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说小时候特别不懂事吗?”
“龙生龙、凤生凤,那可是丞相家的孩子,六岁识古文,八岁学骑射礼乐,十二岁遍读医书,如今二八之年,文能对答如流,武能百步穿杨,而且容貌出众、不拘小节,翻遍都城都找不出比她标致风流的。”
“真不愧是都城第一名媛……”
这说的是丞相府的千金,出身高贵、文武双全,容貌身姿出众,气质潇洒独特,眼中常含笑意,腰间总别纸扇,若见哪个大眼睛的姑娘持把纸扇扇风,肯定是她。
尚吉御马行于大街之上,马蹄踏着五月落花,马蹄声伴着街边卖茶、卖酒、卖面条的吆喝。她刚从东营校场回来,此刻还不到辰时。
“我竟然也能成为别人父母口中的榜样,”听着旁人议论纷纷,姿态从容高贵的丞相千金泫然欲泣,“总算没辱没咱们老尚家的先人。”虽然传闻属实是夸张了点。
身着骑装,碰上五月的上午,她整个人热气腾腾的,只想赶紧回去洗个澡,昨日皇后还召她们母女今天进宫来着。
她已经隐约猜到是什么事情了。
果然,午后,椒房殿内皇后和殷夫人谈话的话题不出意外,是有关太子选妃的事。
皇后很担心:“这孩子,一眨眼这么大了,是时候成家了。我看小吉……”
殷夫人将茶递给皇后,接过了话:“小吉想承父业当丞相,多有出息,我的心都放下来了。”
皇后叹口气。
在一旁燃香的尚吉撅了噘嘴。她想起从前皇后常对她说的话——“琴瑟和鸣”“相敬如宾”,那是什么,她可完全想象不出来。
她只知道,嫁入皇家对她来说并非什么绝好的归宿。
皇后看出来她想找个借口出去透透气,便让她到东宫坐会儿。
看着她马上听话地跑出去的背影,皇后猜想,他们感情好却只当对方是玩伴,那是因为从前年纪小;但现在都开窍了,多待在一起总利于培养感情。
殷夫人同样默默注视着尚吉跑出门的身影。她从不干涉她交友,何况太子秉性纯良高洁,她从不提防他。
所有权力地位皆伴随斗争,但她之所以会跟尚榆在一起,之所以成为了丞相夫人,是出于欣赏和疼惜,为他的才华和品格所倾倒,从来不是因为想要搏到什么地位、赌回什么荣耀。
追求自己所向往的,便会成为自己终将成为的。她只是满怀期待地看着女儿的未来。
*
去东宫前,尚吉到陈灼的院落转了一圈。
院子里的桃花早已经开过了、开完了,现在枝头光秃秃的什么也不剩。
陈灼也不在。
去年年底他就往东去了黄河下游一带。黄河到了下游已成悬河,从前朝起就隔年决堤,因此陛下下令从濮州河段向南改道,工程巨大,陈灼自请前往。
这院子本就安静,现在更是荒凉,只有两个扫地擦窗的宫女在默默干活。
尚吉拨了一下花盆里的草:“这草怎么长这么高,你们不打理吗?”
“这……”两个侍女面面相觑,“回尚小姐,这平常都是世子殿下亲自打理的,小的们不能动。殿下临走前没有交代,小的们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处理,就放着了。”
尚吉摆摆手让侍女们离开了。
在你宫里当差可真清闲啊陈灼。
她知道他喜欢亲力亲为,但她那时没有发现,这样的事必躬亲隐藏了一种对他人的拒绝。
尚吉甩着衣袖上的绳结,踮脚向内张望。东西却都摆放整齐、一丝不苟,但房间内、窗台上都落了灰,陈灼一定也说了不要进他的房间,不劳烦打扫。
真是一点话柄都不落给别人啊。
为什么这么努力又小心谨慎呢?是因为你觉得自己应当以一己之力肩负起两人份的责任?因为你觉得自己是侥幸活下来的?
走之前,陈灼邀请尚吉过来吃了顿晚饭,用了西南特有的菜式款待,尚吉被那又酸又辣的菜勾了好几天魂。
“我们西南还有很多好菜呢。”
“真的吗?那你一定要带我都尝一遍。”
“好啊。”陈灼很高兴。
尚吉跟他勾了勾手指:“你还说过教我画画呢,结果还不是偷懒去了。”
“我是太累了,有空就躺会儿。”
尚吉那时候想,陈灼确实太辛苦了,其实他天生是个懒散的人。
“对了,你不是参与郊外剿匪有功,陛下册封你为荣昌乡主吗?”陈灼问,“现在该叫你什么,荣昌?”
说起这事,尚吉反倒皱皱鼻子。这是前几日的事了,贺公公来丞相府传旨,她刚从校场训练结束就飞奔回家,彼时身上铠甲还冒着热气。
可她对那个封赏非常不理解。皇室之女、功臣之女皆可受封乡主,但论功行赏,封的理应是官职、军职,难道她搞错了吗?
