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辞一夜好眠。
翌日清晨,她神清气爽地在院中练了一套养身的柔拳,金刚鹦鹉在旁边的架子上扑棱着翅膀,嘎嘎叫着些无意义的音节。阳光透过晨雾,给公主府镀上一层浅金,一切看起来安宁又祥和。
丫鬟端着早膳进来时,脸上带着些许未褪的惊悸,低声禀报道:“郡主,昨夜……竹院那边动静不小呢。听说谢姑娘不知怎么冲撞了殿下养的红宵大人,被吓得不轻,后来王爷也去了,发了好大的火……”
沈青辞慢条斯理地夹起一块水晶虾饺,闻言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仿佛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趣闻。她娘亲的“安抚”手段,她再清楚不过。红宵那庞大冰冷的身躯和吞吐的蛇信,足以让任何心智不坚者噩梦连连。至于她爹发火……多半是因为他看中的“新玩具”被提前玩坏了,心有不甘罢了。
“人还活着吗?”她随口问,语气平淡得像在问今天的花开得如何。
“活着活着,”丫鬟连忙点头,“就是……听说回去后就发起高烧,胡言乱语的,太医去看过了,说是惊惧过度,开了安神的方子。”
沈青辞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吓病了?正好。人在病中,意志最为薄弱,也最容易……被趁虚而入。
用完早膳,她并未像往常一样出门,而是去了府里的藏书阁,挑了几本记载各地奇闻异志和机关阵法的杂书,靠在窗边的软榻上闲翻。心思,却有一半系在竹院那边。
她在等。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果然,午后刚过,竹院那边便传来了消息,说是苏渺的高热退了些,人虽然还虚弱,但已经能勉强进些米汤,只是精神依旧恍惚,时常惊醒。
沈青辞放下书卷,走到镜前,仔细端详了一下自己的面容。镜中的少女眉眼弯弯,唇红齿白,眼神清澈得如同山涧溪流,任谁看了都会心生好感。她对着镜子练习了一下担忧、关切又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表情,直到完美无瑕,这才起身,慢悠悠地朝着竹院走去。
……
竹院内,比前几日更添了几分死寂。
原本青翠的竹林,因为昨日江怀璧的“拜访”,好几处显得歪斜折损,破坏了原本的清幽。院里的丫鬟仆役个个敛声屏气,走路都踮着脚尖,生怕惊扰了屋里那位据说被“蟒神”冲撞了的姑娘。
沈青辞踏入苏渺卧房时,一股浓郁的药味混合着若有似无的熏香扑面而来。房间光线昏暗,窗帘半掩着。苏渺躺在拔步床上,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干裂,眼下是浓重的青黑。她闭着眼,眉头却紧紧蹙着,仿佛在睡梦中也不得安宁。
听到脚步声,她猛地睁开眼,瞳孔先是涣散,待看清是沈青辞时,瞬间收缩,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像是看到了什么比红宵更可怕的东西。她下意识地往床内侧缩去,扯着嘶哑的嗓子尖叫:“别过来!你……你别过来!”
沈青辞停在离床几步远的地方,脸上适时地露出被惊吓和受伤的表情,声音软糯,带着委屈:“姨娘……你怎么了?我是青辞啊……我听说你病了,特意来看看你……”
她站在原地,不敢再上前,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迅速蒙上一层水汽,泫然欲泣:“姨娘是不是……是不是怪青辞那天晚上带你去密室,才害得你……青辞不是故意的,青辞只是……只是想跟姨娘分享秘密……”
她说着,声音哽咽起来,低下头,用袖子轻轻擦拭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肩膀微微耸动,将一个因“好心办坏事”而内疚不已的少女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苏渺死死地盯着她,胸膛剧烈起伏,眼神里充满了恐惧、怀疑和一丝残存的、因高烧而混乱的逻辑。她看着沈青辞那副纯良无辜、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的模样,再对比昨夜长公主那温柔笑容下的残忍和红宵那冰冷的蛇瞳,剧烈的反差让她的大脑一片混乱。
是了……是了……这小郡主或许也是受害者?她只是太天真,太想找人依靠,所以才不小心把自己引入了险地?她不是故意的?否则,她为什么现在会来看自己?还一副如此愧疚的样子?
