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夫人连着数天都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她怎么能睡得着呢?
白天,她装作没事人,在府里写字、剪枝,在书房里提早打点丞相府的将来;直到深夜,便趴在书房的桌上小憩,灯燃尽了就再点,等到第二天来临时,再打开厅门,继续扮演家庭美满的丞相夫人,应付前来拜访的夫人小姐。
那夜贺公公带来凶信,尚吉知晓后始终不愿相信。
微弱的灯火、隆隆的春雷里,她抹了把脸:“你们有什么证据说丞相已死,是你们没有本事,找不到他;或许他只是顺势假死,或许这只是他的计谋。”
她越说越觉得自己找到了真相:“对,是这样的,我父亲怎么可能就这么死了呢?你们根本不懂他,他一定是有了什么对策,来对付你们数月都未能击退的敌人!”
殷夫人也不敢相信丈夫的死讯,似乎也在等待贺公公肯定这种不确定。
可贺公公说,有幸运逃回的兵卒看到火阵中丞相被箭射中倒地,之后大火蔓延,就这样,丞相连同两位副将,数十名士兵,都一去不返。
宫中大闹一场回来,尚吉余怒未消。
“难道母亲相信没有人从中作梗?”
“……”她尽量平复脑海中的千头万绪,“不论我们相信什么,事情都不会改变,我们应以大局为重、从长计议。”
“母亲认为是什么势力所为?”
殷夫人喉咙一紧:“不要去寻仇,至少现在我们并不知道在边疆到底发生了何事。”
尚吉看着她,毫不退让:“我绝不会放过任何与此事有关的人,就算那人可能是天子。”
殷夫人拉住面前的人:“你猜测是皇帝?不,他不会做这种事,尚家是皇家忠诚的臣子,除掉尚家对他们没有好处。”
“朝廷建立、新帝即位的那日,便是尚家最有用的一天了。母亲没有听说过‘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故事吗?”
“你应该知道,从建朝至今,皇帝没有杀过一个开国功臣。”
“皇帝杀人需要自己拿刀吗?我不相信父亲带领的军队会不敌敌军,更何况我听闻赤狄本已答应和谈……当今太子需要政绩和军功,需要朝中名望、军中威信和民间声誉,皇帝若有心,他可以轻易地让世间再也没有位高权重、功高盖主的丞相,只有年轻有为、出类拔萃的太子,和稳若泰山、固若金汤的大启。”尚吉反驳道,“我怀疑的又何止皇帝,其他皇族未必没有司马昭之心——我知道,当初逐鹿中原时,父亲追随的是陈策,而尉迟固先追随的是安平王陈麓!尉迟固出于忠心、私心或当年的情谊,可以向他俩任何一人从命,不然为何久攻不下,为何一去便重病不起?”
“够了小吉!这说不通的!你被悲愤冲昏了头脑,回房冷静一下吧!”最终,殷夫人再听不下去,强行打断了这对话。
如果她相信丈夫之死还有内幕,那她就断不能允许其他人用相府传出的话借题发挥。
尚家只剩尚吉一个女儿,她懂什么是大局为重,更懂得要尽力保护自己的孩子!
她不会想到,在第七日清晨,她将答应跪在地上请求奔赴沙场的尚吉,强忍泪水送别自己唯一的孩子。
那时尚吉将从后门出去,用最快的速度备好马和铠甲,马蹄踏起的烟尘越过城门,沿着蜿蜒的林郊,一路指向最北的边关。
*
殷夫人感觉有些头疼。
萍萍看书房灯暗了,便来剪灯芯。夫人不停按太阳穴,她想帮忙,可夫人又让她回去。
每到夜里,殷夫人都不愿回房,陪伴二十余年的枕边人已逝,素净的房间比往日更空荡,也不会再吵闹起来了。
书房的灯没有灭过,但她好像睡了一觉又一觉,翻看他的字画,抚摸桌上成排的小动物。那天他给最后的生肖小猪刻上笑脸时,刻刀划过指尖,她惊呼起来,他假哭两声又安慰她说其实不疼。
那刀伤原来划在了今天的她身上,划出延绵余生的泪痕。
殷日清曾是文静的富家小姐,她的人生是如镜的湖面,原本一生都不会起什么涟漪;直到意料之外的一颗石头落入,便波澜壮阔了数十年。
腊月初八这天,榕城首富殷家的二小姐上街巡店,检查宝河街上数家分店的账目。殷二小姐聪慧、心思细腻,除了爱念诗写字、赏花煮茶,还会打理账本,颇有生意头脑。
殷二小姐一页一页翻看账本,如葱根一样白嫩的手指不紧不慢地左右移动,因为寒冷,指尖冻出红白两色,手腕上的玉镯不时叩击桌面。
“我上次就说过了,入账和支出要记得分明,再小的数目,都不能混起来相抵,你是不记得了?下次我来时若还这样,就收拾包袱回乡下吧。”大冬天的,掌柜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没等掌柜回答,她便起身走了,凉了的茶也懒得喝上一口。
侍女小露乖巧地跟在二小姐身后,看风吹动二小姐裘衣上的毛领,觉得她今天心情不错。
果然,她马上就说:“过了腊八就是年,不管世道如何,过年总得高高兴兴的,走,咱们去买点东西!”
