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桥》 第1章 小酒馆 雨季结束前,雍嘉岁从大剧院附近的公寓搬到了十三区。 行李打包花了好几天,主要是挑挑拣拣费时。 Leon的小面包车到楼下时,雍嘉岁正忙着从堆成小山的礼服里选出几件相对日常的款式,留以备用。 其实整理和搬迁这类琐碎又麻烦的事,照她的性子,本该请人代劳。偏偏这次窟窿太大,雍嘉岁连房租都要省,很难说服自己花无谓的钱。 也不是没考虑过找朋友帮忙,可她那些朋友…… 她承认自己虚荣,也必须要承认,有些朋友,只可同甘。 雍嘉岁也能预料到,如果她低头求助,对方一定极尽慷慨,也会贴心地帮她拨通搬家公司的电话,再按着麦克风用口型告诉她:安啦,账单我会帮你付掉哒。 光是想想,都局促到令人难以接受。 难以接受她所剩无几的自尊再剥落一层。 Leon不是那个圈子里的,他是雍嘉岁在酒馆相熟的同事。当时在后厨听见雍嘉岁请假,他便热情地提出家里有辆小面包车,这天正好不值班,可以来帮忙。 窗外传来喇叭声,埋在衣服下的手机也跟着震。雍嘉岁费力地伸手进去摸了两下,无果,只好踮起脚尖避开散落在地毯上的鞋包,一路小跑至半开的百叶窗前。 上个世纪的老房子,阳台小小的,被高大的行道树遮挡大半。 她探出身去,手撑在栏杆上往下瞧。 Leon的小车就停靠在路边,驾驶室的门开着,人却不在。 之前有次夜班遇暴雨,Leon送她回来过。雍嘉岁记得,那晚她到家给Leon发送消息后,才听见楼下发动机渐弱的声音。 她猜,Leon大概率是知道她的房间位置的。 是等不及回电,直接上了楼? 视线顺着可能的路线逡巡,被一道女声打断。声音温柔却有力,音色很好听。 雍嘉岁凭嗓子吃饭,对这方面格外敏感。她循着声音望去,瞥见一位女士小跑两步,撞进男人怀里。 旁边一辆枣红色老爷车,两人站在车前,画面和谐得像在拍画报。 那男人被撞个满怀,却不动声色退了半步,同时抬手扶住了女人的小臂。 动作自然到不像躲避,反倒像是骨子里透出来的修养。女人盈盈一笑,很是受用。 进退之间,不为人知的博弈被看客悄然捕捉。 巴黎这座城市最独特的气质就在于——仿佛每时每刻,某个街角,一转弯就能遇见浪漫的故事发生。 雍嘉岁占了高位优势,短暂拥有上帝视角。她趴在窗台,准备观望一段罗曼史的开场。 巴掌大的梧桐叶片结结实实挡住视线,只能瞥见男人高大的背影。 他身着黑色衬衫,暗纹不太明显,领后坠一只振翅欲飞的蜻蜓。 耀眼的蓝绿在灰暗的天气里透一抹亮色,雍嘉岁心头暗叹:浪漫的故事是假,没露脸的“绅士”很有品味倒是真的。 绅士为女士打开车门,手掌虚遮住顶,好让那位女士安然坐下。关上车门之前,男人似有所感,回身望了一眼。 隔层叠的叶片,雍嘉岁有一瞬心虚,而后自洽——怕什么呢?不过是在阳台看看风景罢了。 门铃适时响起,雍嘉岁不再留恋故事的下半段,转头跑去给Leon开门。 屋里东西看着多,打包之后也就堪堪装满她的几个行李箱。带不走的挂进衣柜,她已经联系好了商家,过两天会来收走。 雍嘉岁和Leon一人提着两箱行李提下楼,装车,上车前最后看了一眼承载她无数个日夜的小阳台,随即将房子挂上了转租平台。 Leon一路上都在兴奋地谈论那辆枣红色的老爷车,雍嘉岁心不在焉应着,垂眸盯着聊天框里报价。那些衣裙鞋包买下时贵重如珍宝,处理起来比垃圾还麻烦。 她咬着下唇,没有片刻犹豫,敲下一个“好”,许久,才按下发送。 途中又下起了雨,断断续续直到周末。 酒馆今天不忙。 有人包场的日子都不忙。 离客人预约的时间只剩半小时,手机在包里响了好几轮。看清未接来电的备注时,烦躁不安的情绪席卷而来,雍嘉岁顺手带出了拆封已久的香烟盒。 她穿过甬道,出现在酒馆外的小巷。路面湿滑,羊皮底高跟鞋踩上去要走得很小心。 小巷信号不好,方女士的哭声断断续续。这会儿倒是听得清了。来来回回就是那几句,陈词滥调她耳朵都要起茧。 “妈妈,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雍嘉岁打断她,“钱正在凑,坑我帮你填,如果你有更大的窟窿,我拿不出来。我的建议是,最好跟我爸坦白。” 电话那头一瞬噤声。 “还有,我一定要拿到学位证,其他的你就别想了。”说完,她挂断电话。 雍嘉岁站在桥头,绷直的肩颈像是被压垮般松懈。她捏着手机被卷进人流,忽而有些茫然。 说着不同语言的游客从身旁走过,偶有停留的情侣,在桥边栏杆扣上一把同心锁。 天色渐暗,雍嘉岁也停住了脚步。 不远处,上完锁的情侣陷入热烈拥吻。她看了会儿,放空的意识不知何时回笼,而后反应过来——盯着别人不太礼貌。 雍嘉岁将烟递到唇边咬住,收回视线。 随手一摸,才突然想起,今天穿的是条裙子,出来的时候也忘了带打火机。 憋闷不得纾解,她选择原路返回。 至少早点回去,还来得及在街角点一支烟。 迎面有人撑伞而来,黑色伞面积满碎钻般的水滴。她侧身让开,却还是被倾斜的伞尖钩住发尾,雨滴扑簌簌落下,头发和裙摆全都遭了殃。 受牵连的人不止一个。 细雨朦胧的静谧里,身型颀长的男人过分吸睛。 他仰头斜倚着栏杆,长腿交叠在身前,手上正捏着一只打火机把玩,毫不在意手臂沾湿的雨水。 身上的白衬衫过于正式,和周遭氛围格格不入。 倒是和即将登场的雍嘉岁一样,在夜色里显得浓墨重彩。就好像,要赴一场极为重要的约。 雍嘉岁犹豫片刻,习惯性地向后捋了一把被伞挂乱的头发。 探究的目光从他手背移开,和桥上骤然亮起的路灯一起,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 上帝偏爱某座城市,就如同女娲偏爱某一个人。 光线柔和了线条,男人脖颈处衣领敞开,衬得他几分散漫矜贵。 似是感受到她的视线,男人也倏然抬眸。 平静又倦懒的一瞥,不带情绪地扫过。目光没有停留,警告的意味却很明显。 雍嘉岁颔首:“Pardon.(不好意思)” 男人闻声,从栏杆上起身,收回前伸的腿。 他在人声鼎沸的桥上,为她让出一隅。 对方大概会错了意,雍嘉岁没有解释。他长了一张东方面孔,雍嘉岁判断不清对方是否是中国人,保险起见,还是用法语询问能不能借个火。 男人闻声看向她。 穿丝绒吊带的卷发女郎,向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借火,怎么看都像是技巧拙劣的搭讪。 目的明确的搭讪很好拒绝,只需笑笑不说话,懂事的人就会知难而退。 他笑意浅淡,手上玩弄打火机的动作没停。 雍嘉岁看清那枚镶嵌在银质机身上的鸽血红,当即明白他为何会笑得意味不明。 好皮囊的优势就在于此,他大概是在过去无数次的拒绝中练就了游刃有余的姿态。 误解? 也罢。 雍嘉岁抬脚要走,被男人突然递来的打火机拦住。她有些意外,道过谢后拢着火将烟点燃。 机身被他捏了太久,留有一丝体温。她不太习惯与陌生人的间接接触,只不动声色地错开位置,交还于他。 晚风带着雨丝吹过,不算太凉,雍嘉岁还是不自觉抚了下裸.露在外的肩膀,掌心温度被大脑感知,安全感也随之而来。 她手肘撑上栏杆,微仰起头,长长地呼一口气。 阴郁随烟雾消散。 桥边不时有游客驻足,用镜头记录塞纳河畔的潋滟光影。左手边的人倒是一直没换过,烟草味飘过来,引她侧目。 男人指间夹一支快要燃尽的香烟,正盯着不远处的游船出神。 