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那里太晒了,你快过来坐啊。”成桂和颜悦色地朝我招了招手,我乖乖走到他身边坐下。
见他问:“吃午饭了吗?”
我摇头,他愧疚地道:“抱歉啊。你说今天早上就走的,所以我没准备那么多食物,是我想的不够周到了。”
都说搬起石头砸别人的脚,我头一次见,别人把石头抢过去自己砸自己的。
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但又听他说:“饿了吧?我午饭没什么胃口,还有些饼子你要就拿去吃吧。”
我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在本部时并没有人教我们基本的礼仪,所以我并不会人类虚与委蛇的那一套。
边吃饼边聆听他的话,我偶尔附和一下,他也不在意地自得其乐。
“对了,那个小孩说你是神祝?”我咬饼的空隙问。
成桂大方承认道:“是啊,哥。是木生告诉你的?”
我说:“嗯,在这里,我只见过他一个小孩。”
他点头道:“哥,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
“嗯。”反正我除了我信他也没有其他选择了。
他接着说:“之前跟你说的那个故人其实和哥你是同名,长得也很像啊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亲人了吧,可是我没有救他,我逃走了。”
我吃饼的动作一顿,心里早在听到同名也长相相似的时候就忍不住打鼓。
他不知道,我其实是克隆人,像我这样的复制出来的个体,单是同一个本体的“分身克隆人”就有几十个。
我们被专业人员按分配到的才能训练成兵人,投入到各种各样的任务中。
而我因为记忆力强悍且对信息敏感而被分配到通讯部,开启我的通讯兵生涯。
也不知道成桂遇到的是本体还是其他“分身克隆人”。
我艰难地咽下饼,他顺手拧开水壶递给我。我喝了两口总算缓了过来。
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更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了。
这里的人一看就是纯人类,外面的世界,克隆人天天和人类战争,这里倒像是世外桃源一样还没被杀戮污染。
虽然我也不喜欢战争,但我向往自由,我们生来是为了自由而战。
我没听到他再说话,同样也不明白他的沉默和感受。
但总该是不舒服的吧。
所以我问他:“那个人死了吗?”
成桂过了一会儿才回答:“是吧……?”
我又问:“人死后会去哪呢?”
会回来么?
只要再复制一个出来就行了吧。
我边想便吃饼,看到他眼睛有些湿润,顺着他注视的方向看去——那是群山的方向。
午后正是太阳最烈的时候,身上投下的枣树的绿荫被一阵大风吹得沙沙作响。
成桂发丝翻飞,眼底像盛着一碗星星,亮晶晶的。
我愣了一下,他的声音好像也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他该在那里吧……那里是山的尽头。山尽头就是天尽头啊,老一辈人说,那里是太阳诞生的地方,我们死后,灵魂大概也是要回到那里去的。”
蓝底的天空一望无尽,云朵像冰激凌一样堆在一起,轻轻飘过我们头顶,风高气爽。
我怅然若失地道:“你见过海吗?”
成桂意外地看着我,也是摇头。
我说:“以前的人也是这么说的。说是只要把骨灰撒进海里,就能回到人类最初诞生的地方。”
他一头雾水地问:“海?那是什么样的?”
“无边无际的水,鸥鸟在湛蓝的海上飞行,像天空一样的颜色……不,应该说,大海的颜色无法定义。那里是另一个世界,更多的生物以此为家园。”
但自从人类大肆破坏环境,大海已经被污染了,生活在海里的鱼类也都差不多灭绝了。
海水也被染成了黑色。
成桂睁大了眼睛,问:“海里也会有神吗?”
这人怎么思维跳的这么远。
说起这个,我就想起今天走了一个多小时都没出去的经历,没好气道:“至少不会是总让人迷路的神!”
他听完直接笑出了声,哈哈大笑道:“我就说嘛。森林出不去的。”
我无语道:“那怎么样才能出去?我不信神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他只道:“我也不是很清楚,貌似只有神祝才有资格。不然哥也来当神祝试试?”
我急道:“没有其他方法了?”
