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香赴春光》 第1章 异能 雪域阴云低垂,寒风撕扯着片片霜雪,在她耳畔鸣泣最后的哀歌。 她立在茫茫雪原上,一袭白衣早已被鲜血浸透,殷红血珠砸落皑皑白雪,晕开大片刺目猩红。她吃痛地捂紧血淋淋的肩膀,每牵扯一次呼吸,视线便黯淡几分。 “雪女!”对面,数十名仙族严阵以待,为首者厉喝,“我等奉命擒拿罪仙归案,无意与你为敌!然你阻挠在先,戕害我族在后,今日唯有再行剿灭!” 她冷然一笑,银灰色瞳仁寒芒锐闪:“我与仙族乃千年宿敌,今日要杀便杀,何必惺惺作态?你们擒他回去,岂会留活路?!” 另一仙族急道:“只要他认罪伏法,供出受你蛊惑,仙王或可饶命!你再阻挠,便是亲手断他生路!” 她眸中光华尽灭,仰首望向铅云密布的天穹,倦极阖眸,一滴血泪无声滑落颊边。捏紧的手指反复松开,又捏紧掌心。 再睁眼时,她眼底唯余淡漠:“是我蛊惑此仙,以命相挟,迫使他弑杀同族。他与我,毫无干系!三千年来,你们屡次杀我,是我修为不济,今生认命!然——” 她眸光陡然转冷,宛如淬毒寒刃扫过众仙面庞,声音冷彻骨髓:“雪女虽死,元神不灭!待我转世修为大成,必再血洗仙廷,叫那仙王——洗净了脖子候着罢!” 话音未落,她掌心寒光乍现,横刀决然抹颈! —————————————————————————————————— 幽穴深处,男子周身金光流溢,缓缓睁眼之际,一束皎白光团自外飞入,静静悬停身前。 “又失败了么……” 他眼底掠过深深的心疼与失望,伸手摊开掌心,光团温顺落下。肌肤相触的刹那,记忆碎片汹涌灌入脑海,他怔然“看”罢,发出一声轻噫,微愠中暗含激赏:“今生,我苦心为雪儿所布之局,竟被这小家伙破了去!呵……倒比我想的有趣些!” 他怜爱地轻抚光团,眸底悔意与残忍交织:“好孩子,又受苦了。且留我身边休憩……”他话音微顿,眼底阴鸷翻涌,“待我布下新局,再送你入轮回。来世,我定要你厌尽六界众生!” —————————————————————————————————————— 十七年后———— 正值腊月,一轮狂风暴雪将桃源村锁在严寒之中。雪地里,一道娇小蓑影正逆风疾行,所经之处,竟教那肆虐的风雪诡异地匍匐于脚下,在茫茫白幕中撕开一条“宁静”通道。 蓑帽之下,是一张雪嫩欢喜的笑靥—— “谢哥哥!我接你来了!” 村外风雪中,两个蓑衣人与灰驴的轮廓渐次清晰。元雪心眼眸一亮,清音穿透风雪:“哥哥!谢哥哥!” 风雪呼号中,正与倔驴较劲的谢无意闻声惊望:“阿雪?!” 李大愕然道:“二丫头?她准是来接你的!” 话音未落,元雪心脚下一滑,娇小身躯猛地前扑!谢无意瞬间弃了缰绳,箭步上前将她稳稳接入怀中,责备到了嘴边,却化作一声轻叹:“天寒地冻的,你怎跑出来了?李叔李婶可知道?” 元雪心仰起被霰雪点缀的绝美小脸,伸臂环住他腰身,笑靥如雪莲绽放:“我偷溜出来的,想亲自接你!” 百日未见,少女清丽更胜往昔,这一拥竟让少年胸口滚烫。幸而寒风凛冽,堪堪压下耳根处悄然腾起的热意。他定下神推开她,秀美的眸子转向驴子:“阿雪来得正好,快帮我们治治这倔驴。它被这暴风雪吓破了胆,死活不肯动弹!” “你们歇着,我来!”元雪心自信上前,抓起缰绳用力一拽,灰驴嘶鸣一声,不情不愿地挪动蹄子。 “阿雪的力道还是这般大……”谢无意惊叹罢,亦握住缰绳,“咱们一起拉。” “好!”元雪心笑盈盈地颔首,暗敛了几分力道,扭头瞥见李大抄手旁观,不禁秀眉微挑,“哥哥倒会躲清闲!” 李大笑得没心没肺:“你方才不是叫我歇着嘛!” 元雪心杏眼圆睁正欲反驳,谢无意笑着截断话头:“阿雪,李大哥在城里运货伤了胳膊,使不得力。” 李大得意地扬了扬下巴:“还是小谢体谅人。不像某个没良心的丫头,三月未见兄长,连句寒暄也无!” “哥哥分明……”元雪心话到唇边又咽下,赌气嘟囔,“哥哥跟紧些,莫真叫大风卷了去!” 言罢,她偷瞄谢无意,却见他目光似不经意扫过她周身那片“宁静”,随即不动声色收回。 “你这坏丫头,嘴还是这般锐利,”李大促狭道,“小雪,这回小谢又在城里为你备了礼物,你的小心思可该收收了?” “谢哥哥向来待我极好,从小教我认字酿酒,在外亦不忘给我写信。”元雪心目光灼灼地望着谢无意,漆黑的眸子里春意阑珊,“其实,只要你回来,便足矣。” 谢无意耳尖泛红,赧然垂眸:“你我青梅竹马,待你好是应当的。” “什么应当!”李大见风雪小了些许,嗓门愈发亮堂,“小雪自打被娘收养,你便日日往我家跑;她刚能说话便念你名字,乐得你逢人便夸!平日你忙于酒肆,小雪便主动帮衬,乡亲们打趣时皆唤她‘老板娘’!依我看,肥水不流外人田,待小雪日后出阁,索性让她当真正的‘谢家酒肆’老板娘吧!” 元雪心脸上笑意未敛,凝望着少年的眸中愈加春意盎然。 谢无意攥紧缰绳,眼神闪烁地急声道:“李大哥,此乃阿雪终身大事,岂可儿戏?!” 元雪心笑意骤凝,眸中微光碎裂:“谢叔叔去后,我陪你将酒摊撑成酒馆;你往城里谋生,我便留村替你张罗生意。难道,我还担不起一声‘老板娘’?” 他无奈一笑:“你年方十三,尚是孩子心性。你的终身大事当由双亲考量定夺,我说了不算。” 她黯淡的眸子倏地燃起一丝希冀:“爹娘若肯点头,你……你便娶我?” 他微怔,目光再次飘向漫天风雪,声音低得几被呼啸风声吞没:“那也须待等你及笄之后……” 元雪心黛眉一拧,忽地狠拽缰绳,灰驴惊蹿,险些撞翻谢无意!他慌忙松手踉跄避开,嗔怪的眼神方递去,眼前雪片骤然狂暴如瀑! “咴儿——!!”灰驴被寒风刮得凄惶嘶鸣,欲撒蹄乱蹬,却被一股怪力猛拽着往前蹿!仓皇之中,它甫一对上面前这双透着狠戾的黑眸,霎时吓得嘶不出声。 “抽什么风?雪怎陡然这般大?”李大被刮得东倒西歪,好容易凑近元雪心,急急向她递去警告的眼色。她却紧抿着唇,攥死缰绳,毫不退让地瞪了回去。顷刻间风雪更烈,刮得他几难睁眼,他只得喊道,“小谢,当心!” 元雪心慌忙扭头,只见少年清瘦的身影在狂暴风雪中剧烈摇晃,仿佛随时将被这白色巨兽撕成碎片! 谢哥哥! 她心尖剧痛,漫天风雪好似感应到她的惊惶,骤然敛去戾气。 “咳……”谢无意拂去满身积雪,目光急切地投向她,“阿雪,可曾摔着?伤着没?” 元雪心正欲启唇,忆起他先前的敷衍,心底委屈再度翻涌,遂冷脸扭过头去:“我生气了,休再与我说话!再说一字,今日、明日皆不理你!” 看着她稚气倔强的侧影,谢无意眼底掠过一丝洞悉的怜爱,竟当真缄口,依她步调紧随身侧,眸底沉淀着化不开的温柔—— 来日方长,总有法子教她听个够。 元雪心闷头疾行片刻,身侧少年竟当真一路缄默!她怒意更炽,攥紧缰绳,脚下几欲小跑起来,拽得那灰驴惊嘶连连—— 蠢木头!叫你闭口,你竟当真一声不吭了?! 谢无意紧缀在侧,几番想张口一哄,但瞧她憋闷的模样着实有趣,遂默然咽下话语,眼底笑意更盛。 李大在后头狼狈地揩去满脸冰碴,暗自嘀咕:“啧,这闹得,活脱脱一对置气的小冤家……”眼见他们快消失在雪幕里,他赶紧拔腿追去,“哎!等等我!” —————————————————————————————————————— 顶着风雪回到李家院门,元雪心替谢无意解下驴背上的包裹,软语道:“谢哥哥,留在家里用过午饭再回吧?” 谢无意挑眉睨她,眼底带着戏谑:“不是不理我了?” 她一怔,窘得跺了跺脚,侧过身嘟囔:“气话你倒记得牢,好话全当耳旁风……” 李大亦卸完物什,搓着手帮腔:“小谢,听小雪的,饭后再走。” “我三月未归,须先回家向爹报平安,饭点前准过来。” “记得早些来!” 待那身影彻底没入风雪,李大面上憨笑一收,目光沉沉地瞥向仍痴望院外的元雪心:“人也见了,该消停了吧?还想教他顶风冒雪来回跑?” 元雪心垂眸刹那,村庄上空肆虐的风雪骤然平息,天地间唯余寒风低吟,细雪飘零。 “砰——!” 李家屋门被猛地撞开!李婶立在门框的阴影里,脸色铁青,厉声喝道:“元、雪、心!” 李大与元雪心俱是一颤。元雪心迟疑转身,甫一对上李婶冰冷的视线,眼底瞬间漫上慌张:“娘……” “滚进来!” 元雪心求助般望向李大,李大飞快别过脸;她不甘心地扯他衣角,他索性背过身牵驴溜向屋后。 “元雪心!”李婶怒喝再起,震得檐上积雪簌簌砸落,“耳聋了不成?!” 元雪心身子微抖,委屈扁嘴,慢吞吞挪向那盛满怒火的门扉。 “哐当!”门被狠狠摔阖。屋内,李叔沉默地拨弄炭火,火星噼啪爆响,声声敲在元雪心紧绷的心弦上。 “孽障,瞧瞧你干的好事!”李婶冲至火盆前戟指怒斥,“以为小谢回来你能安分,风雪可歇,我们才放你出去!你倒好,一时风雪狂烈能噬人,一时又骤停,这般‘一张一弛’,唯恐乡亲们不生疑?” 