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过后,秋高气爽,尚吉期待已久的秋猎又开始了。
往年尚吉从不曾到过围猎场,她年纪太小,秋猎也不是一场纯粹娱乐的活动。但今年在皇上首肯之下,七岁的尚吉,还有陈灼、府峥嵘他们也一起到了猎场,被允许进入离营不远的树林中。
车辇、旌旗、仪仗浩浩荡荡,皇帝率各王公大臣至丰河围场。行秋猎大典后,皇上射出第一箭,为期三日的围猎便正式开始。
尚吉望着整齐的队列,也热血沸腾地手舞足蹈。他们这些没有马腿高的孩子基本都是与随从同乘,尚吉则是在父亲的马上,父亲用拉着缰绳的双臂环绕着她,将她护在身前。
皇上御马在队伍的最前方,牵着猎犬的侍卫跟在他身后骑马狂奔,千骑队伍踏过,卷起漫天尘土。
“子芃,朕许久没见过你精彩的箭法了,今日一定要大显身手啊!”
皇上爽朗的笑声感染了身后的臣子们。他已经年近四十了,但依旧身强力壮,像年轻人一般有活力,弯弓射箭,风采不减当年。
“是!陛下!”从尚榆的语气听来,他今天心情也很愉快。他腿一用力,马儿便加速向林中跑去。
不过最高兴的人当属尚吉,在马上坐都坐不住,左顾右盼,头发也碰乱了,话还多,“像疯子一样”,尚榆评价道。
不过好在丞相早已习惯玩疯了的尚吉,他给她讲解不同的猎物该射什么部位,应该怎么追踪、何时弯弓,尚吉都认认真真记下了。
直至黄昏时分,所有将士陆续回到营边。第一天行围结束的夜里,皇帝与诸位大臣饮宴,犒赏了当日猎物最多的臣子。
“两只老虎,一只豹子,十七头鹿。”清点猎物的官员报出皇上猎得的数量,众臣纷纷致贺,皇上也十分满意。
篝火升起,矮桌上摆着佳肴美酒,所有人盘腿坐在席上,举杯同庆大启的繁荣安定。
宴席还没结束,尚吉和陈启溜到了人少的地方。
“给你看,这个是打火石。”尚吉眼睛亮晶晶的,她经常跟陈启分享自己的宝贝,“我第一次拿到呢。”
“我也是第一次看见,”陈启接过来瞅了瞅,“你爹不是最喜欢带你见识这些东西吗,你怎么会是第一次拿到。”
“小孩不准玩火你不知道吗……这是什么?”尚吉伸手,轻轻拨弄一下陈启怀间露出的红色一角。
“是母后求的平安符。父皇也有。”陈启把打火石还给尚吉,低头把平安符塞进去,整理好衣领。
皇后虔诚信教,不光在每年祭天典礼上劳心劳力,正月亲自到寺庙上香祈福,每逢初一十五还会斋戒。
不一会儿府峥嵘也过来了。
“你不是在学习怎么做一个宴席中豪迈的将士吗,怎么出来了?”尚吉戳戳他的肩膀。
府峥嵘很老实地回答她:“我爹一高兴喝多了,开始讲笑话,受不了了。”
要命,府峥嵘他爹这种老实人的笑话。尚吉很能体谅府峥嵘的受不了。
“陈灼呢?”白天的时候尚吉像脱缰的马,一疯谁都想不起来,这会儿突然发现少个人。
“刚才在宴席上他对我说,”陈启想了想,“要回帐篷睡觉。”
射箭课的时候在树底躺平,围猎场里回营帐中躺平,真有你的陈灼。
安静的帐篷中,陈灼熄了蜡烛,只留了床边的两盏,正睡得迷迷糊糊。他在宴会上尝了一口酒,然后就晕晕的,果然小孩子不该喝酒。
突然感觉有人盯着自己,而且不是一个人,是好几个,他警惕地睁开眼睛。
三双情绪各异的眼睛围着他。
“还好我是胆子大的,各位,换了别人躺在这,接下来可能要喝三个月的定惊茶。”
“大老远地出门,你怎么又躺下了?尽兴点玩好不好。”尚吉将他薅起来。
“好,咱们玩个游戏吧。”
尚吉来劲了:“什么游戏?”
