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帝二年的春风,裹挟着些许寒意与泥土复苏的气息,吹过西都的宫墙街巷。
紫光阁内的朝会散去不久,工部尚书赵衡便步履匆匆地赶往位于西都城西的“将作大监”衙署,眉宇间混杂着压力与一丝难掩的兴奋。
陛下昨日召见,虽未明言,但那关于制作一种名为“纸”的轻便书写材料的寥寥数语提示,如同在他心中点燃了一团火。
若能成事,其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将作大监的工坊区域内,此刻正烟气缭绕,人声鼎沸。
赵衡径直来到一处新辟的、戒备森严的院落。院内垒起了数口大灶,铁锅沸腾,十几名精挑细选、签了死契的工匠正忙碌着。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草木灰与腐植混合的奇特气味。
“大人!”负责此项目的匠作丞见赵衡到来,连忙上前禀报,脸上带着汗水和焦虑,“依陛下所示思路,卑职等已试过楮树皮、麻头、破布、渔网等十余种材料,或蒸煮,或捶捣,再以清水漂洗,试图得其纤维……”
赵衡走近一口大缸,只见缸内浸泡着絮状物,色泽浑浊。“结果如何?”他沉声问道。
匠作丞苦笑一声,指着一旁堆积的“成果”:“大人请看,此乃用楮皮所制,晾干后虽能成片,但厚薄不均,质地酥脆,稍一用力便碎裂,无法书写。”
他又指向另一堆颜色更深的,“此乃用旧麻布捣烂所制,韧性稍好,但表面粗糙如砂纸,墨迹上去即刻晕染模糊,不堪使用。”
这时,一名年轻工匠端着一叠刚揭下来的、湿漉漉的薄片过来,不慎脚下一滑,薄片散落一地,大多当场断裂破碎。年轻工匠吓得面如土色,连忙跪地请罪。
赵衡摆了摆手,示意他起身,眉头紧锁。
他拿起一片尚未完全干透的“纸”,指尖传来一种粗糙而脆弱的感觉。
他知道,方向或许是对的,从废弃物中提取纤维的思路前所未有,但这其中的诀窍——
如何将纤维处理得更细腻均匀?如何让它们紧密交织成一张牢固的薄片?如何去除杂质使其易于书写?——却如同隔着一层迷雾。
“继续试!”赵衡语气坚决,“记录每一次用料配比、蒸煮火候、捶捣力度、漂洗次数!失败一次,就离成功近一步!所需物料,尽管向府库支取,但务必保密,此乃陛下亲点要务,不得外泄!”
他环视众工匠,“尔等皆是我工部栋梁,若能攻克此难关,本官必为尔等向陛下请功!”
工匠们齐声应诺,虽然疲惫,但眼中也燃着渴望。
他们深知,自己在参与一项可能改变天下的大事。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东海之滨,海州。
昔日炎国的海州军港,如今已挂上了大西的玄鸟旗帜。
港口内,不仅停泊着整编后的原炎国水师舰船,更有一片新辟的区域被重兵把守,栅栏高耸,哨塔林立,正是大西新建的“海州船厂”及毗邻的、更为神秘的“匠作监”分监。
时近黄昏,海风带着咸腥味吹拂。
一名看似普通老渔民打扮的人,蹲在距离船厂外围栅栏不远处的礁石上,慢条斯理地整理着渔网,浑浊的眼睛却似不经意地扫过栅栏内隐约可见的、正在铺设龙骨的巨大船架,以及更深处那些传来沉闷金属敲击声的工坊。
他是离国暗卫“海东青”的一名资深探子,代号“礁石”。
连续多日的观察,他已确认这船厂正在建造的舰船规制远超寻常,而那处匠作监,守卫尤其森严,连运送物资的车辆都要经过层层检查,里面定有惊天秘密。
他的目标,是设法接触到一个能从内部带出消息的人。
几日后,海州城内一家生意兴隆的酒肆“望海楼”。匠作监的一名中级工匠头目王老三,正与几个同乡在此饮酒。
王老三技术精湛,被选拔参与新式“火器”相关部件的打造,虽不知全貌,但也隐约感觉到所造之物非同小可,心中不免有些飘飘然,几杯酒下肚,话也多了起来。
“礁石”扮作行商,恰好坐在邻桌,看似独酌,实则将王老三的吹嘘之语尽收耳中。他不动声色,待王老三离席如厕时,也跟了出去,在僻静处“偶遇”。
“这位兄台,方才听您谈吐不凡,似是精通匠作之道?”礁石拱手搭讪,语气恭敬。
王老三见对方衣着体面,态度谦和,虚荣心得到满足,便含糊应道:“略懂一二,在官家工坊混口饭吃。”
礁石趁机低声道:“不瞒兄台,小弟乃江南商人,家族经营船运,近日想定制几件特殊船具,苦于找不到高手。兄台若肯指点一二,或引荐能工巧匠,必有重谢!”