元雪心内疚地缩缩脖颈:“我、我下回注意……” “还有下回?!”李婶抄起抹布欲砸,却被李叔按住手腕。 李叔抬眸,神色凝重道:“小雪,你自幼妄动御雪之能,念你年幼、引雪不大,我们未加苛责。然……”他眸色陡然锐利,“你下月便十四了,仍这般恣意妄为!再放纵下去,不怕终有一日伤及乡邻,乃至……伤及小谢?!” 元雪心忆起少年险些被风雪吞噬,心尖生疼,垂首绞紧衣角:“我……不愿伤他,不愿伤及任何人。可……”她抬起脸,眸子被浸润在湿漉漉的恐慌迷茫中,“爹,娘,我该如何是好?爹娘会施戏法,我却是实打实的‘异类’,莫非我……我……并非……人……” “胡说八道!”李婶厉声喝断,一把将她拽入怀中,“世间奇人异事何其多,休得乱猜!” “娘,我怕……”元雪心垂下眸子,嗓音哽咽,“我怕伤及谢哥哥,怕祸及乡邻……” 李婶眉间掠过不忍,与李叔目光复杂交汇。李叔默然垂首,掩去眼底悲戚。李婶声线稍缓,柔了几分:“其实爹娘有法子封了你这异能,只恐日后对你不利……” 元雪心倏然仰头:“若能封住,我愿付任何代价!” 李婶神色微动,旋即将她推离怀抱,侧身道:“什么代价!老娘既养了你,岂会害你?!”她言罢望向李叔,声音微颤,“……老头子。” 李叔沉默颔首。 咻——! 一道青光自火盆中腾起,直没元雪心腹中!元雪心只觉体内如烈火翻腾,旋即眼前一黑,昏厥于地…… 第2章 伪装 “小雪……醒醒……” 熟悉的呼唤穿透黑暗,元雪心循着饭香悠悠睁眼,一眼撞见李婶忧心的面容。见她醒来,李婶眉间微舒,吁了口气。 “娘。”她撑坐起身,脑中混沌未消,“我睡了多久?” “才半日。”李婶坐在榻边,扳过她的小脸,细细端详,“可有哪不适?晕不晕?” “没有。”元雪心下意识抚上小腹,“娘,我那本事当真没了?” “嗯,封住了。”李婶唇角牵起一丝释然,“除非爹娘解封,或是你命悬一线,否则它出不来。” “多谢爹娘!” 李婶避开她雀跃的神情,起身道:“饭好了,起来吃!” “嗯!”元雪心利落下床,未至门边,一股浓烈香气再次钻入肺腑,勾得馋虫乱窜,“好香!娘,您今日做了什么?这味儿比往日更勾人!” 李婶脚步微滞,扭头睨她:“娘哪有这本事?再细闻闻?” 元雪心用力再嗅,眼底渐绽璀璨光华:“这难道是……谢哥哥!” 谢无意正在堂屋摆碗箸,闻言转过身来,小姑娘已如蝶儿般扑到身边,俊逸秀美的面容漾开春风般的笑意:“本还忧心你会挨骂哭鼻子,不成想……”他故意拖长尾音,眼底浮起促狭,“你睡得香甜,口水都淌了半枕。” “诶?”元雪心慌忙抹唇,双颊飞起红霞。 一旁端菜的李大“噗”地失笑:“小谢,莫逗她了!她最信你,若当真了,怕是羞得连饭都咽不下!” 谢无意朗声笑道:“阿雪,我连你卧房门槛都未进,哪知你流没流口水……”他话锋一转,戏谑更深,“更别提打没打鼾呢?” “打鼾?!”元雪心方要惊惶,瞥见他眼底狡黠,瞬间羞恼不已,粉腮微鼓道,“你再戏弄我,真不理你了!” “好好,不逗你了!吃饭吃饭!”谢无意见好就收,眼底笑意未减。 碗箸布齐,李叔亦被李婶唤来,一家子围坐开食。元雪心挨着谢无意坐下,夹菜便塞入口中,鼓着腮帮含糊道:“唔!好吃!谢哥哥的手艺还是这般好!” 李婶哼道:“死丫头嘴刁,打小就哄着小谢开小灶,生生养出张金贵嘴。小谢不在家,她连饭都懒得碰,愁煞人!”说罢,她笑着为谢无意布菜,“小谢,听大郎说,你在城里单干了几日?还顺当么?住处可安稳?” “劳婶子挂心,一切顺遂。城里人待我很是宽厚。”谢无意言罢,起身为众人斟酒,捧杯郑重道,“叔,婶,李大哥,阿雪,谢诸位多年照拂之恩,他日无意若有寸进,绝不敢忘!” 说罢,他仰头一饮而尽。 “一家人这般客套作甚?”李婶含笑嗔怪,“快坐下!” “不,我尚有一事相告。”谢无意搁下酒杯,目光扫过众人,“待明年开春雪融,我便入京谋生,学习大酒楼的经营之道,将来归乡再去县城开间自己的酒楼。” 李婶手中食箸“啪嗒”坠案,她责备地剜了李大一眼,李大脖子一缩,恨不能立时将脸埋进碗里。她按住正欲开口的元雪心,强笑道:“小谢,先坐下细说。你何时起的意?怎不早言?” 谢无意依言落座:“我近年常去县城,见富户多自京城闯荡归乡,半年前萌生此念。我已得城东酒楼东家荐书,待雪化便启程入京,往醉香楼谋差。” “你这孩子!”李婶忧心地一拍膝头,“这般大事,怎现下才说?京城路远险恶,让大郎随你去!” 李大眼睛骤亮:“谢前……”见李婶沉脸警告,他立时改口,“……娘宽心!我定会送小谢平安抵京!小谢武艺高强,我亦有唬人的把戏傍身,寻常贼人定不敢近身!” “我也要去!”元雪心脱口而出,随即被李婶狠瞪一眼。 “胡闹!”李婶往她碗里塞了颗烫芋头,“小孩子别乱插嘴!” “可我舍不得谢哥哥嘛!”元雪心嘟囔着剥芋头,滚烫的外皮触到她指尖,瞬间变得温凉。她咬了口芋肉,却食不知味,只巴巴地望着谢无意,“谢哥哥,带我入京吧!我定不添乱!” 谢无意瞧着她娇憨的模样,失笑摇头:“入京谋生非儿戏,你尚小,还是乖乖在家啃芋头罢。”言罢,他亦取过一块芋头,灼热感瞬间刺痛肌肤,却神态如常地剥皮。 霎时,李家四口目光诡谲交错。元雪心心头一刺:他早知我异样,何故作态至今?晨间那暴风雪险将他吞噬,他可生惧?若不惧,又为何躲去县城三月? 她不安地绞紧手指,强抑满腹辛酸,颤声道:“谢哥哥,晨间风雪好生吓人,你……当真无事?” “我自幼习武,那风雪伤不了我。”谢无意搁下芋头,红肿的指尖捻起块烙饼,温言道,“倒是你,险些摔着,教我忧心。往后当心些。” “嗯……”元雪心望着他柔若春水的眼眸,再瞥向那肿胀指尖,又酸又疼道,“你的手指……” 他倏然握拳,笑色如常:“归家上香时燎着了,无碍。许是爹怨我久不归,给我个小教训。” 她鼻尖一酸,垂首狠咬芋头,强将满眶酸涩硬生生咽下。 他越是轻描淡写,她心头伤口便裂得越深;他越是温柔隐忍、默然承受,她惊觉后便越是彷徨无措、患得患失。 李叔李婶将她反应尽收眼底,无奈对视。 李大见气氛凝滞,旋即执箸一晃:“今儿一家子团圆,就该热闹些!小谢,哥给你变个戏法!”话音未落,箸端竟“噗”地腾起青焰! 谢无意惊叹道:“此乃真火?如何做到的?” “秘密!”李大脸上得意更甚,眸光微闪间,青焰忽化作金色烟花,“嗖”地窜至半空绚烂炸裂,映得满室生辉。 “太妙了!”谢无意轻扯元雪心衣袖,“阿雪,快看!” 元雪心抬眸,目光酸楚地落在他侧颜,低喃道:“木头,你怎知我没见过?” 谢无意并未听见她的低语,兀自仰头观赏。未及尽兴,一直沉默的李叔枯指凌空一划,那璀璨烟花瞬间湮灭无踪。他淡声道:“用饭。” 李大面上得意顷刻僵住,偷觑李婶亦严厉瞪视自己,慌忙噤声垂首。 李婶强笑道:“小谢,这是爷俩琢磨的除夕花样,莫提前与乡亲们说漏了。” “婶子放心,我晓得分寸。”谢无意笑着颔首,目光淡淡扫过眼前诸般异样,神色波澜不惊。 ———————— 饭后,李叔揪着李大去院中“琢磨”新戏法。李婶在厨房洗碗,目光忧忡地投向堂屋。 暖屋内,火盆烧得正旺。谢无意取出一块纹路精美的胭脂盒递予元雪心:“婶子提过,你这年岁可用上了。这是城里最时兴的,你抹上定然更出众。” “谢哥哥真好!”元雪心欢喜接过,捧在掌心如获至宝般细细摩挲盒身,旋即又陷苦恼,“可我不会擦呀,岂不白白糟蹋这金贵物?” 谢无意唇角微弯:“我略懂些妆点之术,你若不嫌,我可为你试妆。” 她眸底倏然燃起羞怯星芒:“也会为我画眉么?” 画眉?! 二字如投石入湖,在少年心间荡开圈圈涟漪。他耳根霎时红透,仓促别过脸去:“我……尚不会。” 她眸中星辉碎作点点失望:“是不会,还是……不愿?” 他半敛眸,几不可闻地轻叹:“阿雪,你才十三,待你长大见多世面,自会遇见合你心意的良人。那时,你的如意郎君自会为你画眉。” “可我只要你!”元雪心凝望他清秀俊逸的容颜,怯生生揪紧他袖口,眼底的爱慕与委屈一同奔涌,“我的心意,你分明早已知晓!这些年我帮你经营酒肆,一心系你,你为何不肯接纳我?可是嫌我小你四岁?若我真实年岁本应同你相当,你信是不信?” 他愕然抬眸,眼中满是震惊。 “你我初遇时,我虽为婴孩之身,却已有四载记忆!你对我说的每句话,我皆铭刻在心,方能甫学语便唤你名!十三载朝夕相对,我对你情意深种,恐你被人夺走,才在七夕……”她一顿,满眶泪水模糊了他神情,几难吐字,“莫非……你是惧我?还是当真另有所属?” 提及三月前的七夕,他面色骤白,眸露痛楚,霍然起身:“你定是未清醒,再去歇歇罢。我回了。” “不许走!”巨大的失落与恐慌瞬间淹没了她的理智,眼看他决然走向门扉,她意念急转,欲引风雪封门—— 屋内寂然,唯余星火噼啪。 她忘了!她已失了那力量! 