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帝二年的初秋,西都城西的将作监造纸工坊内,气氛比往日更加凝重而焦灼。
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混合了草木灰与腐植质的气息,但今日,这气息中似乎又掺杂了一丝不同寻常的紧张与期待。
巨大的灶台上铁锅沸腾,工匠们围着几个盛满浑浊纸浆的水槽,动作小心翼翼,眼神却紧紧盯着负责“抄纸”的老匠人李双手中的竹帘。
李双年过五旬,是工坊里经验最丰富的老师傅,也是历经无数次失败后仍坚持下来的少数几人之一。
此刻,他布满老茧和水泡的双手,正稳稳持着用细密竹丝编成的帘架,屏住呼吸,缓缓浸入水槽中那经过反复捶打、过滤后略显细腻的纸浆里。
手腕轻转、倾斜、提起,动作流畅而富有韵律,试图让纤维均匀地平铺在帘面上。
周围的工匠们都屏息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出。
过去数月,他们经历了太多失败:
纸浆太稠则厚薄不均,太稀则无法成型;
抄纸时力度角度稍有偏差,便是破洞或皱褶;
揭纸时更是难关,十有**前功尽弃。
晾干后的“纸”要么酥脆易碎,要么粗糙如砂,墨迹上去便晕染得一塌糊涂。
堆积如山的废品,消耗着大量的物料和众人的心力。
然而,近几日,情况似乎有了一丝转机。
在无数次调整树皮、麻头的配比,延长蒸煮时间,改进捶捣工艺,甚至尝试添加某种植物黏液作为悬浮剂后,纸浆的均匀度和粘合性似乎有所改善。
李双师傅这次用的,正是最新一批被认为“有希望”的纸浆。
竹帘缓缓提出水面,一层薄薄的、带着水光的浅褐色纤维层均匀地附着其上,竟罕见地没有明显的破洞或厚薄不均之处!
李双小心翼翼地将帘架移到一旁准备好的木板上,轻轻一扣、一掀,那层湿纸便完整地转移到了木板上!
“成了!这次……这次好像真的成了!”一个年轻工匠忍不住低呼出声,随即意识到失态,赶紧捂住嘴。
李双没有作声,眉头依然紧锁。这只是第一步。
他示意助手将承着湿纸的木板移到通风处,进行初步压榨脱水。
接下来的晾干和揭纸,才是真正的考验。
工坊内再次陷入沉寂,只有纸张脱水时细微的滴水声。
几个时辰后,当李双用薄竹刀小心翼翼地试图从那块微微卷曲的板子上揭下那张已干透七八分的纸时,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竹刀轻轻插入边缘,缓缓滑动……纸张没有像往常那样轻易碎裂或粘在板上,而是完整地、带着一丝韧性被揭了下来!
一张略显粗糙、颜色不匀、边缘也有些毛糙,但确确实实是一张完整的“纸”,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李双颤抖着双手,将这张纸平铺在干净的木台上。
他取来早已备好的墨锭和砚台,亲自研磨,然后用一支干净的毛笔,蘸饱墨汁,在纸的中央,工工整整地写下一个“纸”字。
墨迹落下,略有晕染,但字迹清晰可辨,并未如以往那般迅速洇开成一片模糊的墨团。
纸张承受住了书写的考验!
“成功了……真的成功了!”工坊内瞬间爆发出压抑已久的欢呼声,不少工匠激动得热泪盈眶。
李双老泪纵横,捧着这张来之不易的纸,如同捧着初生的婴儿。
消息很快传到了工部尚书赵衡耳中,他立刻亲自赶往工坊查验,确认无误后,难掩激动之情,火速入宫禀报。
西都紫光阁。
林琳正在批阅奏章,闻听赵衡求见,言造纸工坊有重大进展,她立即宣见。
赵衡几乎是小跑着进入殿内,手中捧着一个锦盒,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陛下!天佑大西!将作监造纸工坊……历经百余次试验,今日……今日终于成功造出可书写之纸!”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锦盒,取出那张略显粗糙的“西都纸”,以及另一张上面写着“纸”字的样张,呈到御案之上。
林琳放下朱笔,目光落在那张纸上。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纸面,感受着那粗糙却真实的质感,又仔细看了看上面的墨迹。
虽然远不如她前世记忆中那些洁白光滑的纸张,但在这个时代,这无疑是一个划时代的突破。
“韧性如何?可能折叠?”她问道。
赵衡连忙回答:“回陛下,臣已试过,轻微折叠无碍,较之竹简木牍,轻便柔韧何止百倍!”
“成本几何?可能量产?”
“目前……成本仍较高,主要耗费在人工与反复试验上。但既已掌握基本法门,假以时日,改进工艺,选用更廉价的原料,成本必可大幅下降!量产亦非不可能!”
“好!甚好!”林琳脸上露出了难得的、发自内心的笑容。她站起身,对赵衡道:“摆驾,朕要亲往工坊一看!”
片刻后,林琳的銮驾抵达城西工坊。工匠们跪迎一地,激动万分。
林琳亲自视察了造纸的全过程,从原料处理到出纸,详细询问了关键环节的改进之处,对李双等工匠的坚韧和智慧给予了高度赞扬。
“尔等之功,不下于开疆拓土之将士!”林琳面对众工匠,朗声道,“此纸虽糙,却是从无到有之创举!朕心甚慰!所有参与工匠,皆重重有赏!李双擢升将作监丞,赐金百两!”
众工匠叩谢天恩,群情激昂。
兴奋过后,林琳恢复了冷静,对随行的赵衡及工部官员下达了明确的指令:
“此乃初成,万不可自满。当前要务有三:
其一,改进工艺。着力研究如何使纸张更薄、更白、更平滑,减少晕墨。继续试验不同原料配比,寻找更优、更廉之方。
其二,降低成本。核算各项耗费,设法减少人工,提高效率。待工艺稳定,于原料产地就近设坊,减少运输损耗。
其三,谨慎试用。即刻起,遴选部分非紧要之公文、军报副本,以此纸抄录,与竹简并行,试用其便利性与耐久性。由中书省、兵部专人记录比对。”
她顿了顿,目光深远:“此物之利,在于轻便、价廉、易存。若能量产普及,则政令传递、典籍传播、学识教授,乃至民间契约往来,皆将发生巨变。其意义,尔等日后自会明了。工部需倾力为之,不可懈怠!”
“臣等遵旨!必竭尽全力!”赵衡等人躬身领命,他们虽未必完全理解陛下所言“巨变”的全部含义,但已深知此物非同小可。
随后,林琳特意召见了老匠人李双,勉励之余,更详细询问了制作过程中的细节与难点,并鼓励他大胆尝试,不必拘泥于现有成法。李双感激涕零,表示定当肝脑涂地,精益求精。
离开工坊时,夕阳的余晖洒在忙碌的院落中。林琳回头望去,心中感慨。
这张粗糙的“西都纸”,不仅仅是一件物品的诞生,更象征着她推动的这个王朝,在夯实根基的道路上,又迈出了坚实而关键的一步。知识的壁垒,有望因此打破;治理的效率,将得以提升。
这无声的变革,其影响或许将比一场战争的胜利更为深远。
首批按照谕令试用的“西都纸”,很快被送到了指定的官署。
官吏们好奇地传看着这轻飘飘的、可以卷起携带的“帛书替代品”,虽然对其粗糙和易损还抱有疑虑,但书写时的便利,已让他们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体验。
变革的种子,已然播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