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四季里,尚吉最不喜欢的是秋天。
春天万物复苏、生机勃勃;夏天虽有些热,但让人感觉很有干劲;冬天有雪。唯独到了秋天,她心里会不舒服。
“树叶不想呆在树上了。”她趴在皇后膝边望着外面。
“落叶归根,明年春天又会从树上长出来了。”皇后轻轻抚她的后背,看她头顶的发旋。
她不是讨厌秋天,尚家的老夫人、她的祖母在晚秋时过世,她年纪小得分不清属于季节本身的寂寥,和她亲身经历的某个秋天的寂寞。
尚吉坐在皇后身边,听着陈启的琴声摇头晃脑,宫殿外的落叶也被风吹得摇头晃脑。
早些时候,陈启提起要到皇后宫中学习抚琴,尚吉便决定跟着他去。
“你喜欢听曲吗?我不记得你有这种爱好啊。”去椒房殿的路上,陈启问尚吉。
“没见过你弹琴嘛。”这个理由倒也正常。
尚吉很喜欢皇后的琴声。从前在宫里住的时候,皇后会在夜里给她抚琴、哄她睡觉,连她自己的孩子也没有过这种待遇。
在那个阴沉无风的秋天,也是皇后一遍遍抚琴安慰膝旁躺着的她。一夜又一夜、一遍又一遍的琴声让尚吉往后数十年都一直相信,皇后待她是真心实意。
陈启的琴声是跟皇后有些相像,不过正如他的箭法,想赶上父母都要继续努力。
尚吉开口问他:“你弹的是什么?”
“你认为呢?”
其实尚吉是想问陈启在弹这支曲子的时候在想什么,但身旁的皇后亲昵地摸摸她的头说:“这是《南风歌》,传说中舜弹五弦琴,歌南风而天下治。”
“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陈启又念了一遍。
尚吉点点头:“大启风调雨顺,百姓一定都能安居乐业。”
皇后笑了笑,陈启站起身行礼:“儿臣先去完成太傅留下的功课。”
“去吧。”皇后看着太子的眼中充满慈爱。
尚吉看着他出去的背影说:“太子殿下可真勤勉。”
皇后笑而不语,她身后的落雁说道:“可不是么,吉姑娘,不过太子殿下如今正是长身体又好玩的年纪,皇后殿下总让他注意休息,常常亲手做些糕点、香囊给殿下。”
尚吉想起有时会收到陈启令人送来的板栗糕、牡丹酥——陈启可吃不了这么多嘛。
皇后淡淡的笑容好像永远都挂在脸上:“毕竟本宫如今做什么都不太方便,能尽量为他做一些事就好。”
她的腿有伤,虽能走路,但行动不便。
“殿下……”落雁有些伤感。
尚吉突然抱住皇后:“皇后殿下,我想听你从前为我弹的那首曲子。”
她曾经问皇后那支曲子的名字,皇后说那是她自创的,并非名曲,叫《鸿雁》。
*
尚吉听见殿外有个清脆的声音,从刚才陈启弹琴开始她就听到了,断断续续的。
“皇后殿下,那是什么声音。”她眼睛盯着外边。
“是玉珺夫人送的鸟儿。”皇后想起来,安平王夫人几日前送来一些西南的珍宝,这鸟儿便是其中一样,其羽毛暗夜中发亮,其叫声如洞箫婉转清丽。
落雁对门外的念冬点点头,念冬便将高处的鸟笼摘下来,拎进殿内,送至皇后和尚吉面前。橘蓝两色的鸟儿并不大,胸腹一点红绒尤其引人注目。
“丹心”,是名贵的观赏鸟,尚吉在书上见过。传说东燮时的名臣在宴会上见此鸟后作诗献帝,以表衷心,后世就以此为鸟名。
“天气这样好,小吉,你带它去御花园转一转吧。”皇后问她。
“好。”她又想了一下,“外边开始有些凉了,皇后殿下呆在殿内吧,我自己去就好了。”
“去吧。”皇后殿下的声音很柔和,并不清脆,像流沙,尚吉很难想象她高声呵斥他人的场面。
她回头看一眼拿起桌上书本的皇后。太子爱读书,想必受了皇后很大的影响。
日头转过去几寸,皇后放下手中的书,按了按太阳穴往外看去,只见一个小小的影子在门边晃荡。
“小吉?为什么不进来?”