苦苦压抑的情感轰然决堤,她冲上去用力抱住他,泪水瞬间浸透衣衫:“别走……求你……莫要惧我……” 少年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道勒得气息一窒,俊脸微微泛白,忍不住低咳出声:“咳……阿雪……松……松些……” 她略松臂膀,双手却仍如藤蔓般紧紧箍着腰身,将脸颊更深埋入他背脊,无声地啜泣哀求。 他僵立原地,胸中悲苦难抑:我生来克尽双亲,怎能连累你?你并非桃源村人,值得更好的去处。 可身后少女正为他落泪,此刻若再出言伤她,无异于剜她心肝,他真恨不能立时死了干净! 千般心事,万般苦楚,终化作无声叹息,沉甸甸地散落屋内,被噼啪火苗无情吞噬。 —————— 院中,李大蹲在李叔身旁,竖着一只耳朵倾听堂屋动静,悄声道:“前辈,里头没了声响,小谢莫不是……” “再胡咧,仔细我撕了你的嘴!”李婶从厨房闪出,狠敲他脑壳,压着嗓门道,“小雪害他倒可能,他岂会动小雪半分……哎哟,小雪该不会真在害他吧?” 李大捂着后脑,小声嘟囔:“前辈,您都养了‘妹妹’十三载,怎还这般防她?” “什么妹妹!”李婶厉声截断,声压得极低,“若非当年任务生变,我岂会养这妖……” 话音未落,一股诡谲劲风骤然掠过院子上空,一旁研磨硝石的李叔倏地蹙眉,霍然仰首望天。 “……怪。”李婶亦神色剧变,抬首望去,但见天际阴云骤聚,翻涌搅动间竟生漩涡,吞吐出灰青幽光! 李大骇然失色:“莫非是召令?!” 李叔眸底幽绿微闪,缓缓开口,声音沉如寒铁:“王命已至,即刻归返鬼界。” 屋内,谢无意沉默良久,终是耗尽气力涩然开口:“阿雪,我……视你如……” 话语未尽,环在他腰间的手臂骤然收紧。 “如我的……我的……”每挤一字,皆如万箭穿心。 “砰!”门扉忽被撞开,谢无意愕然抬头,未及敛去满面悲戚,茫然道:“……叔?” 第3章 托孤 李叔跨入屋内,沉声道:“小谢,外头风急,恐有暴雪,速速归家去。” 元雪心闻言,手臂缠得愈紧:“谢哥哥可留下过夜!” 谢无意恐李叔迁怒于她,正欲开解,却听李叔开口道:“小雪,你也同去。晚饭前回。” 谢无意霎时怔住,几疑自己听错。元雪心蓦然松开紧箍的手臂,自少年身后探出泪痕斑驳的小脸,惊喜道:“当真?” 李叔毫不迟疑地颔首。 “谢谢爹!”元雪心赶忙大步转至谢无意身侧,紧紧挽住他臂膀,冲他粲然一笑,“谢哥哥,我送你回去!” “……嗯。”谢无意勉强牵唇,欲不动声色抽回手臂,反被她箍得更牢,只得任她半拖半拽拉出门槛。 院中,李大蹲在角落闷头捣弄石臼硝粉,李婶站他身边垂首扫雪,眼风皆若有似无地掠过谢无意。 元雪心乖巧道:“娘,我送谢哥哥回去,晚饭前回。” 李婶不耐地挥手:“去去去!在他家安分些,敢生事仔细你的皮!” 谢无意察觉少女身躯微僵,温言笑道:“婶子宽心,阿雪自幼极是乖巧,怎会惹事?” 她心底甜意漫涌,臂弯缠得更紧。 眼看二人身影没出院门,李婶倏然回望屋内,阴影中的李叔沉默颔首。李婶不动声色地以帚柄轻点雪地,李大立时心领神会,随即眸底一道寒芒乍现—— “轰隆——!!!” 一声震天巨响撕裂长空,悍然碾碎村落静谧!谢无意与元雪心未及反应,便被狂暴气浪狠狠掀飞,重重砸落在冰冷雪地上! 未及爬起,身后更猛烈的爆响接踵而至! “阿雪!”谢无意猛地扑倒元雪心,将她死死护于身下,双手紧掩其耳。撼天动地的爆鸣声接连炸响,狠狠贯入他耳膜,几欲撕裂颅骨!他只觉五脏六腑翻腾移位,后背传来阵阵灼痛。 身下,元雪心几度挣扎欲起,谢无意却拼死捂紧她双耳,竭力将她与身后那残忍炼狱隔绝。他垂首,素日温润的眸底悲恸翻涌,唇瓣无声开合—— 莫看。 她眼眶骤红,泪水汹涌淌落,崩溃地连连摇头。 一股腥甜涌上喉头,他咬牙咽下,近乎哀求地凝视她—— 求你,莫看。 回应他的,是元雪心撕心裂肺的绝望恸哭。 阴霾天幕掠过零星火屑,家院燃烧发出的爆裂声尖锐刺耳,她再难自持,一把推开谢无意坐起,不顾一切转向李家,却瞬间僵凝! 目光所及,烈焰冲天,硝烟蔽日,梁摧篱碎,承载了十三年记忆的家园在火海中扭曲、崩塌,唯余火星漫天飞溅。李大匍匐于焦坑边缘,后背血肉模糊、深可见骨,尖锐碎木贯穿躯干,身下汩汩鲜血比跃动的火舌更触目惊心;李婶则被一根熊熊燃烧的巨木死死压住,头面深埋雪中,身躯僵直不动。 “爹……娘……哥哥……”元雪心失魂落魄地呢喃,骤然凄厉尖叫,形同疯魔般冲向火海!谢无意扑来死死抱住她的腿,任她踢踹捶打,绝不松手! 他跪在雪中,声嘶力竭地哀求:“阿雪!莫进去!里面危险!” “放开我!我要救他们!”元雪心泪流满面地瞪视火海,不顾一切踢打身下少年,竭力欲抽出腿,“我至亲尚在火中!我要救爹娘!我要救哥哥!你放开!!” 然而,任她如何踢打,少年却如生了根般纹丝不动,反将她箍得更紧! “噗!”谢无意硬受她一记重踹,喷出鲜血。他阖目嘶喊道,“你若执意进去,便先踏过我尸身!” 她身形一滞,僵立当场。 察觉她僵住,谢无意忍痛踉跄起身,将她紧紧拥入怀中,以鲜血淋漓之躯挡住那片炼狱,附耳低语:“莫看他们最后模样。那景象,会缠你一生一世。” 元雪心在他怀中颤泣,十指死死攥紧他衣襟。 此时,被爆炸惊动的村民蜂拥而至,见李家火海滔天,顿时大骇,奔走呼号着救火。谢无意撕下袖布,仔细为元雪心蒙住泪眼、系牢,轻声道:“阿雪,你立在此处莫动,亦莫摘下。我去救火。” 他方松手,她却惶然拽紧他衣袂,泣不成声:“别走……莫离我……” 谢无意忍受伤口剧痛,唇角绽出温柔含悲的笑:“放心,我定安然归来。” 衣角从指尖抽走,随即那熟悉气息迅速被硝烟吞没。元雪心僵立原地,聆听着周围村民们那此起彼伏的惊惶呼喊,泪水再次决堤,顷刻浸透布帛。 家……毁了。 爹娘……哥哥……皆没了。 她又孑然一身…… 他……是否亦会弃她而去…… 谢无意掩住口鼻冲入火海,见数名壮实村民正奋力营救李婶,急忙奔过去跪地,以肩抵住滚烫巨木,拼死上推! “小谢!你的背!”一村民见他后背皮开肉绽,鲜血洇透焦衣,骇然大呼,“伤太重了!快出去!莫管了!” “叔!莫说这些!”谢无意牙关紧咬,忍着头晕目眩奋力一顶,背后伤口撕裂,痛得眼前发黑,口中只喃喃,“救……救婶子要紧!” “谢哥哥!” 一声凄厉惊呼炸响耳畔,谢无意仓惶回首,撞见元雪心泪痕狼藉的脸:“阿雪!不是教你候在外面?快出去!” 她死死盯住他鲜血淋漓的后背,双眸被深深刺痛,不顾一切冲至身侧跪下,奋力抱起那巨木:“快!快将娘拖出来!” 李婶被拖出来翻过身,面上烟灰、积雪、血污混作一团。元雪心拭去她脸上污血,用力摇晃她双肩,嘶声哭喊道:“娘,您醒醒!莫丢下我!” 谢无意亦俯身凑近李婶耳畔,焦声呼唤:“婶子,醒醒!阿雪在唤您!您不能舍下她!” “小……谢……”李婶逸出一丝微弱气音。 谢无意急应:“是我!婶子!是我!” 李婶紧闭双目,唇瓣虚弱翕动:“答……应我……” 谢无意连连应声:“好!婶子!我此生定不离阿雪!必护她周全!” “不……是……”李婶气息愈弱,“莫……娶她……” 谢无意骤然僵住。 元雪心抹泪急问:“谢哥哥,娘说什么?” 谢无意缄口,眸光尽黯。 “替……她……寻……依靠……”最后一字叹尽,李婶气息断绝。 “婶子?婶子!”谢无意崩溃地疯狂大呼,拼尽全力按压李婶胸口! 一下!两下!三下! 虽周身剧痛蚀骨,眼前模糊一片,他却一边按压,一边不住哭喊:“婶子!您不能去!阿雪就在此!她需要您啊!” “谢哥哥……”元雪心恍如堕入深渊,掩面悲泣,“娘……娘啊……” 旁侧村民早已泪目,几个汉子别过脸去。一长者颤抖着伸手,沉重按住谢无意肩头,沙哑道:“小谢……罢手罢……大姐她……去了……” “不……婶子不会……”谢无意呆跪雪中,喃喃自语。他感到眼前阵阵发黑,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望向泪眼婆娑的元雪心。 少女抹着泪,声音破碎不堪:“谢哥哥……娘方才……说了什么?” 少年神色空洞,终是哑声回应,字字染血: “……阿雪。从此,谢家便是你的家。” 言罢,他眼前最后一丝光亮彻底湮灭,再无力支撑,颓然栽倒下去…… —————— 苍穹之上,浮云翻涌。 三道身披玄黑袍子的身影立于云端,默默俯瞰慌作一团的村民们。位于中间的男子年约而立,目若寒冰,威仪迫人;左侧女子与他年岁相仿,明艳妆容难掩泼辣;相比之下,右侧男子面容却格外朴实憨厚,赫然是方才“惨死”人间的“李大”。 “李大”瓮声抱怨:“前辈,您这‘遗言’也太狠了。” “李婶”冷哼一声:“我等奉命来到人间,扮作凡人暗中护佑小谢,岂料中途生变,险些被这歹毒妖怪坏了任务!本欲悄悄除了这祸患,奈何小谢日日来盯,见不着她便哭闹绝食,只得硬着头皮养这妖怪十三载!