雍嘉岁的视线在他手腕处停留许久。 皮质腕表很低调,袖扣却随他动作折一点火彩,极为耀眼。 珠光宝气。 再没人比他更适合这个形容。 雍嘉岁笑笑,径直返回酒馆。 巷子里聊天的几个同事早散了,从后厨穿回去,隔着玻璃能看见烛火映照下的银质餐具,餐桌上的花瓶早被撤下,换上鲜花和珍珠,很有几分风情。 酒馆有好些年头了。听厨师说,传到现在的老板,是第四代。装潢沿袭了古典主义风格,奢华而浪漫。雍嘉岁刚到巴黎的时候,很喜欢来这里小酌。 那会儿负责舞台的还是老板的朋友,雍嘉岁私底下和他聊过两次,挺有个性的独立音乐人。后来被来吃饭的唱片公司负责人挖掘,抓住机会去了更大的舞台。 雍嘉岁也做过这样的梦。 但……人会长大,梦也会醒。Leon端着托盘步履匆匆,路过身旁时偏过头冲她挑了挑眉。 雍嘉岁知道,该她上场了。 地板略有松动,她踮起脚尖,轻车熟路地避开缝隙,到舞台角落调试麦克风。 一切准备就绪之后,雍嘉岁踏进那束光里。 客人在她身后落座,停顿的间隙能听见香槟杯碰击的轻响和他们之间的交谈。 并不是有意,而是源于对母语和声音的敏感。 不同于她周围朋友的骄矜劲儿,女人说话的语调温和而有力。 雍嘉岁总觉得,客人的声音她好像在哪儿听过。 彼时她正闭眼吟唱,餐桌上的主菜被撤走,换上极为养眼的甜点。 男人则不咸不淡地回应:“Sweetie,你这样我很难办……” 玻璃杯碎裂的声音响彻空荡的餐厅。 被唤“Sweetie”的女士优雅起身,拎着手包离开。 被泼了一身红酒的男士也不恼,不紧不慢地用餐巾蘸干脸上的红色液体,随后拿起甜点勺,在漂浮岛挖下一角。 ——这些都是下台后从Leon那里听来的。 雍嘉岁听完只是笑笑。 哪有那么多的才子佳人,一掷千金?都是流连花丛的小把戏。 Leon毫不在意,低头从围裙里掏出来一个小物件交给她,似乎想要借此证明“一掷千金”真实存在。 掌心忽地躺进一只小巧的硬质物品,触感微凉。 雍嘉岁垂眸一瞥,银质打火机反射一点亮光,比红宝石耀眼。 聚光灯在她下台后已经关掉,用以烘托情调的烛火幽微,倒是窗外的街灯更明亮。 她将那张纸条凑到眼前,借着街灯看清了龙飞凤舞的字迹—— “嗓音不错,少抽点烟。” 雍嘉岁冷了脸。 窗外有车在街角转弯,黑而亮的车身经过,车窗降了下来。 雍嘉岁这次看清了男人的眼睛,牢牢锁定她视线。 她没来由的想起那张字条,中文写得中规中矩,倒是落款的花体写得连贯又漂亮。 Lawrence。 她轻念出声,仿佛和一周前窗外的女声重叠。 大概,他的名字就是熟悉感的来源。 第2章 换口味 以雍嘉岁浅薄的经验来看,包场的客人出手阔绰,通常小费都给得很丰厚。但丰厚到这种程度的,不多。 是因为在桥上问他借了火,就笃定她是有目标地搭讪? 如此一来,纸条和打火机,都算暧昧不清的回应。 或者说,是邀请。 她手指一动,那枚打火机在她掌心翻了个面。透亮的红一闪而过,雍嘉岁难免回想起那只耀眼的蜻蜓,也想起数日前在小阳台窥见的罗曼史开场。 没想到,还能看到这场戏落幕。 脚踝残留着酒杯碎裂飞溅而来的玻璃渣,提醒着她:结局不落俗套。 看来,不单单是她看穿了这位珠光宝气的伪绅士,“Sweetie”小姐对他的滥俗把戏也心知肚明。 雍嘉岁勾起唇角,似笑非笑地看向门外。 黑亮的车身已经消失不见。 Leon跟着笑起来,要是他收到这么贵重的礼物做小费,他只会笑得更开心。 下一秒,围裙一坠,贵重的礼物进了他的包。 笑容凝滞在脸上,Leon睁大了灰蓝色眼睛,惊呼出声。 雍嘉岁笑着偏头,看向Leon身后的柜台,询问客人订餐时是否留下电话号码。 “应该是客人忘记带走,你们谁联系一下,送回吧?” Leon小声强调那是劳伦斯先生特意交代过的,转交给Sui。 雍嘉岁不置可否,转身拿包。她小跑着离开,推门前,回身冲Leon挥了挥手。 大门在身后缓缓合上,碰得门铃丁零当啷响,像她轻快的心情大声外放。 檐下有人躲雨,雍嘉岁刚刚就瞧见了。 只一眼就能确认,那是宋时祺。 他年长她两岁,毕业后进了银行,顺理成章留了下来。 宋时祺工作不算太忙,因为距离的缘故不常来接她。两人同城却谈成了异地恋,连约会都要提前预约。 好在谈了多年,感情稳定。比起学生时代的轰轰烈烈与分分合合,现在偶尔见面,反倒更舒服。 雍嘉岁踮起脚尖奔向他。跑动中,鞋跟不小心触及地面,“哒哒”的细碎轻响,出卖了她偷偷靠近的小心思。 宋时祺闻身抬头,先是温和一笑,而后放下手机,伸手揽过雍嘉岁肩膀。 他亲昵地凑近,贴住她额头,笑问:“怎么不穿我送你的礼服?” 那条裙子是按宋时祺的喜好挑的,露肩鱼尾,波光粼粼,很高调。 “太隆重了,上台会有点喧宾夺主。而且今天下雨,你的心意,我不想弄脏。”她笑着看向宋时祺,“等我生日吧,生日那天一定穿。” 宋时祺敛了神情,轻咳一声:“抱歉,今天过来也是想当面跟你提。” 说着将她搂紧了些,引得雍嘉岁开始紧张。 到底什么事情那么郑重,还要当面讲? 夜风微凉,他手掌覆盖之外的肌肤被吹起战栗,雍嘉岁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我外婆摔倒住院,股骨骨折,上周刚做完手术。听我妈的意思,恢复情况不太理想,还因为卧床不起,肺上积液,前后进了好几回重症监护室。你知道的,人老了,怕意外,所以过几天我想回去陪陪她。可能……”宋时祺顿了下,又说,“没办法陪你过生日了。” “嗯。陪外婆要紧。”雍嘉岁松一口气,又忍不住担忧,“那你请好假了么?” 宋时祺也轻松许多,轻拍着肩膀安慰她:“别操心那么远。我今天专程过来,只陪你。” 雍嘉岁笑着应好。 “想吃什么?法餐、日料,还是你最爱的那家香辣蟹?” “有点冷。”她两手环抱双臂搓了下,看向宋时祺,“我们去吃pho吧?” “换口味了?”宋时祺脱下西装外套,往她身后后一挥,“以前不是爱吃大餐……” 带着体温的外套落在肩上,宋时祺细心将领口拢好。雍嘉岁不发一言地看着他,任由他揽着向前。 身上很暖,却又忍不住心酸。 换口味?谁愿意呢。 不过是换了处境,身不由己。 “不吃大餐怎么了?看不起我们越南米粉?”雍嘉岁作势绷着脸,拿他开涮,“是不是你大银行家不肯屈尊降贵啊……” “别闹,什么大银行家?我就是一破打工的。” 宋时祺的声音噙着笑意,驱散她近来如影随形的慌张不安。 吃简餐的最大好处就是方便快捷,他们从碰面到分开,前后不过一小时。 陪宋时祺取车的时候,他照例打算送她回家。 等了半天没见她上车,宋时祺探头出来,问她是不是还想吃点别的。 雍嘉岁搬离大剧院不久,还没告诉宋时祺。说不上为什么,她也并不想告诉他。推脱的理由也很好找,她表示不想对方忙了一天还要特意为自己绕远路。 “不是还要回国照顾外婆吗?肯定来不及倒时差,你这几天抓紧时间多休息。” 电话铃声响起,是宋时祺的。 “也行。正巧同组同事联系我了,好不容易约的客户时间,我得赶紧过去一趟。” 他挂断来电,从扶手箱里取了一个信封,递到车窗外。 “很抱歉嘉岁,你今年生日不能陪你。不过礼物我早定好了,生日前两天就能取,到时候你就当我在你身边,又陪了你一年。” 雍嘉岁不是粘人的性子,而且事出有因,宋时祺又极尽全力弥补,她想,她已经足够幸运和幸福。 “好。开车小心。”雍嘉岁笑着后退半步,目送他离开,“还有,一路平安。” 宋时祺将手伸出窗外扬了下,露出一截纯白袖口。 意识到他的外套还披在身上,雍嘉岁拨通电话的同时,也在朝他挥手。 