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煜留下那句意味不明的“猛药”评价后,便带着太医告辞离去,仿佛真的只是顺路探视。林府紧绷的气氛却并未随之松懈。
林微月这场代价惨重的“苦肉计”,似乎换来了一段短暂的平静期。
接下来的几日,再没有锦衣卫登门,父亲林淮安也因漕运新策初推行,公务繁忙,大多时间留在衙署。
她被困在一方闺阁内,真正做起了需要“精心静养”的病号。
每日,汤药不断,苦涩的味道几乎浸透了她的味蕾。
萍儿小心翼翼地将萧煜留下的那张药方收了起来,再不敢提起。
那日林微月呕心沥血般的痛苦模样,着实吓坏了她。
林微月也乐得如此,她倚在窗边,看着庭院里海棠花由盛转衰,花瓣零落成泥,心中并无半分闲适,只有一种暴风雨来临前,令人窒息的压抑。
萧煜绝非轻易罢休之人。
他的沉默,更像是一种狩猎前的耐心蛰伏,等待着猎物自己露出更大的破绽。
她当日的表演,或许暂时混淆了他的判断,但绝不足以让他彻底消除疑心。
他就像一只盘踞在暗处的蜘蛛,而她,则是网上那只明知危险却无力挣脱的飞蛾。
她必须利用这段宝贵的平静期,思考下一步的对策。
被动防御,只会让网越收越紧。
这日晚膳后,林淮安难得回府较早,特意来女儿院中探望。
他眉宇间带着几分疲惫,却也有一丝新政推行初见成效的轻松。
“月儿,今日感觉可好些了?”他坐在榻前圆凳上,关切地问道。
林微月勉强笑了笑,脸色依旧苍白:“劳父亲挂心,女儿好多了。只是浑身无力,还需将养些时日。”
她顿了顿,状似无意地将话题引向朝堂,“父亲近日操劳漕运新政,一切可还顺利?”
提到此事,林淮安精神稍振,捻须道:“虽有阻力和杂音,但陛下决心甚坚,又有萧指挥使从旁协助,清除些许魑魅魍魉,目前看来,漕粮北上的速度确比往年快了不少。只是……”
他叹了口气,眉头又皱了起来:“今日廷议,又出了件棘手事。江南道监察御史八百里加急上奏,说是漕粮过关押运的‘潜粮’数目,与地方上报的账目差距巨大,中间近三成的粮饷,竟不翼而飞!陛下龙颜震怒,已责令严查。这可是动摇国本的大事!”
林微月心中一动。
潜粮亏空?
这绝非小事,涉及的绝非一州一县,背后定然盘根错节,牵扯极广。
她垂下眼睫,轻声问:“如此大案,陛下欲派何人主理?”
“眼下还未定论。”
林淮安揉着额角,“三法司、户部,甚至……锦衣卫,都有可能。萧指挥使今日在殿上虽未多言,但陛下似乎有意借此案,进一步整肃漕运积弊。”
他看向女儿,眼中带着后知后觉的忧虑,“月儿,你说这……这会不会牵连到为父?毕竟新政方行,就出此大纰漏……”
看着父亲不自觉流露出的依赖,林微月心底泛起一丝复杂的酸楚。
父亲在朝堂并非蠢人,但在这些需要极高政治智慧和敏锐洞察力的大事上,却总是显得力不从心。
她安抚道:“父亲不必过于忧心,您只管办好分内之事,陛下圣明,自有公断。”
然而,一个念头却在她心中疯狂滋长:潜粮亏空大案!这或许……是她打破目前僵局的一个机会?一个能让萧煜的视线,暂时从她这个“病弱闺秀”身上移开,甚至……不得不与她产生某种交集的机会?
