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监走后,冷宫的日子彻底变成了与饥饿和寒冷的拉锯战。庭院里能吃的根茎和树皮几乎被我们搜刮殆尽,每一次外出寻找食物,都像是一场赌上性命的远征。阿依诺的身体时好时坏,我们的共享感知让每一次她的咳嗽和虚弱都加倍清晰,但也让我能更精准地判断她的状况,在她冷得发抖时提前将她搂紧,在她疼痛难忍时笨拙地按压她对应的穴位——尽管这往往意味着我要承受双份的痛楚。
我们之间的交流依旧不多,但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在悄然滋生。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动作,就能明白对方是渴了、冷了,还是发现了什么可疑的动静。
这天,一场突如其来的倒春寒让温度骤降,比深冬还要酷烈。狂风卷着冰粒,砸在破败的窗纸上,呜呜作响,像是冤魂的哭泣。我们堵门的木柴根本抵挡不住,屋里瞬间呵气成冰,那点微弱的炉火在风中明灭不定,仿佛下一秒就要熄灭。
阿依诺缩在床角,裹着我们现在所有的“家当”——那床破被子和我的旧外裙,依旧冻得脸色发青,嘴唇乌紫,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一阵强过一阵的寒意通过连接席卷我的全身,我的牙齿也开始疯狂打架,四肢僵硬得不听使唤。
这样下去不行!炉火一旦熄灭,我们绝对熬不过这个晚上!
我挣扎着爬起来,想去添柴,却发现最后几根稍微耐烧一点的木柴已经用完了。角落里只剩下一些潮湿的、一烧就冒浓烟的碎屑。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淹没上来。
就在这时,我的目光落在了房间里唯一还算“完整”的物件上——那张硬板床。床板是由几块厚实的木头拼成的。
拆床!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拆了床,我们睡哪里?但这念头随即被更强烈的求生欲压下:活不过今晚,还要床有什么用?
我找到那块生锈的铁片,踉跄着走到床边,对准床板之间的缝隙,用力撬了下去。
“哐当!”一声闷响,在狂风的呼啸中并不醒目,却用尽了我此刻全部的力气。床板纹丝不动,反而震得我虎口发麻。
阿依诺被声音惊动,抬起头,茫然地看着我近乎疯狂的举动。
我不死心,换了个角度,再次将铁片楔入缝隙,用身体的重量压上去,拼命摇晃。
“嘎吱——”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终于松动了一丝。
希望给了我力量。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枯燥而费力的动作,汗水混着雪水从额头滑落,立刻变得冰凉。手掌被粗糙的木刺和铁片划破,鲜血混着木屑,黏腻不堪。每一次用力,都牵扯着我和阿依诺共享的、因为寒冷而僵痛的肌肉。
阿依诺看了很久,忽然,她掀开身上的覆盖物,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寒冷让她动作迟缓,但她还是学着我的样子,用她那双冻得红肿的手,抓住床板的另一头,和我一起,朝相反的方向用力。
她的力气很小,但她加入的瞬间,一种奇异的暖流,竟然压过了刺骨的寒意,微弱地从连接那一端传来。那不是体温,而是一种……决心?是了,她不再只是被动承受,她在试图和我一起,对抗这场致命的严寒。
“一、二……三!”我嘶哑地喊着号子。
我们两个弱不禁风的女子,在这风雨飘摇的破屋里,像两只试图撼动大树的蜉蝣,拼命与一张破床较劲。
“咔嚓!”
一声清晰的断裂声响起!一块厚厚的床板,终于被我们合力撬了下来!
巨大的喜悦和脱力感同时袭来,我腿一软,坐倒在地,大口喘着气。阿依诺也瘫坐在我旁边,小脸因为用力而泛起不正常的红晕,但眼睛却亮得惊人。
我们没有耽搁,立刻将这块救命的床板劈成小块(这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投入即将熄灭的炉灶中。
干燥的木头遇到残火,迅速燃烧起来,发出噼啪的欢快声响。橘红色的火焰升腾而起,驱散了逼近的黑暗,也带来了久违的、实实在在的暖意。
我们紧紧靠在一起,尽可能靠近炉火,感受着那宝贵的热量烘烤着几乎冻僵的躯体。冰冷的四肢渐渐回暖,带来一种麻痒的刺痛感。
屋外,狂风依旧在咆哮。但屋内,这簇由我们的床板点燃的火焰,却顽强地燃烧着,照亮了彼此脏污却带着一丝生机的脸。
阿依诺悄悄伸出手,轻轻碰了碰我受伤流血的手掌,然后又飞快地缩了回去,只是将身体更紧地靠向我。
我看着跳动的火焰,第一次觉得,或许我们真的能撑过去。
只要火不灭,只要我们还在一起。
夜深了,疲惫至极的我们,相拥着蜷缩在剩下的光秃秃的床架上,身下垫着些枯草,盖着那床破被和外裙。炉火熊熊,屋里暖意融融。
半梦半醒间,我感觉到阿依诺往我怀里钻了钻,寻找着最温暖的位置。一个极其细微、几乎像是梦呓的声音,贴着我胸口响起:
“……清月……”
我猛地清醒了一瞬,低头看向怀里的人。她闭着眼,呼吸均匀,似乎已经睡熟。
那声呼唤轻得像是错觉。
但我确确实实听到了。不是“喂”,不是沉默,是我的名字。
我收紧了手臂,将下巴轻轻抵在她散着淡淡草药味(用积雪煮过消毒)的头发上,闭上了眼睛。
窗外,风声似乎也小了一些。长夜漫漫,但春天,或许真的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