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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身份

作者:辛叶久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小院内,日头悄然偏西,为屋内蒙上几分沉郁。萧秋明立在榻前,望着怀恩的尸身默然良久,阳光透过窗棂,在他面庞上投下明暗光影,却照不进眼底悲凉。


    他终是叹了口气,嗓音略有些疲倦:”想不到,他竟藏着这般沉重过往。当年收留他后,他沉默寡言,处处谨小慎微,却在得知萧家欲暗中起事时,不顾风险积极奔走……我那时只当他是识时务,如今细细想来,才惊觉他隐藏的痛苦仇恨……”顿了顿,他看向荀玉薇身旁的幕涟,“幕涟,这些年,你们父女为何要一直隐瞒真相?”


    幕涟眼眶红肿,唇色苍白,颤声道:“回圣上,爹曾说,天子近侍若被知晓暗中留有血脉,只会玷污圣上清名,令天下人非议圣上驭下不严。他还说……圣上少年艰辛,创立大昭不易,登基后更是日夜操劳国事,几乎未有一日松懈,方有如今海内初定的局面。可朝堂内外依旧暗流涌动,爹的秘密若被有心人利用,借此攻讦圣上,动摇国本……这、这是他死也不愿见的。”


    荀玉薇心疼地揽了揽幕涟的肩膀,眼带恳切地望着萧秋明:“怀恩一心效忠您,宁愿将这秘密带入坟墓,也不愿让二哥有丝毫为难。这份忠心,天地可鉴。二哥,请您看在这一点上,莫要再追究他的不是,让他……安心去罢。”


    萧秋明不忍再看那具冰冷躯壳,缓缓转身,望向窗外一方天空:“夏幕涟,接旨。”


    幕涟依言拜下:“民女听旨。”


    “朕之内侍怀恩,服侍宫闱数十载,心性纯良,恪尽职守,未尝有失大节。念其身后无人奉祀,朕特准民女夏幕涟,以义女之名,为怀恩风光治丧,服孝守灵,以全人伦孝道。”


    幕涟扑通跪地,哽咽叩首:“民女……叩谢圣上隆恩!”


    荀玉薇也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多谢二哥成全。这般安排,怀恩也能安息了。”


    “十七,”萧秋明淡淡道,“怀恩身后诸事,皆由醉香楼代为操办,务必周全体面。所耗银钱,由内帑报销。幕涟,怀恩名下宅邸、田产地契、以及其他财物积蓄,今后便归你所有。望你……替你爹,好好活下去。”


    说罢,他便朝屋外走去,背影被斜阳拉得有些孤寂。


    幕涟朝着他离去的方向,再次重重叩首:“民女,谢圣上厚赐。”


    荀玉薇回头深深看了一眼榻上故人,对幕涟柔声道:“幕涟,今日你哪儿也别去了,好好陪着你爹罢。”


    她拍了拍幕涟的肩,也转身出了屋子,轻轻掩上门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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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院内,树下几个身影见萧秋明出来,纷纷迎上前行礼。元雪心立在谢无意身侧,默默将身子转向一旁,只留给他一个清冷侧影。


    萧秋明目光粗略扫过她,回落在女儿微红的眼眶上,叹了口气:“恣儿,你都……知道了?”


    “是,兄长全都告诉女儿了……”萧恣意微微捏紧手中丝帕,小心翼翼地望着父亲,“没想到,怀恩竟背负着这样的过去……爹……女儿可否进去,瞧他最后一眼?就当是……送送他……”


    “不可,这于礼不合。”萧秋明微微板起脸,“你乃金枝玉叶,如今又怀有身孕,不宜踏入此等不祥之地,仔细沾染晦气。”


    萧恣意纤长的睫毛颤了颤,顺从地垂下眸子:“是……女儿知错了……”


    元雪心余光瞥见萧恣意眼底那强忍的难过,心头那股无名火又窜起几分,忍不住冷声开口:“公主未出阁时,怀恩曾悉心照料她多年,虽无血缘,却胜似亲人。如今人已去了,何必拘泥于虚礼,连最后一面都不许她见?”


