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吉一路策马奔腾,在半路赶上了陈启带领的军队,之后一直跟在他们身后一二十里,直到接近玉门关,她才“混”进去。
她没有向谁禀告自己的到来,但也并未掩饰自己的身份——作为女孩的身份,和作为丞相之女的身份,这两个身份没有哪个需要掩盖。更何况军队里还有之前都城校场的士兵,那是她和父亲一起训练过的骑兵。
营地看守的士兵去禀告陈启,他并没有出来,也没有召见她,只是下令给她一个单独的营帐。
到玉门关十八日,他们一共和赤狄交手三次,前两次均是试探,后一次是主动进攻。大将军的身体也已恢复好了,陈启带来的军队和物资补充了将士的不足。
陈启不想拖得太久,在粮草充足、军队休整好、万事俱备的情况下,他决定在后日发起决战。决战只有两个结果,要么大胜,要么,让赤狄求和投降。
*
这天夜里,放哨换岗回来的士兵正要回去睡觉,却看见尚吉的营帐外还有动静,便走近些查看,结果发现是她在练枪。
火光将她的身影打在白色的帐帘上,像街头的影子戏,他记得自己还看过一回演女将军花木兰的,她和那个英姿飒爽的女将军一模一样。她耍枪的身姿流畅轻盈、招式变幻莫测,其实他在都城校场见过好几次了,但他没想到她真的会上沙场。
她的打扮跟在校场时一样,长发束起盘好,铁甲外是彤色的披风,手持一杆长枪,动作放肆,表情满是傲气。
尚吉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收回枪,往地上一扎,对看她练枪的士兵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走近些。
“属、属下刚结束夜巡,见这边有声音才过来看看……”他对尚吉抱拳,讲话有些犹豫。
尚吉虚靠着枪身,问:“我又没有官职,不是将军,为何自称属下?”
“属下是都城东营士兵,见过尚小姐。”
尚吉点点头,若有所思:“嗯……我记得你。”
“你记得我?”
“你看起来应该没有军衔,但这几天表现很英勇,功夫也好。”
两军交战时,头几排的士兵总是不顾性命地冲锋陷阵,因为砍下的头颅、折下的敌军军旗都算军功,班师回朝后自然论功行赏、封官加爵。他就是那先头军里的其中一个,满腔热血,斩敌破阵毫不退缩,手中的长枪转得像车轮。
“你的枪耍得不错。”她评价道。
对方热切点头,黝黑的脸庞被篝火照得发亮:“正是尚将军的梅花枪。”
尚吉笑了笑,把额前被汗润湿的头发往旁边拨:“那你是和尚将军一同来的?你跟他一起并肩作战过了吧?”
“是,尚将军带着东营的军队在一月就过来了,属下确实有幸,能目睹将军沙场杀敌的英姿。”
真好。尚吉低着头看地面,没说话。
对方看她沉默不语,斟酌着又补充道:“大启军一定会胜利,让那赤狄贼人付出代价。”
“好了,你早些休息吧,我也去睡了。”尚吉转身进了营帐。
*
春风跨过重山吹到这里时,连篝火也被冻得发抖。三四月是都城芳菲尽放的时节,但远在边疆的玉门关,夜里的风却仍旧这样寒凉。
玉门关外十五里的营地中,赤狄人的帐篷也透着光亮。
身形矮壮、脑袋后扎着一束发辫的克莱巴坐在右边,而夜半召他前来的人——这帐篷的主人,他们的主帅——面对营门而坐,给自己斟了满满一碗酒,一饮而尽。
克莱巴有些不满,晃动着他粗短脖子上所围的皮毛,右脚不安分地抖动着。
他前侧的主帅刚刚拒绝了他的提议。
那人的长袍解了一半,下巴留着一撮儿短须,双目犀利,从眉宇间的锋芒可见他并不是个爱听人建议的人。但只一瞬,他又把那锐利的目光收回了。
“我早就说过了,将一群精兵逼到绝境,对我们是很危险的。”主帅蹬着皮革做的靴子,靴子跟他的袍子一样,泛着旧皮革的光泽。
“是因为进攻太拖拉,他们现在援军已到,军备、粮草充足,对我们非常不利。早知如此,当初就应当直接攻入城门……”
“你急什么?”主帅打断他的话,“一切,都在我们的计划当中。”
赤狄要胜过如今国力强盛的大启绝非易事,更何况——他有自己首要的目的。
他得意地笑了。
克莱巴没再说什么,对方毕竟是大军主帅,也是可汗的小儿子。
虽然他并不受宠爱,其母亲的家族也不显赫,只有他耳垂所挂的耳环上刻着的似人似鬼的脸,标志他呼颜氏王族的身份。
算了,反正他这一仗战功赫赫,等凯旋之后前途无量;拿下大启的几座城池,美酒美食更将数之不尽。
克莱巴痛痛快快地饮下一大碗酒,喉咙里火辣的感觉让他着迷,仿佛那场大火蔓延。
*
决战当日,天气不是很好。
但尚吉觉得这日子正好。
兵临城下,黑云压城,敌方显然也是打算一鼓作气,趁此机会一举攻下玉门关、攻下业城。
克莱巴骑马立在敌军最前方,他在城门下大肆挑衅,将背后的双刀抽出,不断叫嚣着要斩下几个人头云云。
城门上站着陈启、大将军和其他将军,边上两排弓箭手已经做好准备。陈启任由克莱巴挑衅,并不想因他乱了自己的进攻步伐。
尚吉跟弓箭手站在同一排,在角落里紧紧盯着城门前的人,一动不动。大风把旗帜吹得猎猎作响,将她的披风吹起又吹落。
风沙迷眼,弓箭手都放下了弓,听陈启命令改用石块。
克莱巴得意至极,见大启的军队毫无反应,便高声大喊:“若是怕了我们,便大开城门恭迎我们进去,无需像那几个将军,白白丢了性命!”他马背上的马鬃被大风吹得翻飞,大草原养大的马果然不一样,皮毛油亮光滑,这种马能日跑千里,马上的人数天都不觉得疲累。
陈启带人出了城门,克莱巴见终于有人出来了,却是个白面小子,不由得哈哈大笑:“战场刀枪无眼,小将军可得小心,若是春日怕冷,咱们再为你们添上一把火暖暖身子!”
