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济寺归来后,林微月的生活仿佛又回到了表面的平静。
她依旧每日服药、静养,像一株真正依附于温室的花朵,脆弱得经不起丝毫风雨。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枚投入深潭的香饵,正在黑暗中缓缓下沉,等待着足以掀起巨浪的鱼儿上钩。
她表面上波澜不惊,内心却无时无刻不在计算着时间,推演着各种可能。
萧煜会看到那份《七问》吗?
以他的多疑,是会将其视为“锦心”的挑衅,还是一个合作的信号?
他是否会顺藤摸瓜,查到广济寺,甚至……查到她的头上?
每一次院外的脚步声,都能让她的心微微一紧。
她像是在走一根高空绳索,脚下是万丈深渊,而绳索的另一端,却握在那个冷酷的锦衣卫指挥使手中。
这种悬而未决的等待,比直接的威胁更磨人心志。
她只能按捺住所有的焦躁与不安,继续扮演好林大小姐的角色,甚至在父亲下朝归来,偶尔提及漕运案进展时,她也只是安静地听着,适时地流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属于闺阁女子对朝堂大事的懵懂与敬畏。
然而,林淮安带回的消息,却让她暗暗心惊。
陛下已正式下旨,由锦衣卫指挥使萧煜牵头,会同户部、刑部精干人员,彻查潜粮亏空案。
萧煜雷厉风行,已离京亲赴漕运枢纽淮安府。
他动身了,而且如此迅速。
这意味着,他一定收到了什么,并且高度重视。
她的《七问》,想必已经起到了作用。
但……他为何没有先来林家?
是没有怀疑到她,还是……另有谋划?
平静的日子,在萧煜离京后的第七天被打破。
这日黄昏,林淮安回府时,面色灰败,官袍下摆甚至沾了些许尘土,显得颇为狼狈。
他径直闯入林微月的闺房,挥退下人,关紧房门,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瘫坐在椅子里,双手微微颤抖。
“父亲,您这是怎么了?”林微月心中咯噔一下,涌起不祥的预感。
林淮安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声音沙哑:“月儿……出事了……萧煜,萧煜他在淮安……查到了……查到了为父的一位同年,时任淮安府同知的赵文康!从他府中,搜出了……搜出了巨额来历不明的银票,还有与漕帮往来的密信!”
林微月瞳孔微缩。
赵文康?
此人她略有印象,虽是父亲同年,但关系泛泛,据说为人钻营,风评不佳。
萧煜动作好快!
而且一出手就直指要害?
“这……与父亲何干?”她稳住心神,轻声问。
“何干?”林淮安猛地抓住她的手,力道大得让她生疼,“赵文康那个软骨头!在萧煜的审讯下,竟然胡乱攀咬!说……说为父也……也知情,甚至暗示……暗示那份漕运新策,或许……或许也与此有关联!”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亲耳听到父亲被牵扯进去,林微月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萧煜这哪里是在查案,分明是借着案子,在清除异己,或者说,在试探林家的底线!
赵文康的攀咬,未必全是空穴来风,父亲或许在官场应酬中与赵有所往来,但绝不会深入参与此等巨案。
可一旦被萧煜这种人物盯上,白的也能变成黑的!
“陛下……陛下可知晓?”她急问。
“萧煜的密折只怕已经递到御前了!”林淮安颓然道,“为父今日在衙署已被变相停了职,勒令回府待参!月儿,我们林家……大祸临头了啊!”
看着父亲惊慌失措的模样,林微月的心沉到了谷底。
她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萧煜不仅用了她的策问,更是毫不犹豫地将林家当成了撬动整个利益集团的支点,或者,是他验证“锦心”与林家关联的试金石!
是夜,林府上下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林淮安在书房长吁短叹,下人们也个个屏息凝神,生怕触了霉头。
林微月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睁着眼睛看着帐顶的黑暗。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
萧煜的刀已经架在了林家的脖子上,她必须主动出击,至少,要弄清楚他到底想干什么!
就在万籁俱寂之时,窗棂上,传来极轻、却极有规律的“叩、叩”两声。
不是风,不是错觉。
那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质感,清晰地敲打在林微月的心上。
她猛地坐起身,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喉咙。来了!
他果然来了!
她深吸一口气,披上外衣,赤着脚,悄无声息地走到窗边。
她没有立刻开窗,而是压低声音,对着窗外问道:“何人?”
窗外沉默了片刻,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嗓音,穿透薄薄的窗纸,清晰地传入她耳中,带着一丝夜风的凉意:“林小姐,故人来访,不请在下入内一叙吗?”
是萧煜!
他不是应该在淮安吗?
怎么会深夜出现在她的窗外?!
难道淮安的一切,都是他放的烟雾弹?
或者说,他根本就是去而复返,一直在暗中观察?
无数的念头电光石火般闪过脑海。
开窗,意味着巨大的风险,等于向他部分摊牌。
不开?
以他的手段,既然敢来,就有十足的把握。
她没有选择。
林微月咬了咬牙,轻轻拔开窗栓,将窗户推开一道缝隙。
月光如水,倾泻而入。
萧煜依旧是一身玄衣,站在窗外,身姿挺拔,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
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月下亮得惊人,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仿佛要将她从里到外看个透彻。
“指挥使大人深夜造访闺阁,恐怕于礼不合吧?”林微月强作镇定,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萧煜嘴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带着几分嘲弄:“礼法?林小姐觉得,林家如今的局面,还顾得上这些虚礼吗?”
他目光扫过她单薄的衣衫和赤足,并未停留,而是直接切入核心,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如锤:
“《漕粮稽核七问》——好精妙的手段,好大的胆子。‘锦心’先生。”
他终于说出来了!
将这个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摆在了明面上。
林微月浑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尽管早有准备,但当“锦心”二字真的从萧煜口中吐出时,那股强大的冲击力还是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她下意识地想要否认,想要伪装,但对上萧煜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她知道,任何徒劳的辩解都只会显得可笑。
既然伪装已被撕破,那就不必再伪装了!
她深吸一口气,挺直了原本因“病弱”而微躬的脊背,尽管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骤然变得清亮、锐利,仿佛换了一个人。
她迎上萧煜的目光,不再闪躲,声音也恢复了冷静:
“指挥使既然已知晓,又何必故弄玄虚?淮安赵文康之事,不就是你逼我现身的筹码吗?”
萧煜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讶异,似乎没料到她在身份被戳穿的瞬间,竟能如此快地镇定下来,并且直接道破了他的意图。
这份急智和冷静,远非寻常闺阁女子所能及。
“筹码?”他微微挑眉,“林小姐似乎高估了自己。本座办案,何需用筹码?”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
林微月打断他,语速加快,“你收到《七问》,便知‘锦心’与朝局脱不了干系。你动赵文康,牵扯我父亲,无非两个目的:
一,验证‘锦心’是否与林家有关,尤其是否与我这个‘病秧子’有关。
二,若有关,则以此相胁,逼‘锦心’为你所用,更快地查清潜粮案,甚至……撬动更大的利益集团。
我说得可对?”
萧煜静静地看着她,月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的真实情绪。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林小姐果然……心思缜密,与平日判若两人。看来,本座这趟深夜来访,是来对了。”
他向前微倾,强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那么,林小姐如今是选择继续看你父亲身陷囹圄,林家百年基业毁于一旦?还是……愿意与本座做一笔交易?”
窗外夜枭啼鸣,更添几分诡谲。
林微月知道,决定命运的时刻,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