很快,车子调头回来停在面前。雍嘉岁早把衣服挂在臂间,三两下拢好后递进去。 宋时祺还问:“真的不冷?” 雍嘉岁只说刚吃完热的,所以感觉还好。 “行,那我先走了,你到家给我说一声。” 他接过衣服,快速驶离车道。视线扫过后视镜时,瞥见雍嘉岁正抚平裙摆蹲下,回头检查鞋跟。 等她举着那颗掉落的钻戒站起身来,宋时祺的车子连尾灯都看不见了。 这么急的么? 雍嘉岁捏着那枚小小的戒指,按捺住了好奇心。她没有打扰宋时祺,只是在到家后第一时间报平安。 他忙于工作,没有回复,直到雍嘉岁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才收到一个比“ok”的手势表情包。 打工人都这样吧。她在国内已经上班的朋友也这样。下班后像是有惯性一样,导致回复时也是公事公办的语气,疲惫又敷衍。 细枝末节她毫不在意,只是被打断的睡眠很难再继续。 那段时间雍嘉岁的睡眠质量很差。 一方面,她还没适应新环境;另一方面,楼下太多寻欢作乐的夜归人,总在凌晨醉酒后出声,将人惊醒。 雍嘉岁又一次醒来时,翻了个身,手伸到枕头下摸出手机,没来得及看清时间,就被突然弹出的消息吓得一激灵。 是宋时祺发来的,问她是不是在怪他。 雍嘉岁彻底睡不着了。 她翻身起来,揿亮台灯,给他回了个视频电话。 那边很快挂断,对话框的备注变成了“对方正在输入……” 她耐心等着,收到消息说正在医院陪外婆。而且老太太刚睡着,这个时候打视频会有点打扰她。 雍嘉岁趴在枕头上打字,先是输入“外婆情况如何”,想了想又删个精光,转而问宋时祺是不是情绪受到了影响。 不然也不会问出那样的话。 细问才知道,是因为宋时祺回国那天,雍嘉岁满课,没赶上送他去机场。第二天收到他平安落地的消息时又在上班,只能匆忙在休息的间隙回了个“ok”。 他打来语音求证:“还说不是记我仇?” “没有。”雍嘉岁摇头,语气诚恳,“真的没有。” “那就好。”宋时祺和她聊了几句,无非是叮嘱她好好吃饭早点睡,末了还不忘提醒,“礼物明天到店,记得按时去取。” 这段感情能维持这么久,和他的周到不无关系。宋时祺记得她的生日,记得两人之间每一个纪念日,甚至连雍嘉岁高中时养的那只猫的生日和忌日都记得。 被吵醒的烦躁情绪压下去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不可名状的温暖。 那晚她破天荒没有睁眼到天亮,睡得出奇的好,以至于错过了第二天上午预约的取货时间。 照着信封里的联系方式发去邮件,下午得到店方回复:货品到店之后随时都可以取。 雍嘉岁私心将时间定在了生日当天,好像这样,更能彰显礼物的难能可贵。 当天只有早课,雍嘉岁离校后直接前往旺多姆广场。 平心而论,宋时祺眼光不错。那是一家很小众的珠宝店,门头精致小巧,雍嘉岁费了些时间才找到。 走上台阶,店员迎了出来,询问她是否有预约。 雍嘉岁将信封递过去,随店员进门,才发现这家店外表毫不起眼,内里别有洞天。 如果只是路过,一定不会想到店内竟然这么大,而且不止一层。 等待的间隙,她靠在软椅上,仔细地欣赏柜台里的饰品。 店里零星几位客人在逛,雍嘉岁往一旁挪了挪位置,给旁边的顾客让出空间。 身后突然有人靠近,她略感不适,像是被人蛮横地隔开,又横插一脚。 “喜欢这个?” 那声音的来源,分明是对着她说的。 “嗯。”雍嘉岁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点头,一回眸,又一次看见那副好皮囊。 想见的人不在身边,净看些不想看的脸了。 雍嘉岁毫不掩饰地撇开视线。 那人仿佛感受不到,双手抱臂斜倚柜台,冲她努努嘴,又摇摇头。 “眼光不行啊……”Lawrence感叹,“比我送你的打火机差远了,Sui。” 他的发音拿腔拿调,简单的名字在他口中很接近情人之间独有的昵称—— “sweet”。 第3章 伪绅士 不管Lawrence有心还是无意,缺乏边界感的亲昵都多少令人反感。 尤其是在目睹他被“Sweetie”小姐泼了一脸红酒,又收到价值不菲的礼物之后。 雍嘉岁不作声,权当没听见。 刚刚接待她的店员端着托盘过来,请她伸手,试试尺寸是否合适。 她紧盯着蓝丝绒中央的银色冷光,迟迟没动。 对方脸上挂着微笑,礼貌地提醒:“Madame?” 掌心酥麻,指尖也发凉,是血往上涌的特殊感受。她像个提线木偶,不受控制地抬手,麻木地看着店员将指环对准了自己的无名指。 将要套上的瞬间,雍嘉岁退缩了。她曲指避开戒圈,像在躲避什么骇人的束缚,而后猛地向后抽手,说了句抱歉。 雍嘉岁动作幅度不小,碰亮了摆在玻璃柜面的手机,合照一闪而过,屏幕亮度自适应灯光,一时竟有些刺眼。 “男朋友?”Lawrence 还倚着柜台,伸手遥遥一指,对准了照片里的宋时祺,“他配不上你。” 雍嘉岁回头瞪他一眼,他毫不回避,手肘撑着玻璃,像个等待镜头审视的模特。 模特笑着迎上她视线,任由她打量。 他身上那件衬衫很是扎眼,松弛模样像在海岛度假。 尽管今天他身上一件配饰都没有,雍嘉岁仍觉得他花枝招展,明媚得让人心烦。她埋下头去查看时间——13:31,国内也就七点半,还不算晚。 拿起手机,Face ID闪动解锁。雍嘉岁没有犹豫,直接点开微信。置顶的消息是宋时祺的,对话还停留在早课之前,雍嘉岁回复的那句“我也爱你”。 他们在一起多年,早过了冲动的时刻。加上在一起的时候已经不在国内,即使彼此父母都知道对方的存在,也一直没有见过家长。 雍嘉岁乐得轻松。有方幸的失败婚姻在前,她对爱人变家人这件事情,内心是抵触的。远距离恋爱就很好,做什么想不通,非要踏进那座围城? 对此,宋时祺表示理解,也接受。他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尊重,将父母的压力和催促都顶住,不让她感受到分毫。 不用说钻戒这类象征婚姻的物品,就连去年想买情侣对戒,他也事先征询过雍嘉岁的意见。 她不习惯手指被束缚的感觉,那枚戒指一直装在菱格包的夹层里,和捡到的钻戒一起。 宋时祺毕竟大她三岁,年龄和阅历都摆在那里,有了稳定而优越的工作,想要进入新的人生阶段也很正常。 为此她也曾自责。 捡到戒指那天,雍嘉岁辗转反侧到凌晨,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过自私,在婚姻一事上,只考虑自己的感受,完全不尊重男友,以至于他只能将爱意藏在胸口。 回过头细想,才发现自己竟有自作多情之嫌。 雍嘉岁从包里翻出戒指,一并放进蓝丝绒托盘。 店员惊喜得轻笑出声,很感动她对于品牌的认可,同样的钻戒都定了两只。 她说得太委婉,雍嘉岁私心帮她翻译成了另一个词——忠诚。 用行话来讲,宋时祺的品牌忠诚度很高,是优质客户。 只可惜,他也许对品牌忠诚,却不见得对感情忠诚。 戒指在托盘里打了个转,和店员拿出那只挨在一起。 如对方所言,同样的钻戒买了两只,非要说区别,大概只有尺寸和碎钻大小。 宋时祺不是粗心的人,同样的钻戒不可能订两只。 捡到的那枚钻戒比她的手寸要小。如果不是摆在一起,雍嘉岁根本就不知道。 宋时祺那么用心,去年买对戒,尺寸不差分毫,怎么可能钻戒会小。 怎么偏偏钻戒会小。 即便她抵触婚姻,那也不代表能容忍他怠慢。 