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吉做梦也想不到,回家后面对的第一件事,不是热饭菜,不是暖被窝,不是母亲的怀抱,而是如此噩耗。
“让开,陈启。”
“冷静点,尚吉。”
她一瞬间就能明白,太子也知晓此事,纵然他看起来神色如常。
那是自然。难道她指望死了臣子的人像死了父亲的人一样悲痛欲绝吗。
尚吉没再说什么,挥枪向陈启刺去。
贺公公在一旁看得焦急,他们一动手,便惊得直呼“殿下”、“吉姑娘”,不知如何是好。
陈启侧身避开那一枪,枪头带起“呼呼”的声音,从他耳旁直直划过,忽左忽右,快下缓上,毫不留情。他后仰弯腰,红缨扫过鼻尖,下一刻又迅速绕到他的脚下。
梅花枪,形此而意他,变化多端。踏雪寻梅,柔情之下暗藏杀招,出手灵巧留情,如梅花纷落,转手迅猛刁钻,如地龙强攻;五音八式,宫商角徵羽,上一刻慢如泉水溪流,下一刻快若高山瀑布……是丞相的枪法,他也学过的。
从前偶有听闻,旁人说她心无大志、不成大器,说她只是拥有丞相父亲的相府小姐。可不管别人怎么说,她明明都一直是同辈里的佼佼者。
他记得从前送她弓时,她还抱不动那个盒子,如今一杆枪在手里,耍得虎虎生风、柔中带刚,那弓应该也拉得很好了吧?
想到那把精雕细琢的弓和那箭划出的轨迹,陈启躲避的动作慢下来,枪刃划过他的脖子,带出一道鲜艳的血痕。
尚吉下手没轻重,况且陈启本来便打不过她,因此她第二次弄伤了太子。
目睹枪头擦过太子脖颈,贺元吓得站都站不稳,“扑通”一声跪下,急得快要哭出来。
“吉姑娘!你已经把太子殿下打伤了,请冷静一些!”他的脑袋真不够掉了。
尚吉冷笑一声:“打伤?我今天就是将太子打死了,也换不回我爹!”
贺公公听了这话,更是哆哆嗦嗦地不知该说什么。
她没有管陈启对这句话作何感想,只定定站着,目光越过他头顶。他身后是影壁,尚吉知道影壁后是仍灯火通明的德宣殿,她望着那个方向,失望又愤怒。
看着她长大的父亲的同袍挚友、弘毅宽厚的皇帝伯伯,却连亲自出来向她确认丞相已死都不肯,连出来问她夜闯德宣殿之罪都问心有愧。
她用力将红缨枪插在地面。
“我母亲的娘家,为助大业散尽千金;我的父亲,在皇帝即位那日,就将兵权尽数交出;我在宫里长到六岁,未得享几日天伦之乐的祖母过世,尚家也将国库财权交还。如今,父亲他跟我那未曾谋面的姑姑、叔父同样,为大启战死沙场,这难道还不够吗?我的亲人死了一个又一个,对你们陈姓皇族还不够忠心吗!”
一番话如阵阵雷声打在德宣殿前,不是说给陈启听,是说给皇帝听。
自古帝王凉薄无情。尚吉一字一句地说着那段可以杀头的话,语气没有半分退让。
他为你豁出命打江山,可十六个字里,独有一句“朕心甚悲”。他一片丹心,十年生死,二十年劳苦,无数刀疤换城池,最后只得到一句“朕心甚悲”?
丑时已过,雨还是没能下成。
一直没作声的殷夫人开口唤她:“小吉。”
尚吉没有回答,弃枪而去。
*
自那夜回家后,尚吉便闭门不出。
宫里传出消息,说丞相之女夜半求见陛下请求出征,情急之下与禁卫军发生冲撞,扰乱皇宫规矩。念在报国心切,便罚在家禁足十日,请缨之事十日之后再议。
她在床上躺了许久,别人来喊、来送吃的,她全不回应,一个人闷头在被子里,没说过一句话。
到了第三天时,外头吵闹声传来,持续了很久,她躺得昏昏沉沉。竹雨端来饭食点心,告诉她是太子出征。她被吵得有些头疼,晕晕乎乎又睡过去了。
第四天的清晨,有人打开了房门。
“小吉。”
熟悉的、温柔的声音,随风带进露水的凉意和桃花的香气。
尚吉睡得很浅,闻声醒来。
许久没听见这声音了——是陈灼。
陈灼也回来了?他来干什么呢?
尚吉依旧没有起身,合着眼一动不动。
陈灼轻声告诉她:“黄河改道的工程基本已完成,队伍多数人都回到都城了……戴校尉他们中途折道赶往了玉门关。”
她还是沉默。
陈灼拿出怀里的东西,走近尚吉,在床沿坐下:“这个给你。”
递过来的东西带着穗子,扫过尚吉的脸颊,痒痒的。她睁开眼,刺眼的光线逐渐柔和,细小的梅花状雕花在眼前栩栩如生。
她惊而坐起。
“这是什么?”
“这是丞相的遗物。”
“为什么在你这里?”
“跟丞相一道去和谈的袁廷副使曾是我父亲的同窗。那日赤狄首领掳走袁副使,引诱大启军队到一崖边并纵火……袁副使被救后,只在火海边拾到此物,便差人送来给我,托我转交于你。”
半晌后,尚吉才伸出手,颤颤巍巍地接过父亲唯一的遗物,将它紧紧抓在手心。
“父亲他,真的不在了吗?他们都找过了吗?”
“丞相与士兵共同奋战,至最后一刻还用自己的身体保护他们。”
面前脸色苍白的人没说话,陈灼听着她无法平静的呼吸声,感受她内心的痛苦。
“我很抱歉。”
“……跟你有什么关系。”尚吉别过头去。
“我比谁都清楚这关系。”陈灼看着她颤抖的手,“陈启也是,他让我代他向你道歉。”
“父亲是为了大启百姓而死,为了理想而死。‘人生有死,死得其所,夫复何恨’。”她的目光游离,像是看向一个很远的远方。
良久的沉默后,陈灼再次开口:“对不起。”
“又对不起什么?”
“如果我也能到边关,到丞相身边,或许他能多一个帮手,也就不会殒命。”
“你说什么傻话,你在濮州,在遂州,在聊州,你有你要做的事。”
“那你呢?你也有你需要做的事,为什么也这样责怪自己?”
尚吉一直在想,如果她决定跟着父亲一道前往,是不是他就不会死?或者,她就能跟父亲一同战死沙场,也没有什么遗憾。
可是没有这样的如果。
她在东南沌州,父亲在北方业城,她在这端,父亲在那端,中间有一根线穿过都城牵着彼此。他们各自忙于自己的事,那线越拉越长、越拉越细,线断的一瞬间,根本察觉不到。
陈灼紧紧抱住尚吉,温暖隔着棉被传递。
“你不是孤身一人,你还有家人、朋友,还有自己很长的人生,世间还有很多美丽的事物等着你去体会……答应我,要去亲眼看看西南漫山的桃花和烟霞。”
尚吉慢慢合眼。
“我答应你。”
“昨天太子殿下出征,你知道吗?他说,不管你是否相信他,他都会替你报仇;但如果你要亲手复仇,他会在玉门关,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