我已仁至义尽,未拽她一同‘炸死’,算她造化!” “李大”拧眉辩驳:“妹妹何曾如传闻那般凶戾不堪?您育她十三载,应当搁置成见。” “浑小子,再敢啰唣,老娘撕了你的嘴!”“李婶”厉声训斥,红唇勾起讥诮,“她这一世显善,全因我严加管束,容不得她放肆!这妖怪转世七千载,屡次大闹幽冥殿,扰乱鬼界秩序,你去问问那些被她掀过案牍的鬼判,听听他们如何说她!” “李大”缩颈撇嘴,仍望向废墟中伏在“自己”尸体旁恸哭的少女,眼露疼惜:“人间比鬼界有趣,十七载来呆得好好的,王为何忽然召我等归返?小谢将赴京闯荡,小雪妖力未醒,两个可怜儿今后相依为命,谁来护佑他俩?” “谨记你的身份,王命既毕,即刻抽身,莫生妄念,否则必乱人鬼秩序。”“李叔”沉声道,“我等归返鬼界复命,若王与王后无新旨,今后,死生祸福都由他们自担。” “李大”默然片刻,终是低声应道:“……遵命。” “走。”言罢,“李叔”和“李婶”隐入云霭,恍若从未出现。 “这俩活了万把年的老鬼,心肠当真冷硬……”“李大”叹完,忽一拍脑袋惊呼,“糟了,忘了顶要紧的事!小谢身负重伤,万不可叫人间郎中诊治!二位前辈!等等我!” 声声呼叫中,“李大”的身影亦没入云端。 —————— 幽穴深处,男子悲悯地凝望幻象中绝望恸哭的元雪心,眼底残忍涌动:“好孩子,且收着泪,今生你的磨难才刚开端。唯有仇恨六界,觉醒力量,你方能脱离无尽苦劫。” 一道青影浮现身后,清冷语声隐蕴怒意:“她累世因你殒命,受尽摧残!你非但不怜惜,竟还要再赌?这六界生灵,当真不配活?!” 男子回首,笑靥天真又残忍,又漠然得如视蝼蚁:“万物生于我手,自有生杀之权。我已赐予机会,彼等却害死人王,万死难赎其罪!雪儿乃我骨血,岂会薄待她?待她觉醒灭世之力,七千载苦痛皆化无上伟力,届时,她便可承我之位,为创世新主!” “一个视苍生如草芥的创世主,终遭众生反噬——此理,你竟不知?”青影眉峰紧锁,声音沉郁,“她因你尝尽苦楚,宁可长避雪域,亦不生灭世之念。今生,她若仍不肯顺你意,你当如何?还要永无止境地折磨她?!” 男子面上笑意骤凝。他回望幻象中恸哭的少女,眸底情绪翻涌,洞内唯余死寂。 第4章 相依 深冬寒夜,积雪覆村。谢家小院灯火荧荧,映照着几张忧戚面孔。 烛影昏黄的卧房内,少年气息奄奄地伏卧在床,浑身缠裹素帛。元雪心跪在榻前,泪已流尽,唯余断断续续的呜咽在屋内回荡。 郎中屏息把脉,指下换了数处,眉头越锁越紧,额角竟渗冷汗。良久,他终是颓然收手,沉重叹道:“这脉象好生怪异,若有似无……老朽生平未曾见过,怕是……” 话音未落,村民们已是啜泣连连。为首的陈老伯眼眶通红,上前哀求:“大夫,求您再救救他!此子年方十七,命途多舛,襁褓丧母,十三丧父!他爹乃桃源村大恩人,数次击退山匪护佑乡邻,临终将这独苗托付我等。若他……他……”他哽咽难继,肩头颤个不休。 “伯伯!”元雪心倏然扑上前,冰凉十指死死攥住郎中衣袖,“他尚有气息!求您再救他一救!” 郎中亦是老泪纵横,颤巍巍拭泪:“老朽受老谢活命大恩,岂不想救?奈何……天命难违……”他艰难摸索药箱,掏出几块碎银,塞进她掌心,“凑些银钱……让他……走得体面些……” 此言一出,室内哭声愈发悲怆。碎银滚落掌心,元雪心颓然瘫坐在地,眼神空洞地反复低喃:“是我……都怪我……” 无人察觉,少年指尖微微一颤。 郎中叹息着背起药箱,踉跄着没入门外沉沉雪幕内。 周婶欲上前劝慰元雪心,却被陈大娘拦下。陈大娘哀叹道:“一日间家破人亡,小谢又……她未癫狂已是万幸,且容她独处片刻吧。”她又转向悲泣的乡邻,“诸位都回吧,挤在此处亦……无用。老谢生前积德甚厚,兴许……明朝便有转机呢?” 众人心中微燃希冀,三步一顾地抹泪离去。陈大娘蹲在元雪心身侧,柔声劝道:“小雪,听话,去歇息片刻。待一觉醒转,也许……” “不。”少女却如提线木偶般转向少年,目光死死锁住那苍白面容,声音干涩死寂:“大娘,婶子,请回吧。我想陪陪他。爹娘、哥哥尚未入土……我会好好的。” 周婶欲张口,陈大娘摇头,拉她退至院外的刺骨寒风中:“不成,她魂儿像丢了似的,得让我家俩小子在附近悄悄守着……” 周婶连连点头,声音发颤:“……我也叫老大来……真怕她一头撞了墙……唉……” 谢家院落重归死寂。 昏黄烛光下,元雪心缓缓挪至榻前,指尖悬在少年脸颊上方,终未敢落。 她痴痴凝望他,黑眸恍若一潭死水:“谢郎……我心中早已这般唤你千万遍。然你总躲我,躲至京城不够,竟还要投那幽冥之地去?我便这般……令你恐惧?”她俯身伏在床沿,一滴热泪滚落,灼得手背生疼,“你我初见那夜,你亦这般对我说了许多,却听不懂我的话……今夜,终是轮到我……听不见你回应了。” 说罢,她破碎眸光中竟透出一丝诡异憧憬:“待我去了那处,不知可会恢复真实年岁?那里有爹娘、有哥哥、有你……我再不孤单了。” 她声音渐低,仿佛沉入更深的死寂。 倏地—— 少年眼睫极微一颤! 元雪心蓦然屏息,用力眨眼,恐是泪光迷离视线,颤声轻唤:“谢……哥哥?” “唔……”他艰难掀开沉重的眼帘,长睫之下眸光虽疲,温润如旧,“傻……姑娘……哭得……忒早了……” 她杏眸圆睁,更是轻声细语,唯恐惊散这幻影:“我……没做梦?你……当真……” 他唇角勉强勾起一抹熟悉的戏谑:“听闻你……要寻来……吓得鬼判……将我……丢回……” “还戏弄我!”她扬手欲打,忽又生生顿住,愧然垂眸,“抱歉……我不该……我再不了……你莫……莫惧我……” “惧?”他轻笑,旋即蹙眉闷哼一声,缓了缓才低语,“若换作是我……只怕……更疯……无妨的……” 这般温柔宽恕,反似利刃剜她心口。她只觉酸楚难当,抽泣道:“你怎总这样!不如正正经经骂我一回,骂我蠢笨,我反倒好受些!” 他无奈莞尔:“好……那你……不许恼。” “嗯!你骂!”她立时直身端坐,眼底泪光犹存,却生出一丝新奇—— 不知他凶起来是何模样? 他深吸气,眉头因痛楚而紧蹙。 她屏息凝神,心弦绷至极致。 瞧她一脸视死如归,他眼底戏谑微闪,气若游丝吐出二字:“煮水……”见她错愕,他笑意更盛,“……我得……攒些力气……想想……如何骂……” 她懵然眨动泪眼:“这还要想?” 他眉头一皱,板脸催促:“快去!” “我……这便去!”她挠挠头,满腹茫然地奔向庖厨。 ————————— 庖厨内,灶膛火焰噼啪作响,融融暖意映红元雪心的面颊,却驱不散骨髓深处的寒凉。 谢无意的苏醒、他虚弱却熟悉的调笑——此刻都似隔着一层朦胧的纱,恍若幻影。 郎中判死之人,竟真的……活了? 上苍何其残忍,一日夺尽她至亲;又何其吝啬,只肯施舍这点微末温暖。会不会又在她转念之间,将这暖意无情收走? 熊熊火苗在她眸底跃动,渐被一层薄雾笼罩。她歪头托腮,紧咬牙关欲堵住汹涌酸楚,喉间却愈发胀痛。 待水滚沸,她抹去湿痕,离灶舀水,指尖刚触到滚烫碗壁,忽忆起白日娘塞来的芋头,那清甜香气仿佛犹萦绕鼻尖。顷刻间,强压的悲痛再度翻涌,积蓄的泪水轰然决堤! “娘……”一声悲泣划破喉间,她捂脸滑坐在地,泪水汹慢出指缝,“爹……娘……哥哥……为何丢下我啊……” 屋外寒风呜咽,似在回应她的悲鸣。 良久,灶火渐弱,沸水转凉。她强咽泪水,胡乱抹脸,重新添柴、烧水、盛满一碗。深吸一气后,她勉强挤出笑靥,端着碗返回卧房。 未至门槛,一陌生男声自内传出:“……伤势已愈,务必隐我行踪。” “谢仙家疗伤之恩,敢问仙家名号?”少年急声问道。 “不必,后会有期。”男子声若溪流,“你好自珍重。” “仙家!” 元雪心心头一紧,不及细想便推门而入!室内,但见一抹月华般的光晕倏尔消散,唯余染血素帛散落于地。谢无意裹着单衣靠坐床头,非但眉间死气尽褪,且面色透出红润,气息平稳有力。 见她忽地闯入,他眼中掠过一丝错愕:“阿雪?” “你当真好了?!”元雪心顾不得许多,匆匆置碗于案,爬上床榻欲扯他衣襟,“伤呢?与我瞧瞧!” 谢无意慌忙拢紧衣领,耳根泛红,窘道:“你……规矩些!” 遭此呵斥,她蓦然顿住,惊觉指尖离他温热胸膛仅寸许。她双颊亦“腾”地烧红,羞赧缩手,目光飘向沉沉夜色:“我……听见了……当真好了?” “嗯,全好了。”谢无意吁了口气,面上红晕稍褪,“方才你去庖厨,那仙家忽的现身,往我身上施法,将我伤痕尽数愈合。他特意叮嘱,需瞒着乡亲们。” “他为何要助你?”元雪心疑心未消,目光锐利地落回他身上。 “不知。”谢无意坦然直视她,见她眼眶鼻尖犹红,怜惜道,“又哭了?” 元雪心低垂眼帘,嗓音微沙:“我想他们了……”她抽噎数声,匆匆拭泪,递碗道,“喝水。” 谢无意咽下未尽话语,接碗饮下微凉的水。她见他毫不犹豫吞咽,眸底掠过一丝哀伤,苦涩道:“……这是才烧滚的。” 