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林微月坐在闺阁中,指尖冰凉。
窗外天色由沉黯转为鱼肚白,再染上朝霞的金边,时间流逝得异常缓慢,每一息都像是被拉长。
她面前摆着一卷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脑海中反复浮现的,是那份染血的名单,是萧煜苍白而坚毅的脸,是他在风雨夜中那句“同在一条船上”。
萍儿进来添了三次茶,见她神色怔忡,脸色比平日更白,只当是旧疾未愈,担忧地劝她再歇歇。
林微月勉强笑笑,挥手让她退下。
她需要这绝对的安静,来压抑胸腔里那颗几乎要撞出来的心。
她在等一场远在宫墙内的雷霆风暴。
那风暴的结果,将决定林家的存亡,也决定她这只刚刚被迫飞上悬崖的雏鸟,是折翼坠落,还是能暂得喘息。
将近午时,前院终于传来了不同寻常的动静。不是平日里的井然有序,而是带着一种压抑的喧哗和急促的脚步声。林微月猛地站起身,走到窗边,指尖掐进了掌心。
她看到父亲林淮安被几名官员簇拥着回来,那些人脸上不再是前几日的疏离与审视,反而带着一种近乎谄媚的恭敬。
父亲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眉宇间那股沉甸甸的阴霾却散去了大半,腰杆也挺直了许多。
“小姐!小姐!”萍儿几乎是跑着进来的,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兴奋,“老爷……老爷没事了!宫里传来消息,说是在萧指挥使的力证下,老爷不仅洗脱了嫌疑,还因为……因为之前漕运新策的功劳,被陛下嘉奖了!那些攀咬老爷的官员,连同……连同一位了不得的大人物,都被拿下了!”
萍儿语无伦次,但核心意思清晰无比。风暴已过,林家安然无恙,甚至因祸得福。
林微月缓缓舒出一口一直憋着的气,身子晃了晃,险些站立不稳。
成功了。
萧煜他……真的做到了。
在自身重伤、内有奸细的情况下,他依然完成了这雷霆一击。
一种巨大的虚脱感席卷而来,夹杂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对萧煜那般狠厉手段的惊悸,也有一种……自己竟然真的参与并影响了如此巨大事件的恍惚感。
当日下午,圣旨抵达林府。无非是嘉奖林淮安“持身以正,勤勉王事”,赏赐了些金银帛匹。传旨太监的态度客气得近乎谦卑。
送走天使,林淮安来到女儿院中,仍是心有余悸:“月儿,真是苍天保佑,萧指挥使……当真是一言九鼎。”
他并未深究萧煜为何如此尽力保他,只将其归功于皇帝的明察和萧煜的“仗义执言”。
林微月只是温顺地点头,心中却明镜似的。这一切,是用她的“锦心”之智和一场豪赌换来的。
是夜,万籁俱寂。
林微月以为萧煜不会再来,毕竟大局已定,他身受重伤,又有太多后续事宜需要处理。
然而,子时刚过,那熟悉的、极轻的叩窗声再次响起。
她推开窗,萧煜依旧站在窗外,换了身干净的墨色常服,衬得脸色愈发苍白,但精神尚可,那股逼人的锐气似乎内敛了些许。
左肩处的伤口显然被太医院精心处理过,包扎得整齐妥帖。
“指挥使的伤……”林微月下意识地问。
“无碍。”他打断她,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审视,“你似乎并不意外。”
林微月垂眸:“父亲安然回府,便是最好的消息。”
一阵短暂的沉默。晚风带着初夏微暖的气息拂过。
“我依约而来。”萧煜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林大人已无恙,林家危机暂解。我许你一事,如今你可以提了。”
他记得那个雨夜仓促间的承诺。
林微月的心微微一紧。
她可以要求金银,要求更大的安全保障,甚至……要求彻底摆脱“锦心”的身份?
但最后一个念头刚升起就被她掐灭了。
见识过这场风波的她深知,既已踏入这漩涡,想全身而退,难如登天。
过于急切地撇清,反而会引来更大的猜忌。
她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声音平静而清晰:“小女别无他求。只愿指挥使能信守承诺,在此间事了后,寻一稳妥之机,让我林家逐渐淡出漩涡中心。此外……‘锦心’一事,请务必守秘。”
这是她目前最核心,也最现实的需求——安全和隐匿。
萧煜深邃的眼眸看着她,似乎想从她平静无波的表情下看出些什么。
良久,他才缓缓道:“可。本座应你。林家之事,我会安排。至于‘锦心’……”
他顿了顿,“陛下对那位‘高人弟子’甚为满意,已下旨褒奖,令其‘静心休养,以待后用’。”
林微月心中一震。
“以待后用”这四个字,像一块新的巨石落下。
这意味着,皇帝不仅没有忘记“锦心”,甚至可能还有新的麻烦事要借用这份“才智”。
她想淡出,谈何容易?
萧煜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语气平淡地抛出一个更惊人的消息:“齐王党羽虽除,但潜粮案牵扯出的银钱流向,尚有巨大缺口未能查明。初步核查,至少有四成赃款,不知所踪。陛下怀疑,这些钱粮,或许通过更隐秘的渠道,流向了……江南。”
江南?
林微月眼皮猛地一跳。那里是鱼米之乡,更是盐铁漕运的另一处心脏地带!
“江南盐铁,积弊已久,关系盘根错节,尤甚漕运。”
萧煜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意味,“接下来,恐怕要劳烦‘锦心’先生,再将目光投向东南了。”
果然!
一波刚平,一波又起。
潜粮案的尘埃尚未完全落定,江南盐铁案的阴影已然笼罩下来。
她这只脚,才刚刚从泥潭中拔出片刻,另一只更深的泥潭已经在前方等待。
她看着萧煜,他站在月光下,身影挺拔,却仿佛与更庞大的黑暗融为一体。
她知道,她短暂的“合作”伙伴关系,非但不会结束,反而会因为更庞大、更复杂的江南乱局,而捆绑得更深。
夜色中,林微月的指尖微微蜷缩。
前路漫漫,危机四伏,但她眼底深处,那缕历经生死考验后未曾熄灭的火苗,却悄然燃得更旺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