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御史奉命逮捕罪臣钟为、梁之励,前者是徐州功曹史,掌徐州官府吏员任免赏罚,后者本是少府的尚书令,掌陛下章奏收发之事。
两人都不是小官,尚书令五日一朝时还要面见皇上,因此御史大夫举荐尚吉代为监督,以抓捕二人并籍没各项财物,暂任命她为监察主事。
尚吉跟着侍御史先到了梁之励宅,紧挨着梁宅还有好几间宅院,应该都是他名下的。这片宅邸气派豪华,占地二百亩,房屋两百三十间,侍御史手中的清单比她案头上的诗书礼乐还厚。
侍御史最烦这活了,听着些老贼骂骂咧咧哭哭啼啼,捧着本石头一样重的记录册,一双筷子也要记下。他心里骂道:就不能全买些大件好记的,吃饭用那碗都添它百八十对!
他把名册转交给旁边的小吏,撩起厚袍子坐下歇息,抬眼就看见对面回廊处的尚吉。她身穿蓝色官服,头发梳在头顶,没有戴官帽,远远望去像一个刚进仕的年轻儒生。
尚吉在这偌大的宅院里转悠半天,走进梁之励的寝室,看着小吏们进进出出搬抬东西。
两百亩、五六进、两百三十间的屋子有啥稀奇的,不还是有门有窗、要人打扫?尚吉摸了摸柜子里整齐的书册,拍拍满手的灰尘。
少府负责皇室钱袋子,负责皇帝各种吃穿用度,油水可太肥厚了,梁之励混了十多年升任尚书令,至今八年,陛下都认识他,能私吞下来这些财产,她也没有特别吃惊。
梁之励不仅以权谋私利,甚至和一些地方的地痞流氓有勾结,做他们的靠山,让他们给自己搜刮民脂民膏。尚吉边想边逛回了正厅,给了正中央五花大绑跪着的梁之励一脚。她力气大,那肥头大耳的罪臣仰面倒下,半天翻不来身,像个胖乌龟。
梁之励都快哭没气了,只会说自己错了求陛下宽恕。
那天的清点到夜里还没结束,侍御史便让一部分人先回了御史府,其他人留在距离梁府不远的客栈暂且歇歇。
尚吉值了一个时辰的班,夜里空悠悠的梁府让她想起竹雨偶尔看的鬼怪话本。
有的人,说他胆子小吧,他敢一箱一箱往家里收赃款;说他胆子大吧,真被抓的时候吓得腿都软了,直接瘫倒在地。
这会儿交完班了,她揣着手往客栈走。天气已然很冷了,但是没有下雪,今年的雪下得特别少。“瑞雪兆丰年”,不知开春之后播种是否受影响?
回到住处,上了二楼往左先是侍御史的房间,再是她的房间。
侍御史的房中还有光亮,看来他也还没睡。经过他房外时,里面传来摇骰子的声音,尚吉不假思索敲了门,没等人回应便开门进去。
侍御史面朝门坐着,身前的方桌上摆着两个骰子,手里还拿着一个。他抬起头,深深的双眼皮变成三眼皮。
“侍御史看着挺累的,怎么还不睡?”尚吉大摇大摆走向他。
“尚主事找我有什么要紧事?门也没敲就急着进来了。”他懒懒地反问道。
“我敲过了,我房间没有茶水,我又懒得麻烦店家了,看你这还亮着,过来要口水喝。”
“尚主事刚刚值班回来?辛苦。”
“都一样辛苦。”尚吉坐下来,看向桌面,“侍御史何故半夜耍起这东西?”
她曾抓过几个为赌钱,把房子妻子孩子都赌没了的,因此极其讨厌跟赌钱有关的一切,看到谁私自赌博就一定要禀告重罚。
“尚主事误会了,”侍御史将手里那颗骰子也放到桌上,桌上的骰子点数是四、五、六,“我只是在用骰子做些占卜的事,这是我的消遣。”
占卜?尚吉对于卜筮之事不太了解。虽然她对不了解的事都有兴趣,但她现下着实有些困了。
“‘知易者不占,善易者不卜’,侍御史没有听说过吗?”