他喉结微顿,依旧缓缓饮尽。放下碗,他抬眸望去,她眼中已盈满清泪。 “我身上诸多怪异之处,你早已知晓,”她眸中碎光点点,颤声轻问,“为何佯作不知至今?竟不想问么?” 他迎着她的目光,温和莞尔:“我不在乎。” 她怔住:“什么?” 他将空碗置于一旁,身子朝她微倾,柔声道:“四岁时,我初见你,便觉察到异样——你肌肤寒凉,如何暖手皆无用;小小的你握我手指,竟能攥得指节生疼泛白。” 她眼底浮现紧张茫然:“那……你……” “初时自然困惑,”他坦承,“但后来,便想通了。” 她不禁懵懂:“想通什么?” 他眸底漾开暖意:“想通了……你就是阿雪,是我亲自取名、陪我长大的阿雪。手凉些,力气大些,又何妨?”顿了顿,他笑意加深,隐隐自嘲道,“倒是我该庆幸,上苍让我得遇你这般妙人,能护你、陪你,已是莫大福气。其余诸事,皆不重要。” “你当真不因我怪异而疑我、惧我?纵是……”她紧紧盯着他眸子,欲寻出一丝伪饰,“……纵是那七夕……” “不惧。”他温声打断,笑意盈盈,“傻姑娘,休再胡思乱想。我离村三月,是为去城中讨那封荐书,岂会是因你?” 她细细审视他的脸,见他目光澄澈坦荡,无半分猜忌阴翳,暗暗庆幸之余,心头却又生一缕怅惘。 “阿雪。”少年直起身,目光灼灼道,“婶子临终将你托付于我。从今往后,此处便是你家,你我相依为命。” “谢哥哥……”她鼻尖一酸,满腔情意化作一声缱绻轻唤。 他微笑展臂,轻轻拥她入怀,眸中虽浸哀伤,嗓音却暖如冬阳:“我立誓,往后定对你不离不弃。” 她依偎在这温热胸膛中,指腹轻轻按他腰间:“他日无论遭逢何事,你永不弃我?” 他收紧手臂,柔声道:“将来无论遭逢何事,我必护你周全。倘若日后有人欺你,纵使拼却性命,也定为你讨个公道。” 少女红唇轻颤片刻,终是无言吐露,唯有双臂缠得更紧。 凄清雪夜里,失去双亲的少年少女紧紧相拥,对着天地许下生死相依的誓言。 —————— 翌日,村民们忐忑地前来探视,见谢无意竟奇迹痊愈,皆惊叹苍天有眼!面对追问,他但笑不语,与元雪心一同为三位逝者更衣梳洗,操持白事。 此后三日,村民们来谢家排队吊唁。元雪心披麻戴孝跪于灵侧,泣至眼肿如桃,几度面白昏厥。谢无意张罗设宴,忙前顾后不得歇息,幸得乡亲竭力帮衬,诸事尚算顺遂;入夜,元雪心守灵入睡,谢无意为她盖上厚衾,坐旁打盹。少女梦中犹在悲泣,常于半夜哭醒惊闹,少年惊醒,总耐着性子哄慰,如待婴孩般拥她入眠。 出殡那日,风停雪息,漫天纸钱飘洒村落。送葬队伍在哀声中缓缓移动,元雪心目光空洞,脚步虚浮,几次踉跄欲倒,幸得谢无意紧紧搀扶。下葬时,她面色枯槁地无声落泪,胸膛因抽泣而微颤不休,神色恍惚得几欲昏厥,险些连谢无意也扶不稳她。眼见黄土渐没棺椁,她忽地挣脱搀扶扑向棺木,抵着棺盖颤声悲泣:“爹……娘……哥哥……别走……带我……一起……” “阿雪!”少年泪流满面地奔至身侧跪下,用力将她拖离棺木。他紧拥她冰冷颤抖的身子,在她耳边落泪低语,“你还有家!你还有我!从今往后,谢家便是你的家!” “爹……娘……哥哥……”泪眼模糊中,至亲的棺椁被最后一抔黄土彻底掩埋,永不复见。她身子骤然脱力,无声无息地昏倒在少年怀中。 第5章 心事 恍眼间,又是一年元夕至。 天光尚未破晓,桃源村仍浸在刺骨寒风中。元雪心打开谢家酒肆大门,清扫门前新雪,清冷空气直钻肺腑,呵气成霜。随后,她转身入内,点起火盆油灯,就着微光翻出账册,执笔勾画批注。 厚重的棉帘猛地掀开,周叔裹着一身寒气钻入,满面红光道:“老板娘,早哇!” “周叔早。”元雪心搁笔抬眸。 周叔几步探身至柜台,压低嗓音:“快,给叔烫壶青梅酒!” 元雪心莞尔:“又背着周婶偷喝?” “臭丫头!”周叔佯怒,塞给她一个红封,“今儿你生辰,这是叔的心意,莫嫌少。赶紧的,再过半个时辰,你婶子该起了!” “这样吧周叔,我少打点,免得婶子闻着味儿。往后您再来三回,酒钱便免了,可好?” “成!还是小雪贴心!”言罢,周叔乐呵呵地落座。 元雪心钻入后厨取酒,连同一碟蜜饯一并端给周叔:“叔,慢用。” 周叔迫不及待地啜饮一口,旋即畅快咂舌:“小雪,叔喝了半辈子酒,数你酿得最够味儿!” 元雪心走回柜台后,执笔浅浅一笑:“叔谬赞了,都是谢叔叔父子教得好。” “不不,你比他们强!”周叔美滋滋地丢了颗蜜饯入口,“小雪,若非叔舍不得你和小谢,真盼着你俩进城开酒肆!你手艺好,会管账,小谢机灵能来事儿。你俩辛苦几载,待生意稳了,你也出了孝期,正好挑个好日子成亲。你俩在城里和和美美过日子,小谢也不用三天两头往城里去讨生活,多好!” 馆内火星噼啪,暖意稀薄,少女微微捏紧笔杆,笑意清冷:“叔说笑了。”她敛下眸子,“我失亲方数月,论这个不合时宜。叔再说,我可向婶子告状了。” “别别别,叔大清早喝醉了,胡诌一气,千万莫向你婶子告状!”周叔连忙告饶,端起酒杯掩饰地又灌了几口,小声嘀咕,“唉,自从老李他们去了,这孩子性子也冷了,可怜呐……” 片刻后,屋外传来熟悉的驴叫声,周叔不禁探头望去:“可是小谢回来了?” 柜台后,元雪心笔尖一顿,然未抬头,指尖却悄然抚上鬓边那朵绒花。 棉帘再次掀开,清冽寒风将一道俊逸身影裹入馆内。他目光瞬间锁住柜台后的少女,眸底炽热一闪而过,随即转向周叔,绽开暖若冬阳的笑容:“叔,您早!” “小谢,这么早回?”周叔戏谑着瞥向柜台方向,“莫不是专赶着给小雪庆生?” “是啊。”少年答得干脆,笑容明亮,“按规矩,今儿酒肆只开张半日,您要不中午留下吃饭?我给您露两手!” “不必啦,”周叔摆手饮尽残酒,咂咂嘴起身,“酒瘾解了,不扰你俩,先回了。” “叔慢走。”谢无意笑着送客出门,转身径直走向柜台。他双手撑在台面,朝前俯身凑近,眉眼含笑道,“阿雪,生辰快乐!” 冰霜寒气扑面而来,为鬓间绒花染上淡淡梅香。元雪心搁笔抬头,清冷眼尾掀起一抹哀怨:“昨夜大雪,还以为你不回了。” 他又倾近几分,瞥了眼那鬓边绒花,笑容更是风流夺目:“我在信中答应你回来,便是爬,也得爬回来为你庆生。” “贫嘴!”她嗔怪一声,随手揉起纸团丢他怀里,转身佯装整理酒架,嘴角却偷偷翘起,“你特意赶回为我庆生,不怕城里那位吃味?” 他展开纸团,只见皱巴巴边角上,工工整整誊了三遍——“谢郎”。他眼底掀起微澜,将纸妥帖收进怀里,抬眼笑道:“冤枉!我一无人问津的单身汉,哪来姑娘吃味?” “我要你啊!”她急急脱口,旋即一愣,脸颊瞬间飞红,忸怩道,“等我过了孝期,你若还未娶妻,咱俩……也能凑合。” 他缓缓敛起笑容,直起身后退一步:“又说孩子话。你娘托我照顾你,这两年我会在城里仔细打探,定为你寻个好人家。”话音未落,指节咔哒声骤然响起,他急忙赶在她发作前,迅速转身往外走,“驴还在外头拴着,我去牵它回家,一会儿便过来。” “站住!”她细眉倒竖,冲出柜台追至门外,边走边怒道,“谁说要嫁城里?你凭什么替我定将来?娘把我托付于你,你就这么急着丢开我?还记得你的承诺吗?” 谢无意拽着灰驴往隔壁走,耐着性子道:“我没丢开你,你将来嫁出去了,我仍是你娘家哥哥,天大的事都替你担着。你放心,我定为你寻个安稳人家,保你衣食无忧。” “可我哥哥早没了!你我同吃同住数年,谁还要我?”她急得拽紧他袖子,“谢郎,这谢家酒肆的老板娘,我当定了!” 他驻足,深深望着她倔强的脸,轻轻抽回袖子,无奈叹道:“说了多少遍,别这么喊我。你如同我妹,即便嫁了,自然还是酒肆的半个老板。” 她眸色骤沉,语气强硬几分:“我的终身大事,谁也休想插手!将来那些提亲的,来一个我打跑一个,看咱俩谁拗得过谁!” 寒风拂动衣袂,她裹着一身凛冽决然转身,大步冲回酒肆,狠狠摔下门帘。他立在雪地里怔忡片刻,摇头苦笑:“等你真见了外头那些品貌家世俱佳的少年郎……”他话音微凝,苦涩漫上唇角,“只怕……到时连头都羞得抬不起了。” ———————— 临近晌午,元雪心打烊归家。行至谢家小院,她顿住脚步,凝望一缕炊烟袅袅升腾,面庞浮起哀怨:“好个‘一会儿便过来’,刚回便躲我,我……” 话音未落,一幕陌生画面骤然刺入脑海—— 一群华服男女将她团团围困,道道目光贪婪阴鸷,视她如俎上鱼肉! 她身形一晃,勉强扶墙站稳,指尖深陷积雪,惊疑道:“怎又来了?究竟怎么回事?” 自去年葬礼,她昏睡整整半月,被一个噩梦反复缠困,几欲崩溃—— 梦中,她浑身裹着泥泞血污,狼狈绝望地拼命奔逃,却不敢呼救。身后,无数道刺目光芒如流星般密匝坠地,炸开撼天巨响…… 她逃了许久,终是力竭扑倒在地。回过头,那群华服男女步步逼近,眼神炽热如看珍馐至宝,一个幽冷声音逸出唇畔:“逮到你了……” 血流成河、骨肉成糜……她哭喊至死,无人来救。 