在这段感情里,雍嘉岁是主动的那一个,而一切的开始,源于少女时代对风云人物的仰望。 那年初二,同桌回来神秘兮兮地八卦,说高中部保送进来的学长里面有一个成绩好、个子高,脸还没得挑,最最重要的是人也很好。 雍嘉岁不信,后来陪着同桌跑了两次,见了真人。回来后,同班女生叽叽喳喳地围在一起八卦,问她宋学长是不是比明星还帅。 雍嘉岁小嘴一撇,趴在课桌上抱怨:“什么神仙学长啊,也就普普通通吧。” 这话说得嚣张,有女生为宋时祺抱不平,笑她:“普普通通你不还是巴巴地追过去看?还看了两次。人家宋学长甚至都不知道你是谁…… ” 雍嘉岁气不过,她偏要让宋时祺知道知道,她到底是谁。 那女生也傲,当时就怼她:“知道你是谁有什么用?有本事当他女朋友啊!” 不就是女朋友?被她吹得好像难如登月。 那时候正叛逆,受不得一点激。从那天起,雍嘉岁真就开始追宋时祺,辗转要到联系方式后天天嘘寒问暖,送巧克力送花,追得久了,她觉得自己好像真就喜欢上了他。 宋时祺也不是一直都对她好的。 人越主动,越是卑微,追他的那几年,雍嘉岁变得有点敏感,好在宋时祺也如传言般温柔。两人在一起之后,娇骄二气渐露,宋时祺也一一包容。 那时候她是真的庆幸,自己赢很大。 雍嘉岁弯起唇角,不知道是笑自己,还是在笑他。她想起自己曾揽着方幸的手,一脸幸福地告诉她,自己的男朋友是个孝顺又有责任感的人,很懂分寸…… 店员换了话术,取出同系列手链问她要不要试试。 对于店员的推荐,Lawrence并不认可。 他眼皮一扫,轻描淡写地评价:“钻石不适合她。”而后伸出小指,用拇指掐住指尖送到雍嘉岁眼前,意有所指,“尤其是这种鼻屎大点的碎钻,一、点、不、配。” 雍嘉岁没搭腔。她沉默几秒,而后用平静的口吻,询问店员能不能查到订购记录。 店员刚要说话,Lawrence比她先开口。 “在这儿等我。” 这句话是对雍嘉岁说的。 他撂下一句就离开了,雍嘉岁也没在意,手指无意识划过屏幕,落在零点的生日祝福。她飞快打字,询问宋时祺现在在哪里。 【Sui:不是说想我吗】 【Sui:有没有空视频?】 雍嘉岁发出之后也不给他留时间,直接拨通视频连线。 不出意料,通话被立刻挂断。 她愣了一下,继续滑动聊天记录,在生日祝福之后,跟着宋时祺那句没来由的“我爱你”,时间是今天凌晨一点。 他好像……总在凌晨表达爱意和想念。 她内心早已有了猜测,一边等他回复,一边预判,这次又会找什么理由。 像是要印证她的猜想,对话框很快弹出两条消息—— 【Sven:在喂外婆吃晚餐】 【Sven:不太方便】 和消息提示一同响起的,还有门外的铜铃。 余光里,有顾客推门而来,一男一女。 “不吃了,太甜了。”女人说,“真的丢了么?好可惜啊……会不会是在你车里呢? ” 雍嘉岁刚收起手机,就听见那个男人温柔地安慰身边人:“丢了也没事,只要你喜欢,买多少都可以。” 这声音…… 她皱眉,带着苦涩的笑。 早知道、早知道。 问店员要订购记录也不过是想个对答案,没想到答案会提前揭晓。 理智还在线,她可以冷静地思考,分析种种可能,直至逼近真相。 她想,她和叶公也没什么区别。 “龙”在面前,一览无余,身体却比理智先退缩,她整个人,从头发丝到脚指甲,全都是僵的。 有那么一瞬,雍嘉岁也想冲上去,质问宋时祺:那位年轻的女士是不是你卧病在床的外婆?年轻的外婆晚餐是一颗巧克力糖果? 但也只有那一瞬。 店员拿着单子出来,远远地喊她,询问是否要查看订购单。 她摇摇头。 订购单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她不能输。 多年以前为他放下的骄傲,万万不能在今时今日也踩在脚下。 雍嘉岁扬起下巴,恰逢Lawrence托着一块平板走下阶梯。 他埋头翻找着什么,下楼的步子很稳,熟稔到不用分心去看。 雍嘉岁才发现,他的头发并不短,因为今天服装休闲,头发并没有搭理,碎发自然地垂到耳后,有几分日系美男感,但又因为面部骨骼感强,没有日系男的阴郁,很出众。 她脑子里蹦出一个想法,那件烦人的花衬衫好像也没那么烦了。 雍嘉岁上前,主动牵住Lawrence的袖口。 “诶你…… ”他被她拉着转身,在另一个柜台前站定。 “帮帮忙,Lawrence。”她朝他的方向偏头,却没看他。 Lawrence不解地挑眉,而后顺着她视线向斜后方投去一瞥。 哦。 是那个给Sui买鼻屎钻的抠门男人,还给不知道哪位倒霉女士买过一颗虫子屎钻。 Lawrence收起平板,再回头时没有说话,只是主动抬起手臂靠近Sui。 伪装的绅士也是绅士,何况他的外形真的没得挑。 雍嘉岁心领神会地向他靠近,而后抬起手,轻轻搭进他臂弯。 很自然。 女人渐渐走近,在他旁边倾身问能否试戴某一颗戒指。 Lawrence手肘撑着玻璃,懒懒散散地偏头一笑:“不好意思,这颗我们要了。” 雍嘉岁看他一眼,也学他挑眉。 意思是:你干嘛? Lawrence没理会,眼见着女人又指指另一颗:“那我试试这个吧。” 隔着他高大的身躯,宋时祺和他的女伴看不见雍嘉岁,她得以在Lawrence的掩护之下渐渐弯起眉眼。 人在做坏事的时候,有着天然的默契。 他直视她带笑的眼睛,跟着笑:“这颗也要了。” 如此循环几次,对方终于不耐烦,拉着宋时祺便要走。 后者则质问Lawrence是不是存心捣乱。 雍嘉岁挺胸抬头,就是现在。 “别生气呀先生。”她挽着Lawrence转身,看着宋时祺,很大度地表示,“既然你女朋友喜欢,那我们就不要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说着,拉起Lawrence就要离开。 “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十分配合,抬手虚揽她肩,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让身后男人听见,“早说你眼光不行了,my Sui……” 伪绅士,真爱演。 晚点可能还要修一修细节,不用管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伪绅士 第4章 马卡龙 女性天生敏感,宋时祺的女伴也不例外。 她拎着小包,鞋跟敲击地面,由远及近。 从外表来看,家里经济条件应该不错,而且她和宋时祺说话的腔调柔柔的,带着点娇蛮。雍嘉岁猜测,她应该是家里宠大的独生女。 雍嘉岁不是独生女都忍不了Lawrence指桑骂槐地刻薄,更别说她了。 果然,她越过雍嘉岁的时候,视线将将扫过眼尾,朝她投去一瞥。片刻的审视带着不悦,被身后追来的宋时祺终止。 人生能有几个七年要赢? 雍嘉岁站在原地,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想的却是宋时祺凌晨发来的祝福。掐着零点,只过了一秒。那一秒,他在想什么呢? 这一秒,他又在想什么? 怀里搂着另一个人,竟然还回头看她。 “Sweet,”Lawrence解锁路边停靠的车,揽着她问,“想去哪里?” 这套戏做得太足,她把自己都骗了进去。 也许因为分神,也许因为入戏,总之,反应过来Lawrence已经发动车辆的时候,雍嘉岁的视线刚从后视镜移开。 “谢谢你帮我大忙。”她看一眼窗外,正好有地铁站。 “靠边停下就可以,我们已经甩开他们很远了。” “我们?”Lawrence靠边停车,“你不是要走了吗,Sui?” 好像在怪她过河拆桥。 雍嘉岁没有辩解,只觉得他叫得太过亲密,十分刻意。这亲密在无人围观的车里,显得很多余。 “你叫我名字吧,我姓雍,雍正的雍,名嘉岁。” 他竟然问雍正是谁,还说不认识。 “至于你的名字……不还是岁?” “……” 随便吧。 她推门下车,头也不回地走向地铁站,视线与地面齐平时,鬼使神差地往后看了一眼。 那辆车已经消失不见。 下午没课,早前又调过班,雍嘉岁不想回公寓窝着。那里太小,她始终不适应,总觉得缩在里面就好像乌龟进了自己的壳,被卡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无法动弹。 而且从方幸向她开口要钱开始,雍嘉岁就很少有机会像今天这样在街头闲逛,这是她以前最爱做的事。 她能凭方向感从大剧院一路步行至旺多姆广场,只是路过香水店时,会进去闻一闻有没有喜欢的新品,路过书店也会看看有没有喜欢的书。 她应当像一只勤劳的蜜蜂,于花房流连,而不是像个游魂,频频惹人侧目。 两种状态天差地别,前后只差了一个多月。 一个月前看见方幸的微信消息时,她正给心仪的餐厅打电话预定餐位。因为提前了很久,预定很顺利,对方跟他确认什么时间用餐。 雍嘉岁打开电脑查看课表,计算着过去要多久,也是在那个时候,方幸发来一条消息,没说原因,只是问她拿钱。 那是她人生中的第一次,后来有了第二次、第三次…… 而问及原因,美美都被搪塞过去,直到雍嘉岁的卡里的余额只剩下几个月房租,冲她发火的时候,方幸才坦白是被朋友带着去澳门玩,输了一点钱。 一点钱? 这些年雍嵘给方幸花得不少,光是房产都有好几处,更别说从她手里过的现金。 出国留学的学费和保证金都是方幸给的,生活费也全由她负责,雍嘉岁想象不到,方幸那么骄傲一个人,要输到什么程度才会跟她开口要钱?会是她轻描淡写的一点? 她当时天都塌了,吓得直接挂断电话,那家餐厅自然也就没订成。 也幸好没订成。 短短一个月,她从小酒馆的常客变成员工,如果方幸再开口,很可能需要打第二份工,哪来的闲钱吃米其林? 于是她的生日从很特别的一天,沦为普普通通的一天,甚至还在这一天发现了宋时祺的不忠。 唯一的好消息是,上次找人收的礼服和首饰订出去大半,她在收到对方打款时,猛的想起那条过分高调,但又不得不留下来的裙子。 宋时祺送过她不少礼物。 首饰包包,礼服鞋子,什么都有。其中一些她并不喜欢,仍然珍藏起来,摆在最显眼的位置。即使是后来搬家,小公寓没有地方放,雍嘉岁也腾空一个箱子,用来存放宋时祺这几年的心意。 不知道哪个女孩子,是否也有一个同样的箱子。 这个想法令人作呕,雍嘉岁掏出手机给二手商回电,约对面找个时间上门再取。 可惜,还有三颗戒指落在了店里。雍嘉岁并不觊觎不属于她的东西。戒指是宋时祺买的,预定单上还有他的号码,店方一定会联系他。 挂断电话,她长呼一口气,仰头,看藏在阴云后的一小块太阳。 这天气,像她最近的日子,灰蒙蒙的。 她想,是不是也该给自己找点光。 早上起来只吃了一盒酸奶,也许是低血糖犯了,那一小块太阳越看越像甜点,雍嘉岁灵光一闪,走进了附近一家拉杜丽。弧形玻璃后的马卡龙码得整整齐齐,颜色很少女。 她挑了一盒,又买了一杯咖啡,靠在墙边小口吃着。 无所事事的下午,她期盼了快一个月,却不如想象中轻松。她轻轻抿开那一点甜腻,心想,要是情绪像血糖那么好回升就好了。 咖啡消磨掉一半,Leon发来消息,祝她生日快乐。 雍嘉岁回了个笑脸,那边很快又问是不是打扰了她和男友约会。 她笑起来,几乎能想到他瞪大灰蓝色眼睛的无辜神情。 不忙吗?她这样问。 厨子的语音像冒着火,语速却慢条斯理,告诉她不用担心,一点不忙,因为很快厨房就要烧起来了,大家都不用干活。总之,祝你生日快乐。 不想回家,也不想闲逛,却突然想回小酒馆,帮他们端端盘子,点点单。 到了店里才知道,Lawrence来过,还给她留了礼物。 “Lawrence?” Leon点点头,以为雍嘉岁忘了,提醒她就是之前送她打火机那位。 比起那天的仓促,这次显然精心准备过,不光挑在生日这天送来,还用盒子装着,很用心了。 雍嘉岁哭笑不得,打开一看,赫然是一枚戒指。 Leon:Wow~([吃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马卡龙 第5章 旧戒指 去年生日宋时祺买的情侣对戒,光面素圈,雍嘉岁收到后一直放在梳妆台的抽屉里,今年情人节才翻出来戴上。 年初她在网易云开了个账号,偶尔发一些翻唱的歌曲。情人节前后正是兴趣最浓的时候,天天捣鼓设备,戒指戴上不出半个月就磨得不像样子。 后来约会,宋时祺看见磨花的戒指,说可以拿去抛光,雍嘉岁没同意。 她其实并不喜欢常用物品变旧,她想要什么都是新崭崭亮闪闪的,放在那里,只需看一眼都是好心情。 唯独戒指,象征着感情联结的戒指。 细小的划痕并不起眼,要很仔细才能看出一道道划痕在银质表面形成光晕一般的圈,原先锃亮的戒圈呈现出哑光的质地,变得柔和。 她那时矫情地认为,这很像他们彼此重叠的青春,也像多年以来的感情,有争吵、有磨合,却也在岁月的洗礼下逐渐从容,所以坚持戴了一段时间,实在是不喜欢手指上有束缚感,才放进随身包里,之前在珠宝店和钻戒一起拿出来了。 Lawrence送来的戒指,正是她落在珠宝店的素圈。戒指被抛光打磨过,露出一小块不规则的金色。 其实第一眼,雍嘉岁只觉得这颗戒指未免设计得太过马虎。贵金属藏在里面,外层却用薄银包裹,最难理解的是衔接的部位也做得不够细致,边缘很模糊。 直到看清戒圈内刻着已经变浅的字母,雍嘉岁才明白,它并不像Leon想的那样,是Lawrence送给她的生日礼物,而是店员贴心地做过清洗和护理。 所以,不是戒指的做工不细致,而是银包金就是它原本的样子。只不过她戴的时间太短,没等到内里的黄金露出来,也就没能体会到此中深意。 雍嘉岁重新审视了这枚低调的戒指,突然好奇设计师的感情经历。要怎样的忠贞和契合,才会认为感情消磨之后更珍贵,就像这戒指,历久弥新。 不应该是消磨之后,以为是金子,结果某天突然发现是破铜烂铁么? 就好比她和宋时祺。 她笑笑,“啪”一声合上盖子,转头问Leon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 下午三点,酒馆休息的时间段,很少有客人会来。Leon漾开笑脸,解下围裙塞到她手里,说要进去找厨子。 他们常常凑到一起,靠在酒馆外的小巷里吞云吐雾。 她冲他挥挥手,让他放心去。 低头系围裙时,门铃响了。雍嘉岁头也没抬,解释现在不是营业时间。 刚开口,就被对方打断:“这么不欢迎我?” 是Lawrence的声音。 “当然没有。”她抬头,解释道,“或者你可以先坐坐,我给你拿…… ” 他再次打断,说不用。 雍嘉岁:“这么讨厌我?” “当然没有。”Lawrence笑起来,比他衬衫上的花还灿烂。 他说着,在靠近入口的桌子旁坐下,看雍嘉岁绕过柜台,等了会儿,又拿着一个浅绿色的小盒子出来。 “谢谢你把戒指送来。”她把盒子放在桌上,推到他面前,“马卡龙,请你的。” 也许是没有她的联系方式,而店员又误以为他们认识,所以才会麻烦他跑一趟。无论如何,Lawrence也算帮过她忙的,作为回报,送几块甜点实在算不上什么。 