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丞相府,院中格外安静,尚吉在树上躺着吹风。
春末夏初的微风还很凉爽,将人心也抚得软软的,远近处炊烟袅袅,饭菜香味儿撩拨着她。
往常她最喜欢这个时候了,晚饭前后,正是难得的亲子时间。可今天她是觉得这饭菜也不香,也不想跟父母亲说话。
她斜躺着盯着天上的晚霞,红的粉的黄的紫的。陈灼能不能帮她画幅晚霞图?她想把美好的东西留下来。
晚霞是会失去的,春花是会逝去的,人也是会离去的。
正胡思乱想着,父亲的声音从底下传来:“小吉,还不下来吃晚饭哪?”
尚吉翻过身子,抱着树枝桠趴着,看着下方的人,想起来荀靖说的“丞相府送的礼物”——那会是什么呢?
尚榆抬头望着自己的孩子,她不说话也没动静,眉头微蹙,说明她很郁闷,还有些困惑。他一直都很清楚她各种各样的情绪,动动脑袋、转转眼珠、张一张嘴,他全都能读懂。
院门口,兰风来请他们,他让她先过去:“跟夫人说我们等会儿就来。”
接着,他三两下便爬上树,动作熟练,还未脱下的紫色朝服沾上了灰尘、青苔和水珠。
他攀上尚吉附近的树杈,坐下问:“什么事,让我的宝贝女儿这么难过,饭也不吃?”
尚吉撑着下巴看父亲坐好:“你跟母亲是怎么在一起的?”
尚榆笑了笑,话也说得很直白:“当年……对,二十年前了,在榕城购置军队粮草的时候,结识了殷府的二小姐,一来二去,谈得越发投机。离开榕城之前,原本还约定了在街边的糖水铺再见一面,可那时候,我左等右等,等了三个时辰也等不来人……”
“为什么?”急性子的尚吉马上爬起来坐好。
可尚榆没再说了,眨眨眼,故意卖了个关子:“那就听下回分解吧。”
尚吉知道她爹狡猾,但不知道能这么狡猾,说到关键的地方故意停下来吊她胃口。
“你就说吧爹!”她抱着父亲开始撒娇。
“给你个提示,跟这个有关系。”父亲从腰间摸出一块牌子。
世家会特制府邸的令牌,以彰显尊贵的地位;他们家也有这信物,但尚家的令牌不是什么金的、银的、玉的,也没有点缀什么华美的珠宝,只不过是一块挂了流苏和珠子的木牌,牌子边沿蜿蜒着一株盛放的腊梅。
尚吉也有这块牌子,他们全家人都有。
梅花牌,是代表家人永远相伴的约定。
所以是什么意思呢?尚吉懒得想,于是抱着树枝开始撒泼打滚。
尚榆折了一支细细的枝丫,用叶子拂弄她的脑袋和脖子。尚吉被挠痒了,“忽”地坐起来时,却见父亲很快地从树上翻下去了,灵活得比下段楼梯还迅速。
“下来吧,我肚子饿了。”丞相招招手。
尚吉在树上问:“爹,你是怎么知道的?”
“知道什么?”
“荀靖的事啊。”她眼神飘忽到他脚边的地面。
“原来他叫荀靖啊。”
“你不知道啊?”尚吉瞪大眼睛,而树下的尚榆笑眯眯的。
“你那天回来,我们立刻就看出来你不开心,所以去宫里问了问,然后以你的名义,送了一本琴谱。”他停下来,斟酌一小会儿,才继续,“实际上,你在宫里所有的事,我们都会关心,不止这件事,也不止这次。希望你明白和理解,这是一种保护,不是为了束缚你。”
尚吉怎么会不明白?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这世上再也没有别人,会关心她的所有心情,满心满眼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会在见到她表情的短短一瞬就知晓她是开心还是难过,会希望分享她的快乐,或急于解决她的难题。
“等到有一天,它不再存在、或者你不再需要的时候,你或许还会有点怀念。”
尚吉一直认真地盯着树下的人看。天暗下来了,但她的视力很好,能看到父亲的头顶也有了白发。
“去吃饭吧。”
“好!”
