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渺跑了。
像一只真正的、被猎犬追逐的兔子,慌不择路,踉踉跄跄地消失在暗道深邃的黑暗中,连回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沈青辞站在原地,并未立刻去追。她弯腰捡起滚落一旁的灯笼,指尖轻轻拂去沾上的灰尘,火苗在她平静的瞳孔中跳跃。
真可惜。她在心里轻轻叹息。
精心布置的戏台,诱饵刚刚放下,观众却吓得落荒而逃。那间石室里的“风景”,是她和母亲为父亲准备的“日常小游戏”,固然刺激,却远非这座府邸真正秘辛的冰山一角。本想循序渐进,让这只新来的兔子慢慢适应这笼中的“乐趣”,没想到她如此不禁吓。
“胆子这么小,怎么做好‘兔子’呢?”沈青辞低声自语,唇角却勾起一抹兴味盎然的弧度。也好,恐惧到极致,才会衍生出别的东西,比如……狗急跳墙的勇气,或者,扭曲的依赖。
她提着灯笼,不紧不慢地沿着来路返回。暗道里的火把将她的影子拉长,扭曲地投射在石壁上,仿佛有无数个她在并行。走到暗道入口处,她停下脚步,目光扫过之前那只麻雀停落的树枝。
那里空空如也。
那只“系统”麻雀,果然也跟着它的宿主一起仓皇逃窜了。
沈青辞无声地笑了笑,弯腰钻出暗道,将杂草重新盖好,动作优雅得像是在打理自家花园。夜风拂过荒院,带来竹叶沙沙的声响,也带来了远处主院方向,隐约传来的、属于她母亲那特有的、温柔到令人毛骨悚然的低语,以及她父亲压抑的、混合着痛苦与某种难以言喻快意的闷哼。
看来,爹娘那边的“游戏”,还在继续**。
她抬头望了望那座在月光下轮廓模糊、檐角似乎仍在微微蠕动的蝙蝠巢穴阁楼,又瞥了一眼竹院的方向,这才提着她的小灯笼,步履轻快地朝着自己的院落走去。
今夜,暂且让受惊的小兔子独自舔舐伤口吧。
欲擒,故纵。
……
翌日清晨,公主府仿佛一切如常。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入暖阁,空气中弥漫着清雅的檀香。江怀璧正与沈青辞一同用早膳,桌上摆着精致的点心和小粥,气氛静谧而温馨,仿佛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寿宴闹剧和密室旖旎从未发生。
江怀璧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常服,未施粉黛,长发松松挽起,更显得温婉动人。她小口喝着粥,动作优雅得如同画中仙子。
一名丫鬟轻手轻脚地进来,躬身禀报:“殿下,竹院的谢姑娘……派了她的丫鬟来说,身子有些抱恙,就不来陪殿下和郡主用早膳了。”
“谢姑娘”?哦,是了,那个连“妾”都没资格自称的苏渺。
江怀璧闻言,抬起眼帘,怨怼又似笑非笑地瞥了沈青辞一眼,语气带着亲昵的责备:“青辞,瞧瞧你,昨日是不是玩得太过火,吓着人家新来的‘妹妹’了?”
沈青辞正用银勺搅动着碗里的杏仁酪,闻言抬起头,露出一副比母亲还要无辜的神情:“我才没有呢。娘亲可别冤枉我,我就是太久没见到这么……鲜活可爱的小白兔了,一时兴起,想带她熟悉熟悉府里的环境嘛。”
她眨眨眼,笑得像只偷腥的小猫:“哪里有娘亲您玩得过火?您看,爹爹这不也没来陪我们用早膳么?”
