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第55章 死谏

作者:辛叶久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父皇,您今日气色极好,瞧着竟似年轻了几岁。”


    马车行驶在京城街道上,何鞘亲自驾车,朝着醉香楼方向而去。车厢内,萧恣意一身雅致便服,将一盏温茶递到萧秋明手中,语气带着几分娇憨:“一会儿见着皇兄,他若怪女儿没能劝住您留在宫里,您可得替女儿说说情呀。”


    萧秋明含笑接过,眼底是难得的舒缓:“恣儿,既在宫外,你我便是寻常父女,唤‘爹’便好。”他抿了口茶,目光关切地落在女儿依旧平坦的小腹上,“倒是你,既有了身子,就该好生静养,何必非要跟来。有迩安与何鞘在身边,你还不放心爹么?”


    萧恣意回眸与身旁的韦遐卿相视一笑,转而对爹柔声道:“女儿昨日才与兄长相认,明日便要随郎君离京返边,心中实在不舍。眼下,我只盼着能多和您、和兄长待上一时片刻,多说说话,便是极好的。”


    萧秋明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背,欣慰之余,一缕怅惘悄然浮上眉梢:“恣儿,若是寒儿能似你这般体贴懂事,爹这颗心,便能全然放下了。”他轻叹一声,“那孩子,若真想通要回来,昨日便该随你回宫。他一日漂泊在外,爹这心里,便一日像悬着块石头,难以安稳呐。”


    “爹,”萧恣意眸光微转,轻声探问,“您是在顾虑……元姑娘?”


    萧秋明眼底掠过一抹阴鸷,语气沉了几分:“那元氏来历不明,深浅难测,观其言行,绝非寻常乡野女子!寒儿秉性纯良,毫无心机,竟被她拿捏得如此之死,连血脉亲情都要割舍,哼,此女绝不简单!”


    “爹,您或许多虑了。”萧恣意温言劝解,“女儿昨日瞧着,元姑娘性子虽清冷了些,待兄长却是一片赤诚。兄长犹豫归家,许是心中尚有彷徨,对宫廷规矩有所畏惧,未必与元姑娘相干。”


    “恣儿,你年纪尚轻,易被表象所惑。”萧秋明摇头,忧色更重,“此女眉宇间隐有锐气,那沉稳气度,绝非乡野所能养成。寒儿对她近乎言听计从,将来若真纳其入府,恐成祸端!若她心存妄念,借寒儿之势搅乱朝纲,又该如何是好?”


    “元姑娘……当真会如此么……”


    一旁,韦遐卿沉吟片刻,适时开口:“岳父明鉴,那元氏确非常人,她眸色奇异,行止间气度清冷不凡,绝非蓬门荜户所能养成。然大殿下对其用情至深,若强行阻拦或探查,恐伤父子情分。”他顿了顿,续道,“依小婿愚见,不若暂且顺势允她入宫,明面上给予妥善安置,以示恩宠。暗地里则对其严加看管,禁止随意接近殿下,同时遣得力人手详查底细。待掌握确凿实证,再行处置,方能既全父子之情,又永绝后患。”


    “依你之见,”萧秋明眸光暗藏锋芒,“该将她暂置于何处最为妥当?”


    韦遐卿微微垂眸,略一思忖,恭谨答道:“殿下看重元氏,定不愿她受委屈,安置之地不能过于偏远苛刻,以免殿下心生抵触。然元氏身份未明,亦不可置于紧要之处……眼下,或许将其暂且安置在某位德高望重的娘娘宫中,名为学习宫规,实为看管约束,最为稳妥。这位娘娘须得位份稳固,且深得您的信任,方能既全了殿下颜面,又便于掌控元氏,观察其言行。”


    “嗯,迩安所思,甚为周详……”萧秋明赞许点头,目光投向窗外街景,眼底寒意森然,“待查清此女底细,若真包藏祸心……”


    车厢内气息骤冷,萧恣意望着父亲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厉色,默默垂下了眼帘。


    ————————————————————————————————————————————————————————————


    下了马车,萧秋明一行人踏入醉香楼。何鞘率先走向柜台,不料林掌柜见了他,面色骤变,竟绕过他,径直小跑到萧秋明面前,躬身道:“贵客临门,东家早有吩咐,若您驾到,请您随小的移步后院。”


    萧秋明心下生疑,面上却不露分毫,只耐着性子,随林掌柜穿过几重院落,行至一处僻静的独门小院外。刚踏进院门,一阵哀哀悲泣声便随风传出,清晰钻入众人耳中——


    “爹……您睁眼看看涟儿啊……您怎忍心就这么走了……留下女儿一人可怎么活……”


    何鞘立刻侧身挡在萧秋明等人身前:“主子,里头情形不对,恐有晦气冲撞,还请留步。”他随即转向林掌柜,厉声呵斥,“大胆!竟敢将主子引至这等不祥之地!究竟是何居心?”


