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饥寒交迫中缓慢流淌,像冰面下凝滞的河水。我和阿依诺,像两只在寒冬里依偎取暖的幼兽,在这被世人遗忘的角落挣扎求生。
那日皇帝来过之后,冷宫仿佛彻底成了被隔绝的世界。负责分发饭食的老太监再也没露过面,连那点馊臭的残羹冷炙也断了来源。唯一的“食物”,就是我在荒废庭院里能找到的一切——干枯的野菜根、偶尔扒到的冬眠虫蛹(需要极大的心理建设才能下咽)、还有树皮内侧那点可怜的嫩芯。
水,则靠融化积雪。
阿依诺的身体时好时坏。高烧退了,但寒气侵体,落下了病根,咳嗽一直断断续续。她咳得厉害时,我的肺腑也跟着抽搐般闷痛。我们之间的连接越来越清晰,不仅仅是痛感,似乎连虚弱、寒意、乃至一些模糊的情绪波动,都能隐隐传递。
她依旧很少说话,大多数时候只是沉默地跟着我,在我挖掘食物时帮忙搬开冻硬的土块,或是默默地将收集来的枯枝折成适合炉灶的长度。那双原本应该明媚的异域眼眸,总是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翳,警惕地观察着四周,也包括观察着我。
直到那天下午,我因为连日饥饿和劳累,在试图撬开一块冻土时,眼前一黑,直挺挺地栽倒在雪地里。
额角磕在一块石头上,温热的血瞬间涌出,但更强烈的是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和四肢百骸透出的冰冷无力感。
几乎在我倒下的同时,坐在不远处整理枯枝的阿依诺猛地抬起头,手中的树枝“啪”地掉在地上。她脸上血色尽褪,一只手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额角,另一只手撑住地面,大口喘息,眼神里充满了与我同源的眩晕和惊恐。
她连滚爬爬地冲到我身边,冰凉颤抖的手试图扶我,声音带着哭腔,是生硬的官话夹杂着北漓语:“血……你……起来……”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她如此慌乱的声音,也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她的、除了痛苦和恐惧之外的情绪——一种近乎绝望的担忧。
我强撑着睁开眼,想对她说句“没事”,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阿依诺看着我额角的血和苍白的脸,眼圈瞬间红了。她不再试图扶起我,而是转身,疯了一样用那双生满冻疮的手去扒拉我刚才撬动的冻土,指甲翻裂了也浑然不觉,直到挖出底下几块更粗壮的根茎。她将它们紧紧抱在怀里,又跌跌撞撞地去收集最干净的积雪,放入瓦罐,架在将熄的炉火上。
整个过程,她一言不发,只有压抑的抽泣和因为与我共享虚弱而同样不稳的呼吸。
当她将一碗滚烫的、混合着泥土和草根气息的糊糊,小心翼翼吹凉,递到我嘴边时,我看着她的手,看着她还残留着惊惧却努力想表达些什么的眼睛,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我张开嘴,咽下了那碗或许能救命的、味道古怪的糊糊。
热流涌入胃里,带来一丝暖意和力气。额角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那股源自阿依诺的、强烈的担忧情绪,却像一道微光,照进了这片冰冷的绝望之地。
我抬起手,用还算干净的袖口内侧,轻轻擦去她脸颊上混着泥土的泪痕。
她身体僵了一下,却没有躲开,只是睁大眼睛看着我。
“别怕,”我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说,“我们……都不会死。”
她愣愣地看着我,许久,那双漂亮的、带着异域风情的眼睛里,雾气缓缓散去,一种极其微弱的、类似依赖的光,极轻地闪烁了一下。然后,她低下头,用细若蚊蚋的声音,清晰地、用官话说了一个字:
“嗯。”
从那天起,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她依然沉默,但看我的眼神里,少了些警惕,多了些难以言喻的牵绊。我们依旧饥寒交迫,共享着身体的不适与痛苦,但在这种诡异的共生中,似乎也悄然滋生出了一点别的东西。
像冰原上,依偎着点燃的,第一簇微弱的火苗。
这日黄昏,我正和阿依诺分食最后一点根茎汤,外面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不同于皇帝的沉稳威严,而是带着几分虚浮和刻意。
破败的院门被人推开,一个穿着体面太监服色、面白无须的中年人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手里竟提着一个食盒!
