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宫共命》 第1章 引子 我穿越了 我被冻醒了。 不是现代空调房那种带着干燥的、令人不适的冷,而是浸入骨髓的阴寒,带着一股腐朽的霉味,直往鼻孔里钻。身下是硬得硌人的板床,薄得像纸的棉被根本挡不住这彻骨的寒意。 记忆潮水般涌来, 我叫沈清月,二十四小时前,我还是个为了月底绩效焦头烂额的社畜,现在,我是一本叫《深宫谋》的宫斗小说里的炮灰女配,同名同姓的沈才人。 一个入宫半年,连皇帝面都没见过几次,就因为“冲撞圣驾”而被扔进冷宫,并且在原著第三页就悄无声息病死的倒霉鬼。 【生存任务触发:确保目标人物——北漓国质子公主阿依诺存活至明年春日。任务成功,奖励新生;任务失败,灵魂抹杀。】 脑子里那个自称“系统”的机械音冷冰冰地宣布,同时,一幅简陋的地图在我意识中展开,一个微弱的光点在离我不远的地方闪烁,旁边标注着“阿依诺”三个字。 北漓公主?那个在原著里,比沈才人死得还早的、在冷宫里冻饿而死的敌国质子?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抹杀?开什么玩笑!我才不要刚穿越就杀青,还是以这种憋屈的方式!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掀开那床破被子,哆哆嗦嗦地套上原主那件半旧不新、根本不足以御寒的棉裙,推开了这间破败宫室的吱呀作响的木门。 门外,天地一片素白。 大雪不知下了多久,鹅毛般的雪片还在纷纷扬扬地落下,将冷宫荒芜的庭院堆砌得厚厚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我的脸颊,瞬间带走了皮肤上仅存的热气。根据地图指示,那个代表阿依诺的光点,就在前面那处连屋顶都塌了半边的废弃宫苑里。 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没过脚踝的积雪中,冰冷湿透的绣花鞋很快让我的双脚失去知觉。我必须找到她,立刻,马上!按照原著时间线,阿依诺就是死在这场大雪里的! 终于,在那处断壁残垣的角落,我看到了那个几乎被白雪覆盖的身影。 很瘦小,蜷缩成一团,破烂的单衣根本遮不住冻得发青的皮肤。长长的头发纠结在一起,沾满了雪沫和枯草。她一动不动,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 “喂!醒醒!”我冲过去,徒手扒开她身上的积雪,触手一片冰寒,简直不像活人。 少女没有任何反应,嘴唇乌紫,脸色苍白得透明。我咬了咬牙,尝试把她抱起来,却发现这具身体同样虚弱无力。无奈,我只能半拖半抱,用尽吃奶的力气,将这个奄奄一息的少女往我那间稍微能挡点风的破屋子挪动。 每走一步,都喘得厉害,冷空气吸入肺里,带着撕裂般的痛感。但我不能停。 好不容易把她弄回那张硬板床上,我用自己所有的被子、甚至把那件唯一的厚外衣也盖了上去,紧紧包裹住她冰冷的身躯。我去院子里扒开积雪,找来几块断木,又翻箱倒柜找出一个破旧的火折子,好不容易在冰冷的炉膛里生起一小簇微弱的火。 屋里终于有了一丝暖意。 我打来雪水,放在炉子上烧热,用干净的布巾蘸湿,小心翼翼地擦拭她冻僵的手脚和脸颊。触碰到她额头时,那滚烫的温度让我心里一沉。 高烧了。 在这个缺医少药的冷宫里,高烧几乎等于死亡宣判。 我守在她身边,不停地用冷水浸湿布巾敷在她额头上,试图物理降温。夜深了,炉火噼啪作响,外面风雪呼号。 床上的阿依诺开始不安地扭动,嘴里发出模糊的呓语。起初是些听不懂的音节,像是北漓语,带着哭腔和绝望。后来,渐渐变成了破碎的句子。 “母妃……冷……诺儿好冷……” “父王……为什么……不接诺儿回家……” “痛……好痛……” 听着那细弱游丝、饱含痛苦的声音,我的心也跟着一阵阵发紧。同为异乡客,同为笼中鸟,虽然她是敌国质子,我是失宠废妃,但在这吃人的深宫里,我们的命运此刻诡异地纠缠在了一起。 就在我凝神听她呓语的时候,突然,一股尖锐的疼痛猛地从我小腿处炸开! “嘶——”我痛得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小腿。那感觉,就像是被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刺穿! 可我的腿明明好端端的! 我惊疑不定地看向床上的阿依诺,她正无意识地蜷缩起身体,眉头紧紧皱在一起,嘴唇咬得发白。难道……是她的腿在痛?是旧伤,还是冻伤? 一个荒谬而可怕的念头在我脑中形成。 为了验证,我深吸一口气,伸手,轻轻碰了碰她露在被子外面、肿得老高的脚踝。 几乎是同时,一股钻心的胀痛从我自己的脚踝处传来,让我差点叫出声。 我猛地缩回手,心脏狂跳。 共享痛觉?! 不是巧合!我碰到她哪里,她那个部位的痛感,就会同步传递到我的身上! 这个认知让我头皮发麻,系统只说让我保证她活下去,可没说过会绑定这种要命的“连接”! 这一夜变得无比漫长。阿依诺的高烧持续不退,时而喊冷,时而喊热,身体不时因痛苦而抽搐。而每一次她的痛苦,都会通过那种诡异的连接,分毫不差地在我身上重现。 她冷,我便如坠冰窖,牙齿打颤;她热,我便如被火烤,汗出如浆;她哪里痛,我相应的部位便会产生撕裂般的痛楚。 我仿佛在同时经历两场大病,精神和□□都达到了崩溃的边缘。但我不敢合眼,只能死死撑着,用意志力对抗着这双倍的折磨。因为我知道,如果我倒下了,我们两个都得死。 天快亮的时候,阿依诺的体温似乎稍微降下去一点,呓语也少了,陷入了一种相对平稳的昏睡。我也累得几乎虚脱,趴在床沿,意识模糊。 就在半梦半醒之间,一阵粗暴的踹门声将我和阿依诺同时惊醒! “砰!” 破旧的木门被人一脚踹开,碎木屑飞溅。凛冽的寒风裹着雪沫倒灌进来,瞬间吹散了屋里好不容易积攒起的一点暖意。 刺目的天光中,一个身着玄色绣金龙纹锦袍的高大身影立在门口,逆着光,看不清面容,但那周身散发出的冰冷威压,让空气都几乎凝固。 是新帝!萧衍!那个在原著中冷酷暴戾、刚刚登基就用铁血手腕清洗朝堂和内宫的男人! 