二小姐芳龄十九,过了年就二十了,但还未婚配。并非是没有人来提亲,而是如今时局不定,殷家还是谨慎为先,可不能因为选错女婿而连累殷家。
“小姐,我们得在酉时前回去,老爷一早就把菜式吩咐给厨房了,要招待尚将军。”雪又下起来了,小露把伞打开,给小姐挡雪。
“好。”她前几日就知道,声名鹊起的黑铁军要来跟殷家商谈行军的物资采买,听说那领头将军年纪轻,估计是个功夫了得的热血莽汉。不过她对战争之事一向不感兴趣。
二小姐被巷子边卖兔子的小贩吸引了。天色已暗,她看得不太分明,便蹲下来用手拨弄。刚抱起一只雪白的小兔,突然不知谁用麻袋将她套起来,一把扛起便跑。
她愣住了,随即便听见小露的惊呼。
她的侍女是到隔壁铺子排队买糕点去了,想必出来时正巧看见别人掳走自己。虽然不知自己被什么人劫走,好在小露挺机灵的,应该马上回府找人去了。殷家的产业遍布榕城,城里巡查的士兵领的饷大半都来自他们,至少在这榕城里,她还不会太危险。
遇上这种事不免令人心慌,但二小姐很快便镇定下来。既挣脱不掉,她尝试高声跟麻袋外扛着自己的人商量价钱。她猜测,也许是哪个缺衣少食的人铤而走险,以求度过这个难熬的冬天。
她感到扛着自己的人越跑越快,跑了一会儿又越跑越慢。接着,她听到吵闹的声音,有马蹄声、呵斥声,应该是找她的人来了,于是她用尽力气大声呼救。
扛着她的人一边加快步子一边低声咒骂,不让她出声,但她听不太懂周边村子的方言。
颠倒着奔波老久,她脑子有点晕,也没力气了,刚想吐出来,就被重重扔在地上,透过麻袋可以感受到湿冷的雪水。
她以为到了目的地,可周围许久没有动静,她喊了两句也没人回应。
——抓她的人把她扔下逃了。她喘着气,觉得也算好运。
可是得找人来救她啊,也不知道他把自己扔到了什么地方,四周充斥着极其不好闻的气味:有食物腐烂的味道、破旧织物发霉的味道,混着泥土和雪的腥味,殷二小姐真的想晕过去了。
她开始整理思绪。
抓她的人不过跑了两刻钟,想来根本没逃多远,只是挑的地方比较隐蔽。况且能将她扔下,说明官兵快要抓到他了,他不敢再带着她。
这里很安静,应该远离街道。
有人叫她的名字,远远地不知从何处传来,在极静的环境下十分明显。
她本就是文弱的千金小姐,折腾了这么些时间实在是太过疲惫,她尽量高声应答,嗓子却有些沙哑。搜寻的人似乎没有发现这个地方,很久都没有前来。
她这才开始焦急起来。
她要等待多久?会不会没人能找得到她?在这冰天雪地里再呆一个时辰绝对会冻成雪人。搜寻的声音渐渐远去,周遭越来越安静,她的心却跳得越来越急促。
从她被扔在这后过了多久?她心中估计不到半个时辰,并不算太久,但夜深天寒,即便穿着裘衣她也有些受不住。
她叹息着想,如果她身着单衣冷得要死的时候,看到穿着裘皮大衣的富家小姐,也会想要上去打晕她偷掉她的衣服的。
这时她怀里的兔子钻了出来——她也没办法,谁让她被抓的时候正好抱着这么个小东西,被扛着逃跑时,她为了不压到它还费了好大劲儿。
她蜷缩着,用这小东西暖手,黑咕隆咚的麻袋根本解不开,她今天没有戴长簪子,实在拿这破麻袋没办法,她甚至试图鼓励那只兔宝宝把麻袋咬开。
休息了一会儿,她试着往旁边挪,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尖锐的石子、枯枝可以划破麻袋。但她身子舒展不开,挪动半天只撞上了一个什么东西,隔着麻袋摸着凹凸不平,像是树干。
累了,她有点没辙。
堂堂殷家二小姐什么时候受过这待遇,她气呼呼的。
正是这个时候,外头传来踩雪的声音。她还来不及想那是官兵还是抓他的人折返,麻袋口就被松开了。
眼前一下亮起来,呼吸突然通畅,寒凉的空气涌来让她脑子懵了一瞬。