是那个许久不见的、负责分发冷宫份例的王太监。
他脸上堆着虚假的笑,眼神却像毒蛇一样在我们和这间破屋子之间扫过,最终落在我身上。
“哎哟,沈才人,您这儿可真是让奴才好找啊。”他捏着嗓子,声音尖利,“多日不见,您……和这位,可还安好?”
他的目光尤其在阿依诺身上停留了片刻,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算计。
阿依诺立刻像受惊的兔子,缩到了我身后,手指紧紧攥住了我的衣角。一阵强烈的紧张和厌恶感通过连接传来。
我站起身,将阿依诺挡得更严实些,平静地看着王太监:“托公公的福,还没死。”
王太监干笑两声:“瞧您说的,皇上仁厚,怎么会忘了冷宫里的各位主子呢?”他示意小太监打开食盒,里面竟然是几样像样的点心和一碗还冒着热气的肉粥!
在这饥寒交迫的冷宫里,这无异于山珍海味。阿依诺在我身后,呼吸都急促了几分,对食物的渴望通过连接清晰地传递给我。
但我心里却警铃大作。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皇帝刚走没多久,这势利的老太监就突然带着这么好的吃食出现?
王太监将食盒往前推了推,脸上笑容更深,压低了声音:“沈才人,您是个明白人。前儿个皇上是不是来过了?跟您……都说了些什么呀?您要是能给奴才透个底儿,这点心意,不算什么,往后啊,您的份例,奴才保证按时按量,甚至……加倍给您送来。”
他图的是这个。
皇帝突然驾临冷宫,必定引起了某些人的注意。这老太监,是想来探听风声,看看我这个废妃和那个敌国质子,是不是还有那么一丁点“价值”,或者,是不是即将大祸临头,他好提前撇清关系,甚至……落井下石。
我看着那诱人的食物,胃里因为饥饿而灼痛,阿依诺的渴望也影响着我的意志。但我更清楚,这食物是裹着蜜糖的砒霜。
一旦我透露半个字,无论我说什么,都可能成为别人手中的把柄。在这深宫里,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尤其是关于那位心思难测的皇帝。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躁动,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甚至带着点嘲讽:“皇上日理万机,不过是那日风雪大,走错了路,顺道进来看了眼这破败院子罢了。能跟我说什么?公公怕是问错人了。”
王太监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眼神变得阴鸷:“沈才人,您这就没意思了。皇上亲自来看您,这可是天大的恩宠,您就没什么想说的?”
“恩宠?”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公公看我这样子,像是有恩宠的吗?这吃食,您还是拿回去吧,我们福薄,受用不起。”
王太监盯着我,半晌,冷哼一声:“既然沈才人不识抬举,那就算了。不过,这冷宫里的日子还长着呢,您……好自为之!”
说完,他示意小太监盖上食盒,转身带着人走了。那点珍贵的食物香气,也很快被冷风吹散。
院门重新被关上,院子里恢复了死寂。
阿依诺从我身后探出头,看着那些人离开的方向,又看看我,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和不解。她似乎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拒绝那些能让我们吃饱肚子的食物。
我转过身,看着她瘦削的小脸,轻轻叹了口气。饥饿感因为刚才的刺激而更加鲜明地灼烧着胃壁。
“阿依诺,”我叫了她的名字,这是我来这里后,第一次正式叫她,“那些东西不能吃。吃了,可能会有比饿死更可怕的事情发生。”
她似懂非懂地看着我,但眼神里的恐惧渐渐被一种懵懂的信任取代。她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然后默默地走到炉边,将瓦罐里剩下的一点根茎汤底小心地倒进碗里,递给我。
意思是,我们还有这个。
我接过碗,看着里面清汤寡水、几乎照得出人影的汤,心里五味杂陈。
拒绝了王太监,意味着我们彻底断了对外的指望,往后的日子只会更难。但至少,我们暂时避开了一个显而易见的陷阱。
前路漫漫,风雪依旧。
我看着身边这个与我命运紧紧捆绑在一起的异国少女,握紧了手里冰冷的碗。
活下去。
一起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