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程没有走时赶,但尚吉一心想早点回去。
为了办这差事,她离家已经半月有余。案子结束,她只想赶紧回到家中洗个澡,吃点爱吃的,再在熟悉的床上美美睡一觉。
回到都城已是深夜,街上一个人也没有,静悄悄的。
走在路上,她抬头看月亮,看不大清楚,月亮被大片的云挡去一半。她把一只手掌拢成细细的竹管形状,对着天空,从洞里看向月亮——管中窥月,别有趣味。
离得太近的事物,视野太窄会看不完整;离得太远的东西,目力难及会忽略细节。
路上起了风,尚吉并不觉得冷。她大步走着,和风迎面相撞,风吹起她袍子的下摆,吹动她深红色的披风,深夜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像立了一面独自张扬的旗帜。
*
快要到家时,远远便看见贺公公,他穿着深色的衣袍,与夜色融为一体。还没来得及走近,他便从侧门进去了。
“这么晚,他来干什么?”尚吉心中奇怪,又莫名地升起一阵不安,于是加快了脚步。
此刻月亮已经完全不见了,被乌云挡得严严实实;风也更大了,云在墨色的天空中翻涌,有丝丝的闪电偶尔亮起。
院子里头没有丫鬟小厮,天气还凉,估计他们都躲在房间的被窝里取暖。
萍萍从殷夫人的书房里出来,下一刻后方有人无声地走近,她回头,吓了一跳。
“小姐!你回来……”
话没说完,尚吉示意她安静。
“贺公公在里面?”
萍萍点头。
“你怎么出来了?”
“夫人跟公公有事要谈。”
“谈事情?什么事?”
“我哪儿知道嘛。”
“哦,他自己来的?”
萍萍摇摇头:“倒是还有两个年轻的公公,都在院子里候着,没进去。小姐,你才回来,要不要吃点东西?”
“我这没事,你去躲懒吧。”
“好。”刚要走,她又咂摸过来反驳,“什么躲懒,是夫人让我们早些休息,就剩兰风在厨房里准备明天早饭呢。”
萍萍搓着手小跑着走了,尚吉看着她的身影在回廊拐角消失,却始终一动不动,只在书房门外站住。
一道闪电划过天边,照亮了尚吉的后背,却迟迟闷不出酣畅的雷声或一场倾盆大雨。
明明是四月天的夜里,此时的天气却像夏日午后,闷闷沉沉,让人更加焦躁。
*
书房中,已有白发的贺元站在一侧,一言不发。
殷夫人呆呆坐着,仿佛丢了魂魄,瞧着那封送来的信,瞧了半天,却说不上一句话。
一道闪电将房内照得瞬间亮如白昼。烛光摇曳,殷夫人觉得自己像在梦里;当蜡烛熄灭,或许梦就醒了。
她抬头看向贺元,贺元不忍看那双通红的眼,低下头。
“夫人……节哀。”
门忽地一下被撞开。殷夫人吓得松了手,信轻飘飘地落到地面。
“什么节哀?”门边,身披红袍的尚吉问。
“小吉,你回来了。”殷夫人回答的声音软绵无力。
贺元也吓了一跳,拉她进来后赶紧关上了房门。
尚吉捡起地上那张雪白色的信纸,字映入眼前那刻,她呼吸顿住,像被猛冲过来的马车撞到一般,瞬间失去了思考。
薄薄的纸,寥寥数字。“朝闻噩耗,朕心甚悲。兹事体大,望勿外传。”
皇帝的朱印。
“什么噩耗?”她不愿意去想,“边疆失守?那父亲现在怎么样?”
殷夫人站起身:“小吉……”
尚吉转身抓住贺元两臂,用力得指尖泛白,盯着他躲闪的眼神:“你说清楚啊,是什么事如此‘体大’,让你深夜来一趟,还不能‘外传’?”
面前的人支支吾吾,她终于也懂了这十六字的秘密。
“父亲出事了?”
贺元低下头。
“父亲战死了?”
贺元终于跪下,带着哭腔说道:“尚小姐节哀!”
这一刻,沉闷已久的惊雷终于炸响,将尚吉的五官六感轰得粉碎。
同样被雷电震撼、被这消息剜去心尖的人,还有不知何时立在门外的兰风。
过了许久,她才感觉自己的双腿能动,麻木地挪动回厨房。
厨房的小桌上摆着一碗长寿面、两个红鸡蛋。她坐到桌边,一言不发地吃掉那份红鸡蛋,还有那碗坨了的面。
今天是丞相的生辰。
*
夫人说,今年丞相和小姐都在外头办公事,就不必摆什么筵席、做什么仪式了。可兰风还是子时一过便到了厨房,把灶点上,烧开了水,做了一碗什么也不加的清汤面,又捞起旁边刚煮好的红鸡蛋,把它们放在厨房里的小桌上。
她用湿润的手拿起筷子时,萍萍来到厨房门边,跟她说,小姐回来了。
她惊讶着重复她的话,小姐回来了?
“对呀。”萍儿打了个哈欠,“不过太晚了,这不是刚才贺公公来了我才起来……我该睡觉去了。”
“小姐在哪儿?”
“跟夫人、贺公公一起在书房。”
“好,我去看看,小姐要洗澡就给她烧水、饿了就给她热点儿点心……你去睡吧。”
来找小姐的兰风还没有进书房,她就那样杵在门外,愣愣的,近二十年前的那声惊雷又一次在耳旁炸响。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厨房,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面吃光的。
她隐隐听到外面有声响,说话的声音,大门开了,有人出去……但她听不清楚了。
*
半刻钟后,同样听见骚动的是宫门的守卫。
尚吉提着一杆枪,策马闯入宫中,她有相府令牌和东宫信物,即便是夜半入宫也只需登记无需通报。
但宵禁时刻在宫里扬鞭跃马,守卫军还是不得不喝令其停下。尚吉倒是不介意将他们扫开,此刻的她就像灼烧的烈焰无处发泄,谁挡路就要将谁燃烧殆尽。
她撞开了守卫,下马一路杀向德宣殿。宫殿守卫统领光禄卿余惠闻讯立刻向此处赶来,并下令看守好各宫各院。
尚吉对深宫的各处都很熟悉,直至余惠赶到面前,她已经到达目的地。
一扇宫墙后就是德宣殿——皇帝的寝殿,她找的正是这里。
余惠抬手见礼,面不改色:“乡主深夜匆忙入宫,不知有何要事?”
要事?自然是要事。尚吉心中冷笑。
“我要见皇上。”
“在皇宫禁地纵马扬鞭,还手持武器打伤宫卫,不仅有违宫规,还是大不敬。”
“那怎么样,赐我死罪?”
跟在尚吉身后匆匆赶到的殷夫人和贺公公终于也停下脚步。
“吉姑娘!”贺元大声喊她的名字。
尚吉并没有理会。
余惠见状,思索后说:“陛下已经休息,乡主不如明早再来。”
“我要见皇上。”尚吉又握好枪,不想再与他们废话。
“若再动武,明日陛下追究起来……”
“光禄卿。”一袭月白色衣袍的人走近,打断了他的话。
“太子殿下。”见了来人,余惠低头行礼。
“这里交给本宫便是,你让守卫们去别处巡查吧。”他把声音压低,“不许任何人靠近这里。”
余惠带着守卫离开,铠甲、兵器相碰的声音和脚步声逐渐隐去。陈启和尚吉面无表情,盯着对方一动不动,一个在宫墙这头,一个在那头。
尚吉用力地握了握手中的红缨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