而睁眼,又是新一轮奔逃…… 她不记得在梦魇中哭泣嘶喊了多少遍,直至那熟悉的声音一遍遍温柔唤她名字,才终于被拖出无尽深渊。苏醒后,她望着少年瘦削疲倦的面容,一头扑进那唯一温暖的怀抱,哭尽了无边恐惧…… “呼——”元雪心压下翻涌的心悸酸楚,再望向小屋时,满腹怨气已悄然消散,唯余绵绵庆幸与暖意。 纵他气她瞒她……可终究是他,一次次将她拖离深渊。 “谢郎啊……”她忧愁低叹,似含千言万语,终是抬步,迈入院中。 堂屋内,谢无意正布菜,见她归来,望着那鬓边绒花,笑道:“回来得正好。吃吧。” 落座后,谢无意见她冷着脸垂眸嚼饼,以为她在酝酿怒气,遂连饮几杯热酒壮胆。可直到腹中暖流晕开,她却依旧沉默。 自她抱着他哭尽整日,性子便渐渐冷了。曾经活泼爱笑的小姑娘,如今眉宇凝了薄霜,眼底常浮淡淡愁绪。 仿佛……她躯壳里当真寄居了一个饱经沧桑的灵魂。 迟疑片刻,他搁下食箸,从卧房内拿出两样包裹,轻轻推到她腿边:“你素来喜好白色,我便为你挑了件白缎新袄,最是衬你。”他声音更柔了几分,“还有,你自幼爱缠我认字,大了总来借书。这回给私塾帮工,老夫子听闻你过生辰,将这书赠与你。饭后我陪你读读,可好?” “嗯。”她淡淡回应,依然未抬眼。 “还在恼我?”他试探轻问。 她指尖捻着饼屑:“没有。” “那谁惹你了?” “你。” 他低头稍作思忖,忽地挨近她身侧跪坐,微微伏低身子,歪头静静凝望她。那目光滚烫而执着,她终是忍不住抬眸瞥去,撞入眼帘的,却是他眼底宛若猧儿乞怜般的神色。 “噗嗤——”她没绷住,笑了出来。 他眼底瞬间漫上笑意:“你一笑,眼底的霜就化了,真好看。” 她放下烙饼,挑眉戏谑道:“你这般作态,倒熟稔得很。老实交代,在城里可也这般哄过旁的姑娘?” “绝无此事!”他答得干脆,笑眼弯弯,“只对你使过。” 话音落下的刹那,他蓦地生出一丝恍惚—— 他似乎……当真曾这般哄过一个姑娘。 何时?何地?何故?那姑娘是谁? 记忆仿佛蒙着厚尘,唯有一个念头尖锐划过:于他而言,她曾是他甘愿以命相护的存在。 元雪心察觉他神色有异,探究地打量:“怎么了?” “……没。”谢无意迅速敛起异样,坐回原位拿起馒头,声音微促,“快吃,凉了没味。” “嗯。”她静静凝视他片刻,终是垂眸。咽下最后一口饼,她双手置于膝上,抬眸定定直视他,“谢郎,有件事同你商量——不,是宣布。” “何事?”他停下动作。 “下次,我要与你一同进城。待到下半年,”她一字一句道,“我要把酒肆开到城里去。” 空气瞬间凝固,他眸中掠过惊愕:“怎忽然……” “我自幼帮你打理酒肆,账目烂熟于心。你我相依为命后,家中积蓄皆由我掌管。我已问过乡亲,这些银钱足够去城里置个小院安身,再拼个半载,开酒肆的钱也能攒够。”她唇边浮起一抹哀怨的笑,“如此,你便不必总往城里跑,我们日日都能相见。” 他捏紧馒头,神情凝重道:“你舍得离开乡亲?舍得你爹娘、李大哥的坟茔?” “想见时,总能回来。”她笑得通透坚韧,“爹娘、哥哥已去,我该打起精神,好好谋划将来。总听你们夸城里好,我也该去见见世面、闯一闯。待我将酒肆开成酒楼,他们地下有知,定会欣慰欢喜。” 他沉默片刻,眸光微暗,指节几乎捏碎馒头。 她若早早踏入那锦绣地儿,见识过满城风流才俊,岂会……再看一眼他这卑微卖酒郎? 可,这不正是他所求么?他这腌臜命格,怎配误她一生? “小谢……莫……娶她……” 那临终遗言再度扎入脑海,他压下满腹辛涩,艰难开口:“……好,听你的。”他目光落在包裹上,低声道,“饭后换上新袄,我们去给叔婶、李大哥……还有我爹上坟,把这事告诉他们。” “嗯。”元雪心轻声应道,目光落在他低垂沉思的侧脸上,眼底深处,一抹坚定悄然浮现。 第6章 祭拜 午后,日光挣破层云,筛下疏薄暖意。元雪心换上素白新袄,与谢无意携了祭品,行至并排两座坟茔前。她默默撤下碑前冷硬的馍饼,换上精细点心,又细细倾洒清酒,凝望石碑轻声道:“爹,娘,哥哥,谢郎……回来了。” 谢无意立于碑前,眼眶泛红:“叔,婶,李大哥,你们安好?今日阿雪生辰,我为她添了新袄……”他顿了顿,目光落向旁边那抹素白身影,“……很是衬她。” 若是昔日,元雪心定会神采飞扬地翩跹起舞。然历经那场经生死大劫,她只是静默凝视至亲碑铭,眸光沉郁悲怆:“爹娘,哥哥,女儿在谢家一切都好。我已与谢郎商定,下半年迁往县城开设酒肆,日后……恐难常来。莫怪女儿。”她微微哽咽,“待女儿立稳脚跟,定接你们迁往城郊,永不分离。” 寒风掠过枯枝,残叶簌簌哀鸣。 谢无意望向“李婶”名讳,那句临终遗言反复灼痛肺腑。他捏紧指节,决绝道:“婶子放心!在阿雪出嫁前,我定在京城为她挣足嫁妆,让她风风光光嫁出去!” “你说甚么?!”元雪心霍然转头,难以置信地瞪视他。 谢无意迎上她陡然转冷的目光,眼神中似含负气,又似逃避:“待到雪化,我便持荐书赶赴京城醉香楼做工,你且随乡邻入城。往后,你在县城经营酒肆,我在京中谋生习艺。至多两载,我必返乡寻你,你我合力,共开桐花县第一酒楼!” “好……好你个谢无意!” 元雪心细眉紧蹙,猛地欺身上前,倾尽全力狠狠一推!谢无意猝不及防,闷哼一声,踉跄着重重摔进冰冷雪泥之中,溅起污浊泥点。 “我步步紧追,你却越逃越远!”她微微扬颌俯视他,眸中碎光斑驳,“你还说不惧我?我于你,莫非是洪水猛兽不成?!” 谢无意吃痛地撑坐起身子,仰头急道:“那荐书是我百日苦求得来的,岂可轻易弃了?我去醉香楼,既能多攒银钱,又可偷师真传,于将来……” “你分明在躲我!”元雪心含泪指向墓碑,指尖隐约颤抖,“你敢不敢当着爹娘的面,重述当日誓言?” 他挺直脊梁,不顾一切地迎上她痛彻心扉的目光:“我谢无意,从无半分抛弃元雪心之念!我问心无愧!”见她眼中凄凉盈盈坠落,他强撑的勇气顷刻溃散,狼狈地扭开头,挣扎起身,“阿雪,他日你自会得见广阔天地,遇得更多、更好之人。我留在你身边,只会误你前程。不如……你我暂别两处,各自看清前路,再做他念。” 这近乎冷酷的“为你好”,瞬间浇熄了她所有怒火,唯余无尽委屈与心碎:“可我……自幼认定的……唯有你啊……” “那更要分开!”他决然打断,强迫自己转身直面她,“待你见识过世间繁华,便知我不过微末草芥。你貌美聪慧,自有无数儿郎争相求娶,其中任意一人,皆胜我百倍!” “你何苦如此轻贱自己?”她深深凝望他,语声终是软下几分,“你当真狠心与我分离?只为……那可笑的‘不配’?” 良久,他方从齿缝艰难挤出:“……是。” “是因我擅作主张搬迁,你在气我?”她几乎哀求。 “……不是。” 最后一丝希冀破灭。 元雪心颓然垂首,泪珠滚落新袄,湿漉漉的嗓音浸满迷茫恐惧:“可我想不出……没了你……我该怎么活……” 一声叹息逸出唇畔,他终是转过身,见她哭得梨花带雨,心房寸寸塌陷:“阿雪……”他走近几步,抬手欲拭她泪水,指尖却又僵住,窘然垂下手,“你我……做个约定,可好?往后,我赴京谋生,你留县内经营酒肆。待你孝期终了,我必归来寻你。若那时……你心意如故……我便娶你。” 她霍然抬首,破碎眸光中迸出希冀:“当真?!” “当真。”他郑重点头。 她慌忙抬袖胡乱抹泪,努力平复哽咽:“一言为定!你不可再食言!” 瞧她若孩子般擦泪,他压下满腹酸涩,温声哄道:“绝不食言。我们阿雪不哭了,可好?” 她犹自委屈抽噎,轻轻颔首:“……好。” 谢无意移开目光,望向村后山顶,眼底掠过一丝飘渺:“走吧,再去看看我爹。” “嗯。”元雪心低声应道,随他拜别至亲,一前一后踏上后山小径。 ———————— 山风呜咽,云海苍茫。悬崖之畔,一座孤坟寂寂而立。 谢无意和元雪心来到坟前,合力拂去坟头碎雪。他指尖轻抚碑上“谢公七郎焕之之墓”几字,眸底翻涌无声伤怀。 摆好酒食,他席地而坐,怅然低语:“爹,我们来看您了,带了您爱的酒与点心,您尝尝。放心,我们都好。” 元雪心挨着他坐下,眼眶犹带残红。她望着他沉静的侧颜,踌躇再三,终是将心底埋藏已久的疑惑托出:“谢郎,昔日我恐惹你伤心,不敢问。往后你我将山水远隔,有些事……” “问吧。”他声音平静。 她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道:“乡亲们说,谢叔叔乃十八年前来此的外乡客,他丰神俊朗,文武兼备,引得无数姑娘倾心,媒人几乎踏破门槛,他却拒了所有亲事。”她目光投向石碑,困惑道,“谢叔叔对婶婶如此深情,为何死后不与她同穴?” 谢无意眼露迷惘:“我……亦不知。” 元雪心讶然侧首。 他语声悠缓,似被山风扯远:“自我记事,便无娘亲。我幼时懵懂问过,然……”哀叹一声,“爹只说‘你娘是大昭最美的女子,生你时去了。’许是爹怕睹物思人,家中连一幅画像也未留下。” “那……婶婶名讳?”元雪心轻声问。 