说着,袖中滑出一锭足有十两的雪花银,悄无声息地塞入王老三手中。
王老三摸着沉甸甸的银子,心跳加速,但想到匠作监严苛的保密条令,还是犹豫道:“这个……官家规矩严,恐怕……”
礁石见状,又加了一把火:“兄台放心,绝非打探机密。只是寻常船具图纸,请兄台帮忙参详参详。若成,另有百两纹银奉上,权当酬劳。”
百两白银,相当于王老三数年俸禄。
巨大的诱惑面前,王老三的警惕心渐渐瓦解。他想着,只是看看图纸,不说监内之事,应该无妨吧?
他压低声音:“三日后,还是此时,此地再会。”
几乎在同一时间,大西北境,原炎国重镇云州。
李前以钦差身份,在此地整顿吏治、安抚新民已近一月。
刺史府衙内,灯火通明,李前正与几名新任命的州郡官员审核着积压的户籍田亩册簿。
这些都是归顺后的基础工作,繁琐却至关重要。
“大人,您看此处,”一名原炎国留任的户曹小吏指着册上一处数据,谨慎开口,“此乃云州郡上林县的田赋记录,其亩产数与缴纳粮赋数,按我……按前朝旧制折算,似乎对不上,差额虽小,但多个年份皆如此,下官觉得蹊跷。”
李前接过册子,仔细核对。他发现这小吏所指出的问题非常细微,若非精通算学且极其细心,很难察觉。
他不由得多看了这小吏一眼,只见其三十余岁年纪,面容朴实,眼神却透着精明。
“你叫什么名字?任何职?”李前问道。
“回大人,卑职张诚,原任云州郡户曹佐史,现……暂留原职听用。”张诚躬身回答,语气不卑不亢。
李前来了兴趣,又抽出几卷不同郡县的赋税、工程记录考他。
张诚均能迅速指出其中数据矛盾或不合逻辑之处,甚至能根据现有数据,推算出更合理的仓储容量或工程用料,其心算之快、对数字之敏感,令李前暗暗称奇。
“张佐史精通算术测量,实乃难得之才。”李前赞道,“如今大西新政,重视实务。似你这等人才,埋没于案牍之中,实在可惜。”
张诚苦笑一下:“大人过奖。前朝重文轻理,算术测量之术,被视为末流小道,卑职能在此位,已属侥幸。”
李前心中一动。陛下曾提及统一度量衡乃长远大计,正需此类精通实务计算的人才。
他将张诚的名字默默记下,准备在给陛下的奏报中特别提及此人。
或许,将来组建专司度量衡事务的衙门时,此人能派上大用场。
数日后,西都紫光阁。
赵衡呈上了关于造纸试验屡败但方向明确的奏报;
潜伏离国的密探也送回了关于离国细作活动加剧的警报,提及海州方向似有异动;
李前的奏报则安静地躺在案头,其中提到了云州小吏张诚之名。
林琳一份份翻阅着,目光沉静。
工部的挫折在她意料之中,离国的窥探更是常态,而李前奏报中那个不起眼的名字,却让她指尖微微停顿。
“造纸遇阻,需持续投入;间谍如蝇,防不胜防,然核心工艺需严控;至于人才……”她轻声自语,“度量衡之基,在于精算。此人,或可一用。”
她提起朱笔,在李前的奏报上批注:“张诚,着吏部留意考核,若才德兼备,可酌情擢升,以备后用。”
放下笔,她望向窗外。
春意渐浓,大西的根基,就在这日复一日的试验、防范、发掘与积累中,悄然生长。
前方的路依然漫长,但每一步,都需踏得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