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两个月就是新年了,寒冷的北风从远方吹来,刮过校场,刮过集市和大街,刮过皇宫,将最后一片叶子吹落。都城里的树都变得光秃秃的了,都城也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泥土的颜色。
北方赤狄不安分的挑衅已经持续了小半年。入夏来,赤狄领地内天气干旱、人畜难耐,老单于的统治更摇摇欲坠,于是战争便成了一种转移视线和抢夺资源的手段。当然,他们预想的最好结果,就是侵占下一些土地,尤其是有水源的地方。因此,赤狄小部军队频频在玉门关外进行骚扰,像苍蝇一样恼人,到了现今年底,越发肆无忌惮。
玉门关本由车骑将军镇守,算是牢牢掌控着局势。车骑将军是开国将军,比大将军年长几岁,主动请求镇守边关。如今他也年近古稀,八月初,皇帝便将他召回,准他回乡颐养天年,算是荣归故里。正在他悠悠坐进自家厅中主座,与宾客举杯寒暄之时,御书房中的皇帝便收到了边疆快马传信,称赤狄军队已在玉门关外驻扎。
这些小动作像是一种试探,皇帝不想容忍,以免小患酿成大祸。
大将军一听消息更是怒火中烧,他也曾领军与赤狄血战,手下将士被砍杀的场景他还记得一清二楚,数次大战中留下的伤疤还隐隐作痛。于是大将军当即请缨,前去震慑赤狄。
皇帝下旨令大将军率两万兵马退敌二十里。殷家的商船也被调动,江河边的百姓站在屋顶就能看见远远的船驶向更远的方向。
从前那上面载着香草、布匹、珠宝,现在运着战士、冬装、被衾、武器和粮草。所有百姓好像都能感觉到,今年的冬天格外地冷一些、萧索一些。
最开始的几战相当顺利,朝廷并不那么担心这场战役,只是希望能在年前速战速决,让赤狄人为大启的新年献上牛羊和美酒,像从前一样。
但不知是因为天气过于寒冷,还是大将军年迈力不从心,半个月后,他病倒了,无法亲自上阵,赤狄知悉后士气大涨。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名大启校尉之死,这使得赤狄更为得意,其副将红胡子隆达接连三天在城门下大肆嘲讽。
廉颇老矣。尚吉心里想。
校场里,其他校尉都在谈论这些事。她将手里的长枪扔到一边,用帕子擦了擦手。
三十年前,乱世造英雄,数百豪杰中诞生了不少建朝功臣,各个带着浑身的功绩。可是这些功臣终究会老,如同一根用久的针、一把用久的刀,一年一年慢慢钝了。
尽管如此,这些年老的将军们依旧让人钦佩,他们仍有奔赴前线的心气,兢兢业业守着这个年轻的国家,燃烧最后的气力。
尚吉回到家已是夜里,天气冻得池子面上都铺了一层冰,映着厅堂里的灯火明明灭灭。她掩上门,手蹭了蹭鼻尖,睫毛都结了一层薄霜。她赶紧往房里去,母亲亲手煮的一碗姜茶下肚即刻就能驱寒。
朝廷封锁了战局不利的消息,但赤狄一向有细作在大启活动,混在坊间,添油加醋地传出消息。
百姓虽然离北疆遥远,但这些消息勾起了他们关于战争的噩梦——大启建朝不过十七年,如今安居乐业的百姓里,不少人都经历过战事。
百姓不仅害怕生死,还害怕军赋加重、害怕回到建朝前动荡的日子。这段时间,不少地方盗匪作案数量增加,米价面价也开始上涨。这一年的新年,没有达官贵人大摆筵席,皇宫里也只举行了朴素的家宴。
虽已下达各级官员,要安抚百姓、安定秩序,但解决一切问题的最关键方法,还是立刻扭转边境战役的颓势。
*
开年后的一月里,离开都城的前一夜,丞相在家中和妻女吃了晚饭。
那晚上莫名凄风苦雨的,尚吉记得,半夜里风雨还压断了窗外的树枝。
饭桌上,殷夫人没怎么吃,除了对皇帝旨意的不满,还有对丞相此行的担心。丞相喋喋不休的,夸了殷夫人亲手烧的鱼好吃,又扯几句闲话说常去的那家糕点铺换老板了。
殷夫人叹口气说,行行,吃你的饭吧,“食不言寝不语”,你还没变成老头呢话就这么多。
她放下碗筷起身,丞相拉住她的手,她无奈地笑了,说,我去给你收拾东西。丞相这才跟着笑起来。
母亲回房间之后,尚吉将椅子挪近父亲,轻声问:“我可以去吗?”
“去哪?帮我收拾东西?去吧。”尚榆装傻。
“去玉门关。”
“你娘会杀了我的。”丞相摆手。
尚吉真不理解,她学武不为了这时候上战场,难道是为了逢年过节表演娱亲的?
