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煜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如同水滴融入大海,不留痕迹。林微月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坐在地上良久,直到双腿麻木,窗外的天色透出隐隐的青色,才缓缓起身。
那一夜,她未曾合眼。
“合作”二字说来轻巧,实则重若千钧。她将自己和林家都押了上去,赌的是萧煜的需要,赌的是自己“锦心”的价值。这种将命运交予他人之手的感觉,并不好受,甚至比之前独自隐藏时更令人窒息。至少那时,她还能掌控隐藏的深度,而现在,她必须按照萧煜设定的剧本,在刀尖上起舞。
清晨,萍儿进来伺候梳洗时,见她脸色比昨日更差,眼下的乌青浓重,不由得担忧道:“小姐,您是不是又一夜没睡踏实?这可怎么是好……”
林微月勉强笑了笑,声音沙哑:“无妨,老毛病了。今日觉得有些气闷,想看看些杂书散心,你去将我书架最上层那几本落灰的地方志游记取来。”
萍儿不疑有他,依言取来几本厚厚旧书。林微月随手翻着一本《南巡纪略》,心思却全然不在书上。她在等,等萧煜承诺的“无关紧要”的卷宗。
日上三竿时,前院传来消息,锦衣卫指挥使萧煜有公务拜会林尚书。林微月的心骤然提起。他来了,如此光明正大。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林淮安竟亲自来到了她的院中,脸上带着一种复杂难言的神情,忧虑中夹杂着一丝如释重负,身后还跟着两名锦衣卫力士,抬着一个沉甸甸的紫檀木箱子。
“月儿,”林淮安挥退下人,指着那口箱子,压低声音,语气带着难以置信的庆幸,“萧指挥使方才说,陛下体恤为父近日受惊,特许他在查案之余,顺便请一位……一位与他有旧、精于刑名钱谷的隐世高人之徒,协助梳理案卷凭证。
那位高人脾性古怪,其徒亦身体孱弱,需绝对清静,不便安置在衙署或驿馆。萧指挥使便向陛下请旨,暂借我们府上西厢的独立小院一用。”
林微月瞬间明白了萧煜的安排。他动作好快!不仅落实了“高人徒弟”的身份,甚至还请来了圣旨!这口箱子,想必就是那些需要“锦心”分析的卷宗副本。而将她置于林府之内,既是将“软肋”放在明处示人以弱,也是将她置于他的眼皮底下,方便控制。
“这……这是那位先生需要参阅的旧年卷宗副本,说是……说是便于了解钱粮旧例。”林淮安指了指箱子,又忧心忡忡地看着女儿,“月儿,萧指挥使还特意提及,那位先生不喜人扰,但日常起居需人细心照料,点名要你……你从旁负责一些汤药、点心之事。你看你这身子……”
林微月心中冷笑,好个“点名要你”!萧煜这是要将戏做足,将她这个“联络人”的角色坐实。她垂下眼睫,做出温顺惶恐的模样:“女儿晓得了。既是陛下旨意,萧指挥使安排,女儿自当尽力。只是女儿笨拙,怕伺候不周。”
“唉,尽力便好,尽力便好。”林淮安只当是走了大运,萧煜此举等于暂时保下了林家,他忙不迭地吩咐人将箱子抬去早已收拾出来的西厢小院。
箱子被安置在西厢书房后,锦衣卫力士便退至院外守卫,明为保护,实为监视。林微月以“提前熟悉环境,备好物件”为由,独自进入了书房。
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视线,她才真正松了口气。书房布置简洁,一桌一椅,一书架,以及那口突兀的紫檀木箱。
她打开箱锁,里面是码放整齐的一卷卷文书。她随手拿起最上面一卷展开,是去年江南道几个州府的粮赋收支概要,看似平常无奇。她又翻看几卷,有的是漕运沿途关卡记录,有的是市舶司的商税账目,甚至还有一些陈年旧案的卷宗抄本。
果然如萧煜所说,表面看来,这些确实像是给一个“新手”熟悉业务的“无关紧要”的资料。但林微月知道,萧煜绝不会做无用之功。这些卷宗里,必然隐藏着与潜粮案相关的线索,只是需要一双慧眼去发现。
她沉下心来,坐在书案后,开始仔细翻阅。阳光透过窗棂,照在泛黄的纸页上,尘埃在光柱中飞舞。她的目光快速扫过一行行枯燥的数字和文字,大脑飞速运转,像最精密的仪器,捕捉着可能存在的异常、矛盾或关联。
时间悄然流逝。她忽略了身体的疲惫,全神贯注。渐渐地,一些看似无关的数字开始在她脑中勾勒出模糊的轮廓。
某个州府的常平仓储备量与人口增长似乎存在细微的不匹配;几条漕运水段的“惯例损耗”率高得有些蹊跷;几个看似不起眼的商号名字,在不同年份、不同地区的卷宗里反复出现,其经营规模与纳税记录似乎并不完全成正比……
这些只是蛛丝马迹,散乱如沙,无法构成完整的证据链,但已经指明了某些可疑的方向。萧煜要的,或许就是这种基于庞杂信息提炼出的、指向性的怀疑。
傍晚时分,林微月感到一阵剧烈的头晕目眩,才惊觉自己几乎一整天水米未进,旧疾在过度耗费心神后开始反噬。她强撑着整理好卷宗,锁好箱子,准备离开。
刚推开书房门,却见萧煜不知何时站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下,玄衣墨发,身姿挺拔,正负手看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听到开门声,他转过头,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苍白如纸的脸上。
“林小姐。”他淡淡开口,“可是卷宗晦涩难懂,耗费心神?”
林微月心中警惕,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疲惫与惶恐,微微屈膝:“萧指挥使。卷宗……确实繁多,小女愚钝,只看懂些许皮毛,恐有负所托。”
萧煜走近几步,停在离她三尺远的地方,这个距离既不显亲近,又不至于失礼。他递过一个不大的青瓷药瓶:“此乃太医院配制的凝神丸,于缓解心神耗损所致眩晕有益。林小姐既要照料‘他人’,还需保重自身。”
林微月怔住了。他这是……关心?不,这绝不可能。这更像是主人对自己有用工具的维护,确保其不会过早损坏。亦或是,另一种形式的试探,看她是否会接受这来历不明的药物。
她迟疑一瞬,双手接过药瓶,触手微温,低声道谢:“多谢指挥使大人。”
“可有所得?”萧煜话题一转,切入核心。
林微月斟酌着词语,将她发现的几处细微异常简要说出,最后道:“目前只是小女一点粗浅疑惑,并无实据,或许只是巧合,亦或是小女才疏学浅,误解了卷宗原意。”
萧煜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在她提到那几个反复出现的商号名字时,眼神几不可察地锐利了一瞬。他并未评价她的发现,只道:“有疑便记下。明日会有新的卷宗送来。”
说完,他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去,干脆得如同他来时一样突兀。
林微月握着那瓶尚带余温的药丸,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暮色中,心中波澜起伏。这个男人,冷酷、算计、掌控欲极强,但偶尔流露出的、这种近乎矛盾的“细致”,却更让她感到不安。他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刻会涌出的是甘泉,还是毒液。
她抬头望向西厢小院紧闭的房门,那里如今成了她的囚笼,也成了她唯一的战场。
棋局已开,她这颗棋子,能否在既定规则下,为自己和林家,走出一条生路?
夜色,悄然笼罩了林府,也笼罩了京城中无数未知的阴谋。
争取今天全部改完[抱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棋局初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