尚吉这才从门外探头进来,半个身子还在外面,手放在身后,小心翼翼地说:“皇后殿下,我来负荆请罪。”
皇后被逗笑了:“你这回又犯了什么错呢?”
尚吉把身后空空的鸟笼拿出来:“我刚才想摸摸它,一开笼子,它就飞走了。”
半个时辰前,尚吉兴高采烈地提着鸟笼跑到御花园,走不多远,便见到一个比她大不少、已经束发的男子。对方也看见她了,停下来行礼。那人清瘦挺拔,如一颗劲松。
“尉迟信?你怎么在这?”尉迟信是大将军尉迟关的幺孙。
大将军本名尉迟固,“尉迟关”是美称,称赞他“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尉迟家战功显赫,随皇上一起打下江山,新朝建立后,尉迟固受封大将军,位同三公,地位如尚家一般尊贵。
“陛下召见祖父、父亲与我,我奉命送了些东西到东宫,刚要返回。尚小姐又在这里做什么?”尉迟信边说着,边走近了几步。
“东宫?”给太子的东西?“我当然是在这玩儿哪。”
尉迟信看到了那鸟笼,低头斟酌一下说:“尚小姐一个人么?我对珍禽也有一些了解,不如我陪尚小姐走一走?”
“不必了,”尚吉跟尉迟信并不太熟,她只见过他几面,没有什么交流,而且年纪差得比较远,聊不太来,“皇上与你祖父他们还在等着你呢,你去吧。”
尉迟信愣一下,没有坚持,行礼之后便离开了。
尚吉坐在石凳上,看着笼子里的鸟那光滑柔顺的羽毛,便想打开笼子摸一摸。她的头发并不像母亲那样乌黑亮丽,而是软软的带着弯,母亲说小孩子的头发就是这样的。
笼子刚打开,这么小小的鸟儿竟振翅猛地从笼子里飞出去了,一眨眼就没了影。尚吉绕着花园找了三圈都没有找到,只好回去向皇后赔罪了。
尚吉把事情告诉了皇后,省去了见到尉迟信那段。
“既是如此,那便惩罚惩罚你吧。”
尚吉趴在皇后膝上泪眼汪汪盯着她。
“罚抄吧。”
尚吉噘嘴:“又是罚抄。”她真是罚抄专业户。
“还是想禁足?”
“尚吉领罚。”唉,不禁足就行。
“你呀,可是相府的大小姐,可不能老是犯错挨罚,成何体统?”皇后有些拿她没办法,殷夫人每每与她说起管教尚吉的事就扶额叹息,“你母亲的蝇头小楷堪称一绝,你就是缺些耐心。”
尚吉又想起刚才尉迟信说给陈启送东西,就随口问道:“太子殿下也罚抄吗?”
“启儿比你沉稳,责罚少些,但也重些。”
“是因为殿下跟我一起闯祸,所以他也受罚吗?”
“你们年纪尚小,儿童天性就贪玩,不会给很重的责罚的。”
尚吉点点头。
她确实爱闯祸,但她不想陈启因为她而受牵连。
那时的她没想到自己后来会亲手伤了陈启,而且不止一次。
皇后摸摸尚吉的脑袋。
其实她从来不在乎尚吉那些调皮吵闹,她只觉得可爱,她自己年轻的时候也这样一副不管不顾、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半晌之后,她问:“小吉,你想当太子妃吗?”
“太子妃是什么?”彤色的缎带垂在耳后,尚吉睁着大眼睛看皇后。
“你长大就懂了。”皇后替她摆正腰带,没有解释,对站在门边的念冬摆摆手,“好了,本宫要歇一会,你到长乐宫去,跟太后说说话吧。”
“好。”尚吉握住念冬的手,向殿外走去。
皇后看着尚吉小小的背影。
鸟儿飞走就飞走了,她真正希望永远留在身边的,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