    “阿雪!”谢无意赶忙拽紧她手腕,不安地望向面色瞬间沉下的父亲,“爹,她绝无冒犯……”


    “寒儿,不必再为她辩解。”谁料,萧秋明并未立刻动怒,只是眼神无比厌弃地扫过元雪心,如同看一件污秽之物。他目光落在儿子身上,语气冷淡至极,“随爹过来,爹有话需单独与你说。”


    说罢,他拂袖径直朝院外走去。何鞘紧随其后,经过元雪心身边时,目光复杂地瞥了她一眼。


    谢无意望着父亲决绝的背影,迟疑一瞬,缓缓松开元雪心,低声道:“……等我。”说完,他便步履沉重地跟了上去。


    荀玉薇气得狠狠剜了元雪心一眼,压低声音训斥:“混账丫头!就你长了舌头是不是?一点没眼力见!好好伺候公主和将军,再敢胡言乱语,仔细你的皮!”


    骂完,她连忙提起裙摆,急匆匆追出月洞门。


    萧恣意目送父亲离开,转而望向元雪心,那双惯来温婉的眸子里,此刻却覆上一层薄冰:“元姑娘,方才多谢你的‘好意’。只是,”她语气微停,下颌微微抬起,“你竟敢将怀恩比作我的亲人,如此混淆尊卑,实乃有辱天家体统!将来你若入了宫,宫中规矩森严,还望你沉稳自持,莫要再这般口无遮拦。”


    “混淆尊卑?”元雪心微微睁大银眸,不可思议地打量她,“公主,分明是你自己提及,幼时养在圣上身边,圣上政务繁忙,因此你几乎是由怀恩一手照料长大,与他相伴多年。于你而言,怀恩竟连‘亲人’二字都配不上么?你怎能如此凉薄,只论尊卑,不论真心?”


    韦遐卿眉头微蹙,上前半步护住妻子:“元氏,休得放肆!怀恩不过一介内侍宦官,侍奉皇女乃其本分,怎敢与天家论亲?你混淆尊卑,已是僭越!若非有大殿下护着你,依大昭律法,你方才之言,已可论处大不敬之罪!”


    元雪心盯着二人,眼神渐渐冷了下去,银眸深处掠过一抹讥诮:“怀恩……你这一生,当真可怜、可叹。”她转身欲回屋内,行至门口时,步子微顿,背对着他们,淡淡道,“公主,此刻圣上不在,你若想进来看一眼,我不会多言。”


    萧恣意望着那扇门,抓着帕子的手紧了紧,一只脚不自觉往前挪了半分。韦遐卿瞧着她眉宇间的挣扎,眼底流露不忍,却不得不低声提醒:“公主,小心有诈。元氏言行悖逆,未必安了好心。若让圣上知晓你违逆他的意思,只怕会惹来圣怒。”


    萧恣意微微一怔,那迈出的半步迟疑地缩回裙下。她半敛下眸子,声音低得几近呢喃:“是啊,她或许……是在诱我犯错,好抓住我把柄……我不能行差踏错,连累了淑媛娘娘……”低叹一声,她缓缓背过身去,“郎君,这里……闷得慌,我们去前面吧。”


    “好。”韦遐卿怜惜地应道,体贴地虚扶住她,与她一道默默出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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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秋明与谢无意在雅间内谈了近一个时辰,直至日头西沉,才携着众人登车离去。


    醉香楼阶下,谢无意望着那车架远去,素来明朗舒展的眉宇间,竟难得笼上几分沉重。身旁,元雪心默默望着他抿紧的唇角,几番欲言又止,终是没有吐出半个字。


    接下来数日,醉香楼破例闭门谢客,挂起白幡,专心操办丧仪。除了专门伺候住客的,楼里上至掌柜管事,下至丫头小厮,皆身着素服,为丧事忙前忙后。其中几位住客探出些许风声,便传入坊间,立刻引来诸多猜测议论——


    “嚯!都说荀东家身份尊贵,没想到连她身边那个幕涟,竟也是怀恩总管的义女!这背景可真不简单!”


    “啧啧,幕涟一下子不仅承了义女的名分,听说还继承了总管的全部家当!真是羡煞人呐!她现在有宅子有田产,下半辈子躺着都吃穿不愁,你们说,她以后还会甘心留在醉香楼吗?”


    “我瞧见那谢郎近日都少见人影,总跟些气度不凡的贵人在一处,神神秘秘的,他会不会也有什么大来历?”


