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谋:指挥使的心尖宠》 第1章 夜雨惊鸿 子时三刻,夜雨敲窗。 林府深闺内,一盏孤灯如豆,在弥漫的淡淡药香中,映照出林微月苍白而专注的侧脸。 她裹着厚厚的锦被,纤长的手指却异常稳定,正就着摇曳的烛光,在一张窄小的宣纸上疾书。 墨迹是特制的,遇水则化,字迹需极小,方能容纳下那足以震动朝堂的策论。 窗外雨声淅沥,更衬托出室内的死寂。 唯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她自己压抑着的心跳。 “咚……咚咚……” 并非敲门声,而是窗外檐下风铃被急风扯动,发出的几声凌乱碎响。 林微月执笔的手猛地一顿,一滴墨迹险些晕开。 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骤然停止了跳动。 片刻后,除了风雨声,再无异动。 是风。 她缓缓吁出一口气,胸腔内却泛起熟悉的憋闷感。 自三年前被迫以此种方式“存活”于世,每一个夜晚都如同行走在刀尖之上。 白日的她是病骨支离、见风就倒的药罐子,是吏部尚书林淮安那朵娇弱得需用金山银山、珍稀药材仔细温养着的独苗。 唯有在这深沉的夜色里,她才是“锦心”,是能在方寸纸笺间,为困顿的朝局剖开迷雾,为焦头烂额的父亲指点出一线生机的隐秘存在。 这“病”,是她的枷锁,也是她最好的伪装。 她迅速收拢心神,将最后几句关乎东南漕运整顿的关键建议写完。 墨迹稍干,她便熟练地将纸条卷成细棍,塞入一枚特制的细小铜管内,外面用普通蜜蜡封好。 做完这一切,额间已渗出细密的冷汗,一阵剧烈的咳嗽不受控制地涌上喉头,她急忙用绣帕捂住嘴,单薄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咳声在寂静的雨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她下意识地望向紧闭的房门,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与无奈。 这病,七分是真,三分是演。多年的郁结于心与刻意“休养”,早已将这具身体掏空,如今倒真成了这副风吹即倒的模样。 脚步声在回廊外轻轻响起,停在她的门前。 “小姐,可是又咳得厉害了?奴婢给您端盏热参茶来?”是守夜丫鬟睡意朦胧的声音。 林微月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虚弱却平静:“无妨……只是被风呛了一下,不必折腾,你去歇着吧。” 脚步声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远去了。 她靠在引枕上,微微喘息。 每一次与外界接触,都像是一场精心计算的表演,不能有半分差错。 她将铜管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触感让她清醒。距离与父亲约定传递消息的时辰,只剩下一刻钟。 林府书房,灯火通明。 吏部尚书林淮安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铺着昂贵绒毯的地上来回踱步。 他年近五十,面容儒雅,此刻却眉头紧锁,官袍下的胸膛因焦虑而起伏不定。 桌上摊着的,是东南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漕运梗阻文书,事关今岁京师粮饷,一个处理不当,便是塌天大祸。 他的目光,不时瞟向书房角落那座沉重的鎏金自鸣钟。 钟摆每一次晃动,都敲打在他的心尖上。 终于,约定的时辰到了。 他快步走到靠墙的多宝阁前,看似随意地移动了一个不起眼的瓷瓶。 机括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多宝阁旁一道暗格悄然滑开。 林淮安迅速伸手进去,果然摸到了一枚尚带余温的铜管。 他心中一定,如同握住了救命稻草。 熟练地捏碎蜜蜡,取出内里卷得紧紧的纸条,就着灯光细看。 那熟悉又陌生的娟秀字迹映入眼帘,像是为避人耳目,特意变换了笔体,条分缕析,直指漕运梗阻的核心在于沿路官员、世家、漕帮三方势力的利益纠缠,并提出了一条看似大胆却极具操作性的“引商入漕、分段考核”的破局之策。 妙!绝妙! 林淮安眼中爆发出光彩,连日来的愁云惨雾一扫而空。 他激动地搓着手,忍不住低声赞道:“我儿……真乃神人也!” 不敢有丝毫耽搁,他立刻铺开正式奏本,依着纸条上的思路,结合自己的官场经验,奋笔疾书,重新润色整合。 他要赶在五更早朝前,将这份足以惊艳圣听的策论呈送御前。 至于这思想的来源,自然只能是他这个“苦思冥想”的吏部天官。 然而,林淮安并不知道,就在他于书房内心潮澎湃之际,一道融入夜色的黑影,如鬼魅般掠过高墙,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林府后花园的假山阴影里。 萧煜一身玄色劲装,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 雨水顺着他冷硬的颌线滴落,他却浑然不觉。 那双深邃的眼眸,在雨夜中锐利如鹰隼,正冷静地扫视着这座看似平静的尚书府邸。 他奉密旨,追查昨夜在紫宸殿引起轩然大波的“锦心先生”。 那份关于西北军屯的策论,角度之刁钻,谋划之老辣,令陛下拍案叫绝,却也心生极大的忌惮。 此等经世之才,却隐于暗处,是国之利器,亦是心腹大患。 所有线索,在几个看似无关的朝臣府邸外围若有若无地浮现,又诡异地中断。 林府,是其中之一。 萧煜的目光,落在了书房那扇透出光亮的窗户上。 林淮安的身影在窗纸上晃动,似乎颇为忙碌。 一个掌管官员升迁铨选的吏部尚书,深夜不眠,是在处理公务,还是……另有所图? 他的视线缓缓移动,最终定格在与书房一墙之隔的内院方向。 那里,是林家女眷的居所,据说住着那位京城闻名的病弱千金,林微月。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咳嗽声,极轻微地,穿过雨幕,传入他耳中。 来自内院深处。 咳声断续,带着久病之人的虚弱。 萧煜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一个病入膏肓的深闺女子? 他本能地将这个信息排除在外。 他的目标,是那个能搅动朝堂风云的“锦心”。 正当他准备将注意力重新放回书房时,一阵极轻的、几近于无的脚步声从内院回廊传来。 不是丫鬟婆子那种或轻快或沉重的步子,而是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审慎的节奏。 萧煜的眼神瞬间凝紧。 林微月终究是不放心。 将铜管放入暗格后,一种莫名的心悸驱使着她。 她披上厚重的斗篷,戴上风帽,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鬼使神差地想去书房附近看一眼。 并非不信任父亲,而是这种游走于深渊边缘的生活,让她对任何一丝不确定性都充满了警觉。 她沿着湿滑的回廊,借着廊柱的阴影,悄无声息地靠近外院。 雨势渐小,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却也带着夜深的寒凉。 她停在月洞门后,远远望着书房窗户上父亲映出的、时而奋笔疾书时而激动踱步的身影,心下稍安。 看来,父亲已收到策论,并且认同。 她正欲转身退回,眼角的余光却猛地瞥见花园假山方向,似乎有一道比夜色更浓的黑影一闪而逝! 是错觉吗? 林微月浑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她死死盯住那个方向,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腔。 雨夜、黑影、隐秘的书房……种种因素交织,勾勒出极度危险的信号。 是冲父亲来的? 还是……冲“锦心”来的? 恐惧如冰水浇头,但她强迫自己冷静。 不能慌,绝不能发出任何声响。 她紧紧攥住斗篷边缘,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利用那细微的痛感保持清醒。 她将自己缩进月洞门最深的阴影里,连呼吸都屏住,只露出一双眼睛,警惕地观察着。 时间,仿佛停滞了。 假山方向再无动静,仿佛刚才真的只是她病中恍惚的错觉。 但她不敢动,直觉告诉她,那里有什么东西,或者说,有什么人,正在黑暗中凝视着这一切。 是巡夜的家丁? 不可能,家丁不会拥有那样完全融入环境、几乎不存在的气息。 是贼? 什么样的贼敢潜入尚书府,又在雨夜中潜伏不动? 答案,呼之欲出,让她遍体生寒。 就在她几乎要坚持不住,肺部因缺氧而开始刺痛时,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林淮安似乎终于写完了奏本,唤来心腹长随,低声嘱咐明日递牌进宫的事宜。 借着书房透出的光线和那长随手中灯笼的微光,假山旁的阴影轮廓,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就是现在! 林微月不再犹豫,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后一退,脚步故意在湿滑的青石板上绊了一下,发出不大不小的一声踉跄响动,同时伴随着一声被压抑的低呼,像是梦呓,又像是病中无意识的呻吟。 她随即迅速缩回廊柱后,将自己彻底隐藏。 这一下,果然惊动了书房门口的人。 “谁在那里?”长随警惕地喝问,提灯照了过来。 林淮安也皱起了眉头,望向内院方向。 而假山旁的阴影,在声响发出的瞬间,已如鬼魅般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原地,仿佛从未出现过。 长随提灯过来查看,只见回廊空荡,雨水从檐角滴落,并无半个人影。 “老爷,许是野猫,或是……小姐院里的丫头梦游?”长随不确定地回禀。 林淮安想到女儿孱弱的身体和时常夜惊的毛病,叹了口气,摆摆手:“罢了,虚惊一场,快去办事要紧。” 风波看似平息。 内院闺房,林微月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剧烈地喘息,冷汗已浸湿了内衫。 刚才那一下冒险,几乎用尽了她所有的勇气和力气。 她可以肯定,那里绝对有人! 一个身手极高、意图不明的人。 是皇帝的人? 还是父亲的政敌? 无论是谁,林府,尤其是她这个“病弱”小姐的院落,已经引起了不该有的注意。 危险,如同这夜雨般无声渗透而来。 与此同时,已悄然离开林府、立于远处屋脊之上的萧煜,玄衣沾湿,目光却比这雨夜更冷。 他回想起刚才那惊鸿一瞥——月洞门后,斗篷下隐约露出的一小片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下颌,以及那双在黑暗中骤然望过来、虽然迅速躲闪却异常清亮冷静的眼睛。 那绝不是一个神志不清的梦游之人,或是一个病得昏沉之人该有的眼神。 林家这位深居简出的大小姐,似乎并不像外界传闻的那般简单。 而且,她出现的时间、地点,都太过巧合。 “锦心先生”……林尚书……深夜密奏……还有这位看似虚弱,却透着古怪的林家小姐…… 萧煜的嘴角,勾起一丝极淡、却冰冷刺骨的弧度。这潭水,看来比他想象得更有趣。陛下交代的这趟差事,或许不会那么无聊了。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片沉寂在雨夜中的深宅内院,如同最耐心的猎手,锁定了新的探查方向。 林微月,是么? 开始改文了,初版只是草稿,修改才是真正的正文[红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夜雨惊鸿 第2章 暗涌初现 翌日清晨,雨歇云散,阳光透过窗棂,在铺着锦垫的榻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林微月醒来时,只觉头脑昏沉,四肢百骸透着一股被碾过似的酸软。 昨夜惊魂,加之旧疾在湿冷天气下更易发作,让她起身时眼前阵阵发黑,不得不倚着床柱喘息片刻。 丫鬟端着温水与药盏进来,见她脸色比昨日更差,眼下一片淡青,不由担忧道:“小姐,昨夜可是没睡好?要不今日就别去给老爷请安了,仔细又受了风。” 林微月摇摇头,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无妨,规矩不可废。” 她需要去见父亲,必须确认昨夜之事的影响,更要提醒他加倍小心。 那暗处的目光,如芒在背,让她一刻不得安宁。 在丫鬟的服侍下,她仔细装扮。 苍白的脸颊敷上淡淡的胭脂,遮掩病容,唇上点了口脂,增添气血。 镜中人,一身浅碧色衣裙,弱质纤纤,眉宇间笼着挥之不去的轻愁,任谁看了都会心生怜惜,绝不会将她与昨夜那个在危机面前冷静应对、甚至敢兵行险着的女子联系起来。 来到父亲林淮安院中,他正神采奕奕地用着早膳,见到女儿,立刻招呼她坐下,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轻松:“月儿来了,快,陪为父再用些。今日为父要进宫面圣,呈递那份……咳咳,昨日斟酌许久的漕运条陈。” 他眼中闪烁着压抑不住的兴奋,显然对那份由女儿捉刀、经他润色的奏章极有信心。 林微月心中微沉,父亲这般喜形于色,并非好事。 她接过丫鬟盛好的半碗清粥,小口啜饮,状似无意地轻声问道:“父亲昨夜睡得可好?女儿昨夜似乎听到外院有些响动,像是有什么人经过,心中有些不安。” 林淮安不以为意地摆摆手:“许是巡夜的家丁,或是野猫蹿过。为父昨夜在书房直至三更,并未察觉异常。你呀,就是心思太重,这才总睡不踏实。待为父今日面圣归来,若得陛下嘉许,说不定你的诰命封赏也能早日下来,冲冲喜气也好。” 见父亲浑然未觉,林微月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此刻直言有神秘人夜探府邸,除了徒增父亲恐慌,引得府内人心惶惶外,并无益处。 她只能委婉提醒:“朝堂之事,波谲云诡,父亲还需谨言慎行,凡事留有余地为好。” 林淮安只当女儿是寻常关心,笑着应了,又兴致勃勃地说起若漕运疏通,于国于民的诸多好处。 