显然Lawrence也是这么认为。 他仰靠着座椅,仰头看她:“我帮你这么大的忙,你就请我吃几个马卡龙?” 雍嘉岁也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于是问:“那你想吃什么?” “我想…… ”他直起身来,手掌向前一摊,做一个“请”的姿势,等雍嘉岁在他对面坐下,才说,“请你当我女朋友。” 雍嘉岁一挑眉,偏头看他,一脸的不可置信。 这谁能信啊? 他们顶破天,也就只打过三次照面。 而且她才刚刚结束一段关系,距离他提出开始一段新关系,前后不超过一小时。 雍嘉岁从来不信“美而不自知”这句话。她很清楚,她长得很漂亮,就像Lawrence也清楚,他外型的优势足以让不少人臣服。 但她不是其一。 她只会想,见过几次就能提出要交往的人,不是渣男就是骗子。 再好看都不例外。 恰好她对这两种人都没有好脸色,抱在胸前的手往前一伸,绿色的盒子被手掌盖住,而后收回。 起身前,又听见Lawrence不死心地挽留:“我可以支付报酬。” 当女朋友,再支付报酬? 他把她当什么? 雍嘉岁突然很后悔,刚刚他进来的时候没有第一时间倒一杯水,以至于现在想泼他都找不到趁手的工具。 她冷哼一声,倾身盯着他:“你好好看看,这儿是餐厅,不是美丽街。”说完,起身拉开店门,请他离开。 Lawrence被她推出门外,甚至没弄清她为什么生气。他一脸茫然地站在门外,指着她手里的绿盒子:“那马卡龙给我总行了吧?” 雍嘉岁几乎是将那个盒子扔出去的,像是在丢什么烫手的碳。 如果不是这天鸡飞狗跳的事情太多,雍嘉岁永远不会知道,她竟会渴望在餐厅里忙忙碌碌地来回穿行。 和客人的交流仅限于点单和上菜,之后把单子交给后厨的同事,像个陀螺来回打转,除此之外什么都不用想。 打烊之后回家,雍嘉岁倒头就睡。昏昏欲睡的瞬间,脑子里有个念头升起:忙起来好,忙起来连睡眠都好。 - 那天之后,她默认两人已经分手。 她想,宋时祺肯定也是这么认为的。 哪知他竟然敢联系她。 置顶的消息还是宋时祺的,忘了取消,备注的那颗红色桃心越看越恶心。 雍嘉岁选择直接拉黑。 结果下一秒,电话打了进来,挂断之后又继续,甚至在她关机之后,找来她打工的酒馆。 巴黎已经入秋,宋时祺只穿了件衬衫,站在门外等候。 雍嘉岁中场休息时看见他的。他站在那里,一手插兜,衬衫稍显单薄。 他就那么远远地望着她,也不进来。 不进来,就不是客人。 明明知道她几点下班,非得提前两个小时来等,等也就算了,还故意少穿一件,是想扮苦情,还是想博同情,雍嘉岁都懒得去猜。 下班后,她推开门,径直离开,看都没看他一眼。 宋时祺追上来,隔着衣袖拉住她手腕,低声道歉。 他说:“对不起,嘉岁,我…… ” 雍嘉岁甩开他,将手掌立在两人之间,不耐且抗拒的姿态。 “说对不起没有用,所以你不用道歉。”她的声音比天气还冷,“你本来只是对不起我,再留在这里,你对不起的就是两个人。” “那你呢?你难道对得起我吗?” 雍嘉岁觉得稀奇,证据都摆到脸上了,他还能贼喊捉贼。 “你把我送给你的东西都卖掉,我也就不说什么了。但你敢说,你没有背叛我吗?” 雍嘉岁只是很惊讶:“这么快就卖掉了?” 宋时祺软了声调,说是他买的。 她更惊讶了。 “买来干嘛?送给现任?” 他解释着那不是女友,只是母亲朋友的小孩,让他多照顾着点。 “哦。”雍嘉岁觉得好笑,“照顾到要买钻戒了是吧?” “没有,我跟她说清楚了,我以后不见她。” 要是他说的是真话,难道那天不应该追出来找到雍嘉岁,当场就说清楚么? 哪里等得到今天。 宋时祺回来找她到底是什么原因,她一点也不好奇,只是觉得如果他没有摇摆不定,雍嘉岁可能还会觉得,他是一个敢作敢当、敢爱敢恨的人。而不是没有担当,精致利己。 人要是能认清自己的感情,对自己忠诚,也不见得是坏事。 怕就怕自己认不清,还想拉另一个人垫背。 雍嘉岁对他的厌烦更浓,冷笑一声,事不关己。 “那恭喜你啊,以后也不用见我。” - Lawrence抱着一盒马卡龙回到店里,是之前服务雍嘉岁的店员给他开的门,顺便,也伸手要接他手里的东西。 Lawrence垂眸一瞥,没给,只是问那个休假的中国店员哪天上班。 得到答复之后,又一个人上楼,埋头钻进工坊里,独自呆了好几天。 店员来找他的时候,Lawrence伏在工作台,刚入睡。鞋跟踩在地毯上,沙沙作响。他被声音惊醒,猛地抬头,看清来人之后揉了揉肩,说:“坐。” 徐知慧有点紧张,立刻询问是否工作上有疏漏,因为他从不曾私下找她。 Lawrence摇摇头。 其实他找她没别的事,就是想知道为什么每次他问完别人愿不愿意当自己女友的时候,对方都会表现得不太开心,尤其是在他说出愿意支付报酬之后。 “因为你也是中国人,刚好也是女孩子,所以想听听你怎么想。” 徐知慧沉默半晌,问他能不能理解什么叫“包.养”。 “你是说抱养吗?”他疑惑偏头,而后摊手问,“我没有要抱养她们的意思,她们都不是小孩。” 如果不是知道老板不在国内长大,徐知慧一定会骂他,哪怕是在心里。 她耐心解释了一遍,然后看着老板的脸色越来越差。 美丽街:就是你想的那种地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旧戒指 第6章 熟面孔 Lawrence听完徐知慧的解释,觉得自己问出那些话,多少有点没教养,让家里人知道了,一定会扭着他上门道歉。 可他又不是个擅长道歉的人。 他在工坊泡了一整天,临近天黑,才开车出去,在酒馆附近绕了好几圈。 不是没找到停车位,是犹豫一会儿要怎么开口。 直到又一次绕回来,看见雍嘉岁那花心的倒霉前任时,他就顾不上犹豫了。 - 雍嘉岁撂下一句“不用见我”,扭头就走。 宋时祺太明白她的原则,要是今天让她走了,下次再见,她不会与他多说一个字。 那哪是什么不用见她,明明是再也不想见到他。 他跟上前,却被从旁伸来的手臂拦住去路。 “问个路行吗?” 巴黎中国人多,但也没多到随处可见,且上来就能识别同胞的程度。 雍嘉岁闻声回头,瞥见宋时祺旁边多了个人,不是Lawrence又是谁? 出言不逊的假男友,和摇摆不定的前男友,两个都是她唯恐避之不及的人。 她没管,两手一揣闷头向前。 这条路她走得很熟了。往常是来小酒馆消遣,结束之后骑车回家,会经过情人桥。后来开始打工,每每状态不佳,都会到桥上吹吹风,清醒清醒。 塞纳河的夜色很温柔,不像生活,总是伺机给人一击。不重,像恶作剧,但循环往复,纯折磨。 前几天夜里突然降温,雍嘉岁还盖着夏天的薄被,受了风寒。晨起喝水时吞咽困难,对着镜子一看,嗓子有点红肿,她吃了药,勉强压下去。 明天有组会,昨晚熬夜看了小半本文献,加上今天连唱两个小时,这会儿喉咙又开始隐隐作痛。 雍嘉岁手揣在兜里,攥着烟盒来回揉捏,犹豫许久,松开了手。 Lawrence不知道什么时候跟过来的,学着她的样子把手揣进裤兜,看向河心游船。 她鼻尖溢出叹息,很轻,还是被Lawrence听到了。 “抱歉。”他说,“上次…… 很抱歉说了那样的话,但我并没有那个意思。” 雍嘉岁侧过脸,瞥他一眼,没说话。 那一眼太过随意,让他想起之前苦学中文的时候,总是用不对标点,因为老师跟他说过,问句后面也是可以跟句号的。 他学得快要崩溃了,问句就接问号,接句号谁能明白是在提问呢? 