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如绵,润物无声,在夜里悄然降落。而北邙山上的春雨又彷如细针,带着沁入身体的凉意,每一根都深深扎进心底。
雨雾和夜空遮挡了视线,看得不太分明,隐约可见山林间的小路上,有匆匆而过、寻找洞穴避雨的狐狸和獾。
它们愈跑愈高,绕着山路不断向上,一直奔向山顶立着大钟的清芦庵,而后消失在密林深处。
此刻的清芦庵外,二更的雨水稀疏地打在丁香上,花瓣左右晃动几要坠落。沙沙的声音在天地间织出一张零落的网,紧紧笼罩着快凋落的花瓣。
清芦庵内,大部分的房间都已暗下,只剩一间房亮着灯。
在别人都早已睡下的深夜,兰风茫然地坐在桌前,看不出脸上有什么表情。她是自愿来为尚府祈福的,但是什么时候回去?也许再也回不去了。
窗外的雨令她想起家乡遂州的雨夜。
*
遂州物产并不丰富,加上北临业城、南接都城,从她出生前就一直在打仗,因此百姓都过着有上顿没下顿的生活。遂州的气候也不好,旱半年、涝半年,一年到头,最勤奋的农民也没几颗收成。
她的母亲就是在某个“旱”的下半年去世的;而父亲脾气很怪,动辄对家人殴打辱骂呼来喝去,有时在富人门外捡了二两酒,带着浑身酒气回来发酒疯,大半夜将他们吵醒,不是嫌屋子太脏逼他们擦桌子扫地,就是说肚子饿了要吃东西。
她讨厌他,最恨他的是有一年冬天被他打发去买酒。他根本没钱给她,才五岁的她什么也买不到,衣不蔽体地躲在打烊的酒铺外墙边。
虽然已经习惯了寒冷和饥饿,但那一刻她还是因为身上太难受而忍不住哭了。正是从那之后她身体落下了病根,一吹风就咳嗽。
有一天晚上,她从梦中醒来,那是人生第一次做的美梦。
梦里有个衣着华丽的人,看不清是男是女,将她带到一张长桌前,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好吃的,那人大手一挥,又把她身上的破烂衣裳变成了华服。她很开心,跟那人一起笑着。
突然她睁眼,眼前的景象变回黑黢黢的墙和空洞的夜,她再去回忆梦中那饭菜的香味、那衣服的款式,已经全都想不起来了。
她起身,小心翼翼地不吵醒姐姐、弟弟和奶奶,在角落里摸出来一个小石块。
她有空的时候就把那个石块磨一磨,磨得尖尖的,在斑驳的墙皮上写字作为消遣——她其实不认识字,但她给自己编了一套只有自己能看懂的符号,密密麻麻,划满了整个墙角。
她想站起来到另一边去写,轻轻的冷漠的金属碰撞声使她回过神来。她回头看了一眼脚上的铁链,链子安安静静的,无声地警告着她。父亲就像个有病的人,每到睡觉前就将他们统统锁好。富人可以锁自己的房屋、黄金、犬马,但她父亲只能锁上他们。
有一天奶奶去世了。
后来姐姐和弟弟也不见了。
每天睁眼的时候,她都会想自己怎么还没有死。
*
又过了一年,是广顺十五年夏,“涝”得不见天日的上半年。
那几天她一直听说有军队打来了,渲染得多么恐怖,杀人剔骨,绘声绘色,而遂州的将士早就跑光了。她并不在乎,也不害怕。
终于,她在一个乌云密布的午后,听到了马蹄由远及近的声音。父亲昨晚没有回来,不知所踪,但她并不关心,只坐在低矮的门槛上望着远方,满怀期待。
如果是阎王带着牛头马面和恶鬼来抓人下地府,她将此视为解脱,绝不挣扎,只希望在地府睡觉时不用被铁链锁住一只脚。
她永远都记得那一天,踏马而来的并非阎罗恶鬼,那人身披金甲、手握银剑,将阴沉的乌云撕出一个口子后从天而降,刹那金光迸溅,万人恭迎神君降临。
神君对她伸出了手,将她拉出泥泞,也拯救了整个衰落的遂州。
遂州不适宜种植庄稼,也没有大片湖泊以养鱼谋生,但东南、西部均有大量铁矿。从取铁、冶铁,到锻造各类兵器、农具、日常用具,如今的遂州已是鼎鼎有名的“铁州”,富裕程度在整个大启都排在头列。