林微月安静听着,心中那根弦却越绷越紧。 父亲沉浸在即将得到的赏识中,而她却清晰地嗅到了风暴来临前,那丝若有若无的潮湿气息。 用过早膳,林微月由丫鬟搀扶着,刚回到自己的小院不久,前院忽然传来一阵隐约的骚动。 不同于往日仆役行走的节奏,那脚步声整齐而有力,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小姐,小姐!” 贴身大丫鬟萍儿快步进来,脸上带着一丝惶急,“前头来了好些官爷,穿着飞鱼服,配着绣春刀,说是锦衣卫的人!领头的是一位极威严的大人,老爷已经赶去前厅相迎了。” 林微月执著茶盏的手微微一颤,盏中温热的药茶漾出几滴,落在她月白的裙裾上,迅速晕开一小片深色。 锦衣卫! 果然来了! 而且来得如此之快,如此光明正大! 心脏骤然紧缩,但她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只蹙紧眉头,用帕子掩口低低咳嗽了几声,声音越发虚弱:“锦衣卫?他们来府上所为何事?莫非父亲……” 她适时流露出担忧与恐惧,完全是一个深闺女子听闻凶名在外的锦衣卫上门时的正常反应。 萍儿连忙安慰:“小姐别怕,听传话的小厮说,好像是为了什么公务,并非来拿人的。只是……那位领头的萧指挥使,气势实在太吓人了,隔着老远都觉得冷飕飕的。” 萧指挥使……萧煜! 这个名字如同冰锥,刺入林微月的耳中。 果然是他!昨夜那双隐藏在雨夜后的眼睛,今日便登堂入室了。 他这是要做什么?明目张胆地探查?还是已经掌握了什么线索?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 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慌。 她低声吩咐萍儿:“去打听着,看锦衣卫为何而来,又要待多久。小心些,别冲撞了贵人。” 萍儿应声去了。 林微月独自坐在窗边,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慢慢爬升。 她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么,不能坐以待毙。 被动地等待审判,只会让破绽越来越大。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迅速成型。 她站起身,走到靠墙的书架前。 这书架摆的多是《女则》《女训》,或是些风花雪月的诗词集,符合她“不谙世事”的才女形象。 但她刻意在几本看似寻常的史书、地理志中,夹杂了一两本关于漕运水利、地方物产的杂书。 这些书不算罕见,寻常官家书房也可能有,但出现在一个“病弱闺秀”的书架上,便值得玩味了。 她伸出手,指尖在那本《漕河纪略》的书脊上停留片刻,最终,却抽出了旁边一本更厚的《前朝诗词鉴赏》。 她不能做得太明显,刻意留下的破绽,往往更容易被看穿。 自然,才是最好的伪装。 她将诗词集摊在桌上,做出翻阅的样子,心思却早已飞到了前厅。 林府前厅,气氛凝重。 林淮安额角微微见汗,尽管努力维持着二品大员的镇定,但在萧煜那淡漠如冰的目光注视下,仍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 萧煜并未穿官服,依旧是一身玄色常服,身姿挺拔如松,只是随意坐在那里,周身散发的冷冽气场便让整个厅堂的温度仿佛都降了几分。 “萧指挥使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见教?”林淮安拱手道,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自然。 萧煜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边缘,那是一只上好的官窑瓷杯,他却并未饮用。 “林大人不必紧张。”他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本座奉命追查一桩旧案,涉及些许文书往来,听闻林大人府上藏书颇丰,尤其有些前朝地方志颇为难得,故特来叨扰,想借阅一二,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借书? 林淮安心中惊疑不定。 锦衣卫指挥使亲自上门借书,这理由未免太过牵强。 但他不敢拒绝,连忙道:“不敢不敢,寒舍藏书能入指挥使法眼,是下官的荣幸。只是书房杂乱,恐污了您的眼,不知指挥使欲寻何书?下官这就命人去取。” “不必麻烦。” 萧煜站起身,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通往后院的月洞门,“本座自行前往即可。顺便……也想向林大人请教几个关于漕运旧制的问题,昨日大人那份条陈,陛下甚是赞赏,本座亦有些好奇。” 他话说得客气,行动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 林淮安心知肚明,借书是假,探查是真,或许还存了考较他这位“突然”展现出漕运才华的吏部尚书的心思。 他只能硬着头皮引路:“指挥使请。” 一行人穿过回廊,走向书房。 途径内院入口时,萧煜的脚步几不可察地放缓了一瞬,眼角的余光掠过那垂花门内的一角春色。 他似乎闻到一股极淡的药香,若有若无地飘散在空气中。 内院,林微月靠在窗边,看似在认真读诗,耳朵却捕捉着前院方向的每一丝动静。 脚步声、隐约的交谈声由远及近,她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她听到萍儿压低声音回来禀报:“小姐,打听清楚了,那位萧指挥使说是来借书的,老爷陪他去书房了。” 借书? 林微月心中冷笑,这借口找得实在不算高明。 看来,萧煜是将探查的重点放在了父亲身上,或者说,是父亲的书房。 这暂时让她稍稍松了口气,但危机远未解除。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朝着她的院门方向而来,并非一人,而是数人! 其中那沉稳有力的步伐,让她瞬间辨认出是谁。 他们怎么会往这边来? 书房并不在这个方向! 林微月的心跳骤然加速。 她迅速合上诗集,起身走到琴案边坐下,手指轻轻搭在冰凉的琴弦上,试图借此平复狂跳的心。 她不能出去,也不能躲,那样反而显得心虚。最好的应对,就是如常“病居”,对外界之事仿佛懵懂不知。 脚步声在院门外停下。 她听到父亲林淮安带着几分歉意和谨慎的声音:“指挥使,这边是小女的院落,她自幼体弱,常年静养,不便打扰,书房还需往前……” “无妨。”萧煜的声音打断了他,冷淡依旧,“听闻林小姐琴艺不俗,本座途经,偶闻琴音,驻足片刻而已。” 琴音? 林微月一怔,她方才并未弹琴! 他是在诈唬,还是……她猛地意识到,自己方才紧张之下,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琴弦,或许真的带出了一两个极轻微的、不成调的音符! 这人好敏锐的耳力! 她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此刻若不出声,反倒显得异常。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用力,拨动了琴弦。 一曲舒缓却带着淡淡哀愁的《闺怨》流淌而出。 她刻意控制着力道,让琴音显得有气无力,断断续续,符合一个久病之人中气不足的特征。 琴声传出小院,门外陷入短暂的沉默。 林微月能感觉到,一道锐利如实质的目光,仿佛能穿透门墙,落在她的背上。 她强迫自己专注於琴弦,将所有的惊惧、忐忑、乃至一丝被逼到绝境的不甘,都融入这哀婉的曲调中。 这一刻,琴音不仅是掩饰,更是她的盔甲,她的武器。 片刻后,萧煜的声音再次响起,听不出喜怒:“琴音如其人,果然……弱不胜衣。林大人,请吧。” 脚步声再次响起,这次是渐行渐远。 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林微月才停下颤抖的手指,整个人虚脱般伏在琴案上,冷汗已湿透了重衫。 方才短短片刻的交锋,竟比昨夜雨中的对峙更耗心神。 萧煜……他绝非易与之辈。 他像是最有耐心的猎人,不疾不徐地布下罗网,每一次看似随意的举动,都可能暗藏机锋。 萍儿小心翼翼地进来:“小姐,人走了。您没事吧?脸色好难看。” 林微月缓缓直起身,摇了摇头。 她知道,这场危机才刚刚开始。 萧煜今日虽未直接发难,但他的怀疑显然并未消除,甚至可能因为她刚才的应对而更加深了。 他提及漕运条陈,又借琴音试探,分明是将“锦心先生”的线索与林家,甚至与她这个“病弱”小姐,隐隐联系了起来。 她必须尽快想办法,扭转这极度被动的局面。坐以待毙,只有死路一条。 第3章 药香暗藏刃 萧煜留下的那张薄纸,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林微月坐立难安。 她屏退了一脸担忧的萍儿,独自坐在窗边,指尖微微颤抖地展开药方。 目光扫过纸上的字迹,铁画银钩,力透纸背,一如那人给人的感觉——冷硬、锐利,不容置疑。 然而,让她心惊的并非字迹,而是方子本身。 这不是一张普通的、用以示好或关怀的补药方。 上面的几味药材搭配精妙,甚至可以说……极其对症。 主要针对的,并非她对外宣称的“先天不足,体弱畏寒”,而是长期思虑过度、郁结于心所导致的气血双亏、心神耗损之症。 这方子,若由高明医者看来,几乎能推断出用药之人是个殚精竭虑、内心承受巨大压力者。 一个养在深闺、与世无争的病弱千金,何来如此深重的“思虑”和“郁结”? 寒意顺着脊椎一点点爬升。 萧煜此举,绝非关心。这是一次精准的、**裸的试探。 他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我知道你的“病”不简单,我知道你内心深处藏着不为人知的沉重。 他甚至不屑于掩饰他的怀疑,直接将这无声的质询摆在了她的面前。 恐慌如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仿佛能感觉到,那双深邃冰冷的眼睛,正穿透重重院墙,牢牢锁定着她,观察着她接到这张药方后的每一丝反应。 不能慌! 她死死掐住自己的掌心,尖锐的疼痛让她混乱的思绪清晰了几分。 萧煜在试探,她就必须应对。 将药方撕毁或置之不理,等同于不打自招。 坦然接受并服用? 更是将自己置于他的监视之下,谁知道这药里会不会另有玄机? 她必须破局,用更巧妙的方式,将他的试探化解于无形,甚至……反过来利用这次机会。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心中逐渐成形。 风险极大,但或许是眼下唯一的生路。 她不能永远被动地躲在“病弱”的壳里,等待猎手一步步收紧包围圈。 林微月站起身,走到自己那个小巧的多宝格前。 格子上层摆着些女儿家的首饰玩物,下层则整齐陈列着许多白瓷小罐,上面贴着红纸,标注着各种药材名称:合欢皮、远志、酸枣仁、茯苓……这是她“久病成医”,向府医请教后,备着日常调理、制作安神香囊用的,合情合理。 她取出几个瓷罐,又让萍儿取来小秤和研钵。 阳光透过窗纱,柔和地照在她专注的侧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显得她格外沉静柔弱。 “小姐,您这是要……”萍儿不解。 “萧指挥使一番好意,我们不可辜负。” 林微月的声音轻柔,带着恰到好处的虚弱,“只是我这身子,虚不受补,需得根据时令和自身情况,将方子稍作调整,才敢用药。你去禀告父亲一声,就说我想去府中药库配几味药,请他行个方便。” 林淮安对女儿的要求自然无有不允,只当她是谨慎,还感慨女儿心思细密。 林府的药库规模不小,各类药材分门别类,存放有序。 林微月裹着厚厚的斗篷,在萍儿的搀扶下,慢慢行走在弥漫着浓郁药香的高大药柜之间。 她看似随意地看着标签,偶尔停下,让管事的药师拉开某个抽屉,捻起一点药材仔细观察,或凑近轻嗅。 她的动作舒缓,符合一个久病之人应有的迟缓。但她的眼睛,却像最精准的尺,飞快地扫过药材的成色、干湿程度。 她的鼻子,能分辨出无数种气味交织下的细微差别。 这些本事,是她那些年被禁锢在病榻上,除了读书之外,唯一能悄悄钻研、并赖以维系内心清醒的技能。 她最终只选取了几味常见的、药性平和的辅药,如甘草、大枣等,用以调和药性,符合她“虚不受补”的说法。但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她注意到了一小罐“朱砂”。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朱砂,镇心安神,但有毒,用量需极谨慎。 萧煜的方子里,绝无此物。 一个极其冒险的计划,在她脑中瞬间完善。 她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仿佛从未看见。 配药回来,林微月并未立刻煎服萧煜给的方子。 她像往常一样,喝了府医开的温补汤药,然后便靠在榻上小憩,一切如常。 直到傍晚时分,她突然开始剧烈咳嗽,脸色涨红,呼吸急促,竟像是喘不过气来。 萍儿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要去请府医,却被林微月死死拉住手腕。 “别……别声张……”她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怕是……怕是今日去药库,不小心……染了风邪,引发了旧疾……快去……把我常备的‘救急丹’拿来……” 她指的“救急丹”,是她自己私下搓的药丸,主要成分是川贝、桔梗等化痰止咳的药材,但其中,她悄悄混入了极微量的朱砂粉末。 量少,不足以立刻致命,但足以引起明显的“中毒”反应——心悸、烦躁、甚至轻微的手抖。 萍儿不疑有他,赶紧取来药丸服侍她用水送下。 药效发作得比林微月预想的还要快。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疯狂擂动,眼前阵阵发黑,手脚冰凉却沁出冷汗。 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 她知道自己是在玩火,稍有不慎,假戏就会变成真亡。 