人在极度脆弱时,会本能地抓住任何一根看似能救命的稻草,哪怕那稻草曾经差点勒死自己。
“你……你真的不知道那里那么危险吗?”苏渺的声音依旧嘶哑,带着浓重的怀疑和一丝微弱的期盼。
沈青辞抬起头,泪眼汪汪,用力摇头,表情真诚得无可挑剔:“青辞不知道!青辞只知道那里是爹娘常去的地方,有很多好玩的东西……青辞以前也偷偷去看过,虽然有时候会被爹娘发现……但,但他们从没放红宵出来过……”
她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后怕和困惑:“姨娘,是不是……是不是因为我带你去了,娘亲生气了,才……”
这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苏渺心中那摇摇欲坠的怀疑壁垒。是啊,长公主那么可怕,一定是发现了她们偷窥,才用这种方式警告、惩罚!这小郡主,恐怕也是被蒙在鼓里,甚至……可能也因为自己而受到了牵连?
看着沈青辞那副楚楚可怜、仿佛随时会被她娘亲责罚的模样,一种荒谬的、同病相怜的感觉,混杂着对强大压迫者的恐惧,让苏渺的心理防线出现了裂痕。
她的敌意和恐惧稍稍减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虚弱的、近乎崩溃的倾诉欲。她需要有人理解她的恐惧,需要有人分担这令人窒息的压力。
“不……不怪你……”苏渺的声音带着哭腔,身体不再那么紧绷,她颓然地靠回枕头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是……是我自己不小心……你娘……你娘她……”
她似乎想描述江怀璧的可怕,却又恐惧得不敢说出口,只能化为无声的颤抖和眼泪。
沈青辞见状,知道火候差不多了。她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了两步,见苏渺没有再次激烈反应,才走到床边,拿起桌上的温茶,递到苏渺唇边,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呵护一件易碎的瓷器。
“姨娘,喝点水吧。”她声音温柔,“别怕,娘亲她……她其实有时候就是脾气怪了点,只要不惹她生气,就没事的。”
她喂苏渺喝了几口水,又拿起旁边的湿毛巾,轻轻擦拭她额头的虚汗,语气带着一种天真又残忍的“安慰”:“你看,你现在不是没事了吗?爹爹还请了太医来看你,说明爹爹还是关心你的呀。”
提到沈栖渊,苏渺的眼神波动了一下,闪过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那个男人……他昨晚确实来了,也确实为了她和长公主起了冲突,可他看她的眼神……依旧让她感到莫名的寒意。
“姨娘,”沈青辞俯下身,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道,“你好好养病,别再胡思乱想了。等你好些了……青辞再想办法帮你打听打听,那颗……你想要的石头,到底放在哪里才安全。”
她故意提及“天瑙石”,再次点燃苏渺心中那微弱的任务火苗。
苏渺猛地抓住她的手,指甲几乎嵌进她的肉里,眼中重新燃起一丝混合着恐惧和渴望的光:“真的?青辞……你……你还愿意帮我?”
沈青辞吃痛,却丝毫没有表现出来,反而反手握住了苏渺冰冷颤抖的手,用力点头,眼神“坚定”:“嗯!姨娘是除了舅舅以外,唯一肯听青辞说话、肯帮青辞的人!青辞一定帮你!”
她成功地将自己塑造成了苏渺在这座魔窟中“唯一”的,也是“最后”的盟友。
又“安抚”了苏渺一会儿,直到她精力不济,昏昏沉沉睡去,沈青辞才轻轻抽出手,替她掖好被角,脸上那纯良无害的表情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冰冷的、算计得逞的笑意。
她走出卧房,对守在门外的丫鬟淡淡吩咐:“好好照顾谢姑娘,用的药和吃食,都仔细着点,别怠慢了。”
丫鬟连忙躬身应下。
离开竹院,沈青辞并未回自己住处,而是转身去了主院方向。她需要向母亲“汇报”一下这边的情况,顺便……看看她爹娘昨夜那场冲突的后续。
刚到主院外,就听见里面传来瓷器碎裂的清脆声响,以及沈栖渊压抑着怒火的低吼:“江怀璧!你非要如此折辱于我吗?!”
沈青辞脚步一顿,隐在廊柱的阴影里,饶有兴致地侧耳倾听。
她母亲的声音依旧温婉,甚至带着点笑意,却字字如刀:“折辱?夫君言重了。不过是管教一下不懂规矩的新人,免得她日后恃宠而骄,坏了府里的规矩。怎么,夫君心疼了?”