回到那时,仅有六岁的兰风并不知道她遇到的是什么人,只知道她见到了梦里的神仙。
那人把她接回家,给她热饭热菜和针脚细密的衣裙,对她温和地笑,还给了她一个房间。第一晚睡前她锁上了门,第一次感到拥有了一个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天地,不会被锁起来,也不会半夜被叫起来。
她不怎么说话,那人就给她拿些木头玩具和画着花花草草的图画册子。她坐在自己房间里看那些图画,而撑开的窗外是整洁的院子。在东厢房的主人房外,那人还为刚怀孕的妻子种了一小片绿竹,说阴凉舒适。
有一天午后,院子里传来了叮叮当当的声音,她从窗边看去,见那人正坐着一个小马扎,身旁的地面摆了各种大件小件工具,都是用来划、砍、削木头的。他不常在家,总在外头忙碌,今天难得看到他,似乎心情不错。
兰风出了房间,从灶房拿了扫帚,要扫干净地面的木屑。那人却摆手说:“没事儿,等会儿我自己来吧。”
于是她就放下扫帚,蹲在一旁看他忙活。她这才发现自己房间里那些小玩意儿都是出自他的手,那木工活实在熟练利落。
他好像十分享受,边摆弄手里的木头边哼着没听过的调子。过了一个时辰,他雕好了第三样东西——一块儿木牌。
他把那小牌子放在手心,左看看右看看,很高兴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笑。
“我木工活儿能干,但画画还真不在行,这梅花好像有点扁了。没事儿,就这样吧,这就是咱的独特之处。”他自言自语,终究还是很满意,从怀里掏出一串玛瑙流苏,利索地绑在头尾。
接着,他把这块浅褐色的小木牌递到兰风面前:“刻的第一个,虽然不太好看,你不嫌弃的话就先拿着,是府里的令牌,之后再给你刻一个好的。”
那块小木牌沉沉的,很有分量,面上涂了树脂,光滑平整。兰风不认识字,只看到字旁突起的蜿蜒缠绕的枝丫和五瓣的花。
“这是什么?”
“梅花牌,以后这就是我们尚家的标志了,拿着它,无论去了哪里,家人们最终一定会相聚在一起。”
尚榆就是那个为她打开仙境大门的人。那日他劈开了她混沌灰暗的天空,将她领到了梦境一般的地方,从此以后她才有了家。
*
近二十年后的雨夜中,兰风再次孤身一人。她盯着手中那块半个手心大的木牌,摩挲着上面的纹路。
有一回过年,她和竹雨穿了殷夫人给买的新衣裳,尚榆见了直夸她们精神头好。
那会儿正值他主导的什么州郡官员考核制改革完成,丞相府受到皇帝的嘉奖,朝臣赞不绝口、地方百姓一致好评,刚上朝回来的他身着深紫色暗纹朝服,容光焕发、志得意满。
“真不愧是咱们丞相,什么都能做得很好!”竹雨非常崇拜。
兰风望着丞相远去的背影笑而不语。受天命下凡的神仙,能用剑劈开混沌的天地,当然也能给更多人带来幸福。
“哎呀,我真想找一个像丞相一样的夫君,你说可能吗?当然完全跟丞相一样很难,有两分像足矣……一分也成……”竹雨想入非非。
“厨房里什么味道?”
“糟了我的红豆粥!”竹雨赶紧跑向厨房。
兰风笑了笑,伸手握住一株未有花的海棠,擦去叶子上的灰尘。
她不需要一个像丞相一样的夫君,她已经有丞相这样的家人了。
做他的夫人,做他的女儿,做他的兄弟姐妹,做他的挚友同袍……最重要的是,只要在他身边,就会变得幸福。从前总在院子里,隔着深深浅浅海棠芭蕉去看归来人的,不只是尚吉。
油灯燃了半夜,火光越来越暗,最后终于熄灭。
清芦庵外,尖锐的狐狸叫声刺破了静夜,兰风仿若大梦初醒。
上天收回了那份幸福,今后,她不会再见到那张温柔的脸、再听到那爽朗的笑。她将隔岸远观曾经的快乐,永别她唯一的仙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