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榆扒开逐渐熄灭的柴火堆,将烤好的乳鸽取出,一边搓着手喊烫,一边忍不住敲开已经烧硬了的泥土外壳,拆开乳鸽外包着的荷叶。
顿时,荷叶的清香和乳鸽的醇香一道钻入尚吉的鼻中,父亲夸张地啧啧赞叹乳鸽的色泽,将一只又肥又嫩的鸽腿掰给她。她的口水早就流下来了,一口咬下去,感觉乳鸽的骨头都酥酥的。
……
羊的叫声把尚吉吵醒了,她睁开眼,看着房间内光线通明。
她咂巴咂巴嘴,回忆父亲给她烤过的乳鸽。他说从前军旅时战友们给他烤过,是在沙洲守城时吃到的,那香气尝过一回终生难忘。
她现在就在沙洲了。
火烧赤狄军营那天后,她没有再回去,而是骑着马继续向西。
父亲出生于业城以西的沙洲,在还未遇到当今皇帝时,他曾在沙洲任守城校尉,她想亲眼来看看父亲生活过的地方。
躺了好一会儿,她才艰难地从床上起来。
自那场仗之后,她每天就浑浑噩噩的、没有力气,或者说从得知父亲死讯的那晚起,她就如同身处梦中,总觉得周遭的事物都不真实,每天早晨起来都恍惚觉得父亲还在,自己还是六岁的孩童,要好好想一会儿,问自己,父亲不在了吗,现在不是梦里吗,才能确定当下。
那天晚上,她愤怒又失望,虽无法相信父亲已死的消息,却还没有太过悲痛;直到后来,过去了十天,半个月,一个月,在现实的一次次拷问下,她才越发地对死亡有实感,悲伤才开始不分昼夜地侵扰。
祖母过世那年,她年纪还很小,王公贵族们来吊唁时,她呆呆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她向来不太喜欢祭祀活动,丧葬礼仪对她来说也一样,她能逃就逃,不能逃则呆若木鸡。
*
尚吉背着弓,一边在城里走,一边满怀心事,风景也无心欣赏,路边卖吃食的吆喝声也没有吸引她。
几声尖锐的笑声令人心烦,她不满地瞥眼,只见前方不远处的酒楼外聚集着十几人,走近一看,那是几个穿着光鲜、带了一堆侍从的男子。
他们围着一个跪在墙角边的乞丐。为首者一脚将那乞丐的碗踢开,嚷了一句:“你拿什么赔本少爷的衣服,晦气!”
另一个指了指头顶的招牌:“看见没,华盈食府,是你能过来讨饭的地儿吗?”
周围的人经过却不敢说什么,瞧他们两眼又匆匆离开,看来这几位在当地是有点名气的恶霸啊。
几个顽劣的有钱少爷一边捉弄着乞丐,一边肆意嘲笑他,那乞丐也不敢看他们,只管趴在地上磕头求饶。
尚吉烦得很——什么时候修改律法禁止没皮没脸的人出门?
她不绕道,直接迎上前,撞上为首的恶霸。他个子不高,跟尚吉差不多,她平视着对方,语气很不好:“挡道了,能不能滚?”
“怎么跟我们少爷说话呢!”他身后的跟班先嚷了起来。
“你也滚。”
那矮个恶霸忍不住撸起袖子亲口开骂了:“你谁啊,不长眼睛是不是,没看见少爷我正教训人吗?”
尚吉可不害怕他们。对付恶人算她强项,她见的山匪恶霸贪官多得去了,这几个混在里面算眉清目秀的。
矮个恶霸见她无动于衷,上下打量一番她的打扮,笑道:“哟,练家子的啊,一个女人不好好在家呆着,出门行侠仗义来了?还练射箭,回家练针线吧,绣得好本少爷还能让你在我家做个绣娘!”
不怀好意的笑声充斥在耳边,尚吉义正言辞:“我乃北方前线与赤狄作战的副帅,你们对朝廷命官不敬,当心我捉你们到官府大牢伺候。”
不出意外,对方并不相信:“吓唬谁呢,女人打什么仗,还当副帅?你以为你是花木兰?就算你是,你若真有这等身份前程,来这干嘛?当乞丐头子?”说罢便与其他人哈哈大笑起来。
什么行侠仗义什么义正言辞,去他的。尚吉是真想动手打些什么人发泄一下,还好下一刻身后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和“住手”的呼喝。
原来是刚才路过的人报官去了,巡视的士兵便立刻赶了过来。
领头的是个四十来岁、看着精明强干的黑胡子,穿着一身沾满黄土的旧铠甲。他板着脸,给人一种威严的感觉,对面几位的脸色一下子都变得有些动摇。
“又是你们几个,前几天在瀚海楼醉酒闹事的教训没吃够?”
矮个恶人先告状:“是这乞丐先惹本少爷的,好端端的大路怎么非要碰到我,不是不长眼就是存心想行窃。”
“你没看他腿有问题吗,你们一群人大摇大摆横着走,他一个跛子躲哪儿去!”
“哎!我知道了,是想讹钱呢!我看他腿好好的,不信我试给你看……”
“住手!”黑胡子瞪眼喝住他,“有完没完!”
“还有,这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野丫头,自己上来挑衅,可不是咱们先招惹她的啊。”他指着尚吉这么说道。从矮个开口跟黑胡子说话开始,尚吉就没正眼瞧他。
“行了!我不知道别人还不知道你们吗,再胡闹我就带人上你们府上,让你们的爹娘好好管教,我可管不着你们这些大少爷!”
听见黑胡子搬出自己的父母,矮个急了:“沈飞!别以为你是守城校尉就了不起,咱们几位的家底,可以用铜钱砸死你,叫你做不成这官!”
“对校尉放尊重点!”沈飞身后的士兵忍不住呵斥道。
沈飞冷哼一声:“我就是了不起,趁我还在职,看来得找个时间拜访各位的商铺,看有什么危险之处需要闭门修整的,或是检查一下商铺有无强买强卖等不良作风。”
那几位公子哥儿噤声了,他们的父母对他们向来管教不严,只要别生事、事情别闹大就成,但从商的人最怕官府了,要是把官府的人招来影响生意,那他们回家还得挨一顿数落、禁足、罚钱,接下来十天半月都不能痛快去玩乐了。
“还有,有钱的是你们父母,不是你们,别成天仗着父母的钱自以为是,以为自己是什么沙洲第一大富商吗。”
虽然不服,但他们都不想继续闹事了。矮个少爷的侍从跨一步到他身旁,小声说了句:“少爷,你不是说要去横西街刚开的新茶馆坐坐吗?”
那群人正找台阶下呢,趁此机会赶紧离开了。
旁边茶馆二楼,栏杆边的雅座上,一个阔脸的年轻男子使了使眼色,让侍从去结账。
看穿着打扮便知这青年非富即贵,从衣裳到鞋子,到掏出来的绢帕,都是最昂贵的面料,更别提腰带上装饰的琵琶形金带钩,领口、袖边绣上的金线和珍珠。他的侍从也比一般人要光鲜,怀里掏出的荷包沉甸甸的,出手也阔绰,说是自家少爷心情好,给现下整个茶馆的账都结了。
这位“少爷”目睹了刚才楼下的闹剧,正目送下面那几位远去。他喝罢最后一口茶,意犹未尽地咂咂嘴,轻蔑地笑笑:“都是蠢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