尚榆看来,尚吉毕竟没有经验,可以等到局面稳定些再过去,之后再请命驻守边关历练。
他有时也会笑自己,不知道怎么想的,孩子能够平安无虞地度过一生是为人父母的愿望,可他偏偏教她磨炼武艺,让她奋战沙场。
尚吉嘟囔着:“快结束了让我去,去数人头呀?到时我才没脸去。”
丞相弹她脑壳:“丞相府管你吃穿管你上学,管你学文学武,就得听我的。”
“好,好。那我不跟你去了。”尚吉悻悻地坐回来。
尚榆都能猜到她要干嘛了,为了防止她偷偷溜来,他早给她准备好差事了。
他故作神秘地说:“不是我不让你去,是你能力还不够。我问你,你可知道我一到玉门关,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第一个要见的人是谁?”
尚吉懵了,不知道父亲什么意思。
“这行军的将领可都能答得上来,你要是不行,就再修炼修炼,等你想到答案再来!”
“这还能难倒我?我马上就能想出来,你的马鞍没坐热乎我就赶上你了,别反悔!”尚吉起劲儿了,跟父亲勾小指头约定好。
她喜欢父亲脸上从容不迫、略带笑意的表情,仿佛赤狄也是他筷下的红烧鱼,任凭他拿捏。
她决定,有朝一日一定要成为这样胸有成竹、稳操胜券的人——起码得让别人觉得自己胸有成竹、稳操胜券!
饭后,回书房的路上,尚榆在想战事、在想安抚计策、在想兵马调动,尚吉陪着他走过长长的连廊。
到了书房门口,他回头看她,那一瞬间突然感觉,眼前的她还是从前那个爱撒娇的小不点、爱闯祸的调皮鬼。
他也很希望能够双手一甩啥也不管,跟家人享天伦之乐,在七老八十之前趁还能走动,去游山玩水看天喝茶。
但他做不到,从哪个角度来说都做不到。
尚吉问他为什么要出征,大启还不至于只剩一人之下的他。
他有很多很多原因。
大启是他一生的事业,是他亲手孵化的婴儿,它还很年轻,他誓以血肉之躯保护它。
他是大启普通子民的一员,若每个百姓都有守护山河的义务,那他也只是在尽自己的义务。
二十八年前,在面对赤狄的第一场战役里,由于经验尚浅,他险些中埋伏,是大将军尉迟固赶到,教给他应对敌军的第一课,此后才有他满身的荣耀。
当今皇帝陈策是他的伯乐与同袍挚友,明明是一国之君、明明比他年长,却视他为依仗,给了他无可言说的信赖,他每时每刻都在回报这份信赖。
他的手触碰到房门,却又收回来,转身,而后父女俩很有默契地紧紧拥抱彼此。
尚榆抬头,刮着细雨的天空连绵着墨色的云,他突然为此刻看不到星星而感到可惜。
“爹,记得回来时要给我带礼物!”
“好,你想要什么?”
尚吉想了想,说:“我要你亲手做的沙棘汁。”
*
第二日上午,雨已停了,天边一半是阴沉的乌云,另一半有阳光穿透。
城门内,士兵排好整齐的队列,做好准备赶赴边关。最前方一匹骊马健壮结实、毛发油光锃亮,马上之人着盆领盔甲,胸背的护心在阳光下亮得刺眼。
此情此景,今年是何年?曾经叫赤狄闻风丧胆的黑铁军首领、百胜将军,此刻秣马厉兵,再次为保家卫国出征。
前梁未亡时,曾有一段扫除外患、平定内乱的时期,当时国内主要有三波人马同时在活动——本是前梁名将的尉迟固,连同陈氏贵族、如今的安平王陈麓,一同抵抗张太后的篡位夺权;寨主出身的简扬及其好友萧左,即建朝后被追封的护国侯和凛桂将军,在东南平定土匪之流,召集其他散兵首领;而陈策与尚榆则在北方与西北抵御游牧的赤狄。
往事如水,都于眼前流过。马背上的尚榆往城楼上望去,太子、殷夫人、尚吉都在上面为他送行。
前几日,太子已命人抓到了策划多地伤人案、制造恐慌的罪魁祸首——果然与赤狄有关,皇帝很是愤怒,要让他们对此、对这半年的骚扰做个交代。
尚榆举起一碗酒,向身后黑压压的大军高声道:“今有赤狄作乱,扰我家国安定,现承天意出征讨伐,我不讨贼,贼岂肯休?请诸位将士与我一起,誓守大启尊严、护大启子民,团结一心、忠勇报国!”
话毕,他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而后把酒碗重重砸向地面。所有将士便也齐声喝着“团结一心,忠勇报国”,纷纷饮尽碗中酒。
号角声长鸣,大军在百姓们的注目下浩浩荡荡地离开了都城。
尚吉却没有那种激情澎湃的心绪,只是倚着城楼的灰墙看向远处,直到晌午太阳从东边逐渐转到头顶,直到那宏伟大军逐渐隐成遥远天边的一条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