但她别无选择,她必须让萧煜看到,她林微月,是个连一张看似对症的药方都无力承受、甚至会“误用”至中毒的,真正的、不堪一击的病秧子。 她虚弱地吩咐萍儿:“去……告诉父亲……我……我误食了不相干的药材……难受得紧……但千万别……别惊动外人……尤其是……萧指挥使……莫让人家觉得……我们林家……不识好歹……” 她刻意强调“误食”和“别惊动萧指挥使”,就是要确保这话,一定能通过某种渠道,传到萧煜的耳朵里。 林府内院一时人仰马翻。 府医被匆匆请来,诊脉后眉头紧锁,确认是“误用药石,引发急症,兼有轻微中毒之象”,连忙施针用药解毒。 林淮安急得团团转,看着女儿苍白如纸、痛苦蜷缩的模样,又是心疼又是后悔,早知就不该让她自己去弄什么药。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飞过高墙。 约莫一个时辰后,林微月刚刚在解毒汤药的作用下缓过一口气,浑身虚脱地躺在榻上,前院传来通禀:萧指挥使去而复返,听闻林小姐病势加重,特来探视,并带来了一位太医。 林微月紧闭的眼睫微微颤动。 他来了! 果然来了! 而且来得如此之快,还带了太医! 是关心? 是进一步确认? 还是……看穿了她这拙劣的苦肉计? 她心中警铃大作,但戏已开场,必须唱完。 当萧煜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内室门口时,带来的不仅是无形的压迫感,还有一股淡淡的、凛冽的风雪气息。 他依旧穿着那身玄色衣袍,目光如炬,先是扫过一脸焦灼的林淮安和忙碌的府医,最后,沉沉地落在了榻上那个仿佛只剩下一口气的纤弱身影上。 林微月适时地发出一声痛苦的、细弱的呻吟,艰难地睁开眼,眼神涣散无力,看向门口的方向,气若游丝:“……父亲……这位是……” 萧煜一步步走近,他的脚步很轻,落在地毯上几乎无声,却每一步都像踩在林微月的心尖上。 他在离床榻三步远的地方停下,并未逾越礼数。 那位同来的太医恭敬地上前请脉。 内室里静得可怕,只有林微月压抑的喘息和太医凝神诊脉时细微的呼吸声。 萧煜的目光,如同最精细的扫描,掠过她汗湿的额发、微微颤抖的指尖、以及枕边那张被他“赠予”的、如今已被揉得有些发皱的药方。 他的眼神深邃如古井,看不出丝毫波澜。 良久,太医收回手,对林淮安和萧煜拱手道:“林小姐确是体质虚寒,误用药性峻烈之品,导致邪气内陷,引发急症。幸而救治及时,已无大碍,只是……此番损耗极大,需得精心静养一段时日,万万不可再轻易尝试虎狼之药了。” 萧煜闻言,目光再次落到林微月脸上,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平静:“看来,是在下考虑不周。这方子,于林小姐而言,确是……猛药了。” 改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药香暗藏刃 第4章 惊雷乍现 萧煜留下那句意味不明的“猛药”评价后,便带着太医告辞离去,仿佛真的只是顺路探视。林府紧绷的气氛却并未随之松懈。 林微月这场代价惨重的“苦肉计”,似乎换来了一段短暂的平静期。 接下来的几日,再没有锦衣卫登门,父亲林淮安也因漕运新策初推行,公务繁忙,大多时间留在衙署。 她被困在一方闺阁内,真正做起了需要“精心静养”的病号。 每日,汤药不断,苦涩的味道几乎浸透了她的味蕾。 萍儿小心翼翼地将萧煜留下的那张药方收了起来,再不敢提起。 那日林微月呕心沥血般的痛苦模样,着实吓坏了她。 林微月也乐得如此,她倚在窗边,看着庭院里海棠花由盛转衰,花瓣零落成泥,心中并无半分闲适,只有一种暴风雨来临前,令人窒息的压抑。 萧煜绝非轻易罢休之人。 他的沉默,更像是一种狩猎前的耐心蛰伏,等待着猎物自己露出更大的破绽。 她当日的表演,或许暂时混淆了他的判断,但绝不足以让他彻底消除疑心。 他就像一只盘踞在暗处的蜘蛛,而她,则是网上那只明知危险却无力挣脱的飞蛾。 她必须利用这段宝贵的平静期,思考下一步的对策。 被动防御,只会让网越收越紧。 这日晚膳后,林淮安难得回府较早,特意来女儿院中探望。 他眉宇间带着几分疲惫,却也有一丝新政推行初见成效的轻松。 “月儿,今日感觉可好些了?”他坐在榻前圆凳上,关切地问道。 林微月勉强笑了笑,脸色依旧苍白:“劳父亲挂心,女儿好多了。只是浑身无力,还需将养些时日。” 她顿了顿,状似无意地将话题引向朝堂,“父亲近日操劳漕运新政,一切可还顺利?” 提到此事,林淮安精神稍振,捻须道:“虽有阻力和杂音,但陛下决心甚坚,又有萧指挥使从旁协助,清除些许魑魅魍魉,目前看来,漕粮北上的速度确比往年快了不少。只是……” 他叹了口气,眉头又皱了起来:“今日廷议,又出了件棘手事。江南道监察御史八百里加急上奏,说是漕粮过关押运的‘潜粮’数目,与地方上报的账目差距巨大,中间近三成的粮饷,竟不翼而飞!陛下龙颜震怒,已责令严查。这可是动摇国本的大事!” 林微月心中一动。 潜粮亏空? 这绝非小事,涉及的绝非一州一县,背后定然盘根错节,牵扯极广。 她垂下眼睫,轻声问:“如此大案,陛下欲派何人主理?” “眼下还未定论。” 林淮安揉着额角,“三法司、户部,甚至……锦衣卫,都有可能。萧指挥使今日在殿上虽未多言,但陛下似乎有意借此案,进一步整肃漕运积弊。” 他看向女儿,眼中带着后知后觉的忧虑,“月儿,你说这……这会不会牵连到为父?毕竟新政方行,就出此大纰漏……” 看着父亲不自觉流露出的依赖,林微月心底泛起一丝复杂的酸楚。 父亲在朝堂并非蠢人,但在这些需要极高政治智慧和敏锐洞察力的大事上,却总是显得力不从心。 她安抚道:“父亲不必过于忧心,您只管办好分内之事,陛下圣明,自有公断。” 然而,一个念头却在她心中疯狂滋长:潜粮亏空大案!这或许……是她打破目前僵局的一个机会?一个能让萧煜的视线,暂时从她这个“病弱闺秀”身上移开,甚至……不得不与她产生某种交集的机会? 夜深人静,林微月毫无睡意。 她披衣起身,点燃一盏小灯,铺开纸张。 父亲透露的“潜粮案”信息有限,但结合她平日所阅史书杂记,以及对当前朝局、地方势力的大致了解,已足够她推演出几分真相。 潜粮亏空,手段无非那么几种:虚报损耗、以次充好、中途盗卖、乃至与地方仓储、漕帮、乃至监察官员勾结分肥。三成的巨额亏空,绝非一日之功,也绝非少数人所能为,必然是一张渗透极深的利益网络。 萧煜若介入此案,以其雷霆手段,必会掀起腥风血雨。 但此案错综复杂,明面上的账目定然做得天衣无缝,关键证据恐怕早已被销毁或隐藏极深。 强攻硬查,未必能迅速见效,反而可能打草惊蛇。 她需要给萧煜提供一个全新的、更高效的突破口。 一个基于对人性、对利益链条深刻洞察的,直指核心的破局思路。 她沉吟片刻,提笔蘸墨,但这次,她写的并非具体的查案步骤,而是一份极其精炼的《漕粮稽核七问》。 每一问,都像一把锋利的匕首,直指当前漕运稽查制度的漏洞和可能被利用的环节: 一问:沿途州县接纳潜粮,勘合文书与实物核验,由谁主导,可否分权制衡? 二问:漕船损耗定例是否合理,有无实地测算依据,超耗部分如何追责? 三问:各关卡量具是否统一,近期有无校验,差异几何? 四问:押运官兵粮饷发放,是与漕粮交割同步,还是事后?有无空饷可能? 五问:往年陈粮处置记录,与新粮入库时序,可否交叉比对? 六问:漕帮运价与民间运价,差额几何,流向何处? 七问:监察御史巡漕路线固定,有无可能被提前设局蒙蔽? 这七问,看似简单,却环环相扣,抽丝剥茧。它不提供答案,却指明了寻找答案的最可能路径。 它超越了个案细节,直指制度性的**温床。 这,才是“锦心”真正价值的体现。 写罢,她仔细吹干墨迹,将纸条卷好。 这一次,她不能再用府内暗格。 萧煜必然已暗中监视了林府的一切通信渠道。 翌日,林微月以“屋内药气太重,需出门透透气,顺便去广济寺上香祈福”为由,请求出门。 林淮安本不放心,但见女儿气色似乎真的好了些许,又念及她近日受惊生病,去寺庙拜拜也好,便多派了家丁护卫,叮嘱早去早回。 马车辘辘,驶向城西的广济寺。 寺内香火鼎盛,人来人往。 林微月戴着帷帽,在萍儿的搀扶下,看似虔诚地在大雄宝殿焚香跪拜,又捐了些香油钱。 随后,她以“欲寻一清静处默诵心经”为由,让知客僧引她去了后院一间相对僻静的禅房休息。 进入禅房后,她以需要绝对安静为由,屏退了萍儿和所有随从,只留自己在房内。 禅房简朴,窗外竹影摇曳。 林微月迅速走到窗边,目光扫过院墙一角。 那里有一个小小的狗洞,被杂草半掩。 这是她多年前随母亲来上香时,无意中发现的。 当时只觉有趣,如今却成了唯一可能避开耳目的传递途径。 她将蜡封好的细小铜管,快速塞入狗洞内侧一个不易察觉的石缝中。 这是她与外界唯一的、单向的紧急联系渠道,对方并非“锦心”的固定联络人,而是一个她曾偶然施恩、混迹于市井的底层小人物,只认钱帛,不问缘由,负责在最紧急时,将指定地点的物品取走,并送到另一个指定地点。 这种方式极其冒险,且只能使用一次,但此刻,她别无选择。 她不知道萧煜会如何收到这份“礼物”,但她相信,以他的能力,只要这份《七问》出现在他应有的情报网络上,他一定会看到。 而这份超越常规思路的策问,也必然会引起他极大的兴趣。 做完这一切,她回到蒲团上跪好,双手合十,仿佛真的在默默诵经。 帷帽下的嘴角,却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萧煜,你不是在找“锦心”吗? 现在,我主动递给你一条线头。 只是不知,你敢不敢顺着这条线,揪出你想要的东西? 而这条线的另一端,拴着的,究竟是你想要的功劳,还是……足以将你也卷入漩涡的惊天秘密? 禅房外,风声过竹,沙沙作响,似有无形的暗流,开始悄然涌动。 第5章 针锋相对 广济寺归来后,林微月的生活仿佛又回到了表面的平静。 她依旧每日服药、静养,像一株真正依附于温室的花朵,脆弱得经不起丝毫风雨。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枚投入深潭的香饵,正在黑暗中缓缓下沉,等待着足以掀起巨浪的鱼儿上钩。 她表面上波澜不惊,内心却无时无刻不在计算着时间,推演着各种可能。 萧煜会看到那份《七问》吗? 以他的多疑,是会将其视为“锦心”的挑衅,还是一个合作的信号? 他是否会顺藤摸瓜,查到广济寺,甚至……查到她的头上? 每一次院外的脚步声,都能让她的心微微一紧。 她像是在走一根高空绳索,脚下是万丈深渊,而绳索的另一端,却握在那个冷酷的锦衣卫指挥使手中。 这种悬而未决的等待,比直接的威胁更磨人心志。 她只能按捺住所有的焦躁与不安,继续扮演好林大小姐的角色,甚至在父亲下朝归来,偶尔提及漕运案进展时,她也只是安静地听着,适时地流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属于闺阁女子对朝堂大事的懵懂与敬畏。 然而,林淮安带回的消息,却让她暗暗心惊。 陛下已正式下旨,由锦衣卫指挥使萧煜牵头,会同户部、刑部精干人员,彻查潜粮亏空案。 萧煜雷厉风行,已离京亲赴漕运枢纽淮安府。 他动身了,而且如此迅速。 这意味着,他一定收到了什么,并且高度重视。 她的《七问》,想必已经起到了作用。 但……他为何没有先来林家? 是没有怀疑到她,还是……另有谋划? 平静的日子,在萧煜离京后的第七天被打破。 这日黄昏,林淮安回府时,面色灰败,官袍下摆甚至沾了些许尘土,显得颇为狼狈。 他径直闯入林微月的闺房,挥退下人,关紧房门,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瘫坐在椅子里,双手微微颤抖。 “父亲,您这是怎么了?”林微月心中咯噔一下,涌起不祥的预感。 林淮安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声音沙哑:“月儿……出事了……萧煜,萧煜他在淮安……查到了……查到了为父的一位同年,时任淮安府同知的赵文康!从他府中,搜出了……搜出了巨额来历不明的银票,还有与漕帮往来的密信!” 林微月瞳孔微缩。 赵文康? 此人她略有印象,虽是父亲同年,但关系泛泛,据说为人钻营,风评不佳。 萧煜动作好快! 而且一出手就直指要害? “这……与父亲何干?”她稳住心神,轻声问。 “何干?”林淮安猛地抓住她的手,力道大得让她生疼,“赵文康那个软骨头!在萧煜的审讯下,竟然胡乱攀咬!说……说为父也……也知情,甚至暗示……暗示那份漕运新策,或许……或许也与此有关联!”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亲耳听到父亲被牵扯进去,林微月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萧煜这哪里是在查案,分明是借着案子,在清除异己,或者说,在试探林家的底线! 赵文康的攀咬,未必全是空穴来风,父亲或许在官场应酬中与赵有所往来,但绝不会深入参与此等巨案。 可一旦被萧煜这种人物盯上,白的也能变成黑的! “陛下……陛下可知晓?”她急问。 “萧煜的密折只怕已经递到御前了!”林淮安颓然道,“为父今日在衙署已被变相停了职,勒令回府待参!月儿,我们林家……大祸临头了啊!” 看着父亲惊慌失措的模样,林微月的心沉到了谷底。 她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萧煜不仅用了她的策问,更是毫不犹豫地将林家当成了撬动整个利益集团的支点,或者,是他验证“锦心”与林家关联的试金石! 是夜,林府上下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林淮安在书房长吁短叹,下人们也个个屏息凝神,生怕触了霉头。 林微月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睁着眼睛看着帐顶的黑暗。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 萧煜的刀已经架在了林家的脖子上,她必须主动出击,至少,要弄清楚他到底想干什么! 就在万籁俱寂之时,窗棂上,传来极轻、却极有规律的“叩、叩”两声。 不是风,不是错觉。 那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质感,清晰地敲打在林微月的心上。 她猛地坐起身,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喉咙。来了! 他果然来了! 