这天赶上沐日,又是清明节气,沈飞头一晚就问了尚吉,要不要跟他去看看官府旧址。
清明已是仲春末,春忙快结束了,很多人往原野上跑,全家老小踏青祭祖。
尚吉一大早已经去过小山了,她牵着一只巨大的风筝,草长莺飞的春天,她把那只有着漂亮尾羽的大雁风筝放到高高的天空。
线快放完的时候,她用小刀割断了风筝线。高空中的风好像比下面要大很多很多,那只墨绿间灰的大雁慢慢飘向远方,融进云中,再也看不到了。她仰头呆呆地看着,好像能看见那只大雁活了过来,扇动翅膀,一下两下,飞回家乡。
回到沈府时,正好到了吃早饭的时间,今日禁烟火,只吃冷食,桌上有些馒头、酱饼、凉菜、肉干之类的。
早饭后,沈夫人和沈芸去准备祭祖用的物品,沈飞便带着尚吉骑马到了十五里外的旧街。
旧街住了不少人,但和新街比起来还是显得安静些;旧街的房子也更密一些,都挨在一起。
旧官府就在一个不太起眼的角落,上面暗淡的牌匾还能看出写的是“沙洲府衙”。
“喏,你看,这院子虽然破旧,修过好几次了,但正是你父亲从前当过差的地方。”沈飞从马上下来。
衙门坐北朝南,进门左侧向里拐是牢狱,右侧有一门房。
沿着主道往前,经过两旁是役房的走道,便到了仪门,从这里继续往前走上一段,依次会经过府衙的金曹、礼曹、决曹、户曹、法曹和兵曹,然后便到了处理案件的地方——大堂。大堂两侧的侧厅是理事厅,大堂□□则是郡守或都尉、长史等以及各部下和衙役们的休息待客之处。
除开这些主要的厅堂,还有供奉土地神、狱神的小庙,以及各班房、庭院装饰之类。这些构造总体上与都城官府大同小异。
走进大堂,此处墙壁泛灰、有些斑驳,几块墙皮剥落的地方坑坑洼洼的。
从门外的石狮子,到推门进去时触到的门环、内部的桌椅,再到此刻眼前的墙面,虽然所有物品都透露出一股陈旧的气息,但看着还比较整洁,摸上去也没有太多灰尘,墙角天花也没有蜘蛛网,想来是有人定期打扫的。
没人住的房子总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味道,不知是木头还是灰尘散发出的。沈飞一边和她在这静谧的院落内四处走动,一边忆当年。
“你父亲很年轻时就当上守城校尉了,我想想、那是前梁广顺九年……你父亲才二十岁,是沙洲城史上最年轻的校尉,郡守也很重用他,他忙得一年到头没有几天在家里呆着,总在军营里留到很晚,在那里吃、睡。当上校尉没有一年,前朝**怨声载道,朝廷很快分崩离析,你父亲便随当今圣上离开了沙洲,而我一家老小在这,就继续留下来了……”
沈飞拾起被吹落到石板路上的一根枯枝,扔到旁边的泥地:“我们十二岁时便认识了,一起上学堂、一起玩闹,我家太远,我便在他家吃住……现在的沈府便是当年尚家的院子。尚家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但也是扎根沙洲多年的家族,”沈飞看着□□中央长出新叶的槐树,摇了摇头,“没想到二十多年后,物是人非。”
黄沙埋忠骨,史册载英魂。
沈飞先回去了,尚吉一个人在此整理心绪。
从院子的西北角开始,她沿着外墙缓缓走过整个院子。手抚上墙壁,赤铜色的砖墙像父亲的背一样厚实粗糙、伤痕累累。
父亲给她留下的问题,问她到边关第一件事是什么。她想过一些答案,也曾觉得自己是对的。
但后来她渐渐发现,也许这问题并没有最准确的答案,答案也都不重要,父亲想让她做的,是在行动前先思考。父亲会怎么做?对方会怎么做?自己要怎么做?这个没有答案的问题,让她受益良多。
直到天黑,戌时将尽,尚吉才回到沈府。
她坐在院内的板阶上,那是晒谷子晒药材用的,长宽各一丈,高一尺,逢年过节可坐在上面吃饭,夜里可以在此对月小酌,冬天就在坐在边上晒晒太阳。上回她跟沈芸就是在这喝醉的,她趁沈飞进院子前赶紧把沈芸搬回了房间。
沈飞端来两盘卤肉,还有一壶烧酒,放在她旁边。
这儿的人两天三顿大肉,偏偏这里的肉味鲜美,怎么也吃不够。
沈飞在她身边坐下,自顾自捏了一大块羊腿,边吃边指着不远处的一颗桃树:“你看那树,你父亲小时候就爱上那树,还笑我笨手笨脚,结果不小心摔了跟头,被尚伯父臭骂一顿。”他大笑起来。
“原来父亲小时候也很顽皮呀。”尚吉握着酒杯,里头温热的酒流进胃里,不如第一次喝时辛辣了。
“可不是嘛,他以前满脑子的奇思妙想,学堂的先生也觉得头疼。”
沈飞还在等尚吉说话,但是她捏着手里的酒杯,没再说什么。
于是他站起身问道,水稻过几天插秧了,你明天要不要跟我们去田里看看?
