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房内静得落针可闻,元雪心微微歪头,银眸漾起困惑:“姐姐们何出此言?我不甚明白。”
“你虽唤我们一声姐姐,可我们也是年近四十的人了,称不上多聪明,但常年跟在东家身边,看人的眼光总还是有几分的,”花零顿了顿,目光在她脸上细细逡巡,“不瞒你说,你来的头一天,我们就觉得不对劲。你生得是年轻,可这通身的气度,看人的眼神,都过于沉稳了,全然不似个十九岁的小姑娘。我们私下还猜,你或许比小谢年长几岁,只是驻颜有术。没想到,你俩竟是正正经经的同龄……”
丹霞接过话,语气更加迟疑:“而且这一月下来,我们眼瞧着你行事说话,越来越和外表年纪相悖,这遇事的通透沉稳,有时甚至让人觉得……深不可测。就好像……”她斟酌道,“说来怕你笑话,我们几个,连同幕涟姐姐,都觉得你仿佛比刚来京城时,又……年长了许多岁似的。可你模样分明没变,这实在叫人想不通。”
话虽如此,她们又哪里知晓,眼前这看似年轻的女子,内在早已看尽六千余载的岁月沧桑。元雪心自打入京,接连经历诸多事件,心境波动剧烈,从而修为恢复迅猛,连带被封存的前尘记忆也复苏了更多。
只是,她们虽待她亲厚,她心怀感激,可那秘密却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然而,看着她们满脸真诚,她又实在不忍欺瞒,甚至心中隐约闪过一丝希冀——
倘若……倘若除了谢郎,这人间还有旁人愿意接纳她这异类呢?
下一刻,她脑海中飞快闪过一张惊恐扭曲的脸,耳边似乎隐隐听到尖锐嘶喊——
“你居然是个妖怪!救命啊!妖怪来杀人了——!!”
不行!!!
元雪心指尖用力掐入掌心,硬生生压下心头那点酸涩。
累累前世,无数人类在知晓她身份后,皆惊恐万状,甚至驱逐追杀她!眼前二人虽口中说得好听,可到底是在神仙规训下长大的,对“妖”这一字,除了根深蒂固的恐惧憎恶,怎可能生出旁的心思?
她缓缓松开手指,正想着该如何含糊过去,思绪却被外头大堂骤然传来的叫嚣声狠狠打断——
“当真反了天了!叫荀玉薇给本公子滚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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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楼大堂内,一身着华贵云锦、腰佩美玉的少年公子,正趾高气扬地对着不断躬身的林掌柜怒斥。他面容尚带稚气,眉眼间却满是骄横,身后几名护卫个个壮实,面露凶光,显然是仗势欺人的老手。
“蠢东西!你也敢拦着本公子的道?”少年抬脚狠狠踹向林掌柜,脸上却笑得张狂,还顺势啐了一口,“醉香楼的丧事既已办完,就该开门迎客!本公子今日赏脸过来,是你们的福气!再敢推三阻四,我看你们是不想在京城混了!”
周围的丫头小厮们远远缩在角落,个个面无人色,大气不敢出。楼上也有几位住店客人倚在扶栏上探头张望,却在和护卫们凶狠的目光对上后,吓得慌忙缩回房内,紧紧闭上房门。
林掌柜心里虽恨不得立时来道天雷劈了这厮,却只能强忍疼痛,挣扎着爬起来继续赔笑作揖:“宋公子息怒,息怒啊……实在是东家有令,今日需彻底清扫祛晦,以便明日吉时开张迎客,绝非有意怠慢……”
“啪!”一记清脆耳光响起,少年随即怒骂:“说的甚么混账话!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本公子是谁!就凭你这贱民……”
“你倒是说说,你是打哪来的?”