“她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玩意儿!你何至于动用红宵?!”
“哦?无足轻重?”江怀璧的声音冷了几分,“无足轻重的玩意儿,也值得夫君你亲自带去太医,还当着下人的面与我争执?夫君,你的‘病’,是不是又加重了?连这等货色,也当成专属物了?”
“你!”
接着是更激烈的争吵,夹杂着东西被扫落的声音。
沈青辞听得津津有味。看来她爹这次是真的有点动气了,不仅仅是因为苏渺,更是因为她娘毫不留情地挑战了他那病态的占有权威。而她那句“你的病是不是又加重了”,更是精准地戳到了她爹的痛处。
这场戏,真是越来越好看了。
她没进去打扰父母的“雅兴”,悄无声息地退开了。看来,苏渺这颗棋子,比她想象的更能搅动府里的风云。不仅激化了父母之间的矛盾,还让她爹对她的“所有权”意识更加强烈。
这很好。
矛盾越深,水越浑,她才好在里面摸鱼。
……
接下来的几天,公主府表面维持着诡异的平静。
苏渺在太医的调理和沈青辞偶尔“不经意”的关怀下,身体逐渐好转,但精神依旧敏感脆弱,对周围的一切充满了警惕,唯独对沈青辞,依赖日深。沈青辞则完美地扮演着一个善良、无助却又努力想帮助“盟友”的少女形象,时不时给苏渺带去一些无关痛痒的、关于府内路径或者她爹娘喜好的“情报”,进一步巩固着这份扭曲的信任。
沈栖渊似乎因为那日的争吵,暂时收敛了些,没再频繁前往竹院,但沈青辞知道,她爹的视线从未真正离开过那里。他就像一头守护着自己领地的雄狮,哪怕自己暂时不去享用,也绝不容许他人染指,甚至……包括他名义上的妻子。
江怀璧则一如既往的“温婉”,仿佛那日的冲突从未发生,甚至还在一次家宴上(沈栖渊称病未至),“亲切”地询问了苏渺的病情,赏下了一些补品,那关怀备至的模样,让苏渺吓得差点当场打翻汤碗。
暗流,在平静的表象下汹涌。
沈青辞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如同一个高超的棋手,审视着棋盘上每一颗棋子的动向。
她在等。等苏渺按捺不住,再次行动。经过这几日的“休养”和“信息搜集”,加上系统麻雀在暗处的不断催促,这只被逼到悬崖边的兔子,一定会再次冒险。
而这一次,她不会再给她任何走错路的机会。她会“不经意”地,将真正的、通往“目的地”的路径,“泄露”给她。
时机,在一个月色黯淡、乌云蔽星的夜晚,悄然来临。
负责监视竹院的暗卫传来消息,苏渺换上了一身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衣,身形鬼祟地溜出了院子,手里似乎还拿着什么东西——像是根据某些描述临时绘制的、简陋的路线图。
沈青辞坐在窗边,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嗒嗒声。
她站起身,没有点灯,如同融入了黑暗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房间。
今夜,她不再是引导者,而是……收割者。
她远远地吊在苏渺身后,看着她如同惊弓之鸟,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四下张望,凭借着那份漏洞百出的“地图”和可能是“系统”提供的微弱指引,在复杂的府邸中艰难摸索。
有好几次,苏渺差点走错方向,触发一些无关紧要的小机关,吓得脸色发白,冷汗直流。沈青辞隐藏在暗处,如同欣赏一幕有趣的戏剧。
终于,在苏渺绕了无数弯路,几乎要绝望放弃的时候,她“幸运”地找到了今日阵□□转后,正确的暗道入口——那片位于荒院杂草下的黑洞。
苏渺脸上瞬间迸发出狂喜和决绝的光芒,她深吸一口气,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钻了进去。
沈青辞没有立刻跟上。她在入口处静静等了一会儿,直到确认苏渺已经深入,并且……那只一直远远跟着、负责警戒和记录的麻雀系统,也按捺不住,跟着飞入了暗道之后,她才如同鬼魅般,飘然入内。
暗道内,火把依旧。
沈青辞对这里的熟悉程度如同自家后院,她甚至不需要借助光亮,仅凭记忆和感知,就能避开所有机关,悄无声息地前行。
她能听到前方不远处,苏渺压抑的、粗重的呼吸声,和因为紧张而偶尔踢到石子的细碎声响。
这一次,苏渺没有走错。她凭借着“盟友”之前“无意”中透露的、关于阵法变化规律的“线索”(自然是沈青辞精心筛选过的假信息),以及系统麻雀在关键时刻的方位校正,竟然真的七拐八绕,再次来到了那间存放着无数珍宝和……天瑙石的石室前。
站在石室入口,看着里面木架上琳琅满目的珠宝,尤其是最顶层那琉璃盒中散发着诱人红光的宝石,苏渺激动得浑身发抖,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
成功了!她终于找到了!
