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飞回头看了一眼那几位大少口中“先出言挑衅”的女孩儿。她背着一把很重的弓,仍旧脚步轻盈,看起来确实像是练过的,他不由得想问些问题,但对方先开了口。
尚吉耸耸肩摊开手:“是我先骂的他们没错,但是他们该骂啊,你也看到他们欺负别人了。”
“那倒不是事儿,他们是该骂。我是想问,刚才过来时听到你说自己是在北方边境作战……”
这回她看向天上眨眨眼:“那是吓唬他们的,我可不是什么朝廷钦点的将军统帅。不过,我确实是从玉门关过来的。”
“哦,这样。”沈飞看着那双漆黑的大眼睛,不禁想起某位故交。
她转头离开之前,沈飞又问:“请问一下,姑娘有些面生,外地来的?”
“嗯。我是都城人氏。”
“你叫什么?”
“尚吉。高尚的尚。”
尚吉走了有十几步,忽然听见身后的人大声喊:“尚姑娘!你的父亲,可是叫尚榆?”
*
院子里的鸟雀吱吱喳喳,尚吉想它们在聊些什么。
天空中排成“人”字的大雁缓慢地飞翔,已经四月份了,大雁回来了,不知道有没有迷路的大雁?有没有再也回不了家的大雁?有没有眷恋南方而不再回来的大雁?
尚吉坐在沈校尉府上。沈飞去喊夫人了,丫鬟给她倒水去了,一个人呆着时,她便又开始胡思乱想。
方才一个“嗯”字,沈飞就着急忙慌地追上来,问了一通父亲的事后,确定了她是尚榆的女儿,便自称是尚丞相的旧友,当年在沙洲时两人就是一同入伍。
她这才想到,如果想多了解父亲的往事,找他旧时的好友便好了。
沈飞知道尚吉是尚榆的女儿后高兴得不行,热情地邀请她到自家住两天,尚吉就这么到了沈府。
来的路上,尚吉想起刚才他对那群恶霸少爷说的话,她问:“沈校尉,你既然知道那些巨贾行商可能有不法之处,为什么不直接抓了他们。”
沈飞拍了拍刀鞘上的灰,说:“水至清,则无鱼。黑白之间不是一条线,而是模糊的,像雾一样,斩尽杀绝没有必要,也做不到。”他想起告诉他这话的那个人,可惜她永远长眠地下了。
门外一阵奔跑声和喘气声,将尚吉带回现实。还没见到人,便听见有女孩的喊声:“爹!我回来了!”
此时沈飞刚好和沈夫人一起出来了,便对那说话的人喝道:“不是说了吗,一个女孩家家的怎么老是风风火火,都多大了还这么不稳重!”
那女孩儿踏进厅门的时候愣了一下,沈飞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家里来客人了,你像样点,人家跟你差不多大,别让人笑话。”
尚吉抬头看来人,她眉发的颜色都很深,扎一个高马尾,一眼就知道她是沈飞的女儿。
女孩儿看看父亲,又看看尚吉。
沈飞给两方介绍道:“这是我时常跟你提起的尚丞相——的女儿;这是我的内人,还有小女沈芸。”
“夫人好,沈小姐好,我是尚吉,叫我小吉就行。”
沈芸看了一眼她的装束:“你也是练武的?”
尚吉点头。
沈芸看来不是个怕生的女孩,很快就接受了新朋友。她蹦蹦跳跳地到了尚吉身边,接过丫鬟手里的茶水,一边给她倒一边说:“看来他们说的那个姑娘就是你咯?欢迎你到沙洲来,有空的话跟我一块儿去巡城吧!”
沈家小姐尚未婚配,比尚吉大两年,浓眉大眼的,一看就知道她不属于温婉闺秀,将领之女的飒爽气质随着她走路时的长发一摇一晃。她冲尚吉笑,左侧的酒窝仿佛装着沙洲醉人的酒。
“早上的事我听说了,那几个混蛋……他们再敢闹事就死定了!”沈芸咬牙切齿,对着空气狠狠挥了一拳。
沈飞叹气。
*
举国戴孝三月的告示贴在了大街小巷,沈飞才知道尚榆已殉国的消息。彼时的他还在餐桌上,正劝尚吉再喝两杯。
晚上他躺在床上睡觉的时候都忍不住想抽自己两嘴巴。
沈飞睡不着,翻个身望向窗外的月亮。
尚吉是个没成家的孩子,突然之间失去了父亲,每天晚上的这个时候,夜深人静,大家都入睡了,她又在想什么呢?
第二天,沈飞把尚吉托付给沈芸,说趁着休沐带她去各处散散心、去巡城,毕竟他事务繁忙,又是一个男人,不知道姑娘家都喜欢什么,人家也不一定愿意跟他敞开心扉聊。
沈芸倒也没真带尚吉去巡城。
她俩在街头巷尾、桥底溪边、山林野地里逛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多数时候是沈芸在给尚吉介绍。
绕了一整天,快回到家时,沈芸好像突然发现了什么,指着巷边叫道:“啊,老李头出来了!”