一个带着冷意的清越女声骤然响起,众人不禁循声望去,那宋公子也抬起眼,目光瞬间黏在了不远处那道素白身影上。
她墨发如瀑,银眸生辉,顾盼间流光隐现。那面庞清艳绝伦,通身自有一段风流气度,连熟识她的伙计们见了,也不禁再次为之惊艳。她冷冷盯着少年,眉眼间不怒自威,更添几分令人不敢亵渎的庄严。
少年眼睛一亮,脸上怒容瞬间被垂涎取代。他摇着折扇,踱步贴上前来:“小生宋观琼,字凌飞,乃当朝卫尉之子。今日在街上偶见姐姐仙姿,惊为天人,这才特来寻访!敢问姐姐是哪家府上千金?若是方便……”
元雪心只觉此人油腻烦厌,目光扫过面色微白的林掌柜,又想起刚被埋葬的怀恩,一时怒意横生,想也不想便抬手随意一推!
下一刻,宋观琼整个身子竟如轻飘飘的物件,往一旁直跌出去!他身后的护卫们吓得魂飞魄散,争先恐后扑上去当肉垫,一通手忙脚乱下,才勉强没让自家公子直接摔在地上!只听得“哗啦啦”一阵乱响,一张无辜的酒案连带上面的杯盏被这群壮汉砸得四分五裂,碎片与酒水溅了一地。
满堂先是一静。
随即,四周响起一片倒抽冷气!
皇城脚下谁人不知,这卫尉府的大公子,乃是京中有名的纨绔!他素日仗着家世显赫,在信天横行无忌,凡是被他盯上的猎物,都没有好下场!
元雪心身旁的花零、丹霞吓得双腿发软,惊恐对视。花零谨慎后退几步,随即转身撒腿往后院冲去,丹霞则一把将元雪心拽到身后,对宋观琼行了大礼:“宋公子恕罪!您没伤着吧?这丫头是东家一远房侄女,初来京城不识您金面,您千万莫与她计较!您也知道东家那脾气,素来最是护短,这事若闹大了,东家回头嚷得满城风雨,您面上也不好看啊!”
醉香楼众人素日便对元雪心的来历有所议论,这下终于得知“谜底”,个个面上露出几分意味深长来。
原来竟真是东家亲戚,难怪如此受照顾!只是这“亲戚”,怕不仅是“远房”这么简单……
场上,宋观琼狼狈地被护卫们搀扶起身,理了理凌乱的衣袍,刚想对丹霞发作,目光却撞上元雪心那双冰冷含煞的银眸,嚣张气焰顿时被吓回去大半!他定了定神,壮着胆子骂道:“告、告诉你们!少拿荀玉薇压我!我宋氏在前朝便是世家大族,更为圣上创建大昭立下汗马功劳,家父因此官拜九卿,执掌宫禁!她荀玉薇不过一前朝余孽,仗着和圣上一点私交才撑起这破酒楼,她再能吹耳边风,难道还能吹得动我宋氏千百年的基业不成?!”
他嘴上虽凶,脚却不自觉地后退半步。元雪心看在眼里,眸中寒意更盛,上前一步与丹霞并肩,吓得宋观琼又后退一大步,几乎缩到护卫身后:“便是勋贵之后,也该讲个王法规矩!你无故踹伤掌柜,砸毁酒楼器物,公然侮辱东家,这桩桩件件,该如何赔偿?!”
“笑话!”宋观琼扯过一名护卫挡在身前,只露颗脑袋,目光扫视四周,梗着脖子叫嚣,“你们一个个的,谁敢让本公子赔?!你!你!还有你!敢吗?!啊?!”
凡被他凶恶目光扫到的人,无不骇然低头,仿佛与他对视一眼都会顷刻毙命。丹霞触及他凶恶的视线,也是胸口一紧,死死低下头去,指尖嵌得掌心生疼。
宋观琼被护卫们牢牢护在中间,底气又足了些:“知道怕了就好!本公子肯来这破地方,是给你们脸面!”他盯着元雪心,眼中贪婪更甚,“本公子阅美无数,独爱姐姐这般野性难驯的女子!好姐姐,劝你识相些,乖乖从了我,自有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若再不识抬举,哼,我随便一个喷嚏,就能叫这醉香楼……”
元雪心目光陡然一厉,宛若冰刃出鞘,直刺宋观琼!恍惚间,桃源村那些绝望记忆,伴着相似的狞笑再度扎入心头——
曾几何时,她便是被同样几个人害得险些惨死!