他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阿依诺吓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往床角缩去,枯瘦的手指紧紧抓住了我的一片衣角,眼中充满了惊惧。她显然认得这位掌控她生死的帝王。 萧衍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先是极其厌恶地扫过我这间家徒四壁的破屋子,然后,精准地定格在床榻上瑟瑟发抖的阿依诺身上。 “卑贱质子,也配脏了朕的皇宫。”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北漓国近日边境似有异动,这个质子,留之无用了。 他大步上前,根本无视我的存在,伸手直接扼向了阿依诺纤细的脖颈! “不……”阿依诺发出小动物般的哀鸣,绝望地闭上眼睛。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阿依诺皮肤的前一瞬,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和窒息感先一步攫住了我!是共享感知在疯狂预警! 电光火石之间,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或许是求生本能,或许是这一夜被痛苦磨砺出的狠劲,我猛地从床沿站起,不是去阻拦皇帝的动作,而是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阿依诺之前! 几乎在同一时刻,萧衍冰冷的手指,扼住了我的脖颈! 不,准确地说,是因为我恰好挡在前面,他的手掌,覆盖在了我颈前的同时,也隔空笼罩了后面的阿依诺。但那致命的掐握力,主要是落在了我的脖子上。 巨大的力量传来,呼吸瞬间被阻断,眼球因为充血而胀痛。 “咳……咳咳……”我控制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脸色迅速涨红。 萧衍显然没料到我会突然挡上来,他微微一怔,手上的力道下意识松了一瞬。他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惊疑地落在我的脸上,似乎想看清这个不怕死的废妃到底想干什么。 就在他这片刻的停滞中,我强忍着咽喉处火辣辣的疼痛和缺氧的眩晕,抬起头,迎上他震惊而审视的目光,用尽全身力气,扯出一个扭曲却异常清晰的微笑。 “陛下……您、您掐的……”我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带着咳嗽后的沙哑,却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破宫中,“……可是两个人。” 萧衍的瞳孔,猛地一缩。 第2章 第一章 活下来了 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像是骤然凝结的寒冰,锐利的目光几乎要刺穿我。他掐在我颈间的手,力道没有继续加重,但也没有松开,只是那样悬停着,带着一种审视猎物的、令人胆寒的平静。 “两个人?”他重复了一遍,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却比外面的风雪更冷。 窒息感一阵阵涌上来,眼前已经开始发黑,但我死死盯着他,努力维持着那个艰难的笑容。我能感觉到身后阿依诺的身体在剧烈颤抖,她冰冷的指尖无意识地抠紧了我的脊背,那份恐惧和痛苦,通过我们之间诡异的连接,加倍地传递给我。 就在这时,阿依诺似乎因为极度的恐惧和缺氧,发出一声细微的呜咽,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 同一瞬间,一股尖锐的、仿佛心脏被攥紧的绞痛在我胸口炸开!比刚才脖颈被扼住的痛苦更加清晰,更加深入骨髓! “呃……”我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痛哼,额头上瞬间渗出冷汗,脸色由涨红转为惨白。 萧衍的目光从我脸上,缓缓移向我按在胸口的手,再移回我因双重痛苦而扭曲的面容上。他眼底的冰层似乎裂开了一丝极细微的缝隙,那里面闪过一丝极快的、近乎荒谬的探究。 他掐着阿依诺(或者说,主要是掐着我)的手,指节微微动了一下。 我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从几乎要黏住的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声音:“陛下……咳咳……她若此刻死了……北漓边境……恐怕……正好给了某些人……用兵的借口……” 这话半真半假。北漓是否有异动我不确定,但任何一个帝王,尤其是刚登基、根基未稳的帝王,对“授人以柄”这个词都格外敏感。阿依诺活着,是质子,是筹码;她若死了,尤其是在皇帝亲自闯入冷宫掐死的情况下,那就可能变成一面战旗。 萧衍的眼神骤然变得幽深,那里面翻涌着算计和权衡。他当然听得懂我的暗示。 寝殿(如果这破屋子能被称为寝殿的话)里只剩下炉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以及我和阿依诺压抑不住的、交叠在一起的痛苦喘息。 时间仿佛凝固了。 终于,他掐在我脖子上的手,猛地松开了。 冰冷的空气瞬间涌入肺腑,我弯下腰,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咳嗽,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而几乎在他松手的同时,我胸口那阵源自阿依诺的绞痛,也奇迹般地缓和了下去,只剩下劫后余生的虚脱和彼此喉咙、胸腔残留的火辣痛感。 萧衍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狼狈的模样,又扫了一眼蜷缩在我身后、因为恐惧和刚才的窒息而几乎晕厥的阿依诺。 “牙尖嘴利。”他冷冷地吐出四个字,听不出是褒是贬。 他没有再动手,也没有立刻离开。那目光像是有实质的重量,压得我几乎抬不起头。他在评估,评估我这个本该悄无声息死去的废妃,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为何要保护一个敌国质子,以及……我刚才那诡异的反应和话语,究竟意味着什么。 “沈才人,”他忽然唤了我的位份,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你倒是让朕……有些意外了。” 我强撑着直起身,喉咙依旧痛得厉害,声音沙哑:“臣妾……只是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也包括,不想让阿依诺死。 萧衍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弧度:“很好。那朕就看看,你能在这冷宫里,活出什么名堂。” 说完,他不再多看我们一眼,转身,玄色的衣袍在风中划开一道决绝的弧线,大步离开了这间破败的宫室。 沉重的脚步声消失在风雪中,破败的木门歪斜地挂在那里,再也关不严实,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直到确认他真的走了,我全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腿一软,跌坐在冰冷的土地上。后背已经被冷汗彻底浸透,风一吹,冷得我直打哆嗦。 床上的阿依诺似乎也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瘫软在那里,只有微弱的呼吸证明她还活着。共享的痛感渐渐消退,只剩下劫后余生、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寒冷。 我挣扎着爬过去,探了探她的鼻息,虽然微弱,但还算平稳。我又添了几根柴火,让炉火烧得旺一些。 做完这一切,我靠坐在床脚,望着门外依旧纷飞的大雪,和那个皇帝离开时留下的脚印,很快又被新雪覆盖。 活出名堂? 在这吃人的冷宫里,带着一个随时可能死掉的“连体”质子,和一个明显已经注意到我、不知是福是祸的暴君? 我摸了摸依旧隐隐作痛的脖子,那里似乎还残留着皇帝手指冰冷的触感。 路,好像更难走了。 但至少,眼下,我们活下来了。 我和她,都活下来了。 第3章 第二章 无形的锁链 我靠在冰冷的床脚,听着炉火微弱的噼啪声和阿依诺逐渐平稳的呼吸,紧绷的神经才一点点松懈下来。这一松懈,被强行压下的恐惧和身体的极度疲惫便如潮水般涌上,我几乎要立刻昏睡过去。 不行,还不能睡。 皇帝虽然走了,但这破门大敞的屋子,比冰窖好不了多少。阿依诺刚退烧,再冻上一晚,怕是神仙也难救。 我咬着牙,用冻得发麻的手撑起身子,摇摇晃晃地走到门边。那扇被踹得几乎散架的木门,门轴已经断裂,歪斜地挂着。我尝试着把它扶正,但以我现在的力气,根本是徒劳。冷风夹着雪沫,无情地灌进来,吹得炉火明明灭灭。 看来今晚是别想修好了。 我环顾四周,这屋子里除了那张硬板床和一个破柜子,几乎空无一物。最后,我的目光落在墙角那堆我之前拖阿依诺回来时,顺手捡来的、还算干燥的断木和枯枝上。 只能这样了。 我费力地将那些木柴拖到门口,也顾不上什么美观整齐,尽可能地将破损的门洞堵住。缝隙很大,寒风依旧能找到机会钻进来,但至少,比刚才那样毫无遮拦要好得多。 做完这一切,我几乎虚脱。手脚冻得失去了知觉,喉咙和胸口被皇帝掐过的地方依旧闷痛着。我步履蹒跚地回到床边,阿依诺在昏睡中无意识地蜷缩着,似乎在寻找热源。 我看着床上那单薄得可怜的被子,又看了看自己身上这件还算厚实的旧棉裙。几乎没有犹豫,我脱下了外裙,只穿着单薄的中衣,将它严严实实地盖在了阿依诺身上的被子之上。 然后,我蜷缩着,紧挨着她躺下,尽可能地将自己缩成一团,靠分享彼此那点可怜的体温来抵御严寒。 中衣根本无法御寒,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了我,冷得我牙齿直打颤。但奇怪的是,当我贴近阿依诺,感受到她身上传来的、虽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暖意时,那种源于骨髓的寒冷,似乎被驱散了一点点。 更奇怪的是,我们之间那种诡异的连接,似乎并不只传递痛苦。在她平稳的呼吸韵律中,一种极度疲惫后的、昏昏欲睡的安宁感,也若有若无地传递过来,像温和的水流,缓缓冲刷着我紧绷的神经。 在陷入沉睡的前一刻,我模糊地想:这共享感知,或许……也不全是坏事。 …… 再次恢复意识时,我是被饿醒的。 胃里像是有一把火在烧,空的发疼。天光已经从堵门的木柴缝隙里透进来,雪似乎停了,但屋里依旧冷得像个冰窟。 我动了动僵硬的身体,发现阿依诺不知何时翻了个身,面朝着我,依旧沉沉睡着。她的脸色不再像昨天那样死白,透出一点微弱的血色,呼吸也均匀了许多。看来,最危险的高烧期是熬过去了。 我轻轻起身,尽量不惊动她。炉火早已熄灭,只剩下一堆灰烬。当务之急,是找到吃的。 冷宫的份例?我回忆着原主的记忆,那点微薄得可怜的食物,通常是由一个势利的老太监负责分发,而且经常克扣,甚至几天不见踪影。指望那个,我们迟早饿死。 我推开堵门的木柴,一股清新的冷空气涌来,带着雪后的凛冽。院子里白茫茫一片,寂静无声。 吃的……哪里能有吃的? 我的目光落在院子角落那几棵光秃秃的、我叫不出名字的树上。树皮?不行,那是最后的选择。 忽然,我想起昨天拖阿依诺回来时,好像在一片荒废的花圃附近,看到过一些干枯的、像是野苋菜或者马齿苋的植株。冬天,它们的地上部分虽然枯死了,但根部或许还有能吃的块茎? 还有雪!化雪可以得到水。 说干就干。我找了一把生锈的、勉强能当铲子用的破铁片,裹紧单薄的中衣(外裙还盖在阿依诺身上),走进了及踝的积雪中。 寒冷瞬间包裹了我,但我顾不上了。