原来是卖烤肉和烧酒的摊子。沈芸拉着尚吉跑过去:“老李头的烤肉可好吃了,但他一天出摊一天不出的,还不在同一个地方呆着,遇到他真得靠点食神保佑。”
沈芸要了一份烤羊腿肉、一份烤羊杂,又问道:“老李头,好几天巡城都没见着你。”
老李头背都驼了,左手握拳抵着后腰,右手用一把大蒲扇扇风:“老了,起夜太急扭着腰,差点在床上下不来了。”说着,他把烤好的肉用菜叶子包好递给沈芸。
“你尝尝?”沈芸接过后又递给尚吉,大眼睛冲她眨了眨,“咱们这的羊肉,烤了又嫩又香,一点儿不膻。”
沙洲是大西北黄沙戈壁中的一片绿洲,北临卑移山,南为六盘山,黄河贯穿其中,滋养大地,使得沙洲素有“塞北江南”之称。
但尚吉来了才发现,这跟真的江南是完全不一样的风貌。她小时候去过殷老太爷府,也就是外祖父母家,榕城那边有时会起蒙蒙的雾,人们出行穿着轻薄,常打一把伞,喜浅色,爱吃鲜甜的食物,如各种河鲜、糕点甜品。但在沙洲,草场开阔广袤,水渠纵横交错,农牧业都很成熟,人们多戴头巾或羊皮帽,爱吃肉食。
与榕城粉墙黛瓦、伴水而居的景致不同,又与都城繁华大气的风格相左,沙洲强烈的色彩猛烈地敲击着她的心,大漠的橘黄落日与金沙孤烟相映,但长河的另一头却是大片翠绿的平原山林,远处还有人头攒动的集市,所有块状的景色合奏出了一曲磅礴又悠远的歌谣。
沈芸说,在沙洲,肉要放开了吃,酒要大口地喝,乐曲要尽情地奏。
*
日子一天天过去,沈芸带着尚吉在沙洲城里肆意玩闹。
吃喝不说了,白天她们在街巷中看傀儡戏、斗鸡,到江边钓鱼捞虾,沈芸还带着她去找休假的士兵踢蹴鞠,她不得不佩服,尚吉能踢上好一整个下午也不累;夜里她们就喝酒投壶、在院子里烤肉吃馕,沈芸家的老嬷嬷有个祖传的牛肉烤馕秘方,香味从他们住的街头一直飘到街尾。
沈芸喝醉了四仰八叉躺倒在台阶上,要是沈飞看了又得说她一顿。尚吉坐在旁边,高她一阶,正好看着她通红的脸。
酒气飘了满身,尚吉知道,沈芸的酒量也没那么好,她平常要领队巡城,根本不会喝那么多,她只是为了陪自己喝酒浇愁。
尚吉这时才发现,自己原来挺能喝的,从前小时候偷酒喝,明明一两杯就醉了。
喝醉了的沈芸迷迷糊糊问她,出门许久,有没有想念的人。
尚吉抬头,巨大的天穹中,看不见一颗星星。
*
就这样,沈芸一边领着尚吉四处逛,一边观察她的表情举止。要是有她感兴趣的,就多带她去两趟,要是她分神了,就赶紧去下一处,反正沙洲好吃好玩的地方多得是。
在林场,野猪、野狗、鹿、羚羊在林间的间隙里奔跑跳跃。这里有一片养马场,好的马匹都是送到城里巡城军队的,更高等级、更好品种的,就进贡到到朝廷、或送到边关的军营中。
小时候沈芸还不能去巡城,整日在家呆着也是无聊,就常来养马场帮忙,还在养马场外搭了两个秋千。
此刻她与尚吉就在这秋千上,安静地看着黄昏中的沙洲。
她犹豫了许久,在这第七天的黄昏终于开口了:“你为什么不回都城?因为尚丞相的事?”
隔壁秋千上的尚吉双腿晃一下、再晃一下,越荡越高:“是。”
“当时是什么情况?你不用回家吗?”对于尚吉没有送丞相的遗体回都城这事,沈芸还是有些在意,后面还有丧事要办哪,她不需要在场吗?
对尚吉来说,父亲之死已经过了两个月了,回去不过是遵循礼制做一场戏,她太累了,没功夫陪他们玩。
于是她回答:“嗯。我在玉门关沙场见过他最后一面了,干脆来这里替他再看看沙洲。”
“好,我明白了。”沈芸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但尚吉倒有个问题:“这儿怎么有两个秋千?”
不知道是因为夕阳映照还是什么缘故,沈芸的耳朵微微泛红。她看着远处的黄河,应道:“跟小伙伴一起来玩呗。”
秋千一上一下地晃荡,像和谐的音律。沈芸看着熟悉的夕阳斜照,听着马的嘶叫声,仿佛回到十五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