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天台是新建成的官署,掌天时星历,由高太常手下太史令主掌。
陈启边在前面带路,边向身后的人介绍着。
“高太常前几日带我来看过,我觉得挺有意思的。”陈启看了看眼睛放光的尚吉。
他就知道她喜欢新鲜玩意儿。
司天台共七层,最高层有一个高台,官吏们就在这里观察和记录天象。
上到最高台,此时正好是戌时的最后一刻。
他们默契地抬头望天空。今日天气晴朗,月亮被云遮住,星星的光亮就更明显了。
身边所有人都退下了,只余他们俩谈话。陈启给尚吉介绍不同的星星叫什么,在什么时候升起又何时落下。
“北斗七星呢?”
“那边。”
“牛郎织女呢?”
“现在看不到。”
“那颗叫什么?”
“没有名字。”
……
说累了,他们靠在栏杆上,一言不发地看了夜空很久。遥远又辽阔的天空,总是会让渺小如蚁的人们沉默。
终于,尚吉伸了个懒腰:“你带我来司天台就为了看星星?”
“不值得吗?他们说今天很适合观星。”
“值得,值得。”
“所以你有觉得好一点吗?”
“是因为我今天怪陈灼?其实我已经没有很在意了。”
“完全不在意了?”
“原本还有一点不高兴,但是也并不难受。”她并不是情绪很稳定的人,喜怒哀乐皆形于色。
不高兴也许算不上是好事,但是能够放肆地不高兴也不是一件坏事。
“其实你跟他,不会有结果。”陈启指的是那个琴师,“再说了,你那么贪图新鲜的人,你会一辈子喜欢他吗?”
“什么一辈子不一辈子的,找到过相互喜欢的人,比没找到过要好一点。”
喜欢也不是一定要一辈子、一定要有结果才好,和他相处的时光在记忆里永远像春光一样明媚。
“你说得对,不过遇上两情相悦的人,机会可能很小。”
“谁说的,你爹娘,我爹娘,不都是吗?”她耸耸肩,望着远方。
登高凭栏,她能看到城里所有的灯火早已熄灭,房屋、集市、街道,都在黑夜中静默着。
“存在着这样的事,但这种事是无法追求的,追求也没有什么意义——不讨厌的人,相处着相处着,还是会喜欢的。”
“这不是在谈我的事了吧?原来这就是当朝太子对选妃的态度。”尚吉吹了个口哨,“不过这跟我没什么关系。”
“也有可能不是完全无关。”
尚吉转身,背靠栏杆,侧过脸去看身边的人。他低着头,光将他的脸划分成阴阳两面。
他又开口补充:“我只是觉得,不需要在这件事上花太多时间,对方适合比我喜欢更重要。从这个角度来说,这确实可能跟你关系不大。”
“你意思就是我不适合呗,我承认,我也没想过要当。可你既然不在乎,为什么还拖着呢?”
“只是因为不到时候,选太子妃也有合适的时间,不能操之过急。”他顿了顿,“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你也知道我们应该承担的责任。”
“责任”,是体现在哪里呢?是体现在我们所拥有的那些东西上,还是体现在我们必须去获取的东西上?
尚吉想起从前那些听不太懂的历史、儒学,她问:“你喜欢你学的那些东西吗?”
“说来也喜欢,但喜不喜欢不重要。如果我是个木匠的孩子,我可能喜欢做木工;如果我是个农民的孩子,我可能喜欢播种和收成。其实我不是因为喜欢才学的,是因为我需要。”陈启向后方走去,坐到了休息用的藤椅上,“而且,喜欢是一件有危险的事情,我没有喜欢的自由。”
她以为他喜欢弹琴、喜欢读书、喜欢写字,但也许正如他所说,他是因为自己的身份才做这些。
“所以你没有什么真正想做的吗?”尚吉也走过来,坐到另一张藤椅上,靠着椅背望天。
“我想做的就是,承担我所应该承担的一切。”
“这算一种牺牲吗?”