生存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我在记忆中的位置挖掘,冻土硬得像铁,没几下我的手就磨破了皮,冷风一吹,钻心地疼。但幸运的是,我确实挖到了一些手指粗细、沾满泥土的根茎,看着有点像迷你版的山药。不知道有没有毒,但眼下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我又费力地收集了相对干净的积雪,装满了一个缺了口的破瓦罐。 当我抱着这些“战利品”回到屋里时,阿依诺已经醒了。 她蜷缩在床角,用我那件外裙紧紧裹着自己,只露出一双眼睛,警惕又不安地看着我。那眼神,像极了受惊的小鹿,带着野性和难以消融的恐惧。 我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温和些,晃了晃手里的根茎和瓦罐:“醒了?我们弄点吃的。” 她没说话,只是看着我生火,将雪水烧开,把那些洗干净的根茎扔进去煮。屋子里弥漫开一股淡淡的、带着土腥味的气息。 煮了很久,根茎才变得软烂。我小心地吹凉,先自己尝了一小口。味道很怪,涩涩的,谈不上好吃,但至少没有立刻毒发身亡的迹象。 我盛了一碗,递到阿依诺面前。 她看着那碗糊状的东西,又看看我,眼神里的警惕未消,但更多的是一种茫然。她似乎很久没有被人这样对待过了。 “吃吧,没毒。”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不吃东西,我们会死。” 也许是“死”这个字触动了她,也许是食物的热气诱惑太大,她犹豫了很久,才慢慢地、极其小心地伸出手,接过了那个破碗。 她吃得很慢,很安静,几乎不发出一点声音。 我看着她瘦削的侧脸和微微颤抖的睫毛,心里五味杂陈。这个敌国公主,在来到这里之前,过的又是怎样的生活?她是否也曾锦衣玉食,仆从如云?而现在,却为了一碗不知名的根茎糊,露出这样小心翼翼的神情。 “昨天……”我忽然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屋里显得有些突兀,“谢谢你的……‘提醒’。” 阿依诺拿着勺子的手顿了一下,抬起眼,有些困惑地看着我。 我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这里。如果不是你那里痛了一下,我可能……没那么快反应过来。” 她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长长的睫毛垂了下去,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只是极小幅度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一碗热乎乎的食物下肚,身体总算有了一点暖意。我重新堵好门,添了柴,让炉火继续燃烧。 我和阿依诺隔着一段距离坐着,一时无话。屋里只有柴火燃烧的声音。 这种共享感知,像一条无形的锁链,将我们这两个本该毫无瓜葛的人死死捆在了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是诅咒,也是我们在这冷宫里,唯一能依靠的、诡异的共生。 我抬起头,透过木柴的缝隙,看向外面灰蒙蒙的天空。 活下去。无论如何,要先活下去。 第4章 第三章 一起活下去 日子在饥寒交迫中缓慢流淌,像冰面下凝滞的河水。我和阿依诺,像两只在寒冬里依偎取暖的幼兽,在这被世人遗忘的角落挣扎求生。 那日皇帝来过之后,冷宫仿佛彻底成了被隔绝的世界。负责分发饭食的老太监再也没露过面,连那点馊臭的残羹冷炙也断了来源。唯一的“食物”,就是我在荒废庭院里能找到的一切——干枯的野菜根、偶尔扒到的冬眠虫蛹(需要极大的心理建设才能下咽)、还有树皮内侧那点可怜的嫩芯。 水,则靠融化积雪。 阿依诺的身体时好时坏。高烧退了,但寒气侵体,落下了病根,咳嗽一直断断续续。她咳得厉害时,我的肺腑也跟着抽搐般闷痛。我们之间的连接越来越清晰,不仅仅是痛感,似乎连虚弱、寒意、乃至一些模糊的情绪波动,都能隐隐传递。 她依旧很少说话,大多数时候只是沉默地跟着我,在我挖掘食物时帮忙搬开冻硬的土块,或是默默地将收集来的枯枝折成适合炉灶的长度。那双原本应该明媚的异域眼眸,总是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翳,警惕地观察着四周,也包括观察着我。 直到那天下午,我因为连日饥饿和劳累,在试图撬开一块冻土时,眼前一黑,直挺挺地栽倒在雪地里。 额角磕在一块石头上,温热的血瞬间涌出,但更强烈的是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和四肢百骸透出的冰冷无力感。 几乎在我倒下的同时,坐在不远处整理枯枝的阿依诺猛地抬起头,手中的树枝“啪”地掉在地上。她脸上血色尽褪,一只手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额角,另一只手撑住地面,大口喘息,眼神里充满了与我同源的眩晕和惊恐。 她连滚爬爬地冲到我身边,冰凉颤抖的手试图扶我,声音带着哭腔,是生硬的官话夹杂着北漓语:“血……你……起来……”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她如此慌乱的声音,也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她的、除了痛苦和恐惧之外的情绪——一种近乎绝望的担忧。 我强撑着睁开眼,想对她说句“没事”,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阿依诺看着我额角的血和苍白的脸,眼圈瞬间红了。她不再试图扶起我,而是转身,疯了一样用那双生满冻疮的手去扒拉我刚才撬动的冻土,指甲翻裂了也浑然不觉,直到挖出底下几块更粗壮的根茎。她将它们紧紧抱在怀里,又跌跌撞撞地去收集最干净的积雪,放入瓦罐,架在将熄的炉火上。 整个过程,她一言不发,只有压抑的抽泣和因为与我共享虚弱而同样不稳的呼吸。 