她回头看了一眼停在肩头、同样显得有些“激动”的麻雀系统,咬了咬牙,从怀中掏出几块随手捡来的石子,朝着记忆中有机关的区域奋力扔去——这是她能想到的、最笨的试探方法。
石子落地,发出几声闷响,预想中的箭矢毒针并未出现。
难道……机关被关闭了?或者,今天的机关不在这里?
狂喜淹没了她残存的理智。她不再犹豫,如同扑火的飞蛾,朝着那颗梦寐以求的天瑙石冲了过去。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琉璃盒的瞬间——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转动声,在寂静的石室中清晰可闻。
苏渺的动作僵在半空。
下一秒,她脚下的石板毫无征兆地向下翻落!一个深不见底的陷阱赫然出现!
“啊——!”
苏渺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整个人就朝着黑洞洞的陷阱直坠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一直停在她肩头的麻雀系统猛地爆发出一道微弱的白光,翅膀急扇,一股无形的力量托了苏渺一下,减缓了她下坠的势头,让她勉强扒住了陷阱边缘一块凸起的石头!
她整个人悬在半空,脚下是漆黑的深渊,冰冷的寒意从下方涌上来。她死死扒着那块救命的石头,指甲崩裂,鲜血渗出,脸色惨白如纸,连呼吸都快要停止。
那只麻雀系统也因为强行动用力量,显得萎靡了不少,在她耳边焦急地“啾啾”叫着。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疑惑的、甜美的声音,从石室入口处响起,如同天籁,又如同恶魔的低语:
“姨娘?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苏渺猛地抬头,看到沈青辞提着一盏小灯笼,站在入口处,正“惊讶”而又“担忧”地望着她。灯笼的光映着她纯净无暇的脸庞,和她那双在光影交错间,显得深不见底的眼眸。
“青……青辞……”苏渺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声音带着哭腔和极致的恐惧,“救我!快拉我上去!”
沈青辞却没有立刻上前。她提着灯笼,慢慢走到陷阱边缘,低头看着悬在半空、狼狈不堪的苏渺,脸上露出了恰到好处的“困惑”和“后怕”。
“姨娘,你……你是不是又想来偷看爹娘的秘密了?”她轻声问,语气里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这里真的很危险的,娘亲说过,不能随便进来……你看,差点就掉下去了。”
她说着,蹲下身,伸出那只白皙纤细的手。
“来,抓住我,我拉你上来。”
苏渺看着那只伸向自己的、代表着生机的手,几乎要喜极而泣。她奋力抬起另一只手,朝着沈青辞的手抓去。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沈青辞的瞬间,沈青辞的手,却微微向后缩了一寸。
苏渺抓了个空。
她惊愕地抬头,对上沈青辞那双依旧“纯净”,此刻却仿佛蒙上了一层冰霜的眼睛。
沈青辞看着她,唇角慢慢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清晰地传入苏渺耳中,带着一种令人彻骨生寒的“善意”:
“姨娘,下次……可要更小心一点哦。”
“毕竟,不是每次……”
“……都有青辞在旁边‘救’你呢。”
话音未落,苏渺扒着那块石头的手指,因为长时间的用力和高度的紧张,终于支撑不住,猛地一滑!
“不——!!”
在苏渺绝望的尖叫声和麻雀系统急促的“啾啾”声中,她的身影,连同那只萎靡的麻雀,一起坠入了无尽的黑暗深渊。
沈青辞缓缓站起身,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灯笼的光晕在她脸上明明灭灭,映照出她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索然无味的表情。
她低头,看了一眼那重新恢复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陷阱入口,转身,提着灯笼,不紧不慢地离开了石室。
暗道的火把,将她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
收割,完成。
接下来,该去通知爹娘,他们的“小兔子”,不小心……走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