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管这叫圆满解决?”东宫正殿里,陈启背对着尚吉。
“诶拜托,又不是我写的。”
陈启转过身来,满脸疑惑地坐下:“我知道不是你,但是怎么会有这种故事流传出来。”
“查不到啊,就那么几张纸在坊间飘来飘去,口耳相传,源头那是找不到了。”
陈启撑着额头思考。
是这样的,寿宴结束的第三天开始,就有一些宫廷故事在坊间流传。原本也还好,说太子弹琴、世子作画,场面和谐其乐融融。后来让传闻变得不可描述的源头是不知谁写的话本子,说的是琴师和画师分开两个美男子合起来一对璧人,缠缠绵绵相敬如宾,末了还是个悲剧,最后因为世俗的迫害劳燕分飞阴阳两隔。看故事的人都默认是以太子和世子为原型,又增加了对皇室的遐想,将这故事当成是某种改头换面的宫廷艳史。
“你是不是得罪谁了,故意散播流言呢。”尚吉的语气有那么一丝幸灾乐祸。
不过是什么人,既跟太子有仇又喜欢散播这种没意义的流言呢。
陈启摇了摇头,走到尚吉身旁:“也不是什么罪恶滔天的传闻,与其说是冒着风险恶作剧,倒更像是谁家的丫鬟侍卫听了主人的谈论,添油加醋往外传,各种道听途说才形成了这个故事。”
“我也觉得不是大事,就这样吧。”
陈启拉住尚吉的后衣领:“我的意思是,事情不大,很好解决;解决的人,就你了。”
尚吉无可奈何,转身抱拳:“遵命,太子殿下!”
也是,当朝太子在民间的形象总要维护一下的吧。
她执行力倒很强的,三天之后,坊间的太子形象就变成了琴棋书画礼乐射御样样精通的君子。
“满意吗?”御花园里,尚吉躺在槐树上,低头问陈启。
“还行,但是,”陈启看着率更令呈上来的汇报,“高大威猛、力大如牛、瞪得像铜铃一样的眼睛、每顿吃两头羊是怎么回事?”
“……你总要付出点代价吧,扭转形象也不能光捡好的那一面说,这没有可信度好吧。而且我传出去的原话明明是‘阳刚勇武’‘不怒自威’……”
罢了罢了,就这样吧。陈启放下手里的纸张,抿一口茶。
树上的尚吉转着手里的叶子,换了个话题:“你的问题解决了,轮到我的问题了吧。”
“你有什么问题?”陈灼的声音突然从树下传来。
“噢,你来了,”尚吉往下望去,看到陈灼抱着自己的猫,“你挺悠闲嘛,最近总抱着它到处晃悠。”
每次见过父母后,他好像心情就特别好。
“对,何博士放了我几天假。”他轻轻摸一下怀里小猫的头,小猫也抬头蹭蹭他的手。那猫蓝蓝的眼睛像天空一样,雪白的毛像云彩。
“说回正事儿,我想你们帮我个忙。”
尚吉开始给他们解释自己的少女心事,不远处的兰风和竹雨叹口气。
她们已经听过这个故事好几遍了,每到夜里,尚吉就把她们拉进房间,或者去她们的房间,把当时的情景和那个琴师的相貌翻来覆去地讲。现在就算是换她们去给太子讲,她们也能讲得一字不漏。
兄弟俩听了她的话,略加思索,随即异口同声:“你竟然有喜欢的人?”
“不要那么诧异好不好。”尚吉很嫌弃。
“……你要干点啥竟然还需要别人帮?”梅开二度的异口同声。
“帮你什么?”陈启问。
“强抢民男?”陈灼问。
“你们俩有的时候也是欠揍……算了,你们还不懂,不过你们也总会有喜欢的人的,到时候就知道我为什么会束手无策了,当然,到时候我也会帮你们的。”
陈启很快便说:“他不是琴师吗?你说想练琴,要找个老师不就得了?”