当她将一碗滚烫的、混合着泥土和草根气息的糊糊,小心翼翼吹凉,递到我嘴边时,我看着她的手,看着她还残留着惊惧却努力想表达些什么的眼睛,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我张开嘴,咽下了那碗或许能救命的、味道古怪的糊糊。 热流涌入胃里,带来一丝暖意和力气。额角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那股源自阿依诺的、强烈的担忧情绪,却像一道微光,照进了这片冰冷的绝望之地。 我抬起手,用还算干净的袖口内侧,轻轻擦去她脸颊上混着泥土的泪痕。 她身体僵了一下,却没有躲开,只是睁大眼睛看着我。 “别怕,”我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说,“我们……都不会死。” 她愣愣地看着我,许久,那双漂亮的、带着异域风情的眼睛里,雾气缓缓散去,一种极其微弱的、类似依赖的光,极轻地闪烁了一下。然后,她低下头,用细若蚊蚋的声音,清晰地、用官话说了一个字: “嗯。” 从那天起,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她依然沉默,但看我的眼神里,少了些警惕,多了些难以言喻的牵绊。我们依旧饥寒交迫,共享着身体的不适与痛苦,但在这种诡异的共生中,似乎也悄然滋生出了一点别的东西。 像冰原上,依偎着点燃的,第一簇微弱的火苗。 这日黄昏,我正和阿依诺分食最后一点根茎汤,外面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不同于皇帝的沉稳威严,而是带着几分虚浮和刻意。 破败的院门被人推开,一个穿着体面太监服色、面白无须的中年人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手里竟提着一个食盒! 是那个许久不见的、负责分发冷宫份例的王太监。 他脸上堆着虚假的笑,眼神却像毒蛇一样在我们和这间破屋子之间扫过,最终落在我身上。 “哎哟,沈才人,您这儿可真是让奴才好找啊。”他捏着嗓子,声音尖利,“多日不见,您……和这位,可还安好?” 他的目光尤其在阿依诺身上停留了片刻,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算计。 阿依诺立刻像受惊的兔子,缩到了我身后,手指紧紧攥住了我的衣角。一阵强烈的紧张和厌恶感通过连接传来。 我站起身,将阿依诺挡得更严实些,平静地看着王太监:“托公公的福,还没死。” 王太监干笑两声:“瞧您说的,皇上仁厚,怎么会忘了冷宫里的各位主子呢?”他示意小太监打开食盒,里面竟然是几样像样的点心和一碗还冒着热气的肉粥! 在这饥寒交迫的冷宫里,这无异于山珍海味。阿依诺在我身后,呼吸都急促了几分,对食物的渴望通过连接清晰地传递给我。 但我心里却警铃大作。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皇帝刚走没多久,这势利的老太监就突然带着这么好的吃食出现? 王太监将食盒往前推了推,脸上笑容更深,压低了声音:“沈才人,您是个明白人。前儿个皇上是不是来过了?跟您……都说了些什么呀?您要是能给奴才透个底儿,这点心意,不算什么,往后啊,您的份例,奴才保证按时按量,甚至……加倍给您送来。” 他图的是这个。 皇帝突然驾临冷宫,必定引起了某些人的注意。这老太监,是想来探听风声,看看我这个废妃和那个敌国质子,是不是还有那么一丁点“价值”,或者,是不是即将大祸临头,他好提前撇清关系,甚至……落井下石。 我看着那诱人的食物,胃里因为饥饿而灼痛,阿依诺的渴望也影响着我的意志。但我更清楚,这食物是裹着蜜糖的砒霜。 一旦我透露半个字,无论我说什么,都可能成为别人手中的把柄。在这深宫里,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尤其是关于那位心思难测的皇帝。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躁动,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甚至带着点嘲讽:“皇上日理万机,不过是那日风雪大,走错了路,顺道进来看了眼这破败院子罢了。能跟我说什么?公公怕是问错人了。” 王太监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眼神变得阴鸷:“沈才人,您这就没意思了。皇上亲自来看您,这可是天大的恩宠,您就没什么想说的?” “恩宠?”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公公看我这样子,像是有恩宠的吗?这吃食,您还是拿回去吧,我们福薄,受用不起。” 王太监盯着我,半晌,冷哼一声:“既然沈才人不识抬举,那就算了。不过,这冷宫里的日子还长着呢,您……好自为之!” 说完,他示意小太监盖上食盒,转身带着人走了。那点珍贵的食物香气,也很快被冷风吹散。 院门重新被关上,院子里恢复了死寂。 阿依诺从我身后探出头,看着那些人离开的方向,又看看我,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和不解。她似乎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拒绝那些能让我们吃饱肚子的食物。 我转过身,看着她瘦削的小脸,轻轻叹了口气。饥饿感因为刚才的刺激而更加鲜明地灼烧着胃壁。 “阿依诺,”我叫了她的名字,这是我来这里后,第一次正式叫她,“那些东西不能吃。吃了,可能会有比饿死更可怕的事情发生。” 她似懂非懂地看着我,但眼神里的恐惧渐渐被一种懵懂的信任取代。她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然后默默地走到炉边,将瓦罐里剩下的一点根茎汤底小心地倒进碗里,递给我。 意思是,我们还有这个。 