陈启皱皱眉头,未来得及说什么,突然听到激越的鼓声从城门上传来。
他抬起头,只见尚吉击过军鼓后,将手中鼓锤扔下,瞬间已搭好弓。那强弓巨大威严,两端所刻兽首威风凛凛,显然是他所送的那把。
“狗贼!你说是你放的火?”她问。
克莱巴先是惊讶,随后毫无顾忌地回答:“哪来的野丫头?对,正是本将!”
“那你睁大眼睛,看清楚我是谁。”
克莱巴这才抬起头仔细望向城门上的人,天色晃眼,他眯起眼睛,只隐约看见那扇翻涌的红色斗篷,像燃烧的烈火。还未反应过来,下一刻,遥远的箭奔至眼前。
箭直入眉心,他应声落马。
从抬头到中箭,也不过一呼一吸,但整个战场都随之凝滞。
陈启愕然,又如同早有预料一般,立刻举起手中的剑向全军下令进攻。
大启的军队涌出城门,因主将伤亡而发愣的敌军队伍在迎敌后才恢复了动作,迅速地与他们纠缠起来。从高处望去,铁青色与深土色逐渐交融,鲜红色不时渗透其中。
陈启走近已倒在地上一命呜呼的克莱巴,正要砍下他的头颅,此时,第二支箭却越过他的耳边,正中克莱巴左胸。
陈启沉默不语,侧身到一旁,回首看城门上的人。
第三箭和第四箭一齐到达,射中他的腹部。陈启很清楚,这不只是杀敌,更是复仇。
第五箭和第六箭射中双臂,接下来各有两箭射中双腿,随后手掌和脚踝各中一箭,箭头没入草中。
城上的人挽弓将之后的两箭射向双眼,最后两箭射向咽喉。
箭停下了,早死了的敌军将领被扎了满身的箭,宛如一只刺猬,被钉死在荒野,身下的土地被血染红。
一共十八箭,每一支箭有小指粗,都是能穿透甲胄的力度。
*
尚吉无心恋战,她知道这次决战一定会胜。
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她下了城门,却没有杀向敌军,而是纵马向一条无人的小道前进。
半刻钟后,她站在地势较高的山头上,俯瞰着下方,听风流动的声音。
东边过去正是刚才开始的那场大战;西边这头也并不岁月静好,一小拨人正骑马赶往战场。
尚吉取下背后的弓。这把弓刻着虎、狼几种猛兽,很重,拉开需要的力气也很大。她为了能拉动、拉稳这把弓练了很久,练了很多个清晨到午夜。
她看着草原许久,终于,点燃了一支箭,将火焰射向远方。然后是第二支、第三支……这次,也是十八支箭。
草原开阔,附近水源不多,加上风大,黑烟很快升起,吹向赤狄的营地。又过了一会儿,火焰闪烁着,愈烧愈烈,迅速地吞没初春的草。赤狄人的叫喊声、马蹄声、草木焚烧的味道,逐渐弥漫到她身边。
陈灼说,父亲、将士们的尸骨与泥土融为一体。
去年冬天那场火的代价,今天春天你们需以同样的方式予以偿还。
陈启会说,火攻代价颇大,所破坏的山林原野、伤害的草木鸟兽,都可能是大启的损失。
她的回答是,战争的代价不分大小,战争从来都代价巨大。
她斩开脚边那斥候手脚上的麻绳,说:“你回去报,说我是沙洲尚子芃将军的女儿,尚吉。”
*
大启和赤狄的兵马在原野中厮杀,正当大启逐渐占据优势时,一小批赤狄的兵马从远方奔来,接着,战场中的一部分赤狄军突然倒戈,转头刺向同胞。
这是怎么回事?陈启感到意外,转瞬又忽然明白了——赤狄的老单于,此仗过后,凶多吉少。
随着敌军倒戈,大启的军队很快占据上风,敌军那抹深土色逐渐被铁青色蚕食,宛如棋盘上的棋子,已无力扭转败局。
大启胜了,可陈启却沉着脸,感觉被耍了。
此时远处却飘起浓烟,越来越重、越来越黑,正是刚才赤狄援兵来的方向。至此,在赤狄军队后方观战的人脸色一变。
“图尔满将军,后方军营烧起来了!”来报的人面露惊恐。
原本气定神闲的主帅图尔满终于从座椅上跳下,显露出凶恶的神色,低声咒骂——在开阔的草原上纵火,这中原的人当真是心狠手辣!
他立刻指挥人回去,命令道,东西都不要了,清理好一条界限,不能让大火烧到赤狄人居住的帐篷边界。
他本欲借此仗,在混乱中夺权。但这大火一下子烧断了回路,军队无法马上折返,他原先所有的安排都打了水漂。
“中原人,给我等着!”他咬牙切齿,掰断了左手大拇指上的扳指。
他要成为新单于,他要中原沃土!
陈启遥望着远处的浓烟,叹了口气。
“大启元和十八年,赤狄多次扰我边境,朝廷遂出兵镇压。十九年春,本宫与大将军、丞相一道,以火攻断绝敌军退路,我军一举获胜,赤狄溃败求和。丞相尚子芃临危受命,多次逼退敌军,斩敌八十五人,于决战中英勇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