    林掌柜吓得两股战战,连连作揖告罪:“贵人们明鉴!小的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啊!实在是东家严令,小的、小的只是奉命行事!”他慌忙朝院内扬声哭喊,“东家!东家您快出来吧!小的实在担待不起了……”


    “嚷嚷什么!还嫌不够乱吗?!”一声略带沙哑烦躁的呵斥从屋内传出,旋即门帘一掀,荀玉薇快步走出。她眼圈泛红,见到萧秋明等人,勉强定了定神,草草行了一礼,随即扭头对着林掌柜啐了一口,“没用的东西!白当这么多年掌柜,一点场面都经不住!还不快滚回前面去招呼客人,别在这儿添乱!”


    “是是是,小的这就去,这就去……”林掌柜连连应声,几乎是连滚爬爬地逃离了这是非之地。


    韦遐卿将萧恣意护在身后,目光锐利地看向荀玉薇:“荀东家,这是何意?”


    “唉……”荀玉薇疲惫地按了按太阳穴,目光迎上萧秋明,侧身让开通路,“二哥,里头……有一个人,您得见他最后一面。”


    何鞘欲再拦,萧秋明已抬手制止,面上看不出喜怒:“无妨。我倒要看看,里头究竟是何人,劳动你荀玉薇如此大费周章,非要将我引来此处。恣儿,你身子不便,与迩安在外等候。”


    说罢,他跟随荀玉薇迈入屋内。屋内光线略暗,谢无意与元雪心立在床边,面色悲戚,幕涟伏在床沿,哭得撕心裂肺。见萧秋明进来,谢无意眼底先是一亮,很快又黯淡下去。元雪心也瞥了他一眼,那双剔透的银眸里,竟攀上几分隐隐怒意。


    萧秋明心下疑惑更甚,目光投向床榻上那静静躺着的人。当看清那苍白熟悉的面容时,他瞳孔一缩,彻底怔住——


    “怀恩?!”


    身旁,荀玉薇垂眸道:“昨日怀恩出宫,来了我这里。今早……他便自缢于京郊林中。”她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一封信,“这是他留下的绝笔信……请您过目。”


    何鞘接过信,粗略一扫,确认并无异常后,才转呈给萧秋明。萧秋明展开信,纸上多处字迹被泪渍晕染开来:“罪奴怀恩,临死叩首……圣上待奴,恩同再造,信赖有加,奴虽万死难报其一二……然,罪奴终是辜负圣恩,罪孽深重……社稷之重,重于私情……今以残命相抵,唯愿圣上保重龙体……”


    看完这字字泣血的书信,萧秋明闭了闭眼,复又睁开,望向床榻上已然僵冷的怀恩,长长叹了口气:“好一个‘社稷之重,重于私情’……怀恩,我深知你心,你却如此欺瞒于我。我既已放你出宫,你何苦要自寻短见?你既知罪孽深重,当初行事时,又为何不曾想想后果?”


    他话音未落,一个清冷的声音骤然响起:“若非您亲手将他逼至绝境,他又何至于此!”


    此言一出,满室皆惊!连伏榻痛哭的幕涟也止住哭声,愕然望向出声的元雪心。


    “阿雪!”谢无意慌忙抓住她手腕,低声急斥,“不可胡言!快向爹请罪!”


    何鞘也瞬间面色铁青,厉声斥道:“大胆民女!竟敢对圣上出言不逊!你有几颗脑袋……”


    “你们不必多言。”萧秋明盯着这个毫无惧色与他对视的女子,面色阴沉如水,“元氏,我倒要听听,你如何为这背主之奴诡辩?”