尚吉蹦到了另一根矮一些的枝干上,二话不说直接往下跳。尚榆则毫不犹豫地张开双手,准备好要稳稳接住她。
就像她小时候那样。
奉夫人之命再来催促的兰风看到这熟悉的一幕,忍不住摇头笑了。
小姐是个多幸福的女儿。
*
“陈灼——你就说你是不是故意的吧?”
东宫里,尚吉正审问嫌犯。
“拜托尚小姐,我哪有那么神通广大。我要是能未卜先知,我立刻先给咱们太子殿下找一个全天下最好的姑娘当太子妃。”陈灼按着太阳穴喃喃自语。
只有陈启不明白为啥他俩吵架要到他的东宫来吵。
“你俩吵架别拉上我。”太子十三岁了,送到宫里的名门千金名帖堆积如山。
尚吉吵累了,坐下来喝口牛乳茶歇歇。
“哪有那么巧,人家不能接近猫,你偏让我抱个猫。”
“你还在乎这事呢?我以为已经过去了。”
“差不多吧,兴师问罪一下。”她瞪一眼角落里换香料的罪魁祸首。
陈启这书是看不下去了,他放下书卷,也顺着尚吉的眼神望向陈灼。
陈灼扶着暗红描金纹的小盒,捏一根细细的勺,认认真真地将里头的香粉舀出来,放进桌上铜制的香炉,一丝不苟地压入其内的如意形状香篆中。待压好后,用线香点燃香粉,不一会儿,青烟便从香炉盖上繁复的镂空图案中钻出。
尚吉已经知道焚香弹琴是一种高雅志趣,她抬抬下巴:“这个是什么香?”
“和合双至。”
“那是什么?”
“你不知道吗?”陈灼反问。
“我怎么会知道?”
“是皇后殿下亲自调的一种香,有沉香、苏合香、荷花,我加了点艾草。”
陈灼接过侍女递来的湿手帕,边走向他们边回答。
“艾草我好像闻出来了……”尚吉吸吸鼻子,“倒是挺适合夏天的。你对香很了解?”
“我听父母亲说,皇后殿下喜欢熏香,也会调香,宫里用的好几种香都是她调的,民间也有仿香。”
“那你也知道?沉香、苏合香?”尚吉转头去问陈启。
陈启摇摇头:“我知道名字,但没了解过里头有什么。”他顿了顿,补充道,“西南边陲是我朝香料的主要产地之一;而西域香料商人则会从西北的通州、肃州进入大启。”
尚吉打个哈欠。
“对了,你快及笄了,我看母后都在给你挑及笄礼了,”陈启问,“你的字有想好吗,要改称呼吗?”
“啊,早定好了,”尚吉拍拍手,拍掉刚才拿枣糕时手上沾到的糖,“字大吉,万事大吉!”
“大……好荒谬。”读不出口的名字。
尚吉看着他的表情忍不住大笑。她开玩笑的,父亲说大吉太过,就叫“小吉”好了。
陈灼也跟着笑起来。他看了看窗外已近黄昏的天色,说:“我先回去了,昨天何博士留的算术还没做呢。”
尚吉对着他的背影懒懒挥手。
陈灼对待学堂的课业并不算积极,但留下的功课他起码都还是会完成的。
她想,陈启的积极是为了江山,府峥嵘的积极是为了辅佐,她的积极是为了当丞相,那么陈灼会有什么样的志向呢?
陈启用指尖敲敲桌,问她:“你们现在功课多吗?”
“可多可少,想做有的是,不想做很快了事。”
陈启笑了笑,接着问:“那你今晚有空吗?我带你到司天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