*
尚吉这两天可忙,先是头两天买的一批仔猪要阉割,后是沈家二姨的儿子成亲摆宴席,她帮着抓鸡按猪,感觉自己已经是一个土生土长的淳朴沙洲娃了。
按理说尚吉是贵客,不该张罗,但她干活的时候显然开朗了不少,话也多了,大家就由她去了。
这天闲下来了,尚吉背着她的小药箱往李县走。
沙洲第一大姓是王,然后是李,李县住着不少人。沙洲内,沿着黄河那带,是最繁华的地段,再往后退点,就是各个县。
李县东头有很多杨柳,柳絮纷飞的时节刚结束,飘落地面的柳絮在草地上堆成团,不细看像烟雾似的。一脚踏下去,小草把脚面埋住;再走一步,脚腕子也被柳絮隐掉了。
尚吉的小药箱是半个月前购置的,里头放了针灸用的器件。她给老李头扎过一次针,说十天后再来一次。老李头都七十了,看着还能卖烤肉,但终究是老人家,很多陈年旧病。沙洲不缺大夫,她是怕老李头走不动、嫌药贵,不愿意来看病。
走着走着她就见到前面一个驼背老头,那后脑勺一半白的一半秃的,拉着瘦骨嶙峋的黄牛颤巍巍前进,老黄牛后边还拉着一架矮木车。
“老李头!老李头!”尚吉大喊着追上去,“不是让你在家呆着吗!”
老李头停下来,缓缓回身,看清来人才说:“整天在家呆着有什么意思,越躺越懒,越躺越穷,不如出来做点事。”
尚吉往后瞧一眼他的烤架和带骨的肉块儿——肯定是一大早就去买的。
“那你怎么没卖完就回去?”
老李头没听清,尚吉扯着嗓门又问一遍,老李头才答:“你不是说让我十天后过去嘛。”
尚吉看着老李头按腰的手——绝对是又犯病了,疼得慌。
什么倔强老头,年轻时就不听大夫的话吧。
老黄牛好好走着路,低头看看草,抬头看看墙,不小心对上尚吉圆睁怒目,很幽怨无辜地眨眨眼,又低下头去。
老李头家里破破烂烂的,主要是窗户小,屋子里暗暗的。窗子开大了冬天冷,油灯烧着又费钱,老李头说自己眼睛也不好,不费那个事了。
尚吉坐在小板凳上,老李头趴上那张黑色的、不像床的床。
她掀开老李头的衣服。他的后腰比其他地方的肤色略深,有药酒涂抹的痕迹,经年被药水浸泡染色,是再也洗不掉的。
沙洲盛产药材,这里的每家每户都会备些药,每个人都是朴素的业余大夫。不过针灸、拔罐、推拿这些专业手法,还是真的大夫比较稳妥。
病人悠闲地跟她拉家常、忆当年。
话挺多啊,尚吉心里想。不过话多总归比话少好。
老李头的老伴十八年前去世了,有两个孩子,在战乱时死了一个、丢了一个。他不是世世代代住在这里的,是外地来的,正好姓李。
所有亲人都去世了,老李头的家理所当然就这样了,跟有钱没钱无关,他照顾自己都费劲。
临走前,她把路上买的半斤馒头和两条鸽子鱼放在灶边,对着床上的人念叨:“馒头热了再吃,鸽子鱼没有刺。你牙不行,蒸软些。”
“你拿走,我不用,你自己吃吧。”床上的人连连摆手。
“才不是白送你呢,你外头剩的腌肉我拿走喽,当做诊金和菜钱。”
回去时正好遇到住在邻街的二爷。打声招呼,她往二爷的小驴车上一躺,稻草扎着她的脑袋,干药材味和陈旧的木头味笼罩全身,她打个哈欠,听着二爷坐在前头赶毛驴的声音、毛驴哼哼唧唧的声音、车轮嘎吱嘎吱的声音。
未时已过,太阳晒得人懒懒的,小驴车一颠一颠,尚吉慢慢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