她深吸一口气,披上外衣,赤着脚,悄无声息地走到窗边。 她没有立刻开窗,而是压低声音,对着窗外问道:“何人?” 窗外沉默了片刻,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嗓音,穿透薄薄的窗纸,清晰地传入她耳中,带着一丝夜风的凉意:“林小姐,故人来访,不请在下入内一叙吗?” 是萧煜! 他不是应该在淮安吗? 怎么会深夜出现在她的窗外?! 难道淮安的一切,都是他放的烟雾弹? 或者说,他根本就是去而复返,一直在暗中观察? 无数的念头电光石火般闪过脑海。 开窗,意味着巨大的风险,等于向他部分摊牌。 不开? 以他的手段,既然敢来,就有十足的把握。 她没有选择。 林微月咬了咬牙,轻轻拔开窗栓,将窗户推开一道缝隙。 月光如水,倾泻而入。 萧煜依旧是一身玄衣,站在窗外,身姿挺拔,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 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月下亮得惊人,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仿佛要将她从里到外看个透彻。 “指挥使大人深夜造访闺阁,恐怕于礼不合吧?”林微月强作镇定,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萧煜嘴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带着几分嘲弄:“礼法?林小姐觉得,林家如今的局面,还顾得上这些虚礼吗?” 他目光扫过她单薄的衣衫和赤足,并未停留,而是直接切入核心,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如锤: “《漕粮稽核七问》——好精妙的手段,好大的胆子。‘锦心’先生。” 他终于说出来了! 将这个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摆在了明面上。 林微月浑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尽管早有准备,但当“锦心”二字真的从萧煜口中吐出时,那股强大的冲击力还是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她下意识地想要否认,想要伪装,但对上萧煜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她知道,任何徒劳的辩解都只会显得可笑。 既然伪装已被撕破,那就不必再伪装了! 她深吸一口气,挺直了原本因“病弱”而微躬的脊背,尽管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骤然变得清亮、锐利,仿佛换了一个人。 她迎上萧煜的目光,不再闪躲,声音也恢复了冷静: “指挥使既然已知晓,又何必故弄玄虚?淮安赵文康之事,不就是你逼我现身的筹码吗?” 萧煜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讶异,似乎没料到她在身份被戳穿的瞬间,竟能如此快地镇定下来,并且直接道破了他的意图。 这份急智和冷静,远非寻常闺阁女子所能及。 “筹码?”他微微挑眉,“林小姐似乎高估了自己。本座办案,何需用筹码?”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 林微月打断他,语速加快,“你收到《七问》,便知‘锦心’与朝局脱不了干系。你动赵文康,牵扯我父亲,无非两个目的: 一,验证‘锦心’是否与林家有关,尤其是否与我这个‘病秧子’有关。 二,若有关,则以此相胁,逼‘锦心’为你所用,更快地查清潜粮案,甚至……撬动更大的利益集团。 我说得可对?” 萧煜静静地看着她,月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的真实情绪。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林小姐果然……心思缜密,与平日判若两人。看来,本座这趟深夜来访,是来对了。” 他向前微倾,强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那么,林小姐如今是选择继续看你父亲身陷囹圄,林家百年基业毁于一旦?还是……愿意与本座做一笔交易?” 窗外夜枭啼鸣,更添几分诡谲。 林微月知道,决定命运的时刻,到了。 第6章 夜半盟约 “交易?” 林微月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在夜风中微微发颤,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冷静。窗隙透入的月光,在她苍白的脸上切割出明暗的交界线,一半是属于林大小姐的脆弱,一半是“锦心”先生的锐利。 “指挥使想如何交易?用我林家的安危,换‘锦心’为你效劳?”她直视着萧煜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试图从中找出丝毫的破绽,却只看到一片冰冷的潭水。 萧煜并未直接回答,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她紧握窗棂、指节发白的手,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林小姐是聪明人。令尊为官,勤勉有余,锐智不足,于漕运积弊,更是隔靴搔痒。此番被赵文康攀咬,虽是无妄之灾,但若无人从中周旋,泥足深陷,亦非不可能。” 他微微前倾,压迫感随之而来,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本座可以保林大人无恙,甚至……让他在此案中,分得一份‘识大体、顾大局’的功劳。” 条件优厚得令人心惊,也险恶得让人胆寒。这是明晃晃的挟制,也是**裸的诱惑。林微月心脏紧缩,她深知,一旦点头,就等于将林家的命运,乃至她自身的秘密,彻底绑在了萧煜这艘随时可能倾覆的险船上。他今日能保林家,他日也能轻易毁掉林家。 “代价呢?”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异常干涩,“‘锦心’需要做什么?” “本座要的,不多。”萧煜的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像是猎人终于看到猎物踏入陷阱,“第一,‘锦心’之智,需为本座所用。潜粮案,乃至后续可能牵扯出的其他事宜,本座需要‘他’的见解。” “第二,”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她脸上,带着审视的意味,“林小姐需配合本座,演一场戏。” “演戏?”林微月蹙眉。 “陛下对‘锦心’兴趣浓厚,却又心存忌惮。一个隐藏在暗处的奇才,远不如一个放在明处、且有软肋掌控在手的人才令人安心。”萧煜淡淡道,“本座会向陛下进言,称偶遇一隐世高人之徒,或可解漕运之困,但此人身体孱弱,需借林家宝地静养,并由林小姐从旁……‘照料’。” 林微月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他要将“锦心”的存在半公开化,但不是以她的真实身份,而是创造一个虚幻的“高人徒弟”。而她自己,则从可能的“锦心”本身,变成了与“锦心”有联系的、同时也是被用来牵制“锦心”的棋子!她既是联络人,也是人质!如此一来,皇帝安心,萧煜得利,而她林家,表面上与“锦心”有了更“合理”的关联,实则被推到了更危险的境地,却也因此获得了一层暂时的保护色。 好精妙的算计!好狠辣的手段!他不仅要利用她的才智,还要将她和林家彻底绑在他的战车上,再无退路。 一阵夜风穿过窗隙,吹得林微月单薄的身子微微一颤。她看着眼前这个冷漠如冰的男人,心中涌起巨大的屈辱感和无力感。她就像他掌中的傀儡,每一步都在他的算计之内。 拒绝?父亲顷刻间便有灭顶之灾,林家百年基业毁于一旦。她这个“锦心”,也必将被萧煜毫不留情地挖出,结局可想而知。 答应?从此便需仰他鼻息,成为他手中的刀,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且不说伴君如伴虎,单是萧煜本人,其心难测,与他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 她没有选择。 从来,她都没有选择。从三年前决定扮演“锦心”那一刻起,她的人生就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险路。如今,只是这条路变得更窄,也更险了。 她闭上眼,脑海中闪过父亲惊慌的面容,闪过林家可能面临的凄惨下场。一股强烈的求生欲和不甘,如同野火般在她心底燃起。她不能坐以待毙!即使身为棋子,也要做一颗有机会反噬的棋子! 再次睁开眼时,她眼中所有的犹豫和恐惧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明。她看着萧煜,一字一句道:“交易可以。但我有三个条件。” 萧煜眼中闪过一丝兴味,似乎没料到她在如此绝境下还敢提条件:“说。” “第一,无论成败,你需尽力保我父亲与林家周全,此事了结后,需寻一妥善之法,让我林家逐渐淡出漩涡中心。” “第二,‘锦心’只提供策略见解,不行险涉危,具体行事,由你决断。” “第三,”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他,“合作期间,你我需有基本的信任。你若疑我,或试图以掌控我身边人相胁,交易即刻作废。我林微月虽力薄,却也并非全无玉石俱焚的勇气。” 她这是在赌,赌萧煜更看重“锦心”的才智,赌他暂时还需要她这颗棋子,不会轻易撕破脸。她在绝境中,为自己,也为林家,划下了一道微弱的底线。 萧煜沉默地看了她片刻,那目光似能穿透人心。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可。本座允你。” 没有多余的承诺,只有简单的两个字,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 “如此,”林微月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合作达成。指挥使可以说明,接下来需要‘锦心’做什么了?” 萧煜对于她的迅速进入状态似乎颇为满意,他直起身,不再倚靠窗棂,整个人重新融入夜的阴影里,只有声音清晰地传来: “赵文康只是开始,他背后定然还有更大的人物。潜粮案牵扯太广,账目做得干净,常规查法耗时费力,且容易打草惊蛇。你的《七问》指出了方向,但需要更具体的切入点。” “你需要什么?”林微月直接问。 “两条线。”萧煜伸出两根手指,“明线,我会继续追查赵文康及淮安一线的官员、漕帮。暗线,我要你帮我分析,如此巨额的潜粮亏空,最终流向何处?谁能从中获得最大利益?除了中饱私囊,这些钱粮,是否还有别的用途?比如……供养私兵,结交权贵,甚至……图谋不轨?” 林微月心中巨震。萧煜的目光,竟然已经投向了如此深远可怕的可能性!这已不仅仅是贪腐案,而是可能动摇国本的大案! 她沉吟片刻,大脑飞速运转,结合她所知的朝局势力、地理经济等信息,缓缓道:“粮饷转化为金银,用途无非几点:奢靡享受,但三成潜粮,数额过于巨大,个人难以消耗;囤积居奇,待价而沽,但风险太高;输送京师,贿赂高官,结成利益网络;输送边关或隐秘之地,以作……不轨之资。” 她抬起头,看向萧煜:“若要查流向,账目是死的,人是活的。与其死磕账本,不如从‘人’和‘物’两条线反向追溯。” “说下去。” “‘人’线,重点查近年来突然暴富、且与漕运、地方官员过往甚密的商贾,尤其是那些背景神秘、生意遍布南北的皇商或世家。‘物’线,”林微月目光微凝,“如此巨量的粮食,无论用于何处,运输、储存都需大量人手和场地。可暗中查访,近年来各地是否有大规模、隐秘的粮仓修建?或有无大型商队,频繁往来于漕运枢纽或者说边境和藩王封地这些地方?” 她提供的思路,再次跳出了常规查案的框架,从利益链的终端反向推导,为迷局指出了一条可能的路径。 萧煜静静地听着,月光下,他的眼神晦暗不明。半晌,他才低声道:“很好。明日,会有人送一些‘无关紧要’的卷宗过来,供林小姐‘解闷’。希望‘锦心’先生,不会让本座失望。” 话音未落,他身影微动,如同鬼魅般向后飘退,瞬间便融入了浓郁的夜色中,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窗外摇曳的竹影,以及室内惊魂未定、却又不得不踏上新征程的林微月。 窗外的风更冷了,她关紧窗户,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 一场将身家性命都押上的豪赌,已经开始。 而她,别无退路。 第7章 棋局初开 萧煜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如同水滴融入大海,不留痕迹。林微月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坐在地上良久,直到双腿麻木,窗外的天色透出隐隐的青色,才缓缓起身。 那一夜,她未曾合眼。 “合作”二字说来轻巧,实则重若千钧。她将自己和林家都押了上去,赌的是萧煜的需要,赌的是自己“锦心”的价值。这种将命运交予他人之手的感觉,并不好受,甚至比之前独自隐藏时更令人窒息。至少那时,她还能掌控隐藏的深度,而现在,她必须按照萧煜设定的剧本,在刀尖上起舞。 清晨,萍儿进来伺候梳洗时,见她脸色比昨日更差,眼下的乌青浓重,不由得担忧道:“小姐,您是不是又一夜没睡踏实?这可怎么是好……” 林微月勉强笑了笑,声音沙哑:“无妨,老毛病了。今日觉得有些气闷,想看看些杂书散心,你去将我书架最上层那几本落灰的地方志游记取来。” 萍儿不疑有他,依言取来几本厚厚旧书。林微月随手翻着一本《南巡纪略》,心思却全然不在书上。