“躺下看谁先睡着。”
陈启去把灯都点上,对被尚吉锁住的陈灼说:“她可太精神了,她不睡你今晚也不用睡了。”
陈灼叹一口气。
府峥嵘说:“你们看我舞剑吧,我从父亲那里新学的。”
“来吧,让本小姐瞧瞧,有什么可以指正的!”尚吉将陈灼扯过来,陈启也坐到陈灼旁边。
陈灼眼皮打架,渐渐睡着,头歪到旁边的人肩上,左边靠一下右边靠一下。
很好闻的味道,回宫之后问他们要一份这种香吧,如果可以的话。
*
第二天一大清早,尚吉又兴奋得不行,忍不住要把至今为止学到的东西加以实践。
“第一,不要一个人行动;第二,不要远离营地;第三,不要受伤了,保护好自己。”
“好!”尚吉飞快答应。
“你记住我刚才嘱咐你什么了吗?”
尚吉飞快地把丞相刚才的话复述了一遍。
“还有,不要贪大的,你猎个兔子就行啦。”丞相取下挂着的弓和箭袋,顺手揉揉尚吉的脑袋,撩起门帘跨步走出。
虽然他也不确定尚吉的小木弓能不能猎到兔子。
兴高采烈的尚吉丝毫不在意乱掉的头发,也有模有样背好了弓和箭,推开帘子追出去。
丞相跟尚吉呆了一个上午,到下午的时候给她派了一个随从。这随从圆头圆脑,看着挺机灵的,身手也算矫健。
府峥嵘来问尚吉有没有看到太子,尚吉挠挠头说没见着。府峥嵘说,一上午没看到太子和安平王世子了。尚吉听了这话气不打一处来,他俩难不成撇下自己去玩了?
“老府,你在这等着,要是他们回来了就先给我拿下他们,我找他们去!”
被安排了的府峥嵘看着马背上逐渐远去的相府小姐和她的随从,心里只想问:“老府”……是什么称呼,“拿下”……又是什么用词。
马在树林外围慢走,随从小李说:“小姐,我们还是不要跑太远,想必太子殿下和世子殿下也不会深入林中,一会儿就出来了。”
绕了一圈,尚吉喊停,吵着要下马:“这么转啥时候能找着人,我到树上瞅瞅。”
小李想起御花园的故事,忙把马系好说:“小姐莫急,我上去吧。”
“见着了吗?”尚吉着急地催树上的人。
“还没爬到,小姐莫急……到了到了,没见着,小姐。没看见呢,我们再去找找?小姐?”没有回复,他又高声重复了几遍,“我下去了小姐?我下去了咱们再转一圈?”
下来之后他天都塌了,因为树下的尚吉也不见了。
话说小李刚上树,尚吉就听见声响了,于是她赶紧往声源处跑,果然看见灌木林间一角浅绿的袍子。
“陈灼!”
喊声让对方愣了一下,接着循声向她这边走来:“这林子还是有些危险,太容易迷路了。”陈灼拨开叶子出现。
“怎么只有你,我以为陈启跟你在一起呢。”
陈灼摇摇头:“最开始在一起,还有几个侍卫,但是刚刚追一只兔子的时候走散了,真让人担心。”
“担心啥,这又不是深林,没有大猛兽。”
“猛兽进不来,歹人可以进来。”
尚吉不以为然:“担心刺客?那光禄勋和那些个将军要倒霉喽。这都怪你和陈启背着我溜出来玩儿。”这陈灼,平常喊他不愿意动,没有她就屁颠屁颠跟着陈启出来乐。
“哪有,咱们上午不都一块儿出来的,我都见着你了,那你玩起来哪顾得上别人呢?”陈灼甩了甩衣袖上沾到的树叶,“你怎么也是一个人?”
尚吉回头:“我不是一个人呀,有人和我一起呢,他……虽然我也不知道他在哪了。”
“你们是怎么走散的?”
“你跟太子是怎么走散的?”
