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煜南下已半月有余。
林微月的生活,仿佛又回到了某种表面上的平静。
西厢书房依旧每日都会收到由特定渠道送来的、关于江南盐务的密报抄件或相关卷宗,只是数量不如萧煜在京时那般频繁,内容也更为零散琐碎,像是被人为筛选过,只让她看到冰山一角。
她心知肚明,这是萧煜的谨慎,也是他对她的一种保护,或者说,控制。
他不需要“锦心”知晓所有的行动细节,只需要她在关键时刻,提供那个能穿透迷雾的“视角”。
但这并未削弱林微月的作用。
相反,这种信息不对称的博弈,更考验她的推断和联想能力。
她像一名高明的棋手,面对的不是完整的棋盘,而是对手偶尔落下、看似无关的几枚棋子,需要凭此推断出整个棋局的走向。
她将萧煜零星传回的信息与自己之前绘制的“关系网”相互印证。
例如,密报中提到某位掌管盐引发放的官员“突发恶疾,暴毙家中”,她便会立刻在自己那张图上,将此人的名字划去,并思考:
这是灭口?
还是萧煜的清理?
空出来的位置,会被谁接手?
与淮南沈氏或镇南王府有无关联?
又或者,密报提及某处盐场“灶户情绪渐稳”,她则会想,萧煜用了什么手段安抚?
是查处了克扣工钱的胥吏,还是发现了其他更深层的原因?
这“稳定”背后,是真正的缓和,还是暴风雨前更危险的平静?
她不再仅仅被动接收信息,开始尝试主动“提问”。
她会将一些基于现有信息推导出的、看似天马行空的问题或假设,用极其隐晦的方式,夹杂在送回江南的、关于“先生”对某些盐法古籍的“请教”纸条中。
比如,她会问:“偶阅古籍,见前朝有盐商以巨资购得荒山,后于山中得矿,富甲一方。不知本朝盐商巨贾,除盐业外,可还热衷经营他业?如矿冶、船运等?”
这个问题,看似探讨商业行为,实则是在试探淮南沈氏等盐商巨额财富的其他可能去向,以及是否与“铁”或“漕运”产生关联。她相信,以萧煜的敏锐,能读懂她的弦外之音。
这种隔空的思想交锋,既危险,又让她体验到一种奇异的智力上的快感。
她像一只潜伏在暗处的蜘蛛,通过一根极细的丝线,感知着千里之外的风吹草动,并试图用自己的方式,去影响那只正在明处搏杀的猎鹰。
这日午后,林微月正在书房对照着一份江南地图,琢磨几条主要盐运水道的关隘设置,前院忽然传来一阵不小的喧哗。
萍儿急匆匆跑来,脸色有些紧张:“小姐,门房来报,说是……是淮南沈家的公子前来拜访老爷,听闻老爷不在,又说……久仰小姐才名,特来拜会。”
沈家公子?
淮南沈氏!
林微月的心猛地一沉。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萧煜正在江南查沈家的底细,沈家的人却在这个节骨眼上,如此“巧合”地出现在京城,还直接找上了林家?
来者不善。
她迅速冷静下来。
沈家公子点名要见她,绝非“仰慕才名”那么简单。
最大的可能,是萧煜在江南的动作已经引起了沈家的警觉,他们无法直接对付萧煜,便想来试探一下这个与萧煜“合作”的、藏着“高人弟子”的林家,尤其是她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林家小姐。
不能不见。不见反而显得心虚。
“请沈公子在前厅用茶,我稍后便到。”林微月吩咐道,声音平静无波。
她回到自己房中,对镜整理了一下仪容。镜中的少女,脸色依旧带着病态的苍白,眉眼间却不再是往日刻意伪装的纯然怯懦,而是沉淀下几分历经风波后的沉静与警惕。
她选了一身最素雅、最符合她“病弱”身份的浅青色衣裙,发间只簪一枚简单的玉簪,确保自己每一个细节都无懈可击。
走到前厅门口,她已调整好呼吸,脸上挂起恰到好处的、带着疏离与些许疲惫的温婉笑容。
厅中,一位身着锦蓝绸袍的年轻公子正背着手欣赏墙上一幅山水画。
闻声转过身来,只见其面如冠玉,眉眼含笑,举止风流,端的是一副翩翩贵公子的模样。
他见到林微月,眼中迅速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随即化为春风般和煦的笑容,拱手道:“这位便是林小姐吧?在下沈玠,冒昧来访,打扰小姐清静,还望海涵。”
“沈公子客气了。”林微月微微屈膝还礼,声音轻柔,带着气力不足的微喘,“不知公子大驾光临,有何见教?”