她抬头直视着救她的人,那人眼睛亮亮的,身披轻甲、手握长剑。雪不知何时停了,弦月的银色打在他身上,像戏曲里等了好久终于登场的英雄。
盯了好一会儿,对方轻咳一声,将朱红的斗篷摘下,递到她面前。他侧过脸,移开目光,月色勾画出他深邃的眼窝、健康的肤色,紧抿的嘴唇像将士的刀锋。
那人讲话时呼出的气息凝成白色的云,轻飘飘地消散:“殷二小姐莫慌,我是来找你的……在下尚榆,尚子芃。”
*
尚榆第一次来榕城,榕城地处大启正东方,受到战事影响也最小,他没想到这里竟然也会下雪。
他生长在沙洲的大漠边,黄河、绿洲、高山、沙漠养育了他坚毅直爽的性格。他从来没见过江南的温婉水乡,头一回见,可惜来不及细细欣赏,毕竟他是来与富可敌国的殷家商量军中采办之事的。若能与殷老爷打好关系,得到他们的支持,对于陈家军、黑铁军极其有利。
刚到之时,他跟副将松朗在街上边逛边闲谈。松副将在榕城附近出生,跟着家人一起迁到了北方,又因为投身军旅而久违地回到故乡。
“你知道吗?这边很多鬼神的传说。”松副将递给他一块榕城特产的糯米糕。
“各地风土人情不一,真希望以后有机会逐个州、逐个城慢慢品味。”尚榆看见不远处有个庙,“那里面又供奉什么神仙?”
“龙王庙,掌管江河的龙王。”榕城江河湖泊众多,捕鱼为生的人也多,因此走在路上不出几步就能看到供奉河神水神的大寺小庙。
“水神吗……”西北也有洪水之神,叫共工,千年前和颛顼发生过战争。
“还有河里的水怪水鬼什么的。”
他俩哈哈笑了几声。
“仙女也有的。”
“水里也有仙女吗?”
“当然了。仙女有很多司职的。”松副将信誓旦旦的样子,好像见过似的。
仙女吗?他印象最深刻的仙女就是嫦娥,每次想到她,脑海里就有个窈窕的身影,在蟾宫桂树边,抱着玉兔孤独地垂泪。
与殷老爷的商谈从午后持续至傍晚,结果很让人愉快,他们得到了重要的粮草供应。尚榆还未来得及高兴,就听殷府的下人来报,说二小姐被人抓走了。
尚榆义不容辞,当即加入寻找二小姐的队伍。赶到宝河街附近时,东西二市和北桥附近的搜寻都一无所获。
这么大个活人,又只逃了两刻钟,能跑多远?殷二小姐一个娇弱女子,这样冷的天里冻上半个时辰高低得生场病。
尚榆有些担心,踢了一脚雪堆成的小鼓包。雪停了,盖住了各处的脚印;没盖住也没法看了,哪里的脚印都乱糟糟的。
他回想起那个侍女的话,她说,二小姐是被套在麻袋里抓走的。于是他没有再去更远的地方,继续在宝河街、二小姐被拐处附近寻找。
深入重叠交错、曲折数次的巷子,里面是各式破败的泥瓦房——不能说是房,屋顶少了半个,墙剩半边,门外杂草有半人高,殷小姐会在此处吗?
走至一间尚算完整的院落外,腐朽霉烂的气味扑鼻而来,他皱皱眉,还是进去了。院子不大,但周边堆了不少杂物、食物残渣和枯枝败叶。
榕城繁华、贸易兴旺,竟然也有这样脏乱的地方。尚榆本想离开,却被院子中间很不合时宜的梅树吸引了。
冬夜里,凌寒的梅花红得夺目,落红零星地点缀在树下的麻袋上。
真奇怪,树下靠着好几个麻袋,怎么唯独一个落了梅花?
他缓缓走近,麻袋鬼鬼祟祟地动了,吓他一跳。他拔剑,挑开了麻袋上的绳子。
下一刻,里面钻出一个脑袋,头发乱糟糟的,珠翠歪七扭八,一点也不像他们口中聪敏高雅的二小姐。她迫不及待地深吸一口气,然后才抬头看他。
尚榆有一瞬的失神。
月光从云端挥洒而下,缓缓落到他们的头顶、肩上、脚边,如水一般铺满整个积雪的院落。
她睁着大眼睛望着他,脸冻得红扑扑,睫毛和头顶的发丝结了冰,怀里却抱着一只雪白的兔子。
如天仙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