我接过碗,看着里面清汤寡水、几乎照得出人影的汤,心里五味杂陈。 拒绝了王太监,意味着我们彻底断了对外的指望,往后的日子只会更难。但至少,我们暂时避开了一个显而易见的陷阱。 前路漫漫,风雪依旧。 我看着身边这个与我命运紧紧捆绑在一起的异国少女,握紧了手里冰冷的碗。 活下去。 一起活下去。 第5章 第四章 拆床 王太监走后,冷宫的日子彻底变成了与饥饿和寒冷的拉锯战。庭院里能吃的根茎和树皮几乎被我们搜刮殆尽,每一次外出寻找食物,都像是一场赌上性命的远征。阿依诺的身体时好时坏,我们的共享感知让每一次她的咳嗽和虚弱都加倍清晰,但也让我能更精准地判断她的状况,在她冷得发抖时提前将她搂紧,在她疼痛难忍时笨拙地按压她对应的穴位——尽管这往往意味着我要承受双份的痛楚。 我们之间的交流依旧不多,但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在悄然滋生。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动作,就能明白对方是渴了、冷了,还是发现了什么可疑的动静。 这天,一场突如其来的倒春寒让温度骤降,比深冬还要酷烈。狂风卷着冰粒,砸在破败的窗纸上,呜呜作响,像是冤魂的哭泣。我们堵门的木柴根本抵挡不住,屋里瞬间呵气成冰,那点微弱的炉火在风中明灭不定,仿佛下一秒就要熄灭。 阿依诺缩在床角,裹着我们现在所有的“家当”——那床破被子和我的旧外裙,依旧冻得脸色发青,嘴唇乌紫,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一阵强过一阵的寒意通过连接席卷我的全身,我的牙齿也开始疯狂打架,四肢僵硬得不听使唤。 这样下去不行!炉火一旦熄灭,我们绝对熬不过这个晚上! 我挣扎着爬起来,想去添柴,却发现最后几根稍微耐烧一点的木柴已经用完了。角落里只剩下一些潮湿的、一烧就冒浓烟的碎屑。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淹没上来。 就在这时,我的目光落在了房间里唯一还算“完整”的物件上——那张硬板床。床板是由几块厚实的木头拼成的。 拆床!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拆了床,我们睡哪里?但这念头随即被更强烈的求生欲压下:活不过今晚,还要床有什么用? 我找到那块生锈的铁片,踉跄着走到床边,对准床板之间的缝隙,用力撬了下去。 “哐当!”一声闷响,在狂风的呼啸中并不醒目,却用尽了我此刻全部的力气。床板纹丝不动,反而震得我虎口发麻。 阿依诺被声音惊动,抬起头,茫然地看着我近乎疯狂的举动。 我不死心,换了个角度,再次将铁片楔入缝隙,用身体的重量压上去,拼命摇晃。 “嘎吱——”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终于松动了一丝。 希望给了我力量。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枯燥而费力的动作,汗水混着雪水从额头滑落,立刻变得冰凉。手掌被粗糙的木刺和铁片划破,鲜血混着木屑,黏腻不堪。每一次用力,都牵扯着我和阿依诺共享的、因为寒冷而僵痛的肌肉。 阿依诺看了很久,忽然,她掀开身上的覆盖物,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寒冷让她动作迟缓,但她还是学着我的样子,用她那双冻得红肿的手,抓住床板的另一头,和我一起,朝相反的方向用力。 她的力气很小,但她加入的瞬间,一种奇异的暖流,竟然压过了刺骨的寒意,微弱地从连接那一端传来。那不是体温,而是一种……决心?是了,她不再只是被动承受,她在试图和我一起,对抗这场致命的严寒。 “一、二……三!”我嘶哑地喊着号子。 我们两个弱不禁风的女子,在这风雨飘摇的破屋里,像两只试图撼动大树的蜉蝣,拼命与一张破床较劲。 “咔嚓!” 一声清晰的断裂声响起!一块厚厚的床板,终于被我们合力撬了下来! 巨大的喜悦和脱力感同时袭来,我腿一软,坐倒在地,大口喘着气。阿依诺也瘫坐在我旁边,小脸因为用力而泛起不正常的红晕,但眼睛却亮得惊人。 我们没有耽搁,立刻将这块救命的床板劈成小块(这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投入即将熄灭的炉灶中。 干燥的木头遇到残火,迅速燃烧起来,发出噼啪的欢快声响。橘红色的火焰升腾而起,驱散了逼近的黑暗,也带来了久违的、实实在在的暖意。 我们紧紧靠在一起,尽可能靠近炉火,感受着那宝贵的热量烘烤着几乎冻僵的躯体。冰冷的四肢渐渐回暖,带来一种麻痒的刺痛感。 屋外,狂风依旧在咆哮。但屋内,这簇由我们的床板点燃的火焰,却顽强地燃烧着,照亮了彼此脏污却带着一丝生机的脸。 阿依诺悄悄伸出手,轻轻碰了碰我受伤流血的手掌,然后又飞快地缩了回去,只是将身体更紧地靠向我。 我看着跳动的火焰,第一次觉得,或许我们真的能撑过去。 只要火不灭,只要我们还在一起。 夜深了,疲惫至极的我们,相拥着蜷缩在剩下的光秃秃的床架上,身下垫着些枯草,盖着那床破被和外裙。炉火熊熊,屋里暖意融融。 半梦半醒间,我感觉到阿依诺往我怀里钻了钻,寻找着最温暖的位置。一个极其细微、几乎像是梦呓的声音,贴着我胸口响起: “……清月……” 我猛地清醒了一瞬,低头看向怀里的人。她闭着眼,呼吸均匀,似乎已经睡熟。 那声呼唤轻得像是错觉。 但我确确实实听到了。不是“喂”,不是沉默,是我的名字。 我收紧了手臂,将下巴轻轻抵在她散着淡淡草药味(用积雪煮过消毒)的头发上,闭上了眼睛。 窗外,风声似乎也小了一些。长夜漫漫,但春天,或许真的不远了。 第6章 第五章 雪融声与生机 倒春寒的余威终于被顽强的炉火和彼此依偎的体温熬了过去。第二天清晨,我是在一种奇异的、淅淅沥沥的声响中醒来的。不是风雪声,而是……滴水声。 我轻轻挪开阿依诺搭在我身上的手臂,走到被木柴勉强堵住的窗边,透过缝隙向外望去。 