“这合适吗?”尚吉躁动不安的手不停掰着树叶子,有点害羞,“这个方法我也想过,但他万一不想教呢,我怕给他添麻烦。”
“噗。”
尚吉恶狠狠地瞪了一眼笑出声的陈灼,随后飞快地从树上爬下来。
“好吧,你们都这么说的话,那我现在就去找他。”
“也不用马上就去吧。”陈灼一只手放在嘴边,冲跑远的人影喊。
小金子刚把红豆蜂蜜糕送到桌上,陈启摆手:“送过去吧。”
*
尚吉躺在床上回想今天去找那琴师的事。
她到了他们住的院子,走了几步,前方正好是那寿宴上自己看了好久的人,于是她追了上去。
听到脚步声,那人回过头,惊讶道:“尚小姐?”
“你知道我?”
“我们都知道小姐。”他还是带着淡淡的笑容。
尚吉一下子失望起来,转而又打起精神换个话头:“我想跟你学琴,可以吗?”
他愣了愣,又恢复脸上的笑意:“当然。”
深邃的眉眼,高挑的身材。午后的风微微凉,掀开他衣摆的角度刚刚好。
尚吉别开了脸,心里却在窃喜。
“院子里好多花呢。”她指指门外,这地方仿佛专门为伶人挑选。安平王将带来的所有乐师和舞女献给了陛下,他们就呆在都城献艺。
对方点头:“是的,春天来了,花都开了。”
见面的那场景、那对话,尚吉用被子蒙住头,一遍又一遍地想。他从相貌、到声音、到言行举止,都是那么地温柔,像从月光里面捞出来的人——没错,和月光一样,热情温和又冷淡疏离。
他叫荀靖。尚吉反复念着这个名字。
这个跟月亮毫无联系的名字,她却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它与月亮无关。
*
自那以后,尚吉又去找过他三两次,跟他呆着的时候连风都更加温柔,每每回想,她都觉得那几日如身在梦境中,平静又快乐。
直到有一天,他们像往常一样弹琴喝茶。荀靖问她:“尚小姐喜欢学琴吗?”
“喜欢呀,我……”尚吉下意识回答,却一时语塞。
“不管喜不喜欢,小姐把我当做朋友,欣赏我的琴声,就已经让我很感激。”
“你呢,你很喜欢弹琴吧?”
“我当然很喜欢,弹奏出能让人愉快的琴声。”他轻轻抚摸着身前的琴,拨弄出几个不成曲的音调也动听。
尚吉想起陈启的知音论,问:“如果有人能听懂你的琴声是不是很好?”
他摇摇头:“知音难觅。但我不求知音。”
花瓣被吹落到庭前。
“尚小姐,感谢你的照顾。能到都城以外的其他地方给更多人演奏曲子,是鄙人的心愿。”
尚吉呆呆地看他站起身行礼、说了这样的话。
“你想走?你想去哪里,你为什么要走?”
“春城最近很流行欣赏乐曲,也出了很多有名的乐师和工匠。”
“你会回来吗?”
“春城有适合弹琴唱曲的地方,榕城也是,华州、肃州、襄州也许都是。”
她急得起身拉住他的衣袖:“都城也有很多大户人家喜欢听乐曲,每年都有很多节日,还有各种官员、富商的喜事,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
“尚小姐。”他打断了她的话,嘴角依旧带着淡淡的笑。
尚吉松开手,看着被自己抓皱的衣袖。
“……好吧,我知道了,”她用手背擦擦鼻尖,挡住自己的表情,“今天我先回去了。”
*
东宫的偏殿里,尚吉把脸埋在臂弯里闹脾气。
“小路子说,今天他们要走了,你不去送送你的心上人?”