    元雪心扯开谢无意的手,迎着萧秋明上前两步,依礼微微屈膝,随即挺直脊背,眸光冷意流转:“所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昔日,他拼死逃出皇陵,是您给了他生机。您赐他‘怀恩’之名,也将‘忠君’二字,如同枷锁般套住了他一生。他视您为天,为信仰!可当他发现,他一心效忠的圣上,或许会因私情而做出危害社稷之事时,您让他如何抉择?”


    她回望怀恩尸身,银眸柔和了几分:“他习惯畏惧您、臣服您,无法对您直言强谏,更不能坐视不理,违背自己的信仰。最终,他只能用您昔日赐予的性命,向您做最后一次谏言,以死来完成您赋予的‘忠诚’之责。”她目光重新锐利地射向萧秋明,银眸深处怨恨翻涌,“圣上,今日您能因怀恩的‘忠诚’超出掌控而震怒,来日,谢郎若不愿、或不能达到您对‘皇子’的期望,您是否也会用这‘江山社稷’的重担,将他同样逼至绝境?”


    “放肆!”萧秋明勃然怒斥,帝王威压如山倾泻,眼神锐利如刀,直刺元雪心,“好个牙尖嘴利的村姑!竟敢以乡野之见妄度君臣纲常,简直荒谬!怀恩欺君罔上,我只将他逐出宫廷,已是仁至义尽!他畏罪自戕,辜负圣恩,与我何干?!”


    他推开欲劝阻的何鞘,上前一步,气势逼人:“忠臣之道,在于辅佐君父,匡正得失,而非自以为是、行僭越背主之事!怀恩将一己之私凌驾于君臣纲常之上,此等行径,与乱臣贼子何异?若朝野上下,人人皆效仿他以死‘劝谏’,天子威严何在?纲常伦理何存?这万里江山,礼法秩序,顷刻间便要陷入大乱!”


    他死死盯着元雪心,目光厌恶更深:“而你,竟敢将此逆举美化为忠义,以此离间天家父子,其心可诛!我看你分明是个包藏祸心的妖女……”


    “爹!”谢无意急急再次挡在元雪心身前,对着萧秋明深深一揖,“阿雪只是心直口快,目睹怀恩惨死,一时激愤悲伤,才会言语失当!她绝非有意顶撞您,更绝无离间你我父子之心啊!求爹息怒!看在儿子面上,饶她这一次!”


    荀玉薇亦恼怒地瞪了元雪心一眼:“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圣上面前岂能容你如此胡言乱语,妄议朝政!还不快滚出去!”


    元雪心紧抿着唇,冷冷睨了萧秋明一眼,下颌微扬,转身便走,衣袂带起一阵微凉寒风。


    谢无意焦虑地望着她的背影,又不知所措地看了看盛怒的父亲,略一迟疑,还是匆匆行了一礼,疾步追了出去。


    “二哥!”荀玉薇见萧秋明眉头紧锁,似欲再斥,赶忙冲至他面前,阻隔了他的视线,“您消消气,保重龙体要紧!雪心乡下来的,确实愚钝,不懂规矩,但心眼是好的。她今日头一回目睹这生离死别的惨状,受了太大刺激,这才口不择言。她不过是可怜怀恩丧命,哪里懂得什么君臣大义、朝堂深浅?您贵为一国之君,胸怀四海,何必与一小女子计较?”


    萧秋明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凌厉的目光扫过荀玉薇,又落回床榻上怀恩冰冷的尸身,终是重重哼了一声,面色依旧阴沉可怖。


    荀玉薇见状,又望向满脸泪痕的幕涟:“二哥,眼下还有一事,需向您禀报。”她走到幕涟身边,将她小心扶起,郑重看向萧秋明,“二哥,怀恩在受宫刑之前,曾有一个女儿,便是幕涟。”


    “甚么?”萧秋明满是愕然的眼中,飞快掠过一丝淡淡宽慰,“怀恩……竟有后人?”


    “此事千真万确,我也是今日才知晓内情。”荀玉薇怜惜地用帕子擦了擦幕涟脸上的泪痕,叹道,“说起来,也是造化弄人。先前,您还几度玩笑,说他们容貌相似,欲安排他们认个干亲。谁料,他们竟是血脉相连的亲生父女。”


    顿了顿,她更加恳切地望向萧秋明:“还望二哥念在怀恩侍奉多年的情分上,允准幕涟以女儿身份,为她苦命的爹操办后事,送他最后一程。”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