“我并不擅长,所以作为消遣。”侍御史笑起来。
尚吉以为他比自己大个十来岁,约莫过了而立之年了,但他笑起来的声音似乎又比长相更年轻些。
她细看桌面,忽然发现那色泽不同的骰子是用木头制作的,于是便将它们拿在手中把玩。这三枚骰子还是用不同的木材刻成的,颜色深浅不一。
“这是买的,还是你刻的?”
“我自己做的。你有兴趣吗?”
“还挺好看……啊——哈,”尚吉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抱歉,我得睡了,实在太累了,以后有机会再向你讨教。”
“今夜辛苦了,慢走。”侍御史站起身来送她。
“你也早些休息吧。”尚吉把骰子放回桌面,出门前她回头笑笑说,“对了,叫我小吉就行,万事大吉的吉。”
侍御史目送她离开。
门关上,他看向桌面上那三颗骰子,由最深到最浅,是三个二。
“看来我确实学艺不精。”他叹道。
“万事大吉”,可你掷出的是最凶的“剥”卦。
风雨侵蚀,山石风化,群阴剥阳,万物零落。
*
第三天的巳时,总算是把梁府的财物清点好了。
刚跨上马要往回走,突然有人来禀报侍御史,说原本在徐州临县被捉拿带往都城的钟为,昨天夜里逃跑了,现下周边的官兵正在全力追捕。
马车里的侍御史皱眉,说,怎么看个大活人都看不住。
还没往下说呢,尚吉立刻对他抛下一句:“你先去把钟府没收的财物都登记入库,捉拿钟为的事交给我吧。”话音未落,她人已经御马往前好远了。
侍御史有种被安排了的感觉——话说他才是主办官吧。
他没怎么跟丞相共事过,不过侍御史的工作之一就是监督丞相工作,如此尚吉倒是继承了她父亲雷厉风行的做派。
这钟为十分狡猾,从与都城相邻的徐州逃跑,在临县和蒲县两县交界处躲了两天,等人都向四处搜捕时,他才走水路逃跑,还买通了人将他的线索引到相反的路线上。尚吉让人拦下被引北上的官兵们,直接到了钟为的老家沌州高县。
她花了三天时间追查打听,然后跟着他的路线,水路陆路山路,走了足足十天。
真能跑的,这么远。尚吉都被弄得没脾气了,沌州本就离都城远,末了还有几段山路。那山就在沌州的高县附近,想必钟为十分熟悉。因为她打听到,钟为在高县的一处山脚下,为老母亲置办了一间宅子。
她是带着高县县令一起去的宅子。
“你们不曾发现他回来了吗?”在官府见到县令时,她问。
“城、城门守卫并没有禀告……”
“那我们现在过去,”尚吉没喝端上来的茶,只对县令说,“只你、你带两个衙役,与我同去即可。路上跟我说说,钟为是个什么样的人。”
县令回忆,自己还在当上一任县令的县丞时,见过钟为。他瘦弱斯文、不善言辞,只是个不引人注目的书生。但这个年轻人读过书,在这不大的县里深受大家信任,总是帮着他们与官府的人来往周旋,而官府吏员们有时也让他代笔,写些需要呈交上去的文章。
自己当上县令后不久,钟为便被举荐到徐州当了官,还干得很好,平步青云。听说他在徐州便受器重,又被大司农的属官相中,想将他调到都城,没想到还来不及调任,就发生这种事。
其实,县令自觉确实不能与天资聪颖的人相提并论,不过此前也感到与有荣焉,与人交谈间也会透露些曾与徐州功曹史相识相交的自豪。
高县是个说了也没什么人认识的小地方,却因一个高级官员而有“蓬荜生辉”之感。不止是他,县里很多人都以钟为为傲,只因他每年多番牵线,让富商为高县修路、让朝廷拨款给高县造船。
所以县令一开始很难相信他是朝廷要抓捕的罪臣,看到尚吉带着逮捕令来的时候,着实吓了一跳。
尚吉理了理头绪。根据目前的情报,她所了解到的钟为是个品格高尚、受人敬仰的人,能力也很出众,仕途顺利。他待人虽不算热情,但也彬彬有礼;最为人称道的品质便是孝顺,一直以来都十分听从母亲的话,从不让母亲为他担心,还曾经在寒冬中背着老母亲走了十里山路求医。
