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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熟面孔

作者:粒舟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Lawrence听完徐知慧的解释,觉得自己问出那些话,多少有点没教养,让家里人知道了,一定会扭着他上门道歉。


    可他又不是个擅长道歉的人。


    他在工坊泡了一整天,临近天黑,才开车出去,在酒馆附近绕了好几圈。


    不是没找到停车位,是犹豫一会儿要怎么开口。


    直到又一次绕回来,看见雍嘉岁那花心的倒霉前任时,他就顾不上犹豫了。


    -


    雍嘉岁撂下一句“不用见我”,扭头就走。


    宋时祺太明白她的原则,要是今天让她走了,下次再见,她不会与他多说一个字。


    那哪是什么不用见她,明明是再也不想见到他。


    他跟上前,却被从旁伸来的手臂拦住去路。


    “问个路行吗?”


    巴黎中国人多,但也没多到随处可见,且上来就能识别同胞的程度。


    雍嘉岁闻声回头,瞥见宋时祺旁边多了个人,不是Lawrence又是谁?


    出言不逊的假男友,和摇摆不定的前男友,两个都是她唯恐避之不及的人。


    她没管,两手一揣闷头向前。


    这条路她走得很熟了。往常是来小酒馆消遣,结束之后骑车回家,会经过情人桥。后来开始打工,每每状态不佳,都会到桥上吹吹风,清醒清醒。


    塞纳河的夜色很温柔,不像生活,总是伺机给人一击。不重,像恶作剧,但循环往复,纯折磨。


    前几天夜里突然降温,雍嘉岁还盖着夏天的薄被,受了风寒。晨起喝水时吞咽困难,对着镜子一看,嗓子有点红肿,她吃了药,勉强压下去。


    明天有组会,昨晚熬夜看了小半本文献,加上今天连唱两个小时,这会儿喉咙又开始隐隐作痛。


    雍嘉岁手揣在兜里,攥着烟盒来回揉捏,犹豫许久,松开了手。


    Lawrence不知道什么时候跟过来的,学着她的样子把手揣进裤兜,看向河心游船。


    她鼻尖溢出叹息,很轻,还是被Lawrence听到了。


    “抱歉。”他说,“上次…… 很抱歉说了那样的话,但我并没有那个意思。”


    雍嘉岁侧过脸,瞥他一眼,没说话。


    那一眼太过随意,让他想起之前苦学中文的时候,总是用不对标点,因为老师跟他说过,问句后面也是可以跟句号的。


    他学得快要崩溃了,问句就接问号,接句号谁能明白是在提问呢?


    也许是她长得生动,只是眉毛轻轻一挑,他就明白她是在问:“那你是什么意思。”


    他终于回过味来,问句后面接句号,意思是并不期待对方回答。


    Lawrence本来也没打算解释。怪只怪清风刚好,吹起她的头发,也吹动河面波光。


    他心头一动,忽而改了主意,于是坦白告知:并非有意冒犯,而是想请她假扮自己女友。至于报酬,可以理解为买断她付出的时间和劳动。


    雍嘉岁听完仍然没有说话,因为买断时间和劳动这句话,实在太过刺耳。


    不是她敏感,而是不久前银行卡里余额告罄,她曾偷偷向爸爸求助。


    方幸离开雍嵘以后,雍嘉岁其实很少联系他。起初那几年也是去办公室找过他的,被傅宝珠撞见,专程来学校警告:“你,还有方幸,都离我爸远点。”


    怎么就变成你爸了呢?那明明也是我的爸爸。


    这句话哽在喉咙,因为当时年轻,脸皮薄还要强,只顾着把眼泪憋回去,雍嘉岁没来得及说。


    倒是在多年之后,傅宝珠得知雍嵘给她转账,又一次打来电话警告时,终于说出口。


    傅宝珠听了静默几秒,雍嘉岁几乎能想到她在那头吸气、皱眉,压下不快之后沉声:“走的时候给了那么大一笔,还不够买断她见不得人的青春?要我说,雍嘉岁,很够了,不要贪得无厌……更不要回来打扰我们一家的生活。”


    怎么能算贪得无厌呢?


    雍嵘给的钱是抚养费,一次性结清的原因她那时或许不懂,现在却不难看清。


    雍嘉岁笑起来,很平静地强调:“你也知道我姓雍。”


    傅宝珠大概是被她气到了,回答她的是一串忙音……


    其实姓雍姓傅还是姓方,哪有什么区别?即使她随父姓,这么多年雍嵘也没有主动来看过她一回。那笔钱在她看来或许很多,但对雍嵘而言,不过是他们名下一处房产一季度的物业费而已。


    她也并没有要和傅宝珠争夺的意思,只是……


    只是真的很难。


    她脸色变了又变,Lawrence有些不解,斟酌着问她是不是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雍嘉岁笑得滞涩,摇头说没有。


