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粗糙的“休战币”被赛飞收进笔袋后,郝强和赛飞之间的训练气氛确实起了变化。争吵还是会发生,但每当火药味变浓,总会有人先停下来。有时候是郝强瞥见赛飞笔袋的拉链,自己把话咽回去;有时候是赛飞突然中断争论,转而讨论下一个技术细节。
校内选拔赛的日子一天天临近。林晓晓社长动用了她的“特权”,为他们争取到了一个直接进入半决赛的名额,但这意味着他们面临的对手将是另一对同样轮空、实力未知的组合。
压力之下,赛飞的“逻辑堡垒”运转得更加严密。他将所有可能的辩题都做了推演,准备了厚厚一沓资料,每个论点后面都附上了三到五个权威数据来源,甚至用不同颜色标注了反驳优先级。
郝强看着那本堪比百科全书的“作战手册”,感觉头皮发麻。“喂,赛飞,”他忍不住吐槽,“我们是去辩论,不是去参加学术论文答辩。评委和听众听得懂这么多专业术语吗?”
“信息的准确性和逻辑的严密性是辩论的基础。”赛飞头也不抬,继续在笔记本电脑上完善他的思维导图,“准确的信息是有效的,不准确的信息是有害的。”
“但传播的效率呢?”郝强敲着桌子,“你说了十分钟的数据,观众可能只记住最后一个数字,甚至一个都记不住!但如果你讲一个打动人心的故事,他们能记住那种感觉!”
“感觉不可靠。”赛飞终于抬起头,眼神平静,“感觉容易被操纵,也容易消退。数据和逻辑才能构建稳固的认知。”
“可辩论赛打分的是人!人就是感性的!”郝强据理力争。
“所以我们需要用理性的方式,去影响人的感性判断。”赛飞回答得滴水不漏。
郝强感觉自己又在撞一堵棉花墙,有力使不出。他叹了口气,放弃争论,转而拿起赛飞整理的一份关于“信息茧房”的数据报告翻看。看着看着,他忽然“咦”了一声。
“赛飞,你看这个数据,”郝强指着报告中的一行小字,“这份调查说,超过70%的人承认,他们虽然意识到了信息茧房的存在,但并不会主动去打破它,因为待在舒适区更轻松。这个点,是不是比单纯强调信息茧房有多可怕,更能说明问题的顽固性?”
赛飞凑过来看了看数据,思考了片刻,点了点头:“这个角度确实更具洞察力。它指出了并非无知,而是惰性,才是认知闭合的核心原因之一。可以作为一个次级论点。”
郝强心里小小地得意了一下。看,他的“感觉”偶尔也能捕捉到关键点!
然而,好景不长。在模拟辩论中,当郝强试图用这个“惰性”论点,结合一个“现代人宁愿刷重复短视频也不愿读一本不同观点的书”的生活例子进行发挥时,赛飞叫停了。
“停。你的例子不够严谨。”赛飞指出,“‘重复短视频’这个概念模糊,无法界定。而且,刷短视频和读书并非完全对立的选择,很多人两者都会做。这个类比存在逻辑漏洞,容易被对方攻击。”
郝强刚燃起的热情被浇了一盆冷水。“这就是个让人容易理解的比喻!观众一听就明白!”
“但辩论场不是讲故事的地方。”赛飞坚持,“任何一个不严谨的表述,都可能成为对方摧毁我们论证体系的突破口。”
争论似乎又要升级。郝强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赛飞的笔袋。赛飞也沉默下来,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最终,郝强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行行行,你是逻辑之王,听你的!我把例子改得更‘严谨’一点,行了吧?”他语气里的憋屈几乎要溢出来。
赛飞看着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只吐出两个字:“继续。”
正式比赛的前一天晚上,最后一次合练。辩题最终确定为:“自媒体时代,人的认知能力是提升了还是退化了?”他们持反方,论证“退化”。
所有的论点、论据、反驳策略都已烂熟于心。赛飞的逻辑天衣无缝,郝强也将自己的语言包装能力发挥到了极致。但郝强心里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他们的论证像一台精密运转的机器,准确,高效,却……没有温度。
训练结束,收拾东西时,郝强忍不住嘟囔:“我觉得我们还能再打动人一点……就差那么一点点……”
赛飞拉上书包拉链,动作顿了顿,看向他:“你认为哪里不够‘打动’?”
“就是……太完美了。”郝强试图描述那种感觉,“完美的数据,完美的逻辑,像一份标准答案。但现实不是非黑即白的,人的认知变化也是很复杂的。我们是不是可以把这种复杂性,用一种更……更人性的方式表达出来?”
赛飞沉默地听着,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反驳。
走出教学楼,夜色已深。凉风吹散了白天的闷热。两人并肩走着,一时无话。
快到宿舍区岔路口时,赛飞突然开口:“我修改了总结陈词的最后一段。”
郝强一愣:“啊?你改了?不是已经定稿了吗?”
“嗯。”赛飞应了一声,从书包侧袋里拿出几张稿纸,借着路灯的光,递给他,“你可以看看。”
郝强疑惑地接过来,找到总结陈词部分。前面依旧是赛飞风格的严谨论述,条理清晰,证据确凿。但看到最后一段时,他怔住了。
那段文字依旧保持着逻辑性,但措辞不再那么冰冷。它承认了自媒体带来的信息便利,但也指出了这种便利背后潜藏的认知陷阱——不是让人变傻,而是让人安于停留在浅层的、被算法喂养的“舒适性愚蠢”。最后一句写道:“真正的认知提升,或许不在于我们知道得更多,而在于我们是否有勇气,去面对那些与我们原有认知不同的、甚至让我们感到不适的信息,并与之共处、思考、融合。”
这……这简直是把他平时絮絮叨叨的“感觉”和“复杂性”,用赛飞的方式表达了出来!