“哎,或者咱们先出去吧,我认得路。要是找不着太子,‘光禄勋和那些个将军就要倒霉喽’。”
“也不能让人受罚是不。”尚吉叼了根草,讲话不是很清楚。陈灼“啧啧”两声。
小李总算找来了。他抹一把头上的不知冷汗还是热汗,没来得及说什么,尚吉就问:“来的路上见着太子了吗?”
“有远远见到马背上白衣服的孩子,应该是太子殿下。”
“哦!那咱们快过去,”尚吉又回头对陈灼说,“看我的小李多靠谱!”
尚吉一边跟大家找陈启,一边不忘在路上寻找猎物。瞅见一只肥美的兔子,她忍不住搭弓实操。活靶子果然跟练习不一样,她差一点就射中了,但野兔身手矫健,一下又没了影。
“我的野兔!”
陈灼和小李在身后叫住尚吉,但她还是不管不顾地追上去,小小的身影在树木草丛茂密的林中跟兔子一样也一下就没影了。
小李很郁闷。
尚吉其实并不害怕,她说过了,这里不是深林区,没有猛兽,连鹿都不会有,深林区有守卫把守,她进不去的;刺客大概率也不会有,光禄勋还是很干实事的,要真有,对不起了,皇帝伯伯,估计目标也是你,我很安全。
尚吉很是沉迷于眼下的追逐搜寻,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动,她悄声站好,拉起自己的弓。树后白色的影子一露出来,她就果断放箭,果真射中了。
……刚才跟皇帝伯伯道歉道早了,她今天应该对太子道歉。
“尚吉!你跟你父亲学射箭是暗算我用的吗?”陈启蹲在地上捂着脚踝。
准头很好,先看清人会更好。
“太、太子殿下,你这身衣服,真让人误会。”
“不要责怪他人,多多反思自己。”
尚吉将弓箭背好,小步跑过去:“你一个人吗?你的侍卫呢?哎呀真危险,有刺客怎么办,还好我来了。”
“我感觉这里只有你一个刺客。”陈启叹了一口气。
“人都会犯错嘛……”
被划伤的地方渗出血,尚吉帮着陈启用手帕包扎。
“所以你那些侍卫竟然都把你这个宝贝跟丢了?”
“你不也跟你的随从走散了嘛。”
“我跟你情况应该不太一样……”
陈启提议她去把侍卫找来。
“不了吧,我怕我会经历第三次走散。”
“什么第三次?”
“没事,我说,我怎么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呢。”
“那你意思我们一起坐这等呗。”
“我背你出去吧。”尚吉一脸诚恳。
陈启本想拒绝,又同意了。给她找点事做是最好的。
虽然是秋高气爽,但折腾了大半天总是有些累有些热。尚吉气喘吁吁,背着跟她一般高的陈启。
“尚吉,我觉得不该走这边啊,你是不是不认路。”
“胡说!我不认识路你就认识路啊。”尚吉很凶的样子。
陈启抬头看了看太阳的位置,没提醒她。做了错事是该多多少少惩罚一下吧,他盯着她后脖颈上细密的汗珠。
“我当然认路,你好好趴着别管了,睡个觉等会睁眼你就到了。”背着他的尚吉一边逞能,一边喘着气大喊,“有人吗!太子在这呢!”
她一直都是这样的,就是得做错,就是得受罚;罚过就知道错了,就懂得要怎么做了。
可陈启后来最担心的是,如果懂得所有的道理都要痛一遍,终有一天,犯下的那个错误的惩罚她受不起。
走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小李第二次找到了尚吉。
尚吉对背上的陈启嘚瑟:“你看小李,可靠谱!你的侍卫,不行。”
后来小李被罚打扫营地卫生,尚吉很抱歉,托人给他带了糕点。但尚吉自己的暴风雨也在等待着她,秋猎结束以后,她又迎来了因为让太子受伤以及过于顽皮而被禁足的一个月。
“我的人生,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是禁足的,所以剩下的三分之二,要玩出两倍的气势!”
陈启看着来信感觉这像个恶性循环,默默把信叠好塞到书堆最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