    即使有,也不足为外人道。


    人在难受时,总想找点慰藉,就像婴儿感到不安时会哭闹着要熟悉的玩具安抚。


    她已经顾不上发炎的喉咙,掏出烟盒敲出一根递到唇边,而后在包里来回摸索。


    以前她从不抽烟,是开始打工后,频频给方幸打钱的那段时间染上的烟瘾。而且因为职业的原因,她有意控制抽烟频率,以至于习惯没养成,烟和火总有一样被遗忘,摸了半天只摸到一个火柴盒。


    她心头一喜,忙取出来,打开一看却是空的。


    Lawrence看穿她需求,拿出打火机递了过去。


    雍嘉岁终于对他说了今天见面的第一句话,惜字如金:“谢谢。”


    秋风从河面掠过,有点凉,他却只穿了一件T恤,小臂撑在栏杆,垂下的指间夹着烟,被风一吹,燃得很快。


    雍嘉岁回忆起两人第一次在桥上相遇的情形,那天他也是这样,捏一支烟,没有别的动作。他好像并不抽烟,只是点一支在手里,任由它燃烧。


    “不浪费吗?”她这样问。


    Lawrence没有第一时间回答,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才笑着反问:“不难受吗?”


    是有点难受的。


    她其实不太会抽烟,通常是猛吸一口,含进嘴里又吐出来,因为喉咙不适,爆发一阵呛咳。


    雍嘉岁弓着腰,剧烈地咳嗽,等到身体终于适应过来,不住震动的胸腔才归于平静。


    她好不容易缓过来,直起身子之后,偏头抹开被迫流出的眼泪。


    “不难受,会变舒服。”她接着问,“为什么要找人假装女友?”


    他这样的人,不缺女友才对。


    相较于道歉时的诚恳,Lawrence的回答显得很敷衍。他避而不谈,只是抱着期待,再次询问雍嘉岁是否愿意。


    愿意什么?


    一段青春被买断么?


    她没那么天真,不会以为这是一种追求手段。


    也不会以为他花钱买她时间,真就只是假装情侣那么简单。


    她不想被傅宝珠羞辱之后,还蠢到非要证明她所言非虚。


    雍嘉岁笑笑,转身冲他扬起手臂一挥:“走了。”


    从桥上步行至最近的地铁站只需五分钟。快到地铁站的时候,有一辆车经过她身旁,速度也降了下来。


    Lawrence驱车配合她速度,行驶得极为缓慢。他降下车窗,探出头来:“外面在下雨,你去哪儿?我送你。”


    她抬手指了下不远处的地铁标志牌。


    Lawrence不像宋时祺,死缠烂打。他明白雍嘉岁的意思,点点头,升起车窗玻璃后离开。


    -


    第二天的组会不太顺利,组里有个印裔男生没借到书,该他梳理的文献一点没有整理。偏偏人家还不急,摇晃着脑袋说下周再补。


    要不是分组由老师决定,雍嘉岁真的会伙同另外几个组员把他换掉。


    大概是连续两天都气上头了,她有点上火,连喝两壶菊花茶也不管用,嗓子冒烟似的干哑,接近失声。


    雍嘉岁没辙,和老板请了几天假,打算趁休息时去图书馆泡两天,把组员落下的文献补上,结果第二天就被抓壮丁,让她回去帮忙。


    Leon家里出了点事,要立刻赶回格拉斯。


    雍嘉岁从小巷穿进后厨,脱外套、罩工作服一气呵成,和厨子打招呼的时候,她已经反手在身后系围裙了。


    准备妥当之后,她端起窗口的餐盘就往外送。


    刚入十月,酒馆里不少中国面孔,大部分是趁黄金周出来旅游的游客。


    也有例外,比如靠门那桌的熟面孔。


    Lawrence对面换了人,不出意料,仍然是一位女士。雍嘉岁忙前忙后点餐送餐,没注意他什么时候走的。去收拾的时候发现桌牌上压了张叠好的方格便签,她把小费收好,展开便签。映入眼帘只有一个简单的表情——两个点加一道弧线,组成一张大大的笑脸,落款也从上次的“Lawrence”变成了一个大写的“L”。


    今天客人多,加上她状态不佳,确实一晚上都没什么笑脸。


    雍嘉岁把那张字条往围裙兜里一揣,勉强挽起唇角,继续工作。


    Leon不在的那几天,她忙得晕头转向。Lawrence也是,像是把小酒馆变成了据点,光是黄金周那几天就来了两回,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合约没谈拢,每回带来的人都不一样。


    半个月后的周末,Lawrence又一次包场,和上次不同,这次坐在他对面的,是个男人。


    雍嘉岁心不在焉唱了一晚,下台后,躲进了后厨。


    她给自己开了一瓶啤酒,一口气喝完,穿上外套向外走去。


    Lawrence的同伴已经走了,他坐在座位上,盯着窗外离去的人影。


    看上去有几分情深。


    雍嘉岁突然就明白过来,他避而不谈的理由。


    “又见面了。”她说。


    察觉到有人靠近,Lawrence看向她,礼貌地点了下头。


    “之前说的那件事,还作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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