如今她已恢复妖力,岂能再容这等败类活着!
宋观琼被她周身骤起的森然杀气慑住,一股寒气从脚底窜起,在这盛夏时节,竟激灵灵打了个冷颤,一时再难吐出半个字!
元雪心一步步向他逼近,银眸深处幽光凝聚,那几个紧护着宋观琼的护卫,竟不约而同抱着双臂瑟瑟发抖!
冷!好冷!!
这大夏天的,怎会如此寒冷?!!
然而,周围众人却毫无所觉,只看这群恶霸突然做出这般诡异情状,个个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宋观琼只觉呼吸困难,浑然不知脚下正悄然生出坚冰。他忽然觉得,眼前这绝色女子再不是可供他狎玩的美人,而是前来索命的罗刹!他双腿抖如筛糠,喉中艰难挤出破碎声:“别……别过来!你……你会妖术不成……”
元雪心眉眼一戾,眸中幽光即将盛放——
“阿雪!!!”
一声熟悉而焦灼的呼唤,令她霎时顿住步子!随即,银眸中幽光褪去,宋观琼脚上寒冰也顷刻消散。下一刻,谢无意从后门惊惶奔入,一把将元雪心紧紧拥入怀中,力道大得几欲将她揉进骨血:“阿雪,抱歉,我来晚了……”
她眼底迸射出光彩,双手环上他后背,如同结束一场漫长噩梦,安然而疲倦地阖上眸子:“你来了。”
“嗯,我来了……”谢无意感受着她轻微的颤抖,心疼地轻拍她后背,低声喃喃,“这回,我终于在你身边了。”
劫后余生的宋观琼大口大口喘着气,双腿一软,直接就要栽倒,被护卫们眼疾手快扶住。只是那绸□□处,竟湿了一片。
听到护卫低呼,谢无意微微偏头,眼角余光狠狠剐向宋观琼!
他的阿雪,性情最是温和隐忍,能将她逼至动用妖力,这杂碎方才定是对她做了极尽龌龊之事!他联想到桃源村吴士德的暴行,盯着宋观琼的眼神更是冷得骇人!
宋观琼被这目光刺得身子一抖,强撑着尖叫起来:“姓谢的!你……你瞪什么瞪?一个乡下来的泥腿子,也敢用这种眼神看本公子?信不信我让家父再把你抓进诏狱,教你生不如死!”
谢无意却恍若未闻,只是小心揽着元雪心,走到发愣的丹霞面前:“好姐姐,麻烦你先带阿雪去后面歇息,好好照顾一下她。”
元雪心半倚在他怀里,抬头望他。不等她张口,他便朝她露出安抚的笑:“从前因我之过,累你遭了大罪,如今我既然赶来了,你便尽管安心歇着去,待我回头向你报捷便是。”
她摇摇头:“你来了便好,过去种种,再无所谓了。只是那宋氏太过可恨,我不亲手刃他,实在怨气难消……”
“阿雪,”谢无意不顾丹霞面色陡变,望着元雪心柔声道,“听话,这里是京城,从前咱们乡下的‘老法子’,可万万用不得了,免得被‘旧相识’瞧出端倪,徒惹麻烦。”
“谢无意!”宋观琼在他们身后叫得气急败坏,“你们这些刁民,竟敢无视本公子?!别太放肆了!本公子一句话,就能叫京兆尹把你们全都……”
“全都什么?!”
一个隐含怒气的声音自旁响起。荀玉薇领着花零、听澜、郁金踏入大堂,凤眸锐利刺向宋观琼:“宋公子莫非是想说,你一无官身,二无功绩,便能驱使京兆尹为你宋家私事奔波?还是说,令尊宋卫尉平日便惯于以权谋私,结交京兆尹,命他罔顾王法,纵你在外行凶?”
宋观琼先是一噎,随即强辩:“荀玉薇!你区区一个前朝余孽,休得放肆!你荀家早已败落,还敢……”
话音未落,一粒石子似流光激射而出,精准击中宋观琼发冠上那颗明珠!待“啪”地一声脆响,那珠子竟当场化为齑粉,自他发间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