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春寒的余威终于被顽强的炉火和彼此依偎的体温熬了过去。第二天清晨,我是在一种奇异的、淅淅沥沥的声响中醒来的。不是风雪声,而是……滴水声。
我轻轻挪开阿依诺搭在我身上的手臂,走到被木柴勉强堵住的窗边,透过缝隙向外望去。
映入眼帘的景象,让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屋檐上悬挂了一冬的冰凌,正在阳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尖端不断滴落着融化的雪水,敲击着地面残存的积雪,发出清脆的声响。院子里,厚重的雪白“毯子”边缘开始变得模糊、湿润,露出底下深褐色的、饱含水分的泥土。空气中那股凛冽的、刀子般的寒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湿润的、带着泥土芬芳的微凉。
雪,开始化了。
春天……春天的脚步,真的近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微弱的希望猛地冲上我的鼻尖。熬过来了,我们竟然真的熬过了这个几乎必死的严冬。
“唔……”床上的阿依诺也醒了,她坐起身,揉了揉眼睛,循着滴水声望向窗外,那双总是带着惊惧和阴霾的异色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入了阳光和融雪的光影,流露出一种近乎懵懂的怔忡。
我转过身,对她露出一个这些天来最轻松的笑容,指了指窗外:“阿依诺,你看,雪化了。”
她顺着我指的方向看去,看了很久很久,然后,极其缓慢地,一个浅浅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在她苍白的嘴角微微漾开。那不是一个灿烂的笑容,却比阳光更让我觉得温暖。一种轻快的、带着新生希望的情绪,如同破冰的溪流,微弱却真切地从连接那一端传来。
希望是最好的良药。随着天气转暖,阿依诺的咳嗽明显减轻了许多,脸上也渐渐有了一丝血色。我们共享的不再仅仅是痛苦和寒冷,偶尔,当阳光恰好照进破窗,落在身上时,一种淡淡的、暖洋洋的舒适感也会在我们之间流转。
生存依旧是首要问题,但境况似乎有了一丝转机。雪水融化,我们有了更充足、也更干净的水源。更重要的是,庭院里那片被冰雪覆盖了一冬的土地,开始显露出生机。
一天,我惊喜地发现,在向阳的墙角,几丛嫩绿的野荠菜顶开了湿软的泥土,舒展着锯齿状的叶片。更远处,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但看起来鲜嫩可口的野菜也冒出了头。
“这个,可以吃。”我指着荠菜,用尽量简单的词对阿依诺说。她蹲下身,好奇地用手指碰了碰那柔嫩的叶片,然后学着我的样子,小心翼翼地用磨尖的石片将它们连根挖起。
我们的食谱终于不再是单调的树皮草根,多了些许清新的滋味。虽然依旧吃不饱,但至少,饿死的阴影暂时退后了一些。
这天下午,我们正在院子里挖掘野菜,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不是皇帝那种沉稳威压的步伐,也不像王太监那样虚浮刻意。
我和阿依诺立刻警惕地停下动作,互相对视一眼,迅速躲到了一处断墙后。
院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普通宫女服饰、面容稚嫩的小姑娘探进头来,她手里挎着一个小篮子,脸上带着怯怯的神情,四下张望。
“沈……沈才人?”她小声唤道,声音里带着不确定。
我犹豫了一下,示意阿依诺别动,自己从断墙后走了出来。“你是谁?”
那小宫女见到我,吓了一跳,随即松了口气似的,快步走上前,将篮子塞到我手里,语速飞快地低声道:“才人,奴婢是浣衣局的青荷。这是……这是林御女让奴婢悄悄送来的。”
林御女?我飞快地在原主模糊的记忆里搜索。似乎是个性子温和、家世不显、在宫中同样不起眼的低阶妃嫔。原主入宫时,曾与她有过几面之缘,谈不上深交,但似乎也未曾交恶。
篮子里是几个还算软和的黑面馒头,一小包盐,甚至还有一小瓶治疗冻疮的膏药。
“林御女说,才人昔日与她有赠帕之情,她人微言轻,帮不上大忙,只能尽这点心意,让才人……务必保重。”青荷说完,不安地看了看四周,“奴婢不能久留,这就走了。”
她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匆匆跑了。
我提着篮子,站在原地,心情复杂。在这步步惊心的深宫里,竟然还能收到这样一份不带任何功利目的的、雪中送炭般的善意。
我走回断墙后,将篮子给阿依诺看。她看着里面的馒头和盐,眼睛亮了一下,但更多的还是疑惑。
“是……朋友?”她尝试着用生硬的官话问。
朋友?在这吃人的地方,这个词太过奢侈。我摇摇头,又点点头:“也许……是一点点善意。”
我们将东西拿回屋里。黑面馒头虽然粗糙,但对我们久未见粮食的肠胃来说,已是无上美味。那包盐更是珍贵,能让我们的野菜汤不再淡而无味。冻疮膏抹在手上,带来一阵清凉的慰藉。
夜晚,我们分吃了一个馒头,喝着加了盐的荠菜汤,胃里是久违的充实感。炉火噼啪,屋檐下的滴水声依旧清脆,像是为我们奏响的生机序曲。
“春天,”阿依诺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来了。”
我看向她,她正望着窗外渗进来的月光,侧脸在跳跃的火光下显得柔和了许多。
“嗯,”我点点头,将最后一点汤喝尽,“来了。”
活下去的希望,似乎也随着这冰雪消融的声音,变得真切了起来。前路依旧未知,但至少,我们有了食物,有了水,有了这短暂却珍贵的喘息之机,还有了彼此——这命运赐予的、疼痛却又无法割舍的羁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