这样一个人为什么要铤而走险?尚吉无法将别人口中的钟为,与收受贿赂、买卖官职的功曹史联系在一起。
这一路上她都在心里揣测着钟为,猜想他还有什么党羽、会否做困兽之斗,一直到他们来到那座小小的、墙上掉灰的老宅。
她上去拍门,门“吱”地一声动了,没有锁。她用力推开了门。
眼前的宅子只是个一进的院落,院子里的树掉光了叶子,枯叶散在地面,没有打扫。
她直接走向正房。推开房门,正对着她的是一扇打开的隔扇,窗旁的母子平静地等待夕阳西下。
钟为坐在小方凳上,面朝着窗外,看不见表情。在他身旁的钟母躺在一张矮床上,闭着眼睛,面容祥和。
尚吉的目光避开那张年老的侧脸,往后退了一步。
房间内,钟为仿佛不知道门外来了人,继续同母亲说着话。
“母亲,谢老的医术还行吗?如今夜里、寒冬里不怕再找不到大夫了。”
“母亲,沌州太远了,我好久没有回来了。”
“这会回来,发现很多路已经不认识了。”他顿了一下,像在想什么,又接着说,“一个连家乡都渐渐淡忘的人,仁义礼信也不会记得了吧?”
钟母微微眯着眼,斜阳盖过她的身前。
*
好一会儿,钟为才从房间里出来,此时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
尚吉这才看清他的模样。
他身材颀长,微微驮着背,不大的眼睛圆圆的、很有神,已近不惑之年的他,精神头却比一些小伙子还好。
钟为看起来十分冷静。两个衙役上前扣下他,他也没有挣扎,开口说道:“徐州那边的东西你们都清点好了吧。”他说的是在徐州的钟府。
“好了,就差你了。”尚吉冷冷地说,“你一逃,可把我们主办官累坏了。”
远在都城的侍御史打了个喷嚏。
“这边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几张椅子、几双碗筷,还有两个婆子。”说到这里,他第一次看向尚吉,“我为官时,也曾做过一些善事,不知能否让我母亲安享晚年?”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钟为这时情绪激动起来:“尚小姐,你是丞相之女,出生便在富贵之家,自然不能想象母亲如何含辛茹苦把我养大。她把一个我养育长大的功绩比不上统管这个国家,因此我不求你体谅她的艰辛,只请你想清——功名世袭便罢,罪名却无须连坐!”
尚吉这才明白,眼前这个人,既感念自己父母的恩情,又对他人的父母感到嫉妒。
如果因为父亲出任一人之下的权臣,就否认他的力量和付出,这之后又有谁会再拼命,这之后又有谁算清官?
她对钟为没什么好感,即便他是个孝顺儿子;她不会当着一个母亲的面抓捕她的儿子,但这会儿也更讨厌他了。
“你若心疼母亲便应该知道,天底下的父母亲,不管是有钱人还是穷人,都希望子女正直良善、做个好人。”
钟为哈哈笑了两声:“人不可能一辈子做好人,‘身不由己’,小姐何日才能体会到这四个字的痛苦。”
“身不由己,是心不坚定的借口。还有,叫我监察主事。”尚吉不再跟他辩驳,挥手让人带走他。
“尚主事不妨担心担心自己。”走前,钟为盯着她,不是挑衅,不是威胁,像是在讲述一件已预见的事,“世道如此,山雨欲来。”
尚吉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也不清楚世道如何跟犯法相联系,但她不喜欢从别人嘴里听到自己命将如何。她看了一眼钟为被押往囚车的背影,转身,没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