也许是她长得生动,只是眉毛轻轻一挑,他就明白她是在问:“那你是什么意思。” 他终于回过味来,问句后面接句号,意思是并不期待对方回答。 Lawrence本来也没打算解释。怪只怪清风刚好,吹起她的头发,也吹动河面波光。 他心头一动,忽而改了主意,于是坦白告知:并非有意冒犯,而是想请她假扮自己女友。至于报酬,可以理解为买断她付出的时间和劳动。 雍嘉岁听完仍然没有说话,因为买断时间和劳动这句话,实在太过刺耳。 不是她敏感,而是不久前银行卡里余额告罄,她曾偷偷向爸爸求助。 方幸离开雍嵘以后,雍嘉岁其实很少联系他。起初那几年也是去办公室找过他的,被傅宝珠撞见,专程来学校警告:“你,还有方幸,都离我爸远点。” 怎么就变成你爸了呢?那明明也是我的爸爸。 这句话哽在喉咙,因为当时年轻,脸皮薄还要强,只顾着把眼泪憋回去,雍嘉岁没来得及说。 倒是在多年之后,傅宝珠得知雍嵘给她转账,又一次打来电话警告时,终于说出口。 傅宝珠听了静默几秒,雍嘉岁几乎能想到她在那头吸气、皱眉,压下不快之后沉声:“走的时候给了那么大一笔,还不够买断她见不得人的青春?要我说,雍嘉岁,很够了,不要贪得无厌……更不要回来打扰我们一家的生活。” 怎么能算贪得无厌呢? 雍嵘给的钱是抚养费,一次性结清的原因她那时或许不懂,现在却不难看清。 雍嘉岁笑起来,很平静地强调:“你也知道我姓雍。” 傅宝珠大概是被她气到了,回答她的是一串忙音…… 其实姓雍姓傅还是姓方,哪有什么区别?即使她随父姓,这么多年雍嵘也没有主动来看过她一回。那笔钱在她看来或许很多,但对雍嵘而言,不过是他们名下一处房产一季度的物业费而已。 她也并没有要和傅宝珠争夺的意思,只是…… 只是真的很难。 她脸色变了又变,Lawrence有些不解,斟酌着问她是不是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雍嘉岁笑得滞涩,摇头说没有。 即使有,也不足为外人道。 人在难受时,总想找点慰藉,就像婴儿感到不安时会哭闹着要熟悉的玩具安抚。 她已经顾不上发炎的喉咙,掏出烟盒敲出一根递到唇边,而后在包里来回摸索。 以前她从不抽烟,是开始打工后,频频给方幸打钱的那段时间染上的烟瘾。而且因为职业的原因,她有意控制抽烟频率,以至于习惯没养成,烟和火总有一样被遗忘,摸了半天只摸到一个火柴盒。 她心头一喜,忙取出来,打开一看却是空的。 Lawrence看穿她需求,拿出打火机递了过去。 雍嘉岁终于对他说了今天见面的第一句话,惜字如金:“谢谢。” 秋风从河面掠过,有点凉,他却只穿了一件T恤,小臂撑在栏杆,垂下的指间夹着烟,被风一吹,燃得很快。 雍嘉岁回忆起两人第一次在桥上相遇的情形,那天他也是这样,捏一支烟,没有别的动作。他好像并不抽烟,只是点一支在手里,任由它燃烧。 “不浪费吗?”她这样问。 Lawrence没有第一时间回答,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才笑着反问:“不难受吗?” 是有点难受的。 她其实不太会抽烟,通常是猛吸一口,含进嘴里又吐出来,因为喉咙不适,爆发一阵呛咳。 雍嘉岁弓着腰,剧烈地咳嗽,等到身体终于适应过来,不住震动的胸腔才归于平静。 她好不容易缓过来,直起身子之后,偏头抹开被迫流出的眼泪。 “不难受,会变舒服。”她接着问,“为什么要找人假装女友?” 他这样的人,不缺女友才对。 相较于道歉时的诚恳,Lawrence的回答显得很敷衍。他避而不谈,只是抱着期待,再次询问雍嘉岁是否愿意。 愿意什么? 一段青春被买断么? 她没那么天真,不会以为这是一种追求手段。 也不会以为他花钱买她时间,真就只是假装情侣那么简单。 她不想被傅宝珠羞辱之后,还蠢到非要证明她所言非虚。 雍嘉岁笑笑,转身冲他扬起手臂一挥:“走了。” 从桥上步行至最近的地铁站只需五分钟。快到地铁站的时候,有一辆车经过她身旁,速度也降了下来。 Lawrence驱车配合她速度,行驶得极为缓慢。他降下车窗,探出头来:“外面在下雨,你去哪儿?我送你。” 她抬手指了下不远处的地铁标志牌。 Lawrence不像宋时祺,死缠烂打。他明白雍嘉岁的意思,点点头,升起车窗玻璃后离开。 - 第二天的组会不太顺利,组里有个印裔男生没借到书,该他梳理的文献一点没有整理。偏偏人家还不急,摇晃着脑袋说下周再补。 要不是分组由老师决定,雍嘉岁真的会伙同另外几个组员把他换掉。 大概是连续两天都气上头了,她有点上火,连喝两壶菊花茶也不管用,嗓子冒烟似的干哑,接近失声。 雍嘉岁没辙,和老板请了几天假,打算趁休息时去图书馆泡两天,把组员落下的文献补上,结果第二天就被抓壮丁,让她回去帮忙。 Leon家里出了点事,要立刻赶回格拉斯。 雍嘉岁从小巷穿进后厨,脱外套、罩工作服一气呵成,和厨子打招呼的时候,她已经反手在身后系围裙了。 准备妥当之后,她端起窗口的餐盘就往外送。 刚入十月,酒馆里不少中国面孔,大部分是趁黄金周出来旅游的游客。 也有例外,比如靠门那桌的熟面孔。 Lawrence对面换了人,不出意料,仍然是一位女士。雍嘉岁忙前忙后点餐送餐,没注意他什么时候走的。去收拾的时候发现桌牌上压了张叠好的方格便签,她把小费收好,展开便签。映入眼帘只有一个简单的表情——两个点加一道弧线,组成一张大大的笑脸,落款也从上次的“Lawrence”变成了一个大写的“L”。 今天客人多,加上她状态不佳,确实一晚上都没什么笑脸。 雍嘉岁把那张字条往围裙兜里一揣,勉强挽起唇角,继续工作。 Leon不在的那几天,她忙得晕头转向。Lawrence也是,像是把小酒馆变成了据点,光是黄金周那几天就来了两回,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合约没谈拢,每回带来的人都不一样。 半个月后的周末,Lawrence又一次包场,和上次不同,这次坐在他对面的,是个男人。 雍嘉岁心不在焉唱了一晚,下台后,躲进了后厨。 她给自己开了一瓶啤酒,一口气喝完,穿上外套向外走去。 Lawrence的同伴已经走了,他坐在座位上,盯着窗外离去的人影。 看上去有几分情深。 雍嘉岁突然就明白过来,他避而不谈的理由。 “又见面了。”她说。 察觉到有人靠近,Lawrence看向她,礼貌地点了下头。 “之前说的那件事,还作数吗?” 第7章 约会吗 一周前,图书馆会议室。 四人小组只到了三个,全顶着熊猫眼,手里除了电脑,还各自端一杯咖啡。 不用问,肯定是意式浓缩双份。 拉开椅子坐下,几人互相看看,笑得苦涩。 经过上次组会的教训,雍嘉岁长了个心眼。她提议提前一晚把各自负责的部分发在群里汇总,大家都在组会前先过一遍,开会时效率更高。 谁知道那位印裔男生故技重施,迟迟不上传文件。大家各自@他好几回,人家才不紧不慢地回了条消息,说属于他的那部分没有做,而且正在外面做祈祷,一时半会儿回不去,让他们自己想想办法。 收到消息都快十一点,能想什么办法? 换时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安排,周二上午已经是共同协商艰难达成的结果。而且会议室很难约,取消之后还要重新排队,实在可惜。 他们除了咬牙加班加点,没有别的选择。 同组有个东北女生,叫王晚秋。