夜深人静,林微月毫无睡意。
她披衣起身,点燃一盏小灯,铺开纸张。
父亲透露的“潜粮案”信息有限,但结合她平日所阅史书杂记,以及对当前朝局、地方势力的大致了解,已足够她推演出几分真相。
潜粮亏空,手段无非那么几种:虚报损耗、以次充好、中途盗卖、乃至与地方仓储、漕帮、乃至监察官员勾结分肥。三成的巨额亏空,绝非一日之功,也绝非少数人所能为,必然是一张渗透极深的利益网络。
萧煜若介入此案,以其雷霆手段,必会掀起腥风血雨。
但此案错综复杂,明面上的账目定然做得天衣无缝,关键证据恐怕早已被销毁或隐藏极深。
强攻硬查,未必能迅速见效,反而可能打草惊蛇。
她需要给萧煜提供一个全新的、更高效的突破口。
一个基于对人性、对利益链条深刻洞察的,直指核心的破局思路。
她沉吟片刻,提笔蘸墨,但这次,她写的并非具体的查案步骤,而是一份极其精炼的《漕粮稽核七问》。
每一问,都像一把锋利的匕首,直指当前漕运稽查制度的漏洞和可能被利用的环节:
一问:沿途州县接纳潜粮,勘合文书与实物核验,由谁主导,可否分权制衡?
二问:漕船损耗定例是否合理,有无实地测算依据,超耗部分如何追责?
三问:各关卡量具是否统一,近期有无校验,差异几何?
四问:押运官兵粮饷发放,是与漕粮交割同步,还是事后?有无空饷可能?
五问:往年陈粮处置记录,与新粮入库时序,可否交叉比对?
六问:漕帮运价与民间运价,差额几何,流向何处?
七问:监察御史巡漕路线固定,有无可能被提前设局蒙蔽?
这七问,看似简单,却环环相扣,抽丝剥茧。它不提供答案,却指明了寻找答案的最可能路径。
它超越了个案细节,直指制度性的**温床。
这,才是“锦心”真正价值的体现。
写罢,她仔细吹干墨迹,将纸条卷好。
这一次,她不能再用府内暗格。
萧煜必然已暗中监视了林府的一切通信渠道。
翌日,林微月以“屋内药气太重,需出门透透气,顺便去广济寺上香祈福”为由,请求出门。
林淮安本不放心,但见女儿气色似乎真的好了些许,又念及她近日受惊生病,去寺庙拜拜也好,便多派了家丁护卫,叮嘱早去早回。
马车辘辘,驶向城西的广济寺。
寺内香火鼎盛,人来人往。
林微月戴着帷帽,在萍儿的搀扶下,看似虔诚地在大雄宝殿焚香跪拜,又捐了些香油钱。
随后,她以“欲寻一清静处默诵心经”为由,让知客僧引她去了后院一间相对僻静的禅房休息。
进入禅房后,她以需要绝对安静为由,屏退了萍儿和所有随从,只留自己在房内。
禅房简朴,窗外竹影摇曳。
林微月迅速走到窗边,目光扫过院墙一角。
那里有一个小小的狗洞,被杂草半掩。
这是她多年前随母亲来上香时,无意中发现的。
当时只觉有趣,如今却成了唯一可能避开耳目的传递途径。
她将蜡封好的细小铜管,快速塞入狗洞内侧一个不易察觉的石缝中。
这是她与外界唯一的、单向的紧急联系渠道,对方并非“锦心”的固定联络人,而是一个她曾偶然施恩、混迹于市井的底层小人物,只认钱帛,不问缘由,负责在最紧急时,将指定地点的物品取走,并送到另一个指定地点。
这种方式极其冒险,且只能使用一次,但此刻,她别无选择。
她不知道萧煜会如何收到这份“礼物”,但她相信,以他的能力,只要这份《七问》出现在他应有的情报网络上,他一定会看到。
而这份超越常规思路的策问,也必然会引起他极大的兴趣。
做完这一切,她回到蒲团上跪好,双手合十,仿佛真的在默默诵经。
帷帽下的嘴角,却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萧煜,你不是在找“锦心”吗?
现在,我主动递给你一条线头。
只是不知,你敢不敢顺着这条线,揪出你想要的东西?
而这条线的另一端,拴着的,究竟是你想要的功劳,还是……足以将你也卷入漩涡的惊天秘密?
禅房外,风声过竹,沙沙作响,似有无形的暗流,开始悄然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