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运案的尘埃在帝国的权力场中缓缓沉降,带来的余波却远未平息。
林府门庭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但林微月知道,那不过是暴风雨间歇的假象。
西厢书房里,紫檀木箱中的卷宗悄然换了内容。
不再是漕粮漕银的往来账目,而是变成了盐引、铁课、茶税,以及江南各州府的山川地理、物产户籍。
这些卷宗更加厚重,字里行间弥漫着东南沿海特有的咸湿气息,也隐藏着更为错综复杂的利益脉络。
萧煜依旧会在傍晚时分“顺路”而来,停留的时间却比以往更短,往往放下新的卷宗,听取她前一日的“浅见”后便匆匆离去。
他肩上的伤似乎已无大碍,但眉宇间笼罩的阴郁之气却比受伤时更重。
林微月能感觉到,来自朝堂上下的压力正汇聚于他一身——齐王党羽的清洗尚未完全结束,江南的新乱局已迫在眉睫。
这一日,他带来的不是成卷的文书,而是一封密报的抄件,语气罕见的凝重:“三日前,两淮都转运盐使司下属的一个盐场,发生灶户暴动,死伤数十人。
当地官员弹压后奏报,称是灶户因工钱被克扣、劳作艰苦而闹事。
但现场勘查的暗桩发现,暴动灶户使用的器械,颇为精良,不似寻常苦力所有。”
盐场暴动,器械精良。
这八个字像冰锥一样刺入林微月脑中。
盐铁自古官营,盐利更是国库重要来源。
灶户暴动并非稀奇,但牵扯到精良器械,性质就截然不同了。
这背后,是简单的官员贪腐激变民怨,还是……有更大的势力在暗中煽动,甚至武装渗透?
“陛下之意,”萧煜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冷冽如霜,“漕运案刚歇,江南乃赋税重地,绝不能再乱。此次,需以巡查盐务为名,明暗两条线并行。明面上,我会奉旨南下,督查盐政,稳定局面。暗地里……”
他目光锐利地看向林微月,“我要知道,是谁在搅动这潭水,目的何在。那失踪的潜粮赃款,与江南的盐课亏空,有无关联。”
萧煜南下在即,留给林微月的时间并不多。
她将自己彻底埋进了那些散发着陈年墨香和淡淡霉味的卷宗里。
盐务远比漕运复杂,涉及盐场、盐引、榷、税收等多个环节,任何一个环节都可滋生巨蠹。
她摒弃了逐页细读的笨办法,而是采用了一种类似“按图索骥”的策略。
她铺开一张巨大的宣纸,以炭笔为引,开始绘制一张只有她自己能看懂的“关系网”。
图的中心是“江南盐利”。
向外延伸出数条主线:盐场灶户、转运官吏、持有盐引的官商巨贾、乃至可能涉及的地方藩王--镇守南境的镇南王、朝中可能与江南有利益输送的官员。
她将卷宗中提到的异常消息——某个盐场近年产量骤降却无人追查、某位盐商短时间内积累巨额财富、几笔去向不明的“炭火银”、“修堤款”——像钉钉子一样,标注在相应的位置。
夜深人静,烛火摇曳。
林微月的指尖被炭灰染黑,额角因过度思考而隐隐作痛。
但她的眼神却越来越亮。
散乱的线索在图上逐渐显现出模糊的轮廓:几起看似孤立的灶户纠纷或小规模暴动,发生的时间点和地点,似乎都与某些盐引的集中发放、或者某些官员的任期更迭存在着微妙的巧合。而一些盐课的亏空,账目做得异常“完美”,反而显得欲盖弥彰。
她注意到一个名字开始在不同类型的卷宗里反复出现——“淮南沈氏”。
这是一个庞大的盐商世家,几乎垄断了两淮地区近三成的盐引,与历任盐官关系密切,但其发家史和财富积累的速度,快得有些不合常理。
更让她心生警惕的是,一份陈年旧档里模糊提到,沈家的一位旁支女子,多年前曾入镇南王府为妾。
镇南王……镇守帝国南大门,手握重兵,虽非皇叔,但也是位高权重的实权藩王。
如果潜粮案流失的巨额银钱,真的流向江南,除了用于盐业扩张,有没有可能,也流向了需要大量军费开支的藩镇?
一个大胆而可怕的猜想在她脑中形成:江南盐铁之弊,恐怕不仅仅是贪腐,更可能牵扯到地方势力坐大,甚至与藩镇有所勾连!这远比单纯的漕运贪腐案要凶险百倍!
萧煜出发的前夜,再次踏着月色而来。
这一次,他没有停留在窗外,而是经林淮安“允许”后,罕见地踏入了林微月的书房。美其名曰:临行前,再与“先生”探讨几句江南风物。
林淮安自然无有不从,亲自引他到书房门口,便识趣地退下。
书房内,烛光明亮。
萧煜看着书案上那张墨迹未干、关系错综复杂的炭笔画,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惊异。
他虽知“锦心”之能,但亲眼见到这化繁为简、直指核心的图示,仍不免心生震撼。
“看来,你已有收获。”他在她对面坐下,目光并未在图上停留过久,以免泄露过多关注。
林微月将炭笔放下,用一块湿布慢慢擦拭着指尖的灰黑,平静地开口:“收获谈不上,只是几点愚见,供指挥使参考。”
她并未直接说出对镇南王的怀疑,那太过惊世骇俗,且毫无实据。
她只是就图论事,指出了淮南沈氏的异常,以及几处盐务环节中看似不合理、却长期存在的“惯例”,并暗示这些环节最容易被利用来输送巨额利益。
“另外,”她抬起眼,看向萧煜,“灶户暴动,事出有因。
若一味弹压,恐治标不治本,反易被有心人利用,激起更大民变。
指挥使南下,或可明察暗访之余,也留意一下灶户真实的生存之境。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她这番话,既有对案情的分析,也隐含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劝诫。萧煜办案,手段酷烈,她担心在情况复杂的江南,若一味用强,会适得其反。
萧煜静静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直到她说完,他才缓缓起身:“你的话,我记下了。”
他走到门口,脚步顿了顿,并未回头,声音低沉地传来,“京师亦非净土,自己小心。若有急事……”
他留下一个极小的、看似普通的铜制令牌在门边的花架上,“可持此物,去城西‘济世堂’药铺,寻一位姓吴的大夫。”
说完,他推门而出,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廊下。
林微月走到花架前,拿起那枚还带着他体温的令牌。
令牌冰凉,上面只刻着一个简单的“萧”字。
这并非调兵遣将的虎符,更像是一个信物,一个在危急关头或许能用来传递消息或寻求一线庇护的渠道。
她握紧令牌,心中五味杂陈。
他这算是……一种有限的信任和托付吗?
还是仅仅是为了确保“锦心”这颗重要棋子的安全?
窗外,夜风拂过庭院,带来草木的清新气息,也带来了远方江南即将掀起的腥风血雨。
林微月知道,萧煜此去,才是真正踏入了龙潭虎穴。
而她自己,在这看似安全的京师,因着“锦心”的身份和这枚小小的令牌,也已无法置身事外。
江南盐铁案的幕布,正在缓缓拉开。
灶户=盐工
销售=专营=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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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盐井深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