名字很文静,性子却很直爽。 大概是气不过,王晚秋边写边在群里骂他,写到三点,就骂到了三点,骂到对方受不了了,直接退群。 退了拉倒。用王晚秋的话说,占着茅坑不拉屎,干嘛呀,光想着吃么? 剩下三人各自发了一封邮件给导师,以公平的名义要求他出队。 组会结束,各自整理电脑的时候收到了邮件回复,同意请求。 从会议室里出来,三只熊猫都挺开心,除了雍嘉岁。她昨晚通宵,脑瓜子混混沌沌的,还嗡嗡作响,导致她反应也慢半拍,脸上没什么表情。 “怎么,这么不开心,舍不得那个摇脑袋哥们儿啊?!”王晚秋拿手肘推推她,下巴一扬,“电梯。” 雍嘉岁跟着她进去,王晚秋已经和熟人招呼开了。 “诶!你们也在?” 不用社交也好。 省得她浆糊一样的脑子还要思考该用什么表情。 雍嘉岁靠在电梯角落,眼睛盯着小屏幕上跳动的数字。王晚秋和她朋友相谈甚欢,讨论着午餐之后去哪儿。 朋友问她有没有空去香街,熟悉的柜姐发消息说秋冬新款上了,想去逛逛。 王晚秋撇嘴:“别提了好吗!上个月生活费花超了,父亲大人直接给我从“相亲相爱一家人”里踢出来了。我求爷爷告奶奶,最后是我妈给我拉回去的。还shopping呢……顶风作案,不要命啦?” “怕什么!”她朋友嘻嘻哈哈地笑,给她支招,“我帮你垫着呗,可以分期还……” 雍嘉岁眼睛发胀,很快收回视线。 凌晨好不容易赶完工,刚躺下,就收到了外婆发来的语音消息。发颤的声音满是担忧,问她方幸是不是最近过得不太好。 她很困,原本闭着眼睛在听。提到“方幸”,放松的神经立刻紧绷,平复片刻,雍嘉岁翻身起来,用尽量平淡的口吻询问外婆:“怎么这么问?” 老人用不惯微信,接连又发了好几条语音过来。每段只有一、两秒,断断续续凑不出一句完整话。 雍嘉岁立刻给方幸打电话,自动挂断好几回,她才接起。两人沉默地对质,良久,方幸受不了这种压抑,终于开口,让她别管。 “怎么不管?”雍嘉岁那时也缩在床角,屈膝抱腿,问她,“连外婆都知道你过得不好,你让我怎么不管?” 又是长长的沉默,长到雍嘉岁开口时,嗓子都哑了。 “房子卖了吧,都卖了。你搬去和外婆住。” “不行。” “那你去找我爸。” “除非我死!” 雍嘉岁叹气,无奈地问她:“还缺多少?” …… 挂断电话,雍嘉岁给好友池清发去一条消息。 “在吗?能不能借我点钱。” 其实那句话很简单,打完也只需要十几秒,思考到底要不要发,她前后犹豫了快半小时。 那时大概国内十点,池清一向起得早,但她等到天亮临出门时,池清也没回。 雍嘉岁惋惜地想,她们初、高中六年同班又同桌的情谊,大概是被她一句话耗尽了。 “叮”一声,电梯门向两旁打开,眼前的人影开始向外攒动。雍嘉岁也在其中,她把背包放在胸前,与此同时,手机突然震了一下。 是池清的回复,一如既往地省字。 【请吃:要多少?】 雍嘉岁鼻头一酸,还没来得及感动,那边紧跟着又发来一条。 【请吃:为了证明没被盗号,你给我打个视频,开门暗号:雍嘉岁是猪】 眼泪憋回眼眶,雍嘉岁笑得比哭还难看。她难受地想:池清就是故意的。 长这么大,这是她第一次开口借钱。 池清得知具体原因,也没嫌弃,说我借的是你,又不是你妈。我相信你肯定会还我。 “而且那时候方阿姨每次给你送饭都给我带一份一样的,从不厚此薄彼,我妈连送都没送过呢!哎你别哭啊,就当是……就当我还她人情嘛!” 就算是人情,她还得也太多了。池清也只是个学生,拿出两万压岁钱不说,还找她爸妈也借了些。 雍嘉岁收到汇款消息的时候,实在没忍住,默默在后厨埋着头蹲了许久。 等她去桥上吹风,整理好情绪回来,才发现当晚包场的客人是Lawrence。 人在溺水时,连稻草都想要奋力抓住。 她没有瞻前顾后反复思量。有些事情,既然决定了,那便去做。 只是……Lawrence好像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他很重视约会,每一次出席都特意打扮过。今天相对低调,没有选择太过耀眼的彩宝,而是挑了一块翡翠无事牌。在少有人中意玉石的欧洲,显得分外独特。 她凝视着他琥珀般的眼睛,失去了破罐破摔的孤勇。第二次开口,有些为难,雍嘉岁提醒道:“就是……” “作数。”他却笑起来,抢先回答,“报酬你定。” 她报出心里的数字,Lawrence皱眉,显然不太相信。 “你确定?” 太高了么? 雍嘉岁又往下压了压。 本来想尽早还债,也早点把钱还给池清。实在不行,只能等她工作后慢慢还。 Lawrence还是摇头:“太少了。” 他不确定雍嘉岁和张世稀是不是一类人。 上次也是这家餐厅,同一个位置,张世稀原本还挺开心,答应他可以做女友。没想到听完他说要付报酬,当场就泼了他一脸红酒。 后来听完徐知慧解释,他给她送了许多礼物过去道歉。共同好友有心帮忙,借展会后的晚宴把两人凑在一起,游说好久,关系才稍稍缓和。结果张世稀转头就指名道姓地要他摆在书房里的那套石头。 Lawrence当然没同意,理由也很合理。他以前就告诉过她,那是他给未来妻子准备的礼物。 张世稀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拽上包包,扭头就走。这次他没找徐知慧问女人的思维,因为刚刚朋友已经告诉他了,张世稀单纯就是喜欢他。 “人家已经你明示了,你还那样侮辱她,照世稀的脾气,没跟你绝交算你特殊。” 所以,他很肯定,不图钱的女人肯定要图人。 “还是再高点吧。”他好像不懂委婉,也不会扭捏,坦坦荡荡地看向她,“我怕你爱上我。” “…… ” 雍嘉岁也理解他的担忧。 像他说的,花钱买时间,钱货两讫即可。 至于她不会爱上他的理由,她没和他解释。换好衣服出来,Lawrence还没走,站在店外的屋檐下等她。 她忽而有些难过,因为想起某个曾经守在那里的人。 宋时祺霸占了她整个青春,却以那样难堪的方式出局,怎么想,都心有不甘。不是非他不可的不甘,而是很久以后才意识到,不得不和一个很重要的人告别的不甘。 像剜掉一块长在心上的腐肉,你知道它已经被丢弃,也知道新的血肉会慢慢长出来,但……仍然会疼。 她调整好呼吸,笑着推开门。 Lawrence也看见她了,迎上来调侃:“走吧,女朋友。” 一时难以适应这个称呼,雍嘉岁顿了下,才回答:“我才刚下班。” 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加班。 “所以送你回家。”他看向她,征询意见,“或者,我可以把你放到地铁站。如果你希望的话。” 她点头,说好。 Lawrence的车停得不远,但也足够她把话说完。 “晚点我会把课表和工作时间都发给你,除开标记,其余时间基本有空,有特殊情况我会联系你。” “不着急。” 他说着,扬起头。 也许是解决了一部分经济压力,她久违地,感受到轻松和畅快。 雍嘉岁不说话,双手插在风衣兜里,倒退着走。灯火葳蕤都是背景,引人注目的男人仰着头,下颌弧度十分好看。 梧桐叶翩翩然坠落,他孩子气地加快脚步,跟上去,用力吹开那片树叶。 失败了。 他又一次笑起来,看向雍嘉岁。 “还是,你迫不及待地……想和我约会?” 要不把他的嘴糊住吧[好运莲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约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