映入眼帘的景象,让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屋檐上悬挂了一冬的冰凌,正在阳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尖端不断滴落着融化的雪水,敲击着地面残存的积雪,发出清脆的声响。院子里,厚重的雪白“毯子”边缘开始变得模糊、湿润,露出底下深褐色的、饱含水分的泥土。空气中那股凛冽的、刀子般的寒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湿润的、带着泥土芬芳的微凉。 雪,开始化了。 春天……春天的脚步,真的近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微弱的希望猛地冲上我的鼻尖。熬过来了,我们竟然真的熬过了这个几乎必死的严冬。 “唔……”床上的阿依诺也醒了,她坐起身,揉了揉眼睛,循着滴水声望向窗外,那双总是带着惊惧和阴霾的异色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入了阳光和融雪的光影,流露出一种近乎懵懂的怔忡。 我转过身,对她露出一个这些天来最轻松的笑容,指了指窗外:“阿依诺,你看,雪化了。” 她顺着我指的方向看去,看了很久很久,然后,极其缓慢地,一个浅浅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在她苍白的嘴角微微漾开。那不是一个灿烂的笑容,却比阳光更让我觉得温暖。一种轻快的、带着新生希望的情绪,如同破冰的溪流,微弱却真切地从连接那一端传来。 希望是最好的良药。随着天气转暖,阿依诺的咳嗽明显减轻了许多,脸上也渐渐有了一丝血色。我们共享的不再仅仅是痛苦和寒冷,偶尔,当阳光恰好照进破窗,落在身上时,一种淡淡的、暖洋洋的舒适感也会在我们之间流转。 生存依旧是首要问题,但境况似乎有了一丝转机。雪水融化,我们有了更充足、也更干净的水源。更重要的是,庭院里那片被冰雪覆盖了一冬的土地,开始显露出生机。 一天,我惊喜地发现,在向阳的墙角,几丛嫩绿的野荠菜顶开了湿软的泥土,舒展着锯齿状的叶片。更远处,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但看起来鲜嫩可口的野菜也冒出了头。 “这个,可以吃。”我指着荠菜,用尽量简单的词对阿依诺说。她蹲下身,好奇地用手指碰了碰那柔嫩的叶片,然后学着我的样子,小心翼翼地用磨尖的石片将它们连根挖起。 我们的食谱终于不再是单调的树皮草根,多了些许清新的滋味。虽然依旧吃不饱,但至少,饿死的阴影暂时退后了一些。 这天下午,我们正在院子里挖掘野菜,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不是皇帝那种沉稳威压的步伐,也不像王太监那样虚浮刻意。 我和阿依诺立刻警惕地停下动作,互相对视一眼,迅速躲到了一处断墙后。 院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普通宫女服饰、面容稚嫩的小姑娘探进头来,她手里挎着一个小篮子,脸上带着怯怯的神情,四下张望。 “沈……沈才人?”她小声唤道,声音里带着不确定。 我犹豫了一下,示意阿依诺别动,自己从断墙后走了出来。“你是谁?” 那小宫女见到我,吓了一跳,随即松了口气似的,快步走上前,将篮子塞到我手里,语速飞快地低声道:“才人,奴婢是浣衣局的青荷。这是……这是林御女让奴婢悄悄送来的。” 林御女?我飞快地在原主模糊的记忆里搜索。似乎是个性子温和、家世不显、在宫中同样不起眼的低阶妃嫔。原主入宫时,曾与她有过几面之缘,谈不上深交,但似乎也未曾交恶。 篮子里是几个还算软和的黑面馒头,一小包盐,甚至还有一小瓶治疗冻疮的膏药。 “林御女说,才人昔日与她有赠帕之情,她人微言轻,帮不上大忙,只能尽这点心意,让才人……务必保重。”青荷说完,不安地看了看四周,“奴婢不能久留,这就走了。” 她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匆匆跑了。 我提着篮子,站在原地,心情复杂。在这步步惊心的深宫里,竟然还能收到这样一份不带任何功利目的的、雪中送炭般的善意。 我走回断墙后,将篮子给阿依诺看。她看着里面的馒头和盐,眼睛亮了一下,但更多的还是疑惑。 “是……朋友?”她尝试着用生硬的官话问。 朋友?在这吃人的地方,这个词太过奢侈。我摇摇头,又点点头:“也许……是一点点善意。” 我们将东西拿回屋里。黑面馒头虽然粗糙,但对我们久未见粮食的肠胃来说,已是无上美味。那包盐更是珍贵,能让我们的野菜汤不再淡而无味。冻疮膏抹在手上,带来一阵清凉的慰藉。 夜晚,我们分吃了一个馒头,喝着加了盐的荠菜汤,胃里是久违的充实感。炉火噼啪,屋檐下的滴水声依旧清脆,像是为我们奏响的生机序曲。 “春天,”阿依诺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来了。” 我看向她,她正望着窗外渗进来的月光,侧脸在跳跃的火光下显得柔和了许多。 “嗯,”我点点头,将最后一点汤喝尽,“来了。” 活下去的希望,似乎也随着这冰雪消融的声音,变得真切了起来。前路依旧未知,但至少,我们有了食物,有了水,有了这短暂却珍贵的喘息之机,还有了彼此——这命运赐予的、疼痛却又无法割舍的羁绊。 第7章 第六章 荆棘之礼 林御女派人送来的食物和药品,像一滴甘露落入干涸的土地,短暂地滋润了我们濒临绝境的生活。那几个黑面馒头,我们吃得极其节省,每一口都像是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盐巴让寡淡的野菜汤有了滋味,冻疮膏缓解了手脚溃烂的痛痒。这份来自宫墙夹缝中的微弱善意,让我们在春寒料峭中,感受到了一丝人性的暖意。 然而,这份暖意并未持续太久。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我和阿依诺正在院子里试图开垦一小块相对肥沃的土地,看能不能种点容易存活的野菜。