尚吉把榻边的软枕扔过去:“给我弹一曲解解闷。有什么了不起的,比他会弹的大有人在。”
陈启也不想跟郁闷的尚吉争辩,干脆顺她心意,坐到琴边,弹起那天的《阳春》。
“陈启,你这琴声,好像突然变好听了。”榻上的人呆呆地趴着,很没精神的样子。
“嘁。”陈启轻嗤一声,“安静听曲,解你的相思情。”
门突然被打开,阳光正好对上尚吉的眼睛。
“谁啊?”
“我啊。”陈灼懒懒地倚着门,身影把刺眼的阳光挡住,“要不要去放风筝?”
“不要。”
“找皇后殿下?”
“不去了。”
“那去见见那位琴师吧?”
尚吉没有说话。
“跟他说声再见比较好吧?”陈灼将脑袋靠在门框上,一直跟着他的小猫乖巧地立在他脚边。
尚吉扭头问陈启:“你觉得呢?”
“你想见他吗?”
尚吉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下了榻:“我去吧。”
走到门口,陈灼突然把小猫抱起来。被托到尚吉面前的小猫跟她大眼瞪小眼。
“要不然你带着它去吧,缓解尴尬。”
*
尚吉抱着猫匆匆乘马车赶去宫外,下车跑进院子里时,落英缤纷的场景让她一下子忘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
荀靖抱着自己的琴从房间里出来,正好和尚吉对视上。于是他把琴交给小琴童,朝她走去。
尚吉也快步过去,可没承想,一到他跟前,他就连打了数个喷嚏,随后忙转过身去道歉。
她一下愣住,反应过来才问:“是这猫吗?”
对方轻轻点头,她赶紧放下小猫,小猫跑向远处的竹雨。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尚吉脸热热的。
荀靖挠挠头:“尚小姐言重了,小猫很可爱,但我从小见猫就打喷嚏。”
“嗯……你的琴……东西都收拾好了?”
“嗯,行装已经收拾好了,但我想着还是等会儿,果然尚小姐就过来了。”
“你在等我吗?”
“我当然会期待小姐给我送行呀。”他腼腆地笑了笑。
尚吉有些失落,又懊恼于太匆忙没有为他准备送行的礼物,毕竟她也许再也见不到他了。
“小姐的礼物我也收到了,谢谢。”
礼物?尚吉倏地抬头看向他。
“丞相府送来的礼物。”他淡淡笑着。
尚吉突然明白是谁怕她后悔没有好好分别,提前替她将所有事准备妥当。
“所以……你不会回来了吗?”
荀靖看着她用鞋尖在地面画着混乱的圈子,不安又落寞的心情袒露无遗。
“尚小姐生气了吗?”
尚吉连忙解释:“我不生气,我是害怕……你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我很高兴,我是怕再也见不到你。”
“纵然离别伤感,也不能止步不前。”他将什么东西贴到她的额前。
额头上传来冰冰凉凉的触感,尚吉伸手去接,把东西放到眼前:“梨花?附近没有栽……”
话语未完,她却发现,花是用绢丝做的,色泽洁白,每个褶角和边沿都栩栩如生。
她抬头,对方笑了笑,浅浅的酒窝像盛了蜜。
“梨花先生在书里教的。”
“梨花先生?”尚吉不怎么看通俗小说,后来她才从竹雨那里知道这个最近名声大噪的神秘作家。
“相逢匆匆,佳期难重,如花开花落,月盈月亏。离别是非常自然的事,请尚小姐不要难过。赠一朵梨花,希望小姐平安健康,永远纯洁无瑕。”
尚吉手心捧着那朵花,低头不看他,难过却半晌不知说什么,最后只是轻轻说道:“谢谢你,祝你一路平安,万事大吉。”
直到荀靖离开院子好久,尚吉还维持着原来的姿势站在那里。
她想到,自己最终还是没有学会弹琴。
她又想到,陈灼之前告诉她,他院子里的荼蘼花开了,那是春天最后开放的花。
春天的花开完了,她的春天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