她在等,等萧煜承诺的“无关紧要”的卷宗。 日上三竿时,前院传来消息,锦衣卫指挥使萧煜有公务拜会林尚书。林微月的心骤然提起。他来了,如此光明正大。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林淮安竟亲自来到了她的院中,脸上带着一种复杂难言的神情,忧虑中夹杂着一丝如释重负,身后还跟着两名锦衣卫力士,抬着一个沉甸甸的紫檀木箱子。 “月儿,”林淮安挥退下人,指着那口箱子,压低声音,语气带着难以置信的庆幸,“萧指挥使方才说,陛下体恤为父近日受惊,特许他在查案之余,顺便请一位……一位与他有旧、精于刑名钱谷的隐世高人之徒,协助梳理案卷凭证。 那位高人脾性古怪,其徒亦身体孱弱,需绝对清静,不便安置在衙署或驿馆。萧指挥使便向陛下请旨,暂借我们府上西厢的独立小院一用。” 林微月瞬间明白了萧煜的安排。他动作好快!不仅落实了“高人徒弟”的身份,甚至还请来了圣旨!这口箱子,想必就是那些需要“锦心”分析的卷宗副本。而将她置于林府之内,既是将“软肋”放在明处示人以弱,也是将她置于他的眼皮底下,方便控制。 “这……这是那位先生需要参阅的旧年卷宗副本,说是……说是便于了解钱粮旧例。”林淮安指了指箱子,又忧心忡忡地看着女儿,“月儿,萧指挥使还特意提及,那位先生不喜人扰,但日常起居需人细心照料,点名要你……你从旁负责一些汤药、点心之事。你看你这身子……” 林微月心中冷笑,好个“点名要你”!萧煜这是要将戏做足,将她这个“联络人”的角色坐实。她垂下眼睫,做出温顺惶恐的模样:“女儿晓得了。既是陛下旨意,萧指挥使安排,女儿自当尽力。只是女儿笨拙,怕伺候不周。” “唉,尽力便好,尽力便好。”林淮安只当是走了大运,萧煜此举等于暂时保下了林家,他忙不迭地吩咐人将箱子抬去早已收拾出来的西厢小院。 箱子被安置在西厢书房后,锦衣卫力士便退至院外守卫,明为保护,实为监视。林微月以“提前熟悉环境,备好物件”为由,独自进入了书房。 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视线,她才真正松了口气。书房布置简洁,一桌一椅,一书架,以及那口突兀的紫檀木箱。 她打开箱锁,里面是码放整齐的一卷卷文书。她随手拿起最上面一卷展开,是去年江南道几个州府的粮赋收支概要,看似平常无奇。她又翻看几卷,有的是漕运沿途关卡记录,有的是市舶司的商税账目,甚至还有一些陈年旧案的卷宗抄本。 果然如萧煜所说,表面看来,这些确实像是给一个“新手”熟悉业务的“无关紧要”的资料。但林微月知道,萧煜绝不会做无用之功。这些卷宗里,必然隐藏着与潜粮案相关的线索,只是需要一双慧眼去发现。 她沉下心来,坐在书案后,开始仔细翻阅。阳光透过窗棂,照在泛黄的纸页上,尘埃在光柱中飞舞。她的目光快速扫过一行行枯燥的数字和文字,大脑飞速运转,像最精密的仪器,捕捉着可能存在的异常、矛盾或关联。 时间悄然流逝。她忽略了身体的疲惫,全神贯注。渐渐地,一些看似无关的数字开始在她脑中勾勒出模糊的轮廓。 某个州府的常平仓储备量与人口增长似乎存在细微的不匹配;几条漕运水段的“惯例损耗”率高得有些蹊跷;几个看似不起眼的商号名字,在不同年份、不同地区的卷宗里反复出现,其经营规模与纳税记录似乎并不完全成正比…… 这些只是蛛丝马迹,散乱如沙,无法构成完整的证据链,但已经指明了某些可疑的方向。萧煜要的,或许就是这种基于庞杂信息提炼出的、指向性的怀疑。 傍晚时分,林微月感到一阵剧烈的头晕目眩,才惊觉自己几乎一整天水米未进,旧疾在过度耗费心神后开始反噬。她强撑着整理好卷宗,锁好箱子,准备离开。 刚推开书房门,却见萧煜不知何时站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下,玄衣墨发,身姿挺拔,正负手看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听到开门声,他转过头,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苍白如纸的脸上。 “林小姐。”他淡淡开口,“可是卷宗晦涩难懂,耗费心神?” 林微月心中警惕,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疲惫与惶恐,微微屈膝:“萧指挥使。卷宗……确实繁多,小女愚钝,只看懂些许皮毛,恐有负所托。” 萧煜走近几步,停在离她三尺远的地方,这个距离既不显亲近,又不至于失礼。他递过一个不大的青瓷药瓶:“此乃太医院配制的凝神丸,于缓解心神耗损所致眩晕有益。林小姐既要照料‘他人’,还需保重自身。” 林微月怔住了。他这是……关心?不,这绝不可能。这更像是主人对自己有用工具的维护,确保其不会过早损坏。亦或是,另一种形式的试探,看她是否会接受这来历不明的药物。 她迟疑一瞬,双手接过药瓶,触手微温,低声道谢:“多谢指挥使大人。” “可有所得?”萧煜话题一转,切入核心。 林微月斟酌着词语,将她发现的几处细微异常简要说出,最后道:“目前只是小女一点粗浅疑惑,并无实据,或许只是巧合,亦或是小女才疏学浅,误解了卷宗原意。” 萧煜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在她提到那几个反复出现的商号名字时,眼神几不可察地锐利了一瞬。他并未评价她的发现,只道:“有疑便记下。明日会有新的卷宗送来。” 说完,他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去,干脆得如同他来时一样突兀。 林微月握着那瓶尚带余温的药丸,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暮色中,心中波澜起伏。这个男人,冷酷、算计、掌控欲极强,但偶尔流露出的、这种近乎矛盾的“细致”,却更让她感到不安。他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刻会涌出的是甘泉,还是毒液。 她抬头望向西厢小院紧闭的房门,那里如今成了她的囚笼,也成了她唯一的战场。 棋局已开,她这颗棋子,能否在既定规则下,为自己和林家,走出一条生路? 夜色,悄然笼罩了林府,也笼罩了京城中无数未知的阴谋。 争取今天全部改完[抱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棋局初开 第8章 暗夜交锋 萧煜留下的那瓶凝神丸,被林微月带回房后,便搁在了梳妆台最不起眼的角落。 瓷瓶温润,她却觉得烫手。 萍儿好奇问起,她只说是父亲寻来的安神药,莫要声张。 她不敢用。 并非怀疑萧煜会立刻毒杀她——她尚有利用价值,他不必如此愚蠢。 她忌惮的,是更深层次的控制。 太医院的方子,若是掺了些令人依赖或精神松懈的东西,天长日久,后果不堪设想。 在这虎狼环伺的境地里,她必须保持绝对的清醒,哪怕清醒意味着要承受更多的疲惫与头痛。 于是,她依旧靠着意志力强撑,白日里强打精神去西厢书房“研读”那些源源不断送来的卷宗,扮演好一个温顺、偶尔能提出一点“浅见”的联络人角色。 只有回到自己房中,屏退下人,她才会卸下伪装,任由冷汗浸透内衫,揉着刺痛的额角,在孤灯下继续思索。 萧煜每日傍晚都会“顺路”过来一趟,美其名曰探视“先生”起居,实则是听取她的发现。 他话不多,通常只是静静听着,偶尔在她提到某些关键处时,会追问一两个细节,目光锐利如鹰隼。 林微月则小心翼翼地把握着分寸,既展现出“锦心”应有的敏锐,又不至于过于惊世骇俗,将大部分发现包装成“偶然注意到”、“觉得有些奇怪”的巧合。 这种走钢丝般的日子,让她心力交瘁,却也让她对潜粮案的脉络有了更清晰的把握。 那些散乱的线索,在她脑中逐渐串联,指向了几个盘踞在漕运利益链顶端的身影。 这夜,月黑风高,窗外竹影乱舞,预示着暴雨将至。 林微月正准备歇下,窗棂再次传来那熟悉的、极有规律的叩击声。 她的心猛地一沉。这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晚,而且选在如此恶劣的天气,必有要事。 她披衣起身,推开窗户。萧煜就站在窗外,玄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发梢和肩头已被细密的雨丝打湿,带来一股潮湿的寒意。他手中拿着一封薄薄的、被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信函。 “刚到的密报。”他开门见山,将信函递过窗缝,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风声淹没,“看看这个。” 林微月接过,指尖触及油纸,一片冰凉。她就着屋内微弱的光线,迅速展开。 信上字迹潦草,显然是在极度匆忙或紧张的情况下写就,内容更是触目惊心:据安插在淮安漕帮的暗桩冒死传出的消息,三日前,有一批数量巨大的银箱,由一队伪装成商旅的人马押运,并未按常理运往扬州或金陵等繁华之地,而是秘密转道,进入了……鲁地! 鲁地? 林微月瞳孔骤缩。那里是齐王的封地! 齐王是今上的皇叔,辈分高,势力盘根错节,但多年来一直表现得安分守己,只醉心书画,不同政事。 若这批与潜粮案有关的巨额赃款最终流向了齐王封地,那意味着什么? 简直不敢深想! “这……”她抬头看向萧煜,眼中是无法掩饰的震惊,“消息可靠吗?齐王他……” “暗桩身份已暴露,这是他用命换来的消息。”萧煜的语气冰冷无波,但林微月却从中听出了一丝压抑的风暴,“可靠与否,尚需验证。但方向,已经指明。” 风雨声更大了,豆大的雨点开始砸在窗纸上,噼啪作响。 林微月握紧了那封密报,只觉得薄薄的纸张重若千钧。 她明白萧煜为何深夜前来,此事干系太大,一旦泄露,或是判断失误,引发的将是滔天巨浪,足以将所有人都撕得粉碎。 “你需要我做什么?”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在风雨中显得有些单薄,却异常清晰。 “鲁地情况复杂,齐王经营多年,铁板一块,外人难以插手。常规探查,极易打草惊蛇。”萧煜的目光在黑暗中灼灼逼人,“‘锦心’先生善于从细微处洞察先机。我要你想想,若齐王真有不臣之心,且与潜粮案有关,如此巨款,他会用于何处? 在封地内,会有何迹象可循?除了募兵屯粮,还有无更隐蔽的……比如,结交朝中重臣,在京师布置眼线,或是……在漕运、盐铁等要害部门,安插人手?” 他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一个比一个致命。这已不仅仅是查亏空,而是在撬动一个可能存在的、庞大的政治阴谋。 林微月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她意识到,自己已经彻底被卷入了帝国最顶层的权力漩涡中心,再无退路。 她闭上眼,脑海中飞速闪过关于齐王封地、关于朝局势力、关于钱粮运作的所有信息。 片刻后,她睁开眼,语速加快:“若确有其事,迹象不会全无。 第一,可查近年来鲁地赋税收入与支出,尤其是王府用度、水利工程等项,有无异常激增,或是有名无实的巨额开销。 第二,查与齐王府往来密切的商号,特别是经营矿产、军械、马匹等敏感物资的。 第三,也是最重要却最容易被忽略的,” 她顿了顿,看向萧煜,“查近几年科举中,籍贯鲁地、或与齐王府有丝毫关联的新科进士、举人的任职去向,是否过于集中地进入了户部、工部、乃至……五军都督府等机要部门!” 萧煜眼中骤然爆出一抹精光! 林微月提出的前两点,尚在情理之中,但这第三点,关于科举入仕人员的流向,角度极为刁钻狠辣! 若齐王真在暗中布局,这无疑是成本最低、隐藏最深、长期危害却最大的方式! 风雨声中,两人隔窗对望,一个冷静分析,一个目光锐利。 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林微月却觉得体内有一股陌生的热流在涌动,那是智力被极致挑战、在悬崖边与对手亦是盟友的人共同窥探深渊时,产生的奇异兴奋与战栗。 “好。”萧煜缓缓吐出一个字,深深看了她一眼,“我会去查。” 他不再多言,身影一闪,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狂风暴雨之中。 林微月猛地关上窗户,背靠着窗棂,剧烈地喘息着。 手中那封密报已被她掌心的冷汗浸湿。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游戏的性质彻底改变了。 她不仅是在自救,更是在参与一场足以影响国运的暗战。 而窗外,暴雨倾盆,仿佛要洗净世间所有的污秽与秘密,却又带来更多未知的混沌。 10月1日国庆节,要祝我生日快乐!(^O^)y[撒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暗夜交锋 第9章 雨夜惊雷 夜,深得泼墨。 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狠狠砸在窗纸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噼啪声。 林微月拥被坐在床头,并未入睡。 白日里,萧煜离府时那冷峻的侧脸和“今夜收网”的低语,像一块巨石压在她心头。 她知道,此刻的淮安,乃至整个漕运线上,正掀起一场不见刀光剑影,却更为酷烈的腥风血雨。 突然,一阵极其微弱,却与风雨声截然不同的窸窣声从窗外传来。 不是约定的叩击,更像是重物拖拽和压抑的喘息。 林微月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她赤脚下床,悄无声息地贴近窗边。 “是我。”窗外传来萧煜的声音,嘶哑、虚弱,带着浓重的血气,几乎被风雨吞没。 林微月毫不犹豫地推开窗栓。 一股混合着雨水、泥土和血腥气的寒意扑面而来。 萧煜几乎是从窗外跌进来的,玄色夜行衣被雨水浸透,紧贴在身上,更显出身形的精悍与……狼狈。 他左肩下方,一道狰狞的伤口正不断渗出暗红的血,将衣料染成更深的颜色。 他脸色苍白如纸,唇瓣失去血色,唯有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依旧亮得吓人,像受伤后更显危险的猎豹。 “你……”林微月倒抽一口凉气,下意识伸手想去扶,又僵在半空。 “无碍……皮肉伤。”