她耸耸肩,有点不情愿:“当然是原来怎么叫现在就怎么叫啊。”
饭后,他们到院子里赏月,还不到下雪的时候,但已经很冷了,讲话能呵出白色的雾气。他们走在桃树间,月光洒在地面,映出淡淡的光。
“小吉,你知不知道我原本有一个亲哥哥?”
尚吉愣了愣。
陈灼继续说:“他比我大两岁,但是在我出生前夭折了。”
尚吉看着他落寞的神情,有些于心不忍,她真不愿意看到他好看的眉头皱起来。
陈灼摇摇头:“不过我没见过他嘛,所以谈不上什么感情,就是觉得很可惜。”
“可惜?”
“如果我这个哥哥还在的话,他应该比我厉害很多吧。”
鸟儿在枝头打转,尚吉想着那天的对话,离开了陈灼的院子。
*
陈灼常被夸有将相之才,他与陈启兄弟关系和睦,很多人都自然而然地将他看作陈启将来的左膀右臂。
前朝有很多关于兄弟为皇位相争的故事,除了发生流血事故、夭折意外,也不乏只能流落异乡的,这么比起来陈启真是幸福快乐得多了。虽然没人直言,但大家也都心里有数,有朝一日陈启为帝陈灼辅佐,兄弟齐心治理国家也算一段美谈。
就如同很多人自然而然地将尚吉看作陈启的准太子妃。
尚吉越想越烦躁,“咚”地一声踹开太子的屋门。
“你到底选好太子妃没啊!”
“你急什么,又不是给你选的。”陈启在书桌旁练字,头也不抬。
他已经习惯了,不管外头给这位丞相千金传了多少美名,她在自己这就是一只我行我素偶尔发狂的饕餮兽。
尚吉扑向那堆千金名帖一边翻一边骂:“那么多有才有貌家世背景出众的女孩子你一个都没看上?你这样优柔寡断怎么治理我们大启!”
不用问,陈启肯定只是随手翻了翻,还只翻了上面一半。
“要真跟你想的那么简单就好了。”
“我当然不跟你一起费脑筋,我只愁一件事——要是你再找不到,他们不会真拿我充当太子妃吧?”
“放心吧,就算你情我愿,你爹也会誓死上书不让你耽误国家社稷的。”陈启气定神闲地点了点头。
尚吉松手将帖子都堆回原样,一屁股坐到榻上。
“很显然,你完全不着急这事儿。”
“我急什么,父皇还在壮年,有的是时间。”
尚吉认真思索一下:“你也不怕别人怀疑太子是不是有暗疾。”
“那就劳烦丞相千金、都城第一名媛再给我清理流言。”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皇后也许也并没有那么着急,只是在营造一种时辰已到的假象。只是她并不知道自己是假箭靶,还是那个沛公。
“我可以跟你说任何话吗?”
“你想说,就能说。”殿内没有其他人,他们谈话的时候,太监宫女都会退下,一般是小金子看门、小路子跑腿。
“为什么皇后殿下总是透露出把我当作准太子妃的意愿?那跟让小时候的我住在皇宫是同一个意思吗?”
“后宫太安静了,她只想热闹一点。她很喜欢你。”
“那换一个角度说,如果我是太子妃、是皇后,尚家有可能会更难控制。”
“希望你做太子妃,那只是母后的意愿。”
这倒是,皇上对她既迁就又甚少干涉,不像是希望太子属意于她的样子。到底是圣意难测,她根本就从没有感受到过什么偏向。
说起候选人,倒也还有几个,尚吉想起到皇后宫中的路上,远远看到太子太傅的孙女常馨儿离开。
常馨儿比她小两岁,十岁后才进学子监,那会儿尚吉都不常在那边了,所以直到现在,她跟常馨儿也不相熟。尤其是,太傅跟父亲交情也不深,他颇有些清高,多少瞧不起他们的出身,但谁在乎他怎么想呢。
她不常参与那些豪门贵女的集会,作为所谓的“都城第一名媛”,其实从没有负责过那些聚会,也没有常常结交拜访官员女眷;而常馨儿家世地位颇高,也总是这些活动的积极举办者,因此在大家心里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第一名媛”。
像常馨儿这样与皇室关系密切的官家小姐,有时也会受召入宫拜见皇后。她听陈启说过,常馨儿来时总会送些四处搜罗到的贵重的文房四宝、琴、画给皇后,实际上这些东西大多数是想送给陈启的。
常家小姐的喜欢非常明显,尚吉觉得,喜欢太子本人比喜欢太子妃之位要好多了。
只是,她要是想成为一国之母可能还要面对许多困难。她是那种会硬着头皮、强迫着自己做些什么的人。不久前尚吉才去过一次太傅府中,是什么赏花会,她想找乐子才去的,年轻的常馨儿扮起主人,却会在没人注意时把手缩在袖子里一直搓。
太傅是太子的老师,但他没有对陈启提过孙女,陈启猜他不愿意凭自己的身份和职务便利把孙女推荐给高位者,不清正,也丢脸面。
尚吉绕着长发问:“你觉得常馨儿怎么样?”