他为难道:“有是有,但是要到三个星期后的神祀上问阿娑罗才行。阿娑罗就是这里的神。”
我松了口气,但又想到加急文件,不由得为自己抹了一把冷汗。
但就算如此,我也不信神。
神也一定不需要不信任自己的神祝。
后来的几天,我只能借住在成桂家里,大概要等到三个星期后,等那个什么神祀结束才能走。
无所谓了,我已经过上了恬淡的乡村生活。
时间一点点流逝,小乡村的人们对我都十分热情,甚至邀请我到他们家里做客。
经过了解,神祝的地位在村里可以说是仅次于村长的存在,也许是他们看在成桂的三分薄面上,才表现的这么欢迎我的吧。
木生的母亲好像很喜欢我,平时总是让木生来的时候给我带东西。
有时是瓜果蔬菜,有时是一些自己做的小点心。
味道都十分不错,我感到十分满意,在心里默默为她爆灯。
有天下午,木生气喘吁吁地抱着一小框葡萄来找成桂。
因为初次见面的尴尬氛围,虽然我不以为然,但木生显然把我当成了假想敌,所以我们之间的关系有些紧张。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跟成桂解释道:“这是我妈说要拿给你们的。我家里的葡萄熟了,你们要是喜欢的话,明天就来一趟吧,她们要酿葡萄酒了。”
成桂和我对视一眼。
葡萄酒?
晚上休息的时候,我还是侧着身体惯常地裹在被窝里蜷缩在墙边。
成桂刚洗漱回来,白色的短袖还沾着点点水渍,他拉开被子躺了进去,顺手拉了床边的灯。
四周陷入一片黑暗,他翻了个身,声音闷闷地从被子里传出来:“哥,你明天去摘葡萄吗?”
我想了想,在这里呆着也是呆着,出去看看也好,于是道:“嗯,想去。”
“葡萄酒还要等上一个月,明天摘些做酥饼吧。”
这小子认定了我出不去,所以觉得一个月后我还是呆在这里吗?
我忽然觉得嘴里发苦,不舒服地翻了个身,却正好和他面对面地侧着身子躺着,四目相对。
他的眼睛紧紧地看着我,视线却有些不稳,没过多久就换了个姿势。
“葡萄酒,好喝吗?”我最终还是没有打击他,想了想,就问出一句干巴巴的话。
成桂点了点头,说:“我形容不出来。但是如果是哥的话,一定可以的吧。”
我被他勾起了点好奇心,黑暗中像是问他,又像是自言自语:“今年能喝到吗?”
他扭头说:“能。”
“为了喝到葡萄酒……哥,别走太远了啊。”
虽然我也不甚明白为什么葡萄会在春天成熟,至少我没有在人类的书籍上看到相关记载。
难道是气候差异?
早饭过后,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来,薄雾笼罩着炊烟袅袅的小村子。
微凉的风从草丛中盘旋升起,将树茵刮得摇曳不止。
我已经逐渐习惯了这里的作息,清晨时和成桂一起将老帛放到附近的草地上,然后一起去河里抓鱼,或者找野生的柿子树和山楂树摘果子。
等到太阳完全升起,我撸起裤管,站在流动的河里徒手抓鱼。
阳光照的我汗流浃背,眼前发晕,小腿以下还浸没在水里。
一个事物径直落下来,在头上投射出一片阴影,将眼睛挡住。我总算缓过来了些,抬头去看才发现。
成桂将竹篾编制的斗笠扣在了我的头上。
见我看来,他抹了把额头的汗,弯着眼睛问:“还好吗?哥。”
我甩了甩头,总算清醒了些。伸手想把斗笠拿下来还给他,却被一只手压住了。
他的手还沾着水珠,纤长白皙的手指灵活地将斗笠上落在我肩膀的绳子打了个蝴蝶结,还笑道:
“葡萄咱们不能白拿,平时也没少受他们照顾的。我抓几条鱼给木生他们送过去,你别太累了,到树下休息一下吧,不用下来陪我。”
我低下头一言不发,等他系好绳子。
活了这么久,头一次觉得自己这么弱,连鱼都抓不了几条。
但这也不能完全怪我,毕竟专业不对等,我本来也不是学这个的。
也许是沉默了太久,成桂忽然好奇地低头去看斗笠下的我,疑惑道:“哥,你之前说的大海,也有鱼吗?”