萧煜借力稳住身形,右手却紧紧按在左胸内侧,仿佛护着什么比伤口更重要的东西。 他喘息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却被鲜血浸透了一角的细小竹管,塞到林微月手中,指尖冰凉刺骨。 “名单……证据……齐王……”他每说一个词,都牵动着伤口,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淮安……基本控制……但消息……恐已走漏……京师恐有变……” 竹管入手沉甸甸的,那上面还带着他的体温和鲜血的黏腻。 林微月瞬间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这是用命换来的东西,是足以定鼎乾坤,也足以引来杀身之祸的惊天秘密! “你先坐下!”林微月此刻顾不得避嫌,也顾不得扮演柔弱,用力将他搀到离窗较远的榻边坐下。 她迅速关上窗户,插好门栓,动作快得惊人。 转身从柜子里翻出干净的布巾和金疮药——这是她为自己“旧疾”备下的,此刻却派上了意想不到的用场。 “得罪了。”林微月低语一声,用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他伤口周围的衣物。 狰狞的伤口暴露出来,皮肉外翻,血流不止。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布巾蘸了温水,熟练地清理伤口周围的血污。 她的动作并不生疏,久病成医,处理这种外伤,她比寻常闺秀要有经验得多。 萧煜靠在榻上,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 他任由林微月动作,只在药粉撒上伤口时,肌肉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喉结滚动,却未发出一丝呻吟。 室内只闻风雨声,和彼此压抑的呼吸。血腥气混合着药粉的苦涩,弥漫在空气中,形成一种奇异而紧绷的氛围。 “为何……不回北镇抚司?”林微月一边包扎,一边低声问,这是她最大的疑惑。他身受重伤,最安全的地方应该是戒备森严的锦衣卫衙门。 萧煜缓缓睁开眼,目光锐利地看向她,即便重伤虚弱,那眼神依旧带着洞察一切的压迫感:“衙门……有内鬼。截杀我的人……招式路数,是军中惯用……且,像是早知道我的回程路线。” 林微月手一抖。 内鬼! 军中路数! 这意味着什么? 齐王的势力,或许早已渗透进了锦衣卫甚至京营! 萧煜直接回衙门,无异于自投罗网。 而林家,这个看似最危险的地方,因着“锦心”的存在和表面的“合作”关系,反而成了灯下黑,暂时安全。 “你信任我?”她抬起眼,撞入他深不见底的眸中。 萧煜嘴角扯出一个极淡、近乎虚无的弧度,带着嘲讽,也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此刻……你与我,同在一条船上。船若沉了,无人能幸免。” 不是信任,是利益与危机捆绑下的不得已。但这比虚无的信任,更让林微月觉得真实。她不再多言,迅速而利落地包扎好伤口。 处理完伤口,林微月才就着灯光,小心翼翼地打开那染血的油布包。 里面是几封密信和一份名单。密信是齐王心腹与淮安贪官往来的原件,言辞隐晦却足以定罪。 而那份名单……林微月只看了一眼,便觉心惊肉跳! 上面罗列了朝中十几位大小官员的名字,其中不乏几位平日道貌岸然、地位不低的人物,更可怕的是,名单末尾还标注了几个京畿卫戍部队的中低级将领的名字! 这已不仅仅是贪腐案,这是谋逆的铁证! “必须立刻面圣!”林微月声音发紧。 “此刻宫门已下钥,且……”萧煜喘息稍平,声音依旧虚弱,却恢复了往日的冷静,“宫中……也未必干净。明日大朝,是唯一的机会。” 明日大朝! 在文武百官面前,将证据呈送御前! 这需要极大的勇气和周密的安排,因为谁也不知道,身边的同僚,哪个会是名单上的人。 “你需要我做什么?”林微月知道,萧煜冒险来此,绝不仅仅是找个地方疗伤。 “名单……背下来。”萧煜看着她,目光如炬,“原件我明日带走。你记在脑子里。若……若我明日有何不测,你想办法,将名单交给信亲王。” 信亲王是当今圣上的幼弟,素来忠直,与齐王不睦,是少数可以信任的皇室成员。 他将最后的退路,托付给了她。林微月心脏狂跳,这是一种沉重的、近乎托孤的责任。她没有犹豫,重重点头:“好。” 她立刻凝神静气,借着微弱的灯光,强行记忆那份该死的名单。每一个名字,都像烙铁一样烫在她的脑海深处。 窗外,雨势渐歇,天际透出一丝微光。长夜将尽,最凶险的黎明,即将到来。 萧煜靠在榻上,看着灯下女子专注而坚毅的侧脸,那双清亮的眸子里,映着跳动的烛火,也映着破晓前的黑暗。 他忽然觉得,这次狼狈的冒险,或许……并不算太坏。 “林微月。”他忽然低声唤道。 林微月从记忆中抬头,看向他。 “若此事了结,”他声音低沉,“我许你一事。” 林微月微微一怔,随即垂下眼睫,掩去眸中复杂的神色,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风雨未停,危机四伏,但在这间弥漫着药味和血腥气的闺房里,某种难以言喻的默契,在生死边缘悄然滋生。 曙光,似乎真的不远了。 第10章 尘埃暂落,新局暗生 那一日,林微月坐在闺阁中,指尖冰凉。 窗外天色由沉黯转为鱼肚白,再染上朝霞的金边,时间流逝得异常缓慢,每一息都像是被拉长。 她面前摆着一卷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脑海中反复浮现的,是那份染血的名单,是萧煜苍白而坚毅的脸,是他在风雨夜中那句“同在一条船上”。 萍儿进来添了三次茶,见她神色怔忡,脸色比平日更白,只当是旧疾未愈,担忧地劝她再歇歇。 林微月勉强笑笑,挥手让她退下。 她需要这绝对的安静,来压抑胸腔里那颗几乎要撞出来的心。 她在等一场远在宫墙内的雷霆风暴。 那风暴的结果,将决定林家的存亡,也决定她这只刚刚被迫飞上悬崖的雏鸟,是折翼坠落,还是能暂得喘息。 将近午时,前院终于传来了不同寻常的动静。不是平日里的井然有序,而是带着一种压抑的喧哗和急促的脚步声。林微月猛地站起身,走到窗边,指尖掐进了掌心。 她看到父亲林淮安被几名官员簇拥着回来,那些人脸上不再是前几日的疏离与审视,反而带着一种近乎谄媚的恭敬。 父亲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眉宇间那股沉甸甸的阴霾却散去了大半,腰杆也挺直了许多。 “小姐!小姐!”萍儿几乎是跑着进来的,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兴奋,“老爷……老爷没事了!宫里传来消息,说是在萧指挥使的力证下,老爷不仅洗脱了嫌疑,还因为……因为之前漕运新策的功劳,被陛下嘉奖了!那些攀咬老爷的官员,连同……连同一位了不得的大人物,都被拿下了!” 萍儿语无伦次,但核心意思清晰无比。风暴已过,林家安然无恙,甚至因祸得福。 林微月缓缓舒出一口一直憋着的气,身子晃了晃,险些站立不稳。 成功了。 萧煜他……真的做到了。 在自身重伤、内有奸细的情况下,他依然完成了这雷霆一击。 一种巨大的虚脱感席卷而来,夹杂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对萧煜那般狠厉手段的惊悸,也有一种……自己竟然真的参与并影响了如此巨大事件的恍惚感。 当日下午,圣旨抵达林府。无非是嘉奖林淮安“持身以正,勤勉王事”,赏赐了些金银帛匹。传旨太监的态度客气得近乎谦卑。 送走天使,林淮安来到女儿院中,仍是心有余悸:“月儿,真是苍天保佑,萧指挥使……当真是一言九鼎。” 他并未深究萧煜为何如此尽力保他,只将其归功于皇帝的明察和萧煜的“仗义执言”。 林微月只是温顺地点头,心中却明镜似的。这一切,是用她的“锦心”之智和一场豪赌换来的。 是夜,万籁俱寂。 林微月以为萧煜不会再来,毕竟大局已定,他身受重伤,又有太多后续事宜需要处理。 然而,子时刚过,那熟悉的、极轻的叩窗声再次响起。 她推开窗,萧煜依旧站在窗外,换了身干净的墨色常服,衬得脸色愈发苍白,但精神尚可,那股逼人的锐气似乎内敛了些许。 左肩处的伤口显然被太医院精心处理过,包扎得整齐妥帖。 “指挥使的伤……”林微月下意识地问。 “无碍。”他打断她,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审视,“你似乎并不意外。” 林微月垂眸:“父亲安然回府,便是最好的消息。” 一阵短暂的沉默。晚风带着初夏微暖的气息拂过。 “我依约而来。”萧煜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林大人已无恙,林家危机暂解。我许你一事,如今你可以提了。” 他记得那个雨夜仓促间的承诺。 林微月的心微微一紧。 她可以要求金银,要求更大的安全保障,甚至……要求彻底摆脱“锦心”的身份? 但最后一个念头刚升起就被她掐灭了。 见识过这场风波的她深知,既已踏入这漩涡,想全身而退,难如登天。 过于急切地撇清,反而会引来更大的猜忌。 她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声音平静而清晰:“小女别无他求。只愿指挥使能信守承诺,在此间事了后,寻一稳妥之机,让我林家逐渐淡出漩涡中心。此外……‘锦心’一事,请务必守秘。” 这是她目前最核心,也最现实的需求——安全和隐匿。 萧煜深邃的眼眸看着她,似乎想从她平静无波的表情下看出些什么。 良久,他才缓缓道:“可。本座应你。林家之事,我会安排。至于‘锦心’……” 他顿了顿,“陛下对那位‘高人弟子’甚为满意,已下旨褒奖,令其‘静心休养,以待后用’。” 林微月心中一震。 “以待后用”这四个字,像一块新的巨石落下。 这意味着,皇帝不仅没有忘记“锦心”,甚至可能还有新的麻烦事要借用这份“才智”。 她想淡出,谈何容易? 萧煜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语气平淡地抛出一个更惊人的消息:“齐王党羽虽除,但潜粮案牵扯出的银钱流向,尚有巨大缺口未能查明。初步核查,至少有四成赃款,不知所踪。陛下怀疑,这些钱粮,或许通过更隐秘的渠道,流向了……江南。” 江南? 林微月眼皮猛地一跳。那里是鱼米之乡,更是盐铁漕运的另一处心脏地带! “江南盐铁,积弊已久,关系盘根错节,尤甚漕运。” 萧煜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意味,“接下来,恐怕要劳烦‘锦心’先生,再将目光投向东南了。” 果然! 一波刚平,一波又起。 潜粮案的尘埃尚未完全落定,江南盐铁案的阴影已然笼罩下来。 她这只脚,才刚刚从泥潭中拔出片刻,另一只更深的泥潭已经在前方等待。 她看着萧煜,他站在月光下,身影挺拔,却仿佛与更庞大的黑暗融为一体。 她知道,她短暂的“合作”伙伴关系,非但不会结束,反而会因为更庞大、更复杂的江南乱局,而捆绑得更深。 夜色中,林微月的指尖微微蜷缩。 前路漫漫,危机四伏,但她眼底深处,那缕历经生死考验后未曾熄灭的火苗,却悄然燃得更旺了些。 第11章 盐井深幽 漕运案的尘埃在帝国的权力场中缓缓沉降,带来的余波却远未平息。 林府门庭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但林微月知道,那不过是暴风雨间歇的假象。 西厢书房里,紫檀木箱中的卷宗悄然换了内容。 不再是漕粮漕银的往来账目,而是变成了盐引、铁课、茶税,以及江南各州府的山川地理、物产户籍。 这些卷宗更加厚重,字里行间弥漫着东南沿海特有的咸湿气息,也隐藏着更为错综复杂的利益脉络。 萧煜依旧会在傍晚时分“顺路”而来,停留的时间却比以往更短,往往放下新的卷宗,听取她前一日的“浅见”后便匆匆离去。 他肩上的伤似乎已无大碍,但眉宇间笼罩的阴郁之气却比受伤时更重。 林微月能感觉到,来自朝堂上下的压力正汇聚于他一身——齐王党羽的清洗尚未完全结束,江南的新乱局已迫在眉睫。 这一日,他带来的不是成卷的文书,而是一封密报的抄件,语气罕见的凝重:“三日前,两淮都转运盐使司下属的一个盐场,发生灶户暴动,死伤数十人。 当地官员弹压后奏报,称是灶户因工钱被克扣、劳作艰苦而闹事。 但现场勘查的暗桩发现,暴动灶户使用的器械,颇为精良,不似寻常苦力所有。” 盐场暴动,器械精良。 这八个字像冰锥一样刺入林微月脑中。 盐铁自古官营,盐利更是国库重要来源。 灶户暴动并非稀奇,但牵扯到精良器械,性质就截然不同了。 这背后,是简单的官员贪腐激变民怨,还是……有更大的势力在暗中煽动,甚至武装渗透? “陛下之意,”萧煜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冷冽如霜,“漕运案刚歇,江南乃赋税重地,绝不能再乱。此次,需以巡查盐务为名,明暗两条线并行。明面上,我会奉旨南下,督查盐政,稳定局面。暗地里……” 他目光锐利地看向林微月,“我要知道,是谁在搅动这潭水,目的何在。那失踪的潜粮赃款,与江南的盐课亏空,有无关联。” 萧煜南下在即,留给林微月的时间并不多。 她将自己彻底埋进了那些散发着陈年墨香和淡淡霉味的卷宗里。 盐务远比漕运复杂,涉及盐场、盐引、榷、税收等多个环节,任何一个环节都可滋生巨蠹。 她摒弃了逐页细读的笨办法,而是采用了一种类似“按图索骥”的策略。 她铺开一张巨大的宣纸,以炭笔为引,开始绘制一张只有她自己能看懂的“关系网”。 图的中心是“江南盐利”。 向外延伸出数条主线:盐场灶户、转运官吏、持有盐引的官商巨贾、乃至可能涉及的地方藩王--镇守南境的镇南王、朝中可能与江南有利益输送的官员。 她将卷宗中提到的异常消息——某个盐场近年产量骤降却无人追查、某位盐商短时间内积累巨额财富、几笔去向不明的“炭火银”、“修堤款”——像钉钉子一样,标注在相应的位置。 夜深人静,烛火摇曳。 林微月的指尖被炭灰染黑,额角因过度思考而隐隐作痛。 但她的眼神却越来越亮。 散乱的线索在图上逐渐显现出模糊的轮廓:几起看似孤立的灶户纠纷或小规模暴动,发生的时间点和地点,似乎都与某些盐引的集中发放、或者某些官员的任期更迭存在着微妙的巧合。而一些盐课的亏空,账目做得异常“完美”,反而显得欲盖弥彰。 她注意到一个名字开始在不同类型的卷宗里反复出现——“淮南沈氏”。 这是一个庞大的盐商世家,几乎垄断了两淮地区近三成的盐引,与历任盐官关系密切,但其发家史和财富积累的速度,快得有些不合常理。 