话音未落,门外又传来脚步声,还是刚才那丫鬟,面色有些微妙地再次禀报:“殿下,王爷……王爷带着太医,往竹院方向去了。”
暖阁内瞬间安静了一瞬。
沈青辞和江怀璧同时停下动作,母女二人隔着餐桌对视一眼,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电波交汇,俱都读懂了彼此眼中的意味。
随即,江怀璧先笑了起来,那笑容依旧温婉,眼底却漫上一层幽冷的光,如同冰封的湖面裂开细缝,渗出寒意。她拿起帕子,轻轻擦了擦嘴角,动作慢条斯理。
“看来……”她柔声开口,声音像羽毛搔过心尖,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宣示,“今日,该轮到为娘去逗逗这只……惹人怜爱的小兔子了。”
沈青辞立刻配合地眨眨眼,故意用一种天真又残忍的语气问:“那爹爹呢?爹爹好像很关心‘谢姑娘’呢。”
江怀璧笑得愈发风情万种,眼波流转间,却有一种令人胆寒的东西沉淀下来,语气幽冷如深井寒冰:“不听话的男人,没有第二次机会。”
沈青辞夸张地耸了耸肩,放下银勺,表示自己用完早膳了。她离席前,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回头对她娘亲随口叮嘱了一句,语气轻描淡写,如同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娘亲,玩归玩,小心点。”
她顿了顿,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窗外晴朗的天空。
“家里……好像还进了只不怎么安分的‘麻雀’。”
江怀璧端茶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自然,对她露出了一个“放心”的完美笑容。
……
沈青辞果然一整日都没再去竹院“叨扰”。
她在自己的院子里,悠闲地翻了几页闲书,逗弄了一下笼中那只羽毛艳丽、却始终学不会说人话的金刚鹦鹉,又对着窗外那株开得正盛的西府海棠发了一会儿呆。
她知道,她娘亲此刻一定在竹院,用她那种独有的、温柔刀割肉的方式,“安抚”着受惊的苏渺,顺便,加深那只“麻雀”对这座府邸的错误认知。
果不其然,临近傍晚,她溜达出府,在京城最繁华的街市上转了一圈,接受了一圈百姓们“容姝郡主万福”的问候和各式小礼物后,掐着时间回府。
刚踏入府门,便有眼线来报,竹院那边,今日“颇为热闹”。长公主殿下亲自去“探望”了生病的谢姑娘,期间具体发生了什么不得而知,只知道殿下离开时,竹院四周那片原本青翠欲滴的竹子,莫名弯折了好几枝,像是被什么重物反复压过、踢打过。
沈青辞想象了一下那画面,她娘亲大概是把对父亲擅自带人回府的不满,连本带利地“玩”在了苏渺身上。用鞭子?还是她那身怪力?或者,只是用语言和气势,就足以让那只兔子精神崩溃?
她原本想直接回自己院子,但看了看天色尚早,脚步一拐,又朝着竹院的方向去了。
越是恐惧,越容易露出马脚。她想去看看,经过母亲一整日的“特别关照”,那只兔子是否还保持着“清醒”,以及……那只“麻雀”,是否还在试图扑腾。
还未走近竹院,远远便听到卧房内传来模糊的低语声,间或夹杂着压抑的、凄凉的啜泣。
沈青辞挑了挑眉,看来精神还没完全垮掉,还有力气哭和……说话?
她想起昨夜暗道口那只麻雀,心思微动。白日里母亲在场,那“系统”想必不敢轻易现身。如今母亲刚走,父亲或许还在前院处理公务,这正是它出来“安抚”宿主、收集情报的好时机。
她没走正门,而是身形一晃,如同没有重量的幽灵,悄无声息地使用轻功翻上了苏渺所在厢房的屋顶。动作轻盈如猫,连一片瓦砾都未曾惊动。
她小心翼翼地掀开一小片瓦片,俯身向下窥伺。
屋内没有点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苏渺蜷缩在靠窗的美人榻边,不再是昨日那般强装镇定,而是真正显露出了狼狈和脆弱。她头发散乱,眼睛红肿,面颊上甚至还带着未干的泪痕,身上那件素雅衣裙也皱巴巴的,沾了些许尘土和……疑似竹叶的碎屑?
她正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低声啜泣着说话,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浓重的鼻音:
“……我不干了行不行?我一个新手,连系统商城都没解锁几个,你让我做这种地狱级难度的任务?那颗破石头周围全是机关!长公主是个能笑着把人当毽子踢的变态!那小郡主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越说越激动,声音也拔高了些,带着哭腔和愤懑:“什么第一个成功潜入公主府的任务者?我才不信沈栖渊那个抖M会真心喜欢我!他看我的眼神……跟看一件玩意儿没什么区别!”
“接近?我怎么接近!她今天把我当毽子吊在竹子上踢啊!要不是我死死抱住竹子,现在恐怕已经散架了!”
“偷?我怎么偷?!那里有机关!你们呢?被这个世界削弱得连个像样的金手指都给不起!隐身符?穿墙术?什么都没有!就会催催催!”