她在丫鬟的搀扶下,在客座慢慢坐下,动作显得有些吃力。
沈玠目光在她身上流转一圈,笑道:“早就听闻林尚书有位蕙质兰心的千金,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说来惭愧,在下此次入京,本是处理一些家族琐事,听闻林小姐前些时日身体违和,家父与林尚书也曾有数面之缘,特备上些江南带来的滋补药材,聊表心意。”
他示意随从奉上一个精致的礼盒。
“沈老爷和公子有心了,小女愧不敢当。”林微月示意萍儿接过,语气依旧淡淡的,带着闺阁女子应有的矜持。
沈玠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冷淡,自顾自地饮了口茶,状似无意地感慨:“江南如今也不太平啊。
听说朝廷派了萧指挥使南下督查盐务,雷厉风行,弄得人心惶惶。
我们这些安分守己的商贾,也是战战兢兢,生怕行差踏错。”
来了。
林微月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朝廷派员巡查,自是为了整顿吏治,清明的商贾又何须惊慌?沈家是江南望族,想必更是遵纪守法的典范才是。”
沈玠哈哈一笑,掩去眼底的精光:“林小姐深居简出,竟也知晓这些朝堂之事?
真是见识不凡。不过小姐有所不知,这盐务繁杂,有时难免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扯。
就怕萧指挥使手段过于……刚硬,万一殃及池鱼,岂不冤枉?”
他话锋一转,目光似有深意地看向林微月,“说起来,听闻萧指挥使离京前,与林府往来颇多,还借贵府安置了一位高人?
不知林小姐可曾见过?
若有机会,沈某倒真想拜会一下这位能得萧指挥使如此看重的奇人。”
图穷匕见。
他真正的目标,是打探“锦心”的虚实,甚至想通过她来试探萧煜的底牌和意图。
林微月的心跳漏了一拍,但脸上依旧维持着平静。
她抬起眼,看向沈玠,目光清澈中带着一丝被冒犯的微愠:“沈公子说笑了。萧指挥使是朝廷重臣,他来府上与家父所议自是公务,小女一介女流,岂敢过问?
至于那位先生,更是性情孤僻,需静养不见外客,小女也只是遵命偶尔送些汤药,连面都未曾见过几次。
公子此言,若是传了出去,恐有损小女清誉。”
她语气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远和警告。
沈玠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随即恢复自然,打了个哈哈:“是在下唐突了,小姐莫怪。只是随口一问,绝无他意。”他又闲话了几句江南风物,见林微月始终神色淡淡,应对得体,却滴水不漏,便知今日是探不出什么了,于是起身告辞。
送走沈玠,林微月回到书房,关上门,后背竟惊出了一层薄汗。
沈玠的来访,像一个清晰的信号,表明江南的斗争,已经悄然蔓延到了京师,蔓延到了她的身边。
萧煜在明处面对狂风暴雨,而她,则要在暗处应对这些笑里藏刀的试探。
她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欣欣向荣的草木,心中却是一片冰寒。平静,果然只是假象。
而沈玠那双看似多情风流的眼睛背后隐藏的算计,让她明白,接下来的日子,恐怕不会再有任何真正的安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