更让她心生警惕的是,一份陈年旧档里模糊提到,沈家的一位旁支女子,多年前曾入镇南王府为妾。 镇南王……镇守帝国南大门,手握重兵,虽非皇叔,但也是位高权重的实权藩王。 如果潜粮案流失的巨额银钱,真的流向江南,除了用于盐业扩张,有没有可能,也流向了需要大量军费开支的藩镇? 一个大胆而可怕的猜想在她脑中形成:江南盐铁之弊,恐怕不仅仅是贪腐,更可能牵扯到地方势力坐大,甚至与藩镇有所勾连!这远比单纯的漕运贪腐案要凶险百倍! 萧煜出发的前夜,再次踏着月色而来。 这一次,他没有停留在窗外,而是经林淮安“允许”后,罕见地踏入了林微月的书房。美其名曰:临行前,再与“先生”探讨几句江南风物。 林淮安自然无有不从,亲自引他到书房门口,便识趣地退下。 书房内,烛光明亮。 萧煜看着书案上那张墨迹未干、关系错综复杂的炭笔画,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惊异。 他虽知“锦心”之能,但亲眼见到这化繁为简、直指核心的图示,仍不免心生震撼。 “看来,你已有收获。”他在她对面坐下,目光并未在图上停留过久,以免泄露过多关注。 林微月将炭笔放下,用一块湿布慢慢擦拭着指尖的灰黑,平静地开口:“收获谈不上,只是几点愚见,供指挥使参考。” 她并未直接说出对镇南王的怀疑,那太过惊世骇俗,且毫无实据。 她只是就图论事,指出了淮南沈氏的异常,以及几处盐务环节中看似不合理、却长期存在的“惯例”,并暗示这些环节最容易被利用来输送巨额利益。 “另外,”她抬起眼,看向萧煜,“灶户暴动,事出有因。 若一味弹压,恐治标不治本,反易被有心人利用,激起更大民变。 指挥使南下,或可明察暗访之余,也留意一下灶户真实的生存之境。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她这番话,既有对案情的分析,也隐含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劝诫。萧煜办案,手段酷烈,她担心在情况复杂的江南,若一味用强,会适得其反。 萧煜静静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直到她说完,他才缓缓起身:“你的话,我记下了。” 他走到门口,脚步顿了顿,并未回头,声音低沉地传来,“京师亦非净土,自己小心。若有急事……” 他留下一个极小的、看似普通的铜制令牌在门边的花架上,“可持此物,去城西‘济世堂’药铺,寻一位姓吴的大夫。” 说完,他推门而出,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廊下。 林微月走到花架前,拿起那枚还带着他体温的令牌。 令牌冰凉,上面只刻着一个简单的“萧”字。 这并非调兵遣将的虎符,更像是一个信物,一个在危急关头或许能用来传递消息或寻求一线庇护的渠道。 她握紧令牌,心中五味杂陈。 他这算是……一种有限的信任和托付吗? 还是仅仅是为了确保“锦心”这颗重要棋子的安全? 窗外,夜风拂过庭院,带来草木的清新气息,也带来了远方江南即将掀起的腥风血雨。 林微月知道,萧煜此去,才是真正踏入了龙潭虎穴。 而她自己,在这看似安全的京师,因着“锦心”的身份和这枚小小的令牌,也已无法置身事外。 江南盐铁案的幕布,正在缓缓拉开。 灶户=盐工 销售=专营=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盐井深幽 第12章 京华暗涌 萧煜南下已半月有余。 林微月的生活,仿佛又回到了某种表面上的平静。 西厢书房依旧每日都会收到由特定渠道送来的、关于江南盐务的密报抄件或相关卷宗,只是数量不如萧煜在京时那般频繁,内容也更为零散琐碎,像是被人为筛选过,只让她看到冰山一角。 她心知肚明,这是萧煜的谨慎,也是他对她的一种保护,或者说,控制。 他不需要“锦心”知晓所有的行动细节,只需要她在关键时刻,提供那个能穿透迷雾的“视角”。 但这并未削弱林微月的作用。 相反,这种信息不对称的博弈,更考验她的推断和联想能力。 她像一名高明的棋手,面对的不是完整的棋盘,而是对手偶尔落下、看似无关的几枚棋子,需要凭此推断出整个棋局的走向。 她将萧煜零星传回的信息与自己之前绘制的“关系网”相互印证。 例如,密报中提到某位掌管盐引发放的官员“突发恶疾,暴毙家中”,她便会立刻在自己那张图上,将此人的名字划去,并思考: 这是灭口? 还是萧煜的清理? 空出来的位置,会被谁接手? 与淮南沈氏或镇南王府有无关联? 又或者,密报提及某处盐场“灶户情绪渐稳”,她则会想,萧煜用了什么手段安抚? 是查处了克扣工钱的胥吏,还是发现了其他更深层的原因? 这“稳定”背后,是真正的缓和,还是暴风雨前更危险的平静? 她不再仅仅被动接收信息,开始尝试主动“提问”。 她会将一些基于现有信息推导出的、看似天马行空的问题或假设,用极其隐晦的方式,夹杂在送回江南的、关于“先生”对某些盐法古籍的“请教”纸条中。 比如,她会问:“偶阅古籍,见前朝有盐商以巨资购得荒山,后于山中得矿,富甲一方。不知本朝盐商巨贾,除盐业外,可还热衷经营他业?如矿冶、船运等?” 这个问题,看似探讨商业行为,实则是在试探淮南沈氏等盐商巨额财富的其他可能去向,以及是否与“铁”或“漕运”产生关联。她相信,以萧煜的敏锐,能读懂她的弦外之音。 这种隔空的思想交锋,既危险,又让她体验到一种奇异的智力上的快感。 她像一只潜伏在暗处的蜘蛛,通过一根极细的丝线,感知着千里之外的风吹草动,并试图用自己的方式,去影响那只正在明处搏杀的猎鹰。 这日午后,林微月正在书房对照着一份江南地图,琢磨几条主要盐运水道的关隘设置,前院忽然传来一阵不小的喧哗。 萍儿急匆匆跑来,脸色有些紧张:“小姐,门房来报,说是……是淮南沈家的公子前来拜访老爷,听闻老爷不在,又说……久仰小姐才名,特来拜会。” 沈家公子? 淮南沈氏! 林微月的心猛地一沉。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萧煜正在江南查沈家的底细,沈家的人却在这个节骨眼上,如此“巧合”地出现在京城,还直接找上了林家? 来者不善。 她迅速冷静下来。 沈家公子点名要见她,绝非“仰慕才名”那么简单。 最大的可能,是萧煜在江南的动作已经引起了沈家的警觉,他们无法直接对付萧煜,便想来试探一下这个与萧煜“合作”的、藏着“高人弟子”的林家,尤其是她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林家小姐。 不能不见。不见反而显得心虚。 “请沈公子在前厅用茶,我稍后便到。”林微月吩咐道,声音平静无波。 她回到自己房中,对镜整理了一下仪容。镜中的少女,脸色依旧带着病态的苍白,眉眼间却不再是往日刻意伪装的纯然怯懦,而是沉淀下几分历经风波后的沉静与警惕。 她选了一身最素雅、最符合她“病弱”身份的浅青色衣裙,发间只簪一枚简单的玉簪,确保自己每一个细节都无懈可击。 走到前厅门口,她已调整好呼吸,脸上挂起恰到好处的、带着疏离与些许疲惫的温婉笑容。 厅中,一位身着锦蓝绸袍的年轻公子正背着手欣赏墙上一幅山水画。 闻声转过身来,只见其面如冠玉,眉眼含笑,举止风流,端的是一副翩翩贵公子的模样。 他见到林微月,眼中迅速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随即化为春风般和煦的笑容,拱手道:“这位便是林小姐吧?在下沈玠,冒昧来访,打扰小姐清静,还望海涵。” “沈公子客气了。”林微月微微屈膝还礼,声音轻柔,带着气力不足的微喘,“不知公子大驾光临,有何见教?” 她在丫鬟的搀扶下,在客座慢慢坐下,动作显得有些吃力。 沈玠目光在她身上流转一圈,笑道:“早就听闻林尚书有位蕙质兰心的千金,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说来惭愧,在下此次入京,本是处理一些家族琐事,听闻林小姐前些时日身体违和,家父与林尚书也曾有数面之缘,特备上些江南带来的滋补药材,聊表心意。” 他示意随从奉上一个精致的礼盒。 “沈老爷和公子有心了,小女愧不敢当。”林微月示意萍儿接过,语气依旧淡淡的,带着闺阁女子应有的矜持。 沈玠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冷淡,自顾自地饮了口茶,状似无意地感慨:“江南如今也不太平啊。 听说朝廷派了萧指挥使南下督查盐务,雷厉风行,弄得人心惶惶。 我们这些安分守己的商贾,也是战战兢兢,生怕行差踏错。” 来了。 林微月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朝廷派员巡查,自是为了整顿吏治,清明的商贾又何须惊慌?沈家是江南望族,想必更是遵纪守法的典范才是。” 沈玠哈哈一笑,掩去眼底的精光:“林小姐深居简出,竟也知晓这些朝堂之事? 真是见识不凡。不过小姐有所不知,这盐务繁杂,有时难免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扯。 就怕萧指挥使手段过于……刚硬,万一殃及池鱼,岂不冤枉?” 他话锋一转,目光似有深意地看向林微月,“说起来,听闻萧指挥使离京前,与林府往来颇多,还借贵府安置了一位高人? 不知林小姐可曾见过? 若有机会,沈某倒真想拜会一下这位能得萧指挥使如此看重的奇人。” 图穷匕见。 他真正的目标,是打探“锦心”的虚实,甚至想通过她来试探萧煜的底牌和意图。 林微月的心跳漏了一拍,但脸上依旧维持着平静。 她抬起眼,看向沈玠,目光清澈中带着一丝被冒犯的微愠:“沈公子说笑了。萧指挥使是朝廷重臣,他来府上与家父所议自是公务,小女一介女流,岂敢过问? 至于那位先生,更是性情孤僻,需静养不见外客,小女也只是遵命偶尔送些汤药,连面都未曾见过几次。 公子此言,若是传了出去,恐有损小女清誉。” 她语气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远和警告。 沈玠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随即恢复自然,打了个哈哈:“是在下唐突了,小姐莫怪。只是随口一问,绝无他意。”他又闲话了几句江南风物,见林微月始终神色淡淡,应对得体,却滴水不漏,便知今日是探不出什么了,于是起身告辞。 送走沈玠,林微月回到书房,关上门,后背竟惊出了一层薄汗。 沈玠的来访,像一个清晰的信号,表明江南的斗争,已经悄然蔓延到了京师,蔓延到了她的身边。 萧煜在明处面对狂风暴雨,而她,则要在暗处应对这些笑里藏刀的试探。 她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欣欣向荣的草木,心中却是一片冰寒。平静,果然只是假象。 而沈玠那双看似多情风流的眼睛背后隐藏的算计,让她明白,接下来的日子,恐怕不会再有任何真正的安宁了。 第13章 金蝉脱壳计 沈玠的来访,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林微月心中漾开层层不安的涟漪。 她深知,这绝非一次简单的社交拜访,而是江南风波逼近京师的明确信号。 她将自己关在书房,反复推演沈家的意图,以及可能带来的连锁反应。 五日后,一封没有落款、字迹潦草却暗含特定节奏的密信,通过城西“济世堂”吴大夫之手,悄然送到了林微月手中。 信是萧煜传来的,内容简短却惊心动魄: “江南局危,沈家根深,牵涉镇南王。彼已警觉,恐狗急跳墙,或对京师‘软肋’不利。汝处恐曝,速思自保之策,必要时可启用令牌,吴可信。吾分身乏术,珍重。” 字迹带着一丝匆忙,甚至能想象到他写下这些字时紧蹙的眉头和冷峻的神情。 信中的信息印证了林微月最坏的猜想——沈家不仅问题巨大,而且与手握重兵的镇南王有牵连! 萧煜在江南的行动已经触动了这个庞大利益集团的核心,他们不敢直接对抗钦差,极有可能转头对付在京师的、被视为萧煜“合作者”或“弱点”的林家,尤其是她这个“高人弟子”的联络人! “软肋”二字,像针一样刺入林微月心中。 她不仅是父亲的软肋,如今更成了萧煜办案的软肋,也是敌人攻击的最佳目标。 继续留在林府,无异于坐以待毙,不仅自身危险,更会连累父亲和整个林家。 恐惧如冰水浸透四肢百骸,但随之涌起的,是一股更强烈的求生欲和决绝。 她不能等死,更不能成为拖累。必须主动破局! 夜深人静,烛火摇曳。 林微月铺开纸张,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她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摒弃所有慌乱情绪,只剩下冰冷的计算和谋划。 直接逃离林家? 不可行。 目标太大,且无法解释,反而坐实嫌疑,更会连累家族。 向父亲坦白? 风险极高。 父亲未必能承受如此巨变,且他的反应难以预测,官场习性可能让他选择“大义灭亲”或做出错误决策。 唯一的生路,在于“金蝉脱壳”。 她必须制造一个合情合理的、让她从众人视线中彻底消失的契机,并且这个消失,要对林家无害,甚至有利。 一个大胆而残忍的计划,在她脑中逐渐成型——她需要“死”一次。 不是真死,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假死”。唯有死亡,才能彻底切断她与“锦心”的联系,才能让敌人失去攻击的目标,才能让父亲从可能的牵连中解脱出来,也才能让她自己,获得真正的自由和暗中行动的可能。 这个念头让她心尖颤抖,但眼神却越发坚定。她开始构思每一个细节: 死因:不能是谋杀,因为会引来官府彻查的,也不能是久病身亡,因为现时机太巧合,容易惹质疑。 最好是意外,一场突如其来的、足以致命却又查无实据的意外。 急症暴毙? 她素有“旧疾”,此乃基础。 但需一种罕见且凶险,发作快,症状骇人,但过后难以验出具体毒物的病症。 她想起曾在医书上看过一种名为“雷公藤”的草药,误食可致剧烈腹痛、呕吐、心悸,严重者可迅速昏迷乃至……其症状与某些急症相似。 时机:需在沈家可能采取进一步行动之前,越快越好。 但也不能太急,需有铺垫。 她近日“忧思过度”、“旧疾复发”的迹象,正好可作为伏笔。 执行:需要绝对可靠的帮手。 萍儿忠心,但胆识不足,且容易露馅。 吴大夫? 萧煜言其“可信”,且是专业人士,或可协助控制“假死”的状态和时长,但需极大信任。 