“她未必有太多想法,只是个爱交际的姑娘,否则母后也不会常见她。”
太傅的孙女为人如何,尚吉不是很清楚,但有件事她看得明白——陈启对常馨儿没意思。
她问起这些只是因为自己说过要帮他牵姻缘,现在看来,常小姐不是那个人。
再看一眼那堆千金名帖。
事实上,朝中大臣也有觊觎陈灼的,陈灼一表人才又是皇室子弟,往后也是前途无量,就算什么也不干,最少也能承袭爵位,做个闲散侯爷。
对此陈灼本人的态度也很敷衍:“如果有赐婚就从了,没有就先搁着。”
“不如我先替你物色一番!”尚吉自言自语,抓起厚厚的千金名帖。送都送来了,别浪费。
陈灼长得得天独厚,没他好看的筛掉。陈灼心思清朗,上梁不正的筛掉。陈灼慢悠悠的,性格太急躁太要强的跟他处不和谐,筛掉。她不喜欢脸上没肉的,筛掉……
折腾了半个时辰,她眼睛都花了,啥也没选出来,最终放弃了,往后一躺呼呼大睡。
*
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屋里没人,她唤了一声。竹雨和小金子从门外进来了,说太子去了御花园。
尚吉睡眼惺忪,晃晃悠悠往御花园去。
将要到时,便见到御史大夫带着几位御史丞往御书房去,他们都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了。再往前走,就看到太子冼马和薛凌、孟仟。
“你们怎么进宫来了?”尚吉惊讶道。他俩跟赵兴璞差不多大,都是从前学堂的同学,如今都在东宫任职。薛凌的父亲官拜左中郎将,孟仟的叔父是太子少傅,父亲任湖州郡守。
“殿下问些事情罢了。”薛凌回答。
“湖州的命案?”
湖州就在都城旁边,一个月内发生两起当街砍人的事件,百姓恐慌,湖州郡守加紧拿人。几天过后,湖州是抓了人,可都城又发生了类似的案子,京兆尹心都凉了,看来此事并非偶发事件,揪出主谋刻不容缓。
“是,陛下已下令太子协助调查此案。”
“噢,现在调查到什么?”
薛凌犹豫一下,摇摇头:“暂时还不便透露。”
尚吉点点头,其实父亲早有猜测,此事与外族势力有关。看孟仟一句话都没说,忧心忡忡的,她便道:“既然还有要事缠身,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尚吉回头看他们离去的背影。
幼时同窗都有职务了,要么就像苏千巧、韦锦容,往下一步的人生大事成亲而去。她走的是武官的路子,平时在军中操练,擒贼剿匪,随同其他官员办事,也有一些功绩。但武将的功勋在沙场建立,殷夫人在这个问题上始终有顾虑——皇室既然不会任由兵权掌握在外人手上,那在都城任官、封爵才是最稳妥的。
总算找到了陈启,他又在焚香抚琴。这是他让自己沉静下来的一种方式。
尚吉照例爬上那棵大槐树。就算长成了标致的、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她也还是爱坐在树上。
“我如果是个男子,是不是会好一点?”树上的人问。
“什么叫好一点?”
“那天我听见岑老头说我要是个男孩儿就好了。”岑老头是学子监祭酒。
“还记仇呢,你不是拿书砸了他满头包。”
“……我不喜欢他这么说。”
“岑老头快七十了,身体又不好,早该辞官还乡。”
尚吉笑了:“我爹也这么觉得。”
小金子端了桃子和李子来,尚吉爱吃甜的,陈启喜欢酸的。
陈启捏了一个李子,说:“桃子是桃子,李子是李子,让桃子当李子,有什么好的。”
他站起身,拿了一个桃子往树上抛。第一次手劲儿小了,尚吉没够着,还揶揄了一句,说他最近是不是疏于训练。
陈启抬头看,发现这树竟有这么高。他想了想,他们认识了十六年了。
这棵树见证着他们长大成人。
六岁,他们谈论玩乐;九岁,他们谈论进学;十三岁,他们谈论得失;十五岁,他们谈论皇权;十六岁,他们谈论志向。
树长大了,他们也长大了。
纯净洪亮的声音从树下传来:“是男孩儿也好,女孩儿也好,只要你想,我们都会像我们的父母亲一样,成为一生的挚友。”
尚吉坐在树枝上,扶着树干,看着下方左手拿李子、右手拿桃子的人。
过了好多年她才反应过来,那天他不是太子,只是以友人的身份,向她许了一个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