谢无意摇头:“爹瞒我许多,连娘名讳亦讳莫如深。生前,乡亲们只唤他‘老谢’,直至他弥留之际,我方知……”语落至此,他嗓音微湿,“他名焕之,字将明,谢家行七,出身钟鸣鼎食之家,却遭逢家破人亡,亲友离散,孤身流落至此……” 见他眼眶含泪,元雪心不禁轻轻握住他冰凉的肩头。 谢无意侧首冲她凄然一笑,继续道:“爹临终时,逼我发誓永不入京,却至死不言故乡何处。他还要我将遗体焚化,葬此悬崖,以便日夜眺望故土,聊以慰藉。”他指尖轻抚石碑,哀伤低喃,“爹,您为何执意不许我入京?若京城是根,您又为何……至死不归?” 元雪心轻抚他背脊,怜悯叹息。 默然良久,他转向元雪心,神色凝重道:“阿雪,我执意入京,尚有一重缘由。我疑心爹的来历,或与京城脱不开干系。他既出身不凡,待我上京细细探访,或能探得真相。” 元雪心先是一喜,旋即心绪翻涌:他虽非全然为避我而去…可他素来筹谋深远,我每每后知后觉,待醒悟时,已被他遥遥抛在身后。 这……便是世面带来的差距么? 既如此,她亦要好好见识那广阔天地!待阅尽世间百态,她定将他牢牢攥于掌心! 思及此,她眉间郁色悄然散去,脸上重现笑意:“原来如此!怪不得你总念着京城!你若早告诉我,我亦……”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他沾满泥泞的后背,不安地绞着衣角,“……还疼么?” 他敛去眼底阴霾,温言笑道:“不疼。是我不好,惹你动气,合该受此。你……不恼了?” “自然还气。”她无奈睨他一眼,眸光半嗔半怜,“亲缘骨肉,于我而言重逾性命。你我青梅竹马十数载,竟还看不透我么?你只需坦言去寻身世,我必亲送你出村!” 他挑眉戏谑:“原是不打算送?” “你!”她被他这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模样气笑,赌气地轻捶他肩,“好个没良心的,自顾撇下我,未将你扫地出门已是仁慈!”她眼底重现旧日娇蛮,“但我只给你两年,无论身世如何,富贵潦倒,必须赶回!若逾期不归,我便真将你扫地出门!” 见她重现昔年鲜活的神态,他眼底笑意加深:“是,老板娘!” 元雪心得意扬颌:“不对!重来!” “是!谢家酒楼未来的大东家!” “哎!”她脆声应道,笑靥如花地伸出纤细手臂,“小谢啊,来日若在本东家手下勤勉得力,本东家一高兴,兴许便赏你个副东家做做!” “谢大东家厚爱!”他笑着提起篮子,自然地扶住她胳膊,助她起身。 就在视线相触的刹那—— 元雪心眼底灵动笑意倏然褪尽,一股妖异媚态攀上眼角眉梢,眸光流转间,连周遭空气都好似凝滞几分。谢无意眼神霎时空洞涣散,面上笑意急速消褪,唯余一片被操控的麻木。 “啪嗒。”篮子坠地。 下一瞬,元雪心便软软偎进他僵硬的怀里,仰起的脸媚态横生:“抱紧我……” 他依言收紧臂膀,那腰肢温软纤细,心神为之荡漾,不觉力道加重。 “可喜欢这般抱着我?”她语声魅惑而沙哑。 “喜欢。”他并非醉酒,此刻却神思迷乱。 她嫣然一笑,双臂如冰蛇缠上脖颈,眸底深处,妖异之气汹涌喷薄,霸道侵蚀他的神智。视线在他紧抿的唇瓣流连片刻,她终是按捺住最后界限,只微微仰首,将一吻印上他脸颊。 这温软触感,恍若给了他一记生猛重击。他拼死抓住残存的一丝清明,用尽全力将她狠狠推离怀抱! “呃!”他面色仓惶急退数步,气息灼烫急促。 不可……万万不可…… 她猝然跌坐雪地,眸中戾色一闪,旋即眼角妖媚更甚,将周身汹涌的妖气瞬间收紧,如无形牢笼将他紧紧困住。她并未起身,只以暧昧姿态缓缓膝行爬近,那双彻底化作银灰色的眸子直勾勾锁住他:“抱我。” 这一次,侵入脑海的意念强横十倍,可怜的意识被疯狂侵蚀,几无容身之处。他紧守零星清明,艰难摇头:“不……能……” 她眉尖微蹙,倾身逼近,笑容魅惑如盯紧猎物:“谢郎,你合该是我的。” “……不……”他怔怔凝望那双妖异的银灰色眸子,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自记忆深处骤然席卷而来,烫醒了濒临溃散的意识!灼热与冰寒在他脑海中惨烈厮杀、角力,剧痛令他眼前发黑,耳畔嗡鸣…… 最终,黑暗彻底吞噬一切。意识沉沦的最后一刹,他涣散的瞳孔里,只烙下那双冰冷妖异的……银灰色眼眸。 第7章 离别 天地苍茫,细雪飘零。他孑立雪中,目光痴缠着前方的婀娜身影——她青丝胜雪,冰肌玉骨,身着一袭素白纱衣,赤足翩跹而舞。踝间系一束红绳银铃,莲步轻移,便漾开圈圈清泠碎响。 千载孤寂的风霜在她周身凝成无形坚冰,将红尘喧嚣彻底隔绝。唯他,窥见了冰层之下深锁的孤寂。他如飞蛾扑火,次次执意靠近,纵使被那蚀骨寒意刺得遍体鳞伤,也封不住胸中滚烫的情焰。 舞毕,她停驻。那双万年寒潭般的银灰眸子,此刻竟对他展露出少女的羞怯:“此舞……你可喜欢?” 他凝望那泓融化的春水,痴语呢喃:“喜欢得紧,恨不能看你跳上一生一世。” 她款款走来,冰凉的指尖抚上他脸颊,眸底霜雪尽融:“答应我,永远留在我身边。” 他顺从地偏首,脸颊眷恋地摩挲那冰冷掌心:“我既选了你,便生死相随。你休想甩脱我。” 她眸光轻颤:“永不后悔?” 他斩钉截铁:“永不后悔!” 光影流转,红烛高烧,暖光摇曳满室旖旎。她已换上火红嫁衣,清冷的容颜略施粉黛,竟令满堂烛辉黯然失色。她嫣然一笑,眼波流转媚意横生:“怎傻愣愣盯着我?”红唇微启,逸出一丝艰涩,“可是……迟疑了?” 他倏然回神,惊觉自身亦着大红喜袍,遂执起她微凉的双手,眼中情意缱绻:“你实在太美,我如何瞧得够?良辰已至,爱妻,我们行礼吧。” 她垂眸半敛柔情,羞赧应道:“好,郎君。” 他们齐齐转向高悬的赤金双喜,郑重躬身。 一拜上苍,祈天地为鉴,缔结良缘。 二拜高堂,谢生养之恩,幸逢佳偶。 夫妻对拜,许相守之约,至死不渝。 直起身,他望向空落落的尊位,蓦然一怔:“为何双亲不在?” 她双臂如柔蔓般缠上他的脖颈,笑容魅惑蚀骨:“咱们爹娘,不是早就去了?” …… 谢无意骤然睁眼,熟悉的卧房陈设撞入眼帘。窗外,天光已大亮。他扶住昏沉额角坐起身,懵然半晌。 依稀记得,昨日他与元雪心同去祭拜爹娘,告知迁居别离之事。随后,她眼角眉梢倏然生出一股子妖冶媚态…… 恍惚间,去年七夕那诡异一幕又浮现眼前。彼时,她亦是这般诡魅惑人,吓得他狼狈逃窜,躲去城里三月不敢归! “咕噜……”腹中雷鸣打断思绪,他长吁一口气,压下心悸起身更衣,行至卧房门扉,脚步却生了踌躇。然而腹中抗议更甚,他终是咬紧牙关,决然拉开房门。 “阿雪?阿雪?”他忐忑轻唤,如做贼般四下张望。 堂屋寂静,无人应答。 他紧绷的肩线微微放松:“这时辰,她应该在酒肆。” 想着,他步履轻快地踏入庖厨。灶台上,一盘烙饼尚带余温,旁边压着一张字条,墨迹豪放飘逸—— “午间新烙。抱歉,我只会做这个。” 他牵起唇角,不禁愧疚低语:“我竟在惧她?当真糊涂。” 填饱肚子,谢无意出门拐进隔壁酒肆。未及走近,肆内已爆发出震天喝彩。他掀帘而入,但见室内中央,一袭素白身影正翩跹而舞,身姿轻盈灵动得好似素蝶穿花,引得周遭酒客无不称赞高呼。 他怔怔凝望那抹白影,视线渐次恍惚,耳畔喧嚣如潮水般褪去,顷刻间,眼前温暖的酒肆竟幻化成风雪肆虐的雪原!那白衣女子正在茫茫大雪中为他独舞,每一次回眸皆勾魂摄魄,令他如痴如醉忘却呼吸。 铃音清泠,似真似幻。 “好!精彩!!” 激昂的喝彩声将他飘渺的思绪拽回现实,雪景、白影霎时消散,唯余酒肆中央那一身素白衣裙、额角沁汗的少女,正笑盈盈地望向他,墨玉般的眸子灿若星辰,语气却带着一丝小心:“你起来啦!” 他微微恍神,旋即展露笑意:“嗯。” 捕捉到他眼底并无惧色疏离,她紧绷的心弦才悄然松弛。 一酒客大笑着打趣:“小谢,听说昨儿个你去上坟,竟把自己灌得烂醉!你啊往后少贪杯,莫再劳烦人小姑娘背你下山!” 谢无意脸上腾起热意,赧然挠头:“叔教训的是,我记下了。” 元雪心抿唇莞尔,自然地吩咐:“你来得正好,且去招呼客人,顺便把后厨那几只坛子擦擦。我去记账。” “哎,好。”他口中应着,目光却紧紧追随着她走向柜台的背影。那纤细身影置身于这喧闹之地,竟无端又透出几分孤寂。 有酒客见他呆望,揶揄道:“嘿!小谢!老板娘都发话了,还磨蹭啥?速速给叔伯们添酒!” “来了来了!”谢无意连忙敛起心头那丝异样,笑着投身进酒肆的喧嚣之中。 ———————————— 入夜,送走最后一位客人,酒肆重归寂静。谢无意埋头擦拭桌案,目光不时飘向柜台。昏黄烛影中,元雪心伏案理账,算盘珠子拨得脆响,许是夜深露重,她身上又镀了一层清寒。 她忽地抬眸,静静直视他:“想问什么,问吧。” 