后续:“身亡”之后,如何悄无声息地离开林府?如何安置“尸身”? 如何避开所有人的耳目? 这需要周密的接应和转移路线。 令牌和吴大夫的渠道,或可一用。 新身份:死后,她是谁? 必须有一个全新的、毫不引人注目的身份,才能继续在暗中活动,甚至……前往江南? 每一个环节都充满风险,任何一步出错,都将万劫不复。 但比起坐以待毙,这已是唯一的生路。她深吸一口气,提笔蘸墨,开始草拟计划的纲要,字迹冷静而清晰。 计划初定,林微月并未立刻行动。 她需要确认两个关键点:一是吴大夫是否真的可靠且有能力协助完成如此险局; 二是萧煜对此事的态度,他是否同意乃至支持她采取如此极端的方式脱身。 她写了一封极其简短的密信,用只有她和萧煜能看懂的隐语询问江南局势的危急程度,以及她若采取“断尾求生”之策,吴大夫能否提供必要的支援。 她没有明说计划细节,但以萧煜的敏锐,必然能猜到她的意图。 信通过令牌渠道送了出去。 等待回信的两天,格外漫长。 林微月表面如常,按时去书房“研读”卷宗,伺候“先生”,但内心却如同在油锅中煎熬。 她反复推敲计划的每一个细节,思考各种意外情况的应对方案。 终于,回信来了,同样简短: “局危,速决。吴可信,已嘱其见机配合。保重,待重逢。” 没有劝阻,没有疑问,只有冷静的认可和有限的支持。 这符合萧煜的风格。 他远在江南,无法提供更多帮助,但他默许了她自救的权利,并提供了最关键的一环——吴大夫的协助。 这让她心中稍安,也更加坚定了决心。 就在她准备着手实施计划的前夕,沈玠再次登门。 这一次,沈玠不再掩饰,带着几分看似关切实则施压的语气,对林淮安说道:“林世伯,晚辈听闻微月妹妹近日玉体又恙,实在忧心。江南有位名医,恰在京中做客,最擅调理疑难杂症,不知可否请来为妹妹诊视一番?” 林淮安尚在犹豫,林微月在屏风后听得真切,心中冷笑:这是迫不及待要亲自验证她的“虚实”了?也好,这场“病”,正好可以更重一些。 她虚弱地出声,气息奄奄:“多谢沈公子好意……只是小女这病,沉疴已久,恐……恐污了名医之眼……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适时响起,仿佛要将心肺都咳出来。 沈玠眼中闪过一丝疑虑,却也不好强求,只得假意安慰几句,告辞离去。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林微月知道,不能再等了。 沈家的耐心已经耗尽,下一次,可能就不是“请医”这么简单了。 当夜,她唤来萍儿,神色凝重地交代一番,又将自己平日佩戴的一枚贴身玉佩交给她,嘱其紧要关头凭此物去寻吴大夫。 随后,她按照计划,服下了早已备好的、经过严格计算的微量药物。 夜深人静时,林府大小姐的院落,突然传出了萍儿凄厉的哭喊声:“小姐!小姐您怎么了?!快来人啊!小姐吐血了!” 一场震惊林府上下的“暴病”,就此拉开序幕。 而林微月的人生,也即将踏入一段完全未知的、危机四伏的新旅程。 第14章 死生契阔 林微月“病危”的消息,像一块巨石投入林府平静的湖面,激起惊涛骇浪。 林淮安闻讯从衙署踉跄赶回,见到女儿面如金纸、气若游丝地躺在床榻上,唇角还残留着暗红的血渍,当场几乎晕厥。 他扑到床边,握着女儿冰凉的手,老泪纵横,语无伦次地呼唤着:“月儿!我的月儿!你这是怎么了?!早间还好好的……” 萍儿跪在一旁,哭得撕心裂肺,按照事先的交代,断断续续地诉说小姐如何“忧思过度”、“旧疾突发”,如何“咳血不止”、“药石罔效”。 整个院落被一种绝望和恐慌的气氛笼罩。 府里最好的大夫,乃至匆忙请来的太医,诊脉后都摇头叹息,说法惊人地一致:小姐本就先天不足,心血亏损,近日又似有沉重心事,郁结于心,导致虚火妄行,急攻心肺,已是……油尽灯枯之兆,恐怕回天乏术。 只能用人参吊着一口气,准备后事了。 这番诊断,半是真半是假。 林微月确实身体孱弱,那剂精心计算的药物更是将“病危”的迹象模拟得惟妙惟肖,连经验丰富的太医也难以在仓促间分辨真伪。 而“沉重心事”之说,更是巧妙地与外界对林家近期遭遇的猜测联系起来,合情合理。 林淮安彻底崩溃了,他守着女儿,不吃不喝,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 沈家闻讯,沈玠再次前来“探病”,隔着纱幔看到林微月那副奄奄一息的模样,眼中疑虑虽未完全消除,却也找不到任何破绽,只得假意安慰几句,留下些名贵药材,悻悻而去。 真正的较量,在夜深人静时展开。 在太医宣布“准备后事”的第二个深夜,林府上下沉浸在一片悲戚和疲惫中。 林淮安因悲伤过度,被强行劝回房休息。 萍儿守在灵堂外,紧张得浑身发抖。 一道黑影,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翻墙而入,正是城西“济世堂”的吴大夫。 他年约四旬,面容普通,眼神却异常沉稳锐利。 他避开巡夜家丁,直接潜入已布置成临时灵堂的房间。 室内烛火昏暗,空气中弥漫着草药和死亡的气息。 吴大夫迅速检查了林微月的状况,指尖在她颈侧动脉停留片刻,又翻开她的眼皮看了看,随即从药箱中取出几枚细长的银针。 “林小姐,得罪了。”他低语一声,手法如电,银针精准刺入几个大穴。 片刻后,林微月原本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脉搏和呼吸,进一步减弱,直至陷入一种近乎龟息的假死状态,身体也渐渐冰凉。 同时,吴大夫又将一种特制的药粉弹入角落的香炉,散发出一种类似尸体开始**的极淡异味,以混淆可能存在的验尸。 紧接着,他从带来的布袋里取出一具事先准备好的、身形与林微月相仿的女尸,迅速为其换上林微月的寝衣,并进行了简单的易容,使其在昏暗光线下难以分辨真伪。 而真正的林微月,则被他用一件宽大的黑色斗篷裹紧,背在身后。 “萍儿姑娘,”吴大夫对守在门外的萍儿低声道,“按计划行事,明日入殓时,务必镇定。” 萍儿含泪点头,死死咬住嘴唇。 吴大夫不再耽搁,背起林微月,身形一闪,再次融入夜色,仿佛从未出现过。 林微月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 这是一间干净却简陋的屋子,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草药味。 窗外天色微明,传来市井隐约的喧嚣。 她挣扎着坐起身,感觉浑身虚弱无力,但那种濒死的窒息感已经消失。 一个陌生的中年妇人端着一碗米粥进来,见她醒来,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姑娘醒了?吴大夫吩咐了,您身子虚,先吃点清淡的垫垫。” 林微月心中明了,她已经成功脱离了林府。这里是吴大夫安排的隐秘据点。 稍后,吴大夫进来为她复诊。 “小姐意志之坚,远超常人。”他语气平淡带着一丝赞许,“药物和针法对身体损耗极大,需静养旬月方可恢复。在此期间,切忌情绪激动,劳神费力。” “多谢先生救命之恩。”林微月虚弱地道谢,随即急切地问,“林家……我父亲如何?” “林大人悲痛欲绝,但暂无大碍。府中丧仪已备,三日后发葬。”吴大夫顿了顿,低声道,“萧大人有信传来。” 他递过一张小小的纸条。 上面只有寥寥数字:“江南局变,盐场再乱,疑与漕帮合流。汝既脱困,可愿南下,暗查漕盐勾结之实?身份已备,路线如图。慎之。” 江南! 漕帮与盐场勾结! 林微月的心脏猛地一跳。 萧煜果然遇到了更大的麻烦,而他,竟然邀请她这个刚刚“死去”的人,前往风暴的中心! 她看着纸条,脑海中闪过父亲悲痛的脸,闪过沈玠虚伪的笑容,闪过萧煜冷峻的眼神。 假死脱身,只是第一步。若留在京师,她只是一个无所作为的“亡魂”。 而南下江南,虽危机四伏,却是真正跳出牢笼,以全新的身份,参与到这场关乎国运的暗战中的唯一机会。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身体的虚弱和内心的波澜,目光逐渐变得坚定。 她看向吴大夫,清晰地说道:“请转告萧大人,林微月……愿往。” 从今天起,世上再无吏部尚书之女林微月。 她将带着“锦心”的智谋和一个全新的、未知的身份,踏上前往江南的凶险征程。 等待她的,将是比京师更复杂的棋局,和更致命的敌人。 女尸是从义庄寻来的无主尸首,经过特殊处理,化妆易容成林微月的样子[彩虹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死生契阔 第15章 江南烟雨行 半月后,一艘寻常的客船,沿着京杭大运河,缓缓驶入江南地界。 船头立着一位身着素青布裙的年轻女子,身姿纤细,头戴帷帽,轻纱遮住了大半容颜,只露出一段白皙的下颌和略显苍白的唇。 她扶着船舷,静静望着两岸逐渐由北方的雄浑转为南方的秀润。 烟雨朦胧中,白墙黛瓦、小桥流水次第展开,如一幅氤氲的水墨画。 这便是换了身份的“林微月”。 如今,她是北上投亲不成、折返江南的孤女“苏月”,籍贯杭州,父母双亡,仅余远房表亲在扬州经营一家小绣庄。 这套说辞、路引乃至几件半旧衣物,都由吴大夫通过隐秘渠道置办,天衣无缝。 体内的虚弱感尚未完全褪去,江南潮湿的空气让她有些胸闷,但她的眼神却透过帷纱,锐利地观察着周遭的一切。 码头上力夫吆喝,商贩叫卖,舟船往来如织,一派繁华景象。 然而,在这繁华之下,她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紧绷。 码头的税吏盘查似乎格外严厉,偶尔有盐丁押运着贴有官封的盐包经过,周围的人群会下意识地避让,眼神中交织着敬畏与一丝难以言说的怨愤。 “苏姑娘,外面风大湿气重,还是进舱歇息吧。”一个温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说话的是同船的一位老儒生,姓陈,自称是去扬州书院访友的。 这几日行程中,他对这位沉默寡言、看似体弱的孤女颇为照顾。 林微月——苏月转过身,微微屈膝:“多谢陈先生关心。” 她的声音刻意放得轻柔,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软糯口音,这是她连日来暗自模仿练习的结果。 回到狭小的船舱,她取出萧煜留下的那张简易路线图。 图上的终点,并非扬州城内的绣庄,而是城外一座名为“栖霞”的小镇,靠近运河支流,图上标注了一个极小的墨点,旁书“悦来客栈”。 那里,将是她在江南的第一个落脚点,也是与萧煜安排的接应人碰头的地方。 客船在扬州码头靠岸。 苏月提着简单的行李,婉拒了陈先生帮她寻车的提议,独自一人融入了熙攘的人流。 她按照记忆中的路线,雇了一辆青布小车,言明去栖霞镇。 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窗外是不同于京师的繁华。 商铺林立,酒旗招展,丝竹管弦之声隐约可闻,空气中弥漫着糕点甜香和水汽的味道。 然而,苏月却注意到,一些挂着“盐”字招牌的铺面,看似生意兴隆,伙计的眼神却有些闪烁不定。 偶尔可见三三两两的衙役或身着似是盐丁衣服的人沿街巡逻,气氛并不如表面那般松弛。 栖霞镇比想象中要热闹,因靠近水路,成了南来北往货物的小型集散地。 悦来客栈是镇上最大的一家,门前车马不少。 苏月要了一间僻静的上房,关上门,才稍稍松了口气。 安顿下来后,她并未急于联系任何人,而是以熟悉环境为由,在客栈大堂角落要了一壶清茶,默默观察。 南腔北调的客商高谈阔论,话题离不开丝绸、茶叶和……盐价。 “娘的,这盐价又涨了!官盐质次价高,私盐倒是便宜,可谁敢碰?逮住了可是要掉脑袋的!”一个粗豪的北方商人抱怨道。 “嘘!小声点!”同伴紧张地四下张望,“如今这光景,少说为妙。没听说吗?钦差大臣还在城里坐着呢,漕帮和盐场那边,最近可不太平……” “可不是!前几日运河上还出了事,听说有运盐的船被凿沉了!也不知是哪路神仙干的……” 只言片语,如同散落的珠子,被苏月悄然记在心里。 漕帮、盐场、钦差萧煜、沉船事件……这些信息与她之前的推断相互印证,江南的局面,果然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浑水。 入夜,小镇渐渐安静下来。 苏月吹熄了灯,和衣躺在床上,却没有丝毫睡意。 她在等。 约莫子时,窗棂上传来极轻的三下叩击,两短一长。 是约定的暗号。 她悄然起身,推开窗户。 一道黑影敏捷地翻入,落地无声。 来人是个精干的年轻男子,身着夜行衣,目光炯炯,对着苏月抱拳低声道:“可是苏姑娘?属下暗影卫第七组陈五,奉萧大人之命,在此接应。” 暗影卫? 苏月心中微震。 这是直属于皇帝的秘密监察力量,传闻中神出鬼没,专司棘手之事。 萧煜竟然能动用暗影卫的人来接应她,可见江南局势之复杂,以及他对此次暗中调查的重视程度。 “陈护卫请起。”苏月压低声音,“萧大人现在何处?情况如何?” 陈五语速极快:“萧大人明面上驻跸扬州行辕,督办盐务,但阻力极大,江南官场盘根错节,多有阳奉阴违。 暗地里,大人正在追查漕盐勾结及前次盐船沉没一案,怀疑并非意外,而是灭口或销毁证据。 大人吩咐,姑娘初来,不宜妄动,可先以此镇为据点,熟悉民情,特别是留意与漕帮、盐场有往来的人员动向。 属下会暗中护卫,并传递消息。” 他递给苏月一个小巧的竹管:“此乃近期收集的一些市井传闻及可疑人员名单,姑娘可先参阅。若有发现,可通过客栈后院东角第三块松动的墙砖传递消息。” 交代完毕,陈五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苏月握紧竹管,回到床边,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轻轻打开。 里面是几张薄纸,上面用细笔密密麻麻记录着一些零碎信息:某盐商近日频繁宴请漕帮小头目;镇上新开了一家赌坊,背景可疑;几个陌生的练家子近日在码头出现…… 信息杂乱,却勾勒出栖霞镇这个运河节点暗流涌动的轮廓。 她知道,她的江南之行,从这一刻起,正式开始了。 她不再是那个被困在深宅大院的林微月,而是潜入龙潭虎穴的暗探“苏月”。 前方的路布满荆棘,但她的眼中,却燃起了久违的、属于“锦心”的锐利光芒。 林微月以苏月的身份入江南啦[烟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江南烟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