    “他?一个乡下来的穷小子,能有什么大来历?定是靠着荀东家攀上高枝了!不过这小子确实有本事,自打进了这京城,仗着一副好样貌和一张巧嘴,引得多少公子千金对他青睐有加?连太常家的千金都曾为他闹出好大风波……”


    这些流言蜚语很快飞入醉香楼,谢无意听闻后,只是一笑置之,依旧专心协助荀玉薇打理丧事。只是,就在这些流言传得最盛的翌日,京里竟有不少人在这三伏天莫名觉得周身发冷,在家病了数日才见好转,这又成了百姓茶余饭后的一桩怪谈。


    出殡当日,大街素幡招展,送葬队伍绵延甚长。幕涟哭得几度晕厥,被人搀扶回楼。荀玉薇安排好后续事宜,便闭门专心照料她。楼内上下在郁金等几位一等侍女的安排下,开始拆卸灵堂,清扫前堂后院。


    元雪心依着花零的吩咐,在账房清算白事开销。丹霞推门进来,捶着酸胀的胳膊坐下,口中不住抱怨:“昨日听闻我那兄弟连续病了几日,便告假去瞧了瞧,结果又撞见讨债的在堵门!那没心肝的伥鬼,见了我不思悔改,竟还有脸跟我伸手要钱?老娘就是把钱扔水里听响,也绝不给他填这无底洞!活该他三伏天的犯邪病受罪!呸!”


    “你呀,若真狠得下心,便早该跟他断绝来往了,也不会屡屡替他还债。”花零笑着摇头打趣,起身为她端来一盏茶,“你本也出身大户人家,可惜爹娘去得早,留下的万贯家财,竟生生被你那兄弟挥霍干净,连累你在此为婢几十载,连门像样的亲事都说不上。要我说,你趁早心硬些,由他自生自灭去,也过几天松快日子。”


    丹霞接过茶盏,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勉强浇灭心头几缕气焰:“他再混账,也是我唯一的兄长,爹娘去得早,是他把我拉扯大。我再骂他怨他,也不能真看着他被人逼死。上半辈子他养我,下半辈子该换我报答他。何况当时世道乱,我们兄妹能保住性命,已属万幸。钱财没了还能再挣,人没了,可就真的什么都没了。唉,只盼他哪天能改了……”


    花零在她身旁坐下,为她捏肩:“说来也怪,这正值八月,日头这么毒,怎的京里还有不少人嚷着发冷?听闻连白管事家那个一向壮实的远方侄儿,至今还裹着棉被流鼻涕哩!”她笑了几声,目光落向一直闷头记账的元雪心,“雪心,这账目眼看也快理干净了,剩下的不急在这一时,先歇会儿罢。”


    笔尖微顿,元雪心抬头笑了笑:“我反正也无旁的事,想先把手上这点尾巴料理清楚再歇息。二位姐姐自便,不用理会我。”


    丹霞微微凑近她,打趣道:“雪心,你刚来楼里那会儿,只要手头没事,准和小谢腻在一块。自打他认了亲,你俩反倒疏远了些,这几日操办白事,更是各忙各的,碰着也不说话。怎么,拌嘴了?”


    花零也压低声音:“雪心,听姐姐们一句劝,该收收性子了。小谢虽是皇子,可他性子亲和,又尚未正式归宗入谱,因此大家暂时还如从前般待他。可将来他一旦回了宫,便须彻底讲究个尊卑分明,届时连东家也得恭恭敬敬称一声‘殿下’。你若想长久留在他身边,有些礼数,你不得不守。”


    元雪心不禁搁下笔,抬眸望向她们:“二位姐姐,我自然懂得礼数的重要。可是,有些规矩实在不近人情,我不愿昧着良心去遵从。至于我和谢郎……”她微微低了低眼帘,“我们并未有何不快,只是眼下有些事,关乎将来,需容我们暂时分开,各自……仔细冷静地想清楚……”


    “你这丫头,年纪不大,心思却深,总爱说些神神秘秘的话,”丹霞顿了顿,眼神有些闪烁,“雪心,咱们相处也一月有余了,姐姐们自问待你不错。有些疑问,我们几个私下里议论过,一直憋在心里……”


    “二位但问无妨。”


    花零与丹霞交换了一个眼神,最终还是由花零斟酌开口:“雪心,你老实说,你当真和小谢一样,都是十九岁年纪?你当真,只是个在乡下长大的孤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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