“你……”郝强抬起头,看着路灯下赛飞有些模糊的侧脸,心脏莫名地跳快了几拍,“你怎么想到加这些的?”
赛飞移开视线,看着前方的路,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有些轻:“你的‘直觉’,偶尔……有参考价值。”
郝强捏着那几张稿纸,感觉纸张边缘都有些烫手。一股混合着惊讶、欣喜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这个固执的冰山,居然真的听进去他的话了?还偷偷改了稿子?
“走吧。”赛飞率先迈开步子,“明天还要比赛。”
郝强赶紧跟上,走在他身边。他低头看着手里修改过的稿子,又偷偷瞄了一眼身旁沉默的人,忽然觉得,这台精密运行的“逻辑堡垒”,内部似乎也开始接入了一些……属于“人类”的混乱而温暖的信号。
半决赛的结果毫无悬念——“强飞”组合以压倒性优势晋级。赛飞缜密的逻辑架构如同坚固的盾牌,抵挡住了对方所有的攻击;而郝强在最后总结陈词时,脱稿加入了修改后那段关于“勇气”与“舒适区”的论述,情感真挚,语言犀利,赢得了评委席的频频点头和观众席自发的掌声。
走下辩论台,郝强还沉浸在肾上腺素的余韵中,脸颊因兴奋而发烫。他下意识想拍赛飞的肩膀庆祝,手抬到一半,却对上对方依旧平静的眼神,动作硬生生僵住,转为尴尬地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
“咳,那个……最后一段,效果好像还行?”郝强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那么得意。
赛飞低头整理着刚才用过的资料,闻言只是“嗯”了一声,过了两秒,才补充道:“现场反馈数据显示,观众在你脱稿部分的反响度提升了约37%。数据证明,你的临场发挥是有效的。”
郝强:“……” 又是数据!他有时候真想撬开这颗漂亮的脑袋,看看里面除了数字和逻辑电路还有没有别的东西。
“郝强!赛飞!” 林晓晓像只欢快的鸟儿一样冲过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激动,“太棒了!我就知道你们是最佳组合!刚才评委李老师还特意问我,最后那段总结是谁的主意,夸我们有深度!”
她兴奋地拍着郝强的胳膊,又转向赛飞:“赛飞,你的逻辑链太完美了,对方那个大四的学长脸都绿了!走走走,我请客,咱们去小食堂庆祝一下!”
赵小宇也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一把搂住郝强的脖子,压低声音挤眉弄眼:“可以啊强哥!夫唱妇随……啊不是,是珠联璧合!看你最后盯着飞哥那眼神,我都快不认识你了!”
“滚蛋!”郝强耳根一热,用力把他推开,“我那是在进行眼神交流,是战术!战术懂不懂!”
一阵喧闹中,郝强下意识地瞥向赛飞,发现他正被李瑶——那位经常和他一起出现的心理学系女生——拦住说话。李瑶笑着对赛飞说了句什么,赛飞微微摇头,目光却似乎不经意地朝郝强这边扫了一眼。
就那一眼,让郝强心里刚平复下去的鼓点又乱了几分。
庆祝最终变成了小范围聚餐。林晓晓、赵小宇、郝强和赛飞,四个人坐在小食堂的角落。林晓晓兴致勃勃地分析着下一轮可能遇到的对手,赵小宇则在旁边插科打诨。
“飞哥,你是不知道,”赵小宇一边啃着鸡腿,一边对始终沉默的赛飞说,“强哥以前在宿舍,那叫一个嚣张,天天说自己是辩论社的明日之星,结果遇到你之后,啧啧,天天回来唉声叹气,抱着那本《传播学概论》啃,说是要‘查漏补缺’!”
“赵小宇!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郝强恨不得把鸡腿塞他嘴里,脸涨得通红,都不敢看赛飞的表情。
赛飞安静地吃着饭,听到这里,动作顿了顿,抬眼看了看郝强,语气平淡无波:“积极提升专业技能是好事。”
郝强:“……” 他感觉自己一拳又打在了棉花上。
林晓晓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郝强你也有今天!不过说真的,赛飞,你平时也多跟我们郝强学学,别老是那么严肃嘛。你看他,虽然有时候不着调,但多热闹?”
赛飞看了看笑得毫无形象的林晓晓和一脸悲愤的郝强,微微蹙眉,似乎不太理解“热闹”和辩论能力之间的必然联系,但还是点了点头:“嗯。”
聚餐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结束。回宿舍的路上,赵小宇勾着郝强的肩膀,小声说:“强哥,我算是看出来了,你这哪儿是遇上克星了啊,你这是遇上真命天……”
“你再说一个字,这个月的宿舍卫生你全包!”郝强恶狠狠地威胁,心脏却不争气地狂跳起来。
“别别别,我错了!”赵小宇赶紧求饶,随即又正经起来,“说真的,强哥,我觉得飞哥人不错。虽然话少了点,但关键时刻靠得住啊。今天要不是他,王硕那孙子还不知道要嘚瑟到什么时候。”
郝强没说话,心里却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赛飞挡在他身前,一字一句逼王硕道歉的样子。那种被人护着的感觉……好像还不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