我回过神来,点头回答:“嗯。不只是鱼,还有螃蟹、龙虾、鲍鱼……”
他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遗憾道:“如果有机会的话,真想见识一下哥描述的大海啊。”
不过应该是没有机会了。
毕竟时间不能倒流回几个世纪前啊。
我沉默了一下,他转身趟着水走了几步,发牢骚似的道:“要是有一种比房子还大的鱼就好了,抓一条就够吃好久,这样就不用太累了。”
“有的。这种鱼是存在的。”我握住斗笠的手紧了紧,随后跟了上去:“你说的是鲸鱼。”
“哈哈哈,竟然真的有啊?其实我刚才瞎说的。”
……
等我们到木生家的时候,一个将半个院子占据的葡萄架映入眼帘。
裹着头巾穿着围裙的中年女人正挽着竹篮,另一只手握着剪刀站在葡萄藤下挑选漂亮的葡萄串。
成桂微微笑着打招呼:“三姨,我们来了。”
中年女人闻言看了过来,可能是常年遭受紫外线的折磨,她的皮肤有些褶皱和灰败。
但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在见到我们的时候立刻亮了起来,她笑呵呵地迎了上来:“来啦?!快来尝尝俺们自家种的甜葡萄,木生他们小时候就爱这口味。”
我接过她折下来的大串葡萄,轻声道了谢。
成桂把装了大半篓鱼的竹篓递给她说:“这是我们早上到河里抓的,还新鲜。这段时间多亏您的照顾,我哥很喜欢您做的点心。”
三姨笑容满面地想推辞,但拗不过成桂,还是让木生把竹篓拎回去了。
我摘了几个葡萄往衣服上擦了擦,没什么讲究地往嘴里扔。
他们还在谈些家长里短,我默默地吃葡萄,等他们差不多说完的时候才跟着二人往葡萄架那走去。
三姨提早准备好了几个篓子和剪子,阔气地道:“想吃多少就剪多少,前两年长得太多,烂到地里都没人吃,你们别客气啊。”
成桂又和她说了几句,这才带着我去摘葡萄。
忙活了一阵,我停下来休息了一下,三姨忽然拉着我到外边吃东西去了。
成桂没加入我们,把我的竹篓一起拿过去便蒙头继续干活了。
葡萄架旁放了一张竹板凳,三姨端了一大盘葡萄酥饼过来,硬要拉着我一起乘凉聊天。
她把酥饼往我这边推了推,和蔼道:“多吃一些,小成说你喜欢这个,三姨最拿手的就是酥饼了。”
我听话地拿起一张饼,慢吞吞地咬了一口,抬眼看到她期待的眼神,不禁噎了一下回答:“很好吃,谢、谢谢。”
三姨眉开眼笑地接了一杯葡萄汁给我:“好吃就多吃,还有呢!”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平时食量太大,成桂家里的食物已经被我吃得差不多了。
现在能在别人家多蹭饭,给他减少负担也不错。
这么想,我就放开了胃,动作迅速地啃起了饼子。
她摇着蒲扇,状似漫不经心地提起:“自从小成来俺们这个地方,连葡萄都变得甜了不少。是阿娑罗啊,是祂在保佑我们啊。”
我边听边吃,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咦”了一声,转过头来问我:“俺看着他长大,还是头一次见他主动把人往家里带。真是奇了怪了,你们是这么认识得嘞?”
我喝了口果汁,将酥饼咽下去后回答:“在巷子里认识的。”
“这样啊……”她继续摇着蒲扇,看起来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俺听说他当时为了找一个故人,叫什么……”
“李君?”我抢答道。
她立刻点头道:“对、对!就是那个,他刚来的时候浑身是泥,身上还有刀伤和枪伤,是阿娑罗救了他呀。”
我疑惑问:“为什么这么说?”
三姨回答:“是阿娑罗让他进来的呀,所以小成现在做了神祝,这都是命中注定。”
也许,我回来到这也是命中注定?
酥饼管饱,等成桂摘够了葡萄出来时,三姨装了一罐刚封好的葡萄酒给我们:“别偷吃啊,这是刚做的,一个月以后再打开,听到没?”
我应了一声,抱着两只手掌大的玻璃缸,像是保护着稀世珍宝一样,小心翼翼地跟在成桂后面一起回家。
他背着装着葡萄的竹篓想帮我拿着,但是被我躲开了。
成桂觉得好笑地看着我说:“哥,要是累了就给我放进竹篓里背着吧。”
我摇了摇头,说:“我想抱着。”
他不再劝我,和我并肩同行,氛围沉默下来。
小路两侧的树木愈来愈茂密,我看到树林上空起伏的群山,和碧空如洗的天空 。
三姨的话还在耳边回荡:“他是被阿娑罗救下的,这是命中注定。”
我感觉喉咙发痒,声音细若蚊蝇:“我要走了。”
他没回头:“去哪,我能去吗。”
“不能。”
他忽然停了下来,我没刹住直接撞到了他的肩膀,但他像是没有知觉一样,仍旧没有回头:“为什么?”
因为你无法跨越这座山啊。
我的嘴唇蠕动,还是移开了视线,没有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