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背上,泥土的气息混合着青草的香味,几乎让人暂时忘却了身处何地。 突然,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尖利的呵斥声打破了这份短暂的宁静。 “就是这里!给咱家搜仔细点!” 院门被粗暴地踹开,王太监领着几个面色不善的粗使太监闯了进来,他脸上再没了上次那虚假的笑意,只剩下阴狠和得意。 “沈才人,您可让奴才好找啊!”王太监尖细的嗓音像钝刀子刮过耳膜,“有人举报,您这冷宫里藏了宫里的违禁之物!咱家奉旨搜查,得罪了!” 我心里猛地一沉。违禁之物?这根本是莫须有的栽赃!看来,上次拒绝向他透露皇帝的消息,已经彻底得罪了他,这是报复来了! 阿依诺吓得脸色煞白,下意识地就要往我身后躲。我一把拉住她冰凉的手,强迫自己站直身体,挡在她面前,冷冷地看着王太监:“王公公,我这破屋子里除了四面漏风,还有什么值得您搜的‘违禁之物’?” “搜了才知道!”王太监根本不理会我的质问,一挥手,“给咱家里里外外,仔细地搜!特别是……看看有没有什么不该有的吃食和用度!” 那几个太监如狼似虎地冲进我们勉强称之为“家”的破屋,开始翻箱倒柜。本就摇摇欲坠的柜子被推倒,我们辛苦收集的干草被扬得到处都是,连那床破被子也被撕开,露出里面发黑的棉絮。 我和阿依诺被粗暴地推到院子中央,看着他们肆意破坏我们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一点生存痕迹。愤怒和无力感像毒蛇一样噬咬着我的心。阿依诺紧紧抓着我的胳膊,身体抖得厉害,强烈的恐惧和屈辱感通过连接汹涌而来,让我的牙齿都忍不住打颤。 突然,一个太监从倒塌的床架下翻出了那个空空如也的、曾经装过馒头和盐的篮子。 “公公!找到了!”他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罪证,将篮子呈到王太监面前。 王太监捏起篮子里残留的一点盐粒,又看了看篮子的质地,脸上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哼!果然是宫里的东西!沈才人,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私相授受,偷运宫中之物入冷宫!说!这东西是哪儿来的?!” 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绝不能牵连林御女!那个怯怯的小宫女青荷,还有那个或许只是念着一点旧情的林御女,她们的好意不能成为害死她们的刀! “捡的。”我听到自己冰冷的声音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在那边墙角捡的,许是哪个宫女不小心遗落的。” “捡的?”王太监显然不信,他走上前,阴恻恻地盯着我,“沈才人,您当咱家是三岁小孩吗?这冷宫偏僻之地,哪个宫女会来这里遗落东西?看来,不动点真格的,您是不会说实话了!” 他眼神一厉,猛地扬起手,朝着我的脸狠狠掴来! 掌风袭来,我下意识地想闭眼,但身体却僵硬得无法动弹。阿依诺在我身边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 然而,预期的疼痛并没有落在我的脸上。 就在王太监的手掌即将碰到我的瞬间,站在我侧后方的阿依诺,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猛地向前一步,用她单薄的身体挡在了我前面! “啪!” 清脆响亮的耳光声,在寂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王太监那一巴掌,结结实实地扇在了阿依诺的脸上! 她被打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苍白的脸颊上瞬间浮现出五个清晰的指印,嘴角渗出一丝血迹。 几乎在同一时刻,一股火辣辣的、带着羞辱的剧痛,从我自己的脸颊上炸开!比我自己挨打还要清晰,还要痛彻心扉!那是阿依诺的感受,通过我们的连接,毫无保留地传递给了我! “阿依诺!”我失声喊道,一把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看着她脸上鲜红的掌印,一股从未有过的暴怒如同岩浆般在我胸腔里翻涌! 王太监也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这个一直像影子般沉默的敌国质子会突然冲出来。但他随即露出更加恶劣的笑容:“哟,还是个有情有义的?看来你们这冷宫里的交情不浅啊!一起打!给咱家打!打到她们说实话为止!” 几个太监狞笑着围了上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冰冷低沉、却蕴含着无上威严的声音,自院门口响起: “住手。” 仅仅两个字,却让院子里所有的喧嚣和动作瞬间凝固。 王太监和那几个太监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脸上的狞笑僵住,转为极度的惊恐,齐刷刷地转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筛糠般抖动起来。 “参……参见陛下!” 我扶着阿依诺,抬起头,看向院门。 萧衍依旧是一身玄色龙袍,负手立在门口,阳光在他身后勾勒出冷硬的轮廓。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目光淡淡地扫过一片狼藉的院子,扫过跪地发抖的太监,最后,落在了我和阿依诺身上,尤其是在阿依诺红肿的脸颊和我扶着她、因为愤怒和共享的疼痛而微微颤抖的手上,停留了片刻。 他的眼神,深不见底,看不出丝毫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