“牺、牲,祭祀时做祭品用的牲畜。选择性的牺牲也许也是值得的,以保留住我们所珍惜的事物。”
为了生计、为了爱情、为了家国、为了理想,牺牲时间和精力,奉献大量钱财和美好的青春,这好像从来就不是什么稀奇的事。牺牲和奉献,是我们的传统。
每个人都需要牺牲,她也牺牲了一些东西,来保住另外一些东西。
“有很多人连喜欢的机会都没有,因为他们要先活下去。他们不会考虑自己喜欢什么,只会想今天吃什么、明天的着落是什么。黄河汛期又至,今年暴雨来得早,下游河水涨得很快,守卒日夜轮岗,堤坝也在加固。江南河运的两艘货船遭遇意外沉没,共一十八人,有六个都像你我一般大……”
尚吉就这样听着陈启像通报的小吏一样一条一条地念。她知道自己的父亲每天晚饭后又回宫中,有诸多要事缠身,那些事她也多少了解过,但她没有想过它们对陈启的意义。
对她来说,为官这条路是她自己选择的,目前还有反悔的余地;而对陈启来说,对一个以国号为名的太子来说,这是从他出生时起就时刻肩负的责任。
十三岁的年纪,应该是父母和国家给予他承诺,但他已经需要为天下做出承诺。
“那么重的责任,一个人怎么承担得完呢?”她望着他说,“家国重任,扛在每个人肩头。如果你觉得太沉重,还有我,还有很多人,我们会一起让这世间变得更好。”
陈启回望她的眼睛。面前的人神采飞扬、意气风发,直到后来他才反应过来,那天她向他许了一个承诺。
“是,所以,倒也有很多值得高兴的事。沌州江阴的芦陂修筑顺利,附近的水利工程将近完工,将来浇灌会更方便;稻谷的育种改良,禾苗更耐旱了;边境通商来往更多,商道沿途生活的百姓也因此受益……”
他完全停不下来,好像那些图纸、大臣的奏章就在眼前。
其实他一向是个称职的太子,只是,此时的尚吉,还看不出来他在犹豫什么。
“那我知道了,你真正想做的事,是把这天下变成人人可以尽情‘喜欢’的天下?”尚吉总结道。
陈启愣住,随后笑了:“你说得对,变成人人都可以尽情喜欢的天下。我当然可以。”
尚吉越长大便越明白,人们更多地谈论合不合适、谈论家世,谈论道义、公允、智慧、礼教、仁德……只有少年人才谈喜欢。
他们彻夜长谈——但也许只是睡了一觉。尚吉后来一直觉得那是一场梦,年少时轻狂又稚气的梦。
清晨即将来临,鱼肚白在遥远的天边显现,随之出现的还有一颗星星。
尚吉指了指东方的天空:“那颗是什么星星?怎么在早上出现?”
“它是启明星,在太阳之前出现。但明年的这个时候,它就会在黄昏现身,作为黑夜里,最亮的一颗星星。”陈启站起身,伸手拉尚吉,“那是我的名字。”
他的头发微微飘动,他的手掌温暖有力,他的脊背时刻挺直。天空的亮照映着他的脸庞,在轮廓处勾勒出一道白边。
“你又长高了。”尚吉站起来,看着陈启和他头顶的星星。
她第一次觉得,陈启不再是从前那个幼稚的童年玩伴。她一直知道他是太子,但今天才真正明白他是太子。
他说了好多次自己的“喜欢”不重要、他不在乎,可是她知道他在乎。
我们都在乎,所以我们互相给予对方做喜欢的事的底气。
“不过你搞错了一件事——你当然有喜欢的自由,”于是尚吉打着哈欠拍他的肩,催促他一块儿下去,“我答应你,一定会让你遇到喜欢的人,会让你的‘喜欢’都有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