沈青辞微微调整了一下角度,视线落在美人榻前的矮桌上。那里,果然立着一只麻雀,正是昨夜见过的那只。此刻,它的小脑袋正对着苏渺,尖喙开合,发出极细微的、普通人绝难察觉的“啾啾”声,似乎在回应着她的抱怨。
以沈青辞的视角,无法完美解析那复杂的鸟语,但她能通过苏渺的反应,大致猜出“系统”说了什么。
不知道麻雀又说了什么,苏渺的情绪更加激动,她猛地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眼神却因为愤怒而显得亮得骇人:
“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这句“她”,指的似乎是江怀璧。
“一口一个‘头牌’,活该她被她爹她娘不喜!”——这句“她”,指的显然是沈青辞自己。
沈青辞在屋顶无声地挑了挑眉。哦?还敢在背后骂她?
“任务完成后,我第一个撕烂她的嘴!”苏渺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低吼出来,带着一种穷途末路般的狠厉。
哎呀呀。
沈青辞轻轻合上了瓦片,隔绝了底下那充满怨毒的诅咒。
我这么和善可爱,尽心尽力地扮演着一个渴望逃离魔窟的可怜女儿,她怎么能对我有如此大的恶意呢?
小白兔不仅伤了我的心,还生出了不该有的獠牙。
要受惩罚的呀。
她轻巧地跃下屋顶,如同落叶般无声落地,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逗弄小动物,也讲究张弛有度,欲拒还迎。既然对方已经受惊过度,并且开始口出恶言,那么,暂时冷一冷,让她在恐惧和孤立无援中自己发酵一会儿,或许效果更佳。
她决定,接下来这段时间,都不去主动理会苏渺。
让她好好“享受”一下,没有“青辞”这个“唯一盟友”的公主府,是何等滋味。
……
接下来的几日,沈青辞果然言出必行。
她要么待在府里自己的小院,要么就出府闲逛,赏花听曲,甚至跑去京郊别院(她娘确实在京郊有别院,但里面养的是不是“面首”,就只有他们自家人知道了)小住了两日,完全将竹院那位“谢姑娘”抛在了脑后。
苏渺果然如她所料,开始坐不住了。
起初一两天,她似乎还在惊魂未定地观察,试图自己摸索府中的情况。但公主府如同一个巨大的、会呼吸的迷宫,白日看似平静,夜晚却总有各种难以解释的细微声响;路径似乎每天都在发生微妙的变化;那些沉默的、眼神空洞的丫鬟仆役,更是问不出任何有用的信息。
她几次派人来沈青辞的院子,借口请教女红或送些自己做的(难以下咽的)点心,都被沈青辞院里的丫鬟以“郡主身子不适”、“郡主出府未归”等各种理由挡了回去。
拒绝得多了,连丫鬟都看出了些端倪,私下里嘀咕,郡主是不是不喜那位新来的谢姑娘。
沈青辞但笑不语。
直到第三日傍晚,她和她娘在花园凉亭里对弈时,江怀璧落下一子,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嘴:“那只兔子,躲在洞里瑟瑟发抖了几日,粮草将尽,又找不到出路,眼看……该忍不住要自己往外探头了。”
沈青辞执着黑子,盯着棋盘上纵横交错的局势,轻轻“嗯”了一声。
她娘亲对“猎物”状态的把握,向来精准。
果然,当夜子时过后不久,负责监控竹院的暗卫便传来消息——苏渺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衣裙,鬼鬼祟祟地溜出了竹院,看方向,竟是朝着昨日荒院那片区域摸去。
她果然还是不死心,想要再去寻找那个藏着“天瑙石”的暗室。
沈青辞披衣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唇角弯起。
鱼儿,终于还是要咬钩了。只是不知道,这次她找到的,会是谁的“宠物间”?
她并不担心苏渺真的能找到暗室。暗道入口的阵法每日都在变化,没有她或者她爹娘的指引,外人绝难寻到正确路径。她更感兴趣的是,苏渺这次冒险,会触发府里的哪一处“小惊喜”?
约莫一炷香后,暗卫再次来报,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古怪?
“郡主,谢姑娘……她没找到暗道入口,反而触动了西南角宠物房的禁制,被……被红宵大人‘请’到殿下面前去了。”
沈青辞:“……”
红宵?她娘亲养的那条宝贝毒蟒?
她几乎能想象出苏渺当时的表情。看来,今晚的“游戏”,注定要由她娘亲主导收场了。
她挥退了暗卫,重新躺回床上,盖好锦被。
罢了,既然娘亲接手了,她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明日再去“欣赏”小白兔的惨状也不迟。
带着一丝看好戏的期待,沈青辞安然入睡。
今夜,公主府的月光,似乎都带着一丝血腥的甜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