他停住动作,抬眸迎上她视线,斟酌开口:“你背我下山归家时,天可还亮着?路上可遇到乡亲?他们……怎么说?” 她语气平淡无波:“我背你到山脚,日头还悬着。我把你搁在山脚处,弄乱头发,蹭些泥土,才跑去村里喊人。”她指尖轻轻摩挲算珠,低声道,“你憋了半日……就问这个?” 他默然片刻,终是艰难启齿:“昨日,还有去年七夕……你那模样……” “抱歉。”她飞快打断他,指节几乎捏碎算珠,“我……控制不住。待我清醒时,你已被吓跑。我起初不敢去找你解释,待终于鼓起勇气面对你,你却跑去县城了。” 他紧紧凝视她:“……都是‘元雪心’,是不是?” 她压下心中悲凉,缓缓颔首:“……是。” 话音未落,心已坠入谷底。她垂眸屏息,等待他眼露惊惧,等待他再次夺门而逃,乃至……永不相见。 “太好了。” 她愕然抬眸。 他如释重负般长吁口气,神色竟轻快起来:“我起初担心你中了邪蛊,便在城里暗中寻访术士。那些术士声称妖怪专擅魅惑之术,竟疑你是妖,却不见我沾染半分妖气。我当场戳穿那群骗子,叫他们灰溜溜滚出县城,再不敢踏入半步。” 她彻底怔住,不敢置信道:“你当真……一点不疑心我?” “我信你是人。” “可我肌肤寒凉,身有怪力,甚至那日风雪……”她眸中挣扎之色更浓,“你都信我是人?” 他浅浅一笑,低头继续擦拭早已光洁的案面:“只要你觉得你是人,我便信你是人。” 她眼眸骤亮,瞬间又晦暗翻涌:“若我将来……成了……成了……”她闭上眼,复又睁开,绝望而清晰地吐出那个字,“……妖……你会如何……” 他擦拭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抬头凝望她的目光依旧暖如冬阳:“只要你仍是元雪心,纵使粉身碎骨,我亦护你周全。” 她彻底怔住,滚烫的珠泪轻轻滑落,温暖了彷徨无依的心房。 ——————————— 三月的风姗姗而来,悄然拂过料峭春寒,吹起一段别离。 天光微熹,薄雾未散。数位乡亲们陪谢无意行至村口,他一一道别,随后牵起驮满行囊的灰驴,与元雪心并肩走向村外。 行至旷野,谢无意放缓脚步,嗓音微哑道:“就送到这吧。你天没亮就忙到现在,快回去歇着。” 元雪心依旧未驻足,眼中雾气弥漫:“包袱里那几十张烙饼,路上饿了就吃,坏了立刻丢掉!家里攒下的积蓄,我放了一半进去,路上别省着花!还有……”她语声微颤,“若前路险阻……就回来寻我!” 谢无意敛尽眼底波澜,柔声应了个“好”,又道:“我已嘱托几位乡亲,不日他们便带你入城。除了我写的那几个可靠地址,你亦当多方探听,切勿着急定夺。” “嗯。”她用力颔首。 “待我在京城安顿好,稍有积蓄,便与你写信寄钱。山高路远,音书迟缓,切莫着急。你也别忘了给我回信报平安。” “好。” “城里比村里繁华,人心亦杂。”他眉宇间忧色凝聚,“他们瞧你年少孤身,恐生歹念。若遇泼皮无赖,你反击时千万克制力道,略施惩戒即可,莫要惊动官府。最好还是……” “最好还是叫上张叔、陈哥等熟谙城事、忠厚可靠的乡亲相助,凡事有个照应。若撑不下来,索性闭馆,暂寻些轻省活计,待你两载后回来,你我再好好合计开大酒楼的事。”她无奈打断,“这些话,你已絮叨百遍,我耳朵都生茧了。” 他嘿嘿憨笑,扭头凝望灰驴:“你记牢了便好。” 听闻他故作轻松的语调,元雪心满腔情意再难自抑,驻足用力攥紧他手腕,令他不得不停下脚步:“你定要回来!若敢三年五载迟迟不归……我便追至京城,去开最大的酒楼!教你避无可避!” 这一言打破了少年最后一丝掩饰,他旋即松了缰绳,转过身竭尽全力拥她入怀:“为了你,两载后,我定回来!” “一言为定。”她语声沾染湿意。 “一言为定。”他收拢臂弯。 他们相拥良久,方微微分开。四目相对间,情丝百转千回,缠绵难舍。他凝视着她清冷柔美的面庞,不禁俯身靠近,她亦踮起足尖,彼此气息交融,视线胶着缠绵,一时竟难分难舍。 她眸光迷离,哀声切切:“为了我……留下吧……” 他指尖拂过她鬓边碎发,将她睫下凄楚尽收眼底,那声“好”字几乎脱口而出。然一念及她谜一般的身世,喉间瞬时哽塞。 犹记那暴风雪日,神秘郎中将襁褓中的她送至他身边,随后化风而去。那般奇妙情景,依稀历历在目。 眼前这少女不但姿容绝世,且身怀异能,恐非凡尘中人。而他……不过一介凡夫俗子,除了一副尚可入目的皮囊,何德何能配得上她? 将来,纵使她心志不移,若那郎中再现于世,欲强行带走她,他又凭什么去抗衡、去挽留? 与其待到那时肝肠寸断,不若早作了断!暂且离她几年,若她终究远去,他或许……尚可苟延残喘。 腹中酸涩翻涌,他暗暗压下心绪,轻声叹道:“我……非走不可。” 她眸中星火寂灭,松开双臂决然转身:“走吧。莫教我惦记。” 他深深凝望她倔强挺直的背影,眸光缱绻凄楚。见她发髻微乱,他上前一步,轻轻解下她的素色发带,复又细致挽髻系紧。随后,他后退几步,贪婪而眷恋地凝望她,仿佛要将这背影烙入灵魂深处。 “咴儿——”驴子轻嘶一声,似在催促。 他紧攥缰绳,决然转身踏上征程。 她僵立原地,心中默数数字,每数一字,便觉心头添了一岁风霜。 一、二、三…… 十、十一……二十…… 五十……六十二…… 一百。 念罢最后一数,恍若耗尽一生。 她徐徐转身,但见碧草连天,风咽离愁,再无少年踪迹。她立在风中久久未动,仿佛魂魄已被那远行的春风一同带走。 “谢郎……你定要回来……” 风声呜咽,将她的呢喃送往天涯。 良久,她才黯然转身,步履沉重地缓缓挪向那座再无他的村庄。 就在她方才伫立之处,一背琴白衣男子凭空显现,默默望着那道孤影没入村落,复又转向少年离去的方向,清雅端正的面容浮现困惑:“他为何执意要走?此去恐生不测,我得速去寻他。” 语罢,他身影悄然淡去,再无一丝痕迹。 第8章 遇险 “啊——!” 残阳笼罩深山,一声凄厉尖叫骤然撕裂林间死寂,惊起漫天飞鸟。 密林间,农妇拽着年幼的孩子踉跄奔逃,腿间鲜血淋漓,却不敢停留片刻! 快跑!那东西追来了! 救命啊!谁来救救我们母子!!! 身后,一道狰狞黑影如鬼魅般在密林枝叶间穿梭腾挪,阴森恐怖的“磔磔”怪笑紧紧咬着母子脚跟。 “啊——!”农妇足下一空,整个人瞬间坠入深坑!孩子惊呼着死命拖拽,反被拖向坑底。 “松手!快独自逃命去!莫要管娘!” “不!”孩子哭嚎着摇头,“我死也要同娘在一处!” 农妇仰天悲泣哀求:“妖怪老爷!求求您吃了我吧!放过我的孩子!求求您了!” 那黑影轰然坠地,激起浓浓尘烟。但见它顶着一颗狰狞的鬣狗头颅,上身覆满粗硬兽毛,下身却套着褴褛裤褂,竟如人般直立行走。它张开血盆大口,显露森白獠牙,磔磔怪笑:“哈!掉进自己挖的坑?妙极!妙极!” “求您只吃我!放过孩子吧!”农妇哀泣道。 “娘!莫求他!”孩子嘶吼着攥紧娘亲,“妖怪皆恶!他岂会饶我性命?” 妖怪踱至坑边,涎水顺着獠牙滴落:“急甚?你俩……都得慢慢疼死!” 农妇爆发出崩溃的尖嚎:“不——!救命——!” 话音未落! “噗嗤!”一块飞石破空而至,精准洞穿妖怪左眼! “嗷呜——!”妖怪凄厉痛嚎,捂眼咆哮,“谁?!是哪个杂碎暗算爷爷?!” 几乎同时,“噗嗤!”又一块飞石精准贯入右目! “嗷——!滚出来!给爷爷滚出来!!”妖怪痛得原地蹦起,鲜血溅了半张脸。他陷入彻底癫狂,血目凶光暴涨,猛地锁定了右前方—— 百步外,有一丝微弱气息波动! 它狂吼一声,掌心卷起腥风,狠狠劈向那巨树! “咔嚓——轰隆!!”三人合抱的巨木应声断折! 电光石火间,一道身影疾掠而出,奔过深坑,与孩子合力拽出农妇:“西边有驴!速逃!” 农妇含泪欲谢,少年急声厉喝:“走!” 她略微一滞,深深凝望少年一眼,旋即拽紧孩子一头没入西边密林。 然而,妖怪竟未追击,反而驻足原地,目送母子仓皇逃离,獠牙间挤出阴森冷笑:“嘿嘿,这便是人!你救他们性命,他们却忘恩负义,弃你于不顾!哈哈哈哈!” 少年缓缓转身直面妖怪,面无惧色道:“我会保护他们。” 妖怪目光扫过少年微颤的右腿,终定格在他脸上,顿时眼露精光。这少年生得肌骨似玉,眉目如画,秀美精致竟胜女子,偏又浑身英气凛然,比那对糙肉强逾百倍!更妙的是…… 它暗暗思忖:我生来丑陋,若能剥下这美人皮披在身上,岂非圆了当妖界美男的夙愿?我须谨慎下手,可不能伤了这脸半分! 妖怪咧开血口,垂涎欲滴道:“小崽子,报上名来!” 少年冷冷吐字:“谢无意。” “方才是何利器伤我?” “无他,随手捡的石子罢了。” 妖怪只当他搪塞,狞笑着擦拭嘴角:“嘴硬无妨,你横竖已是老子口中餐肉。死前可有遗言?” 谢无意嘴角勾起冷笑,盯视妖怪默然不语。 妖怪疑心有诈,厉声喝道:“说话!” 谢无意慢悠悠开口:“依我看,该留遗言的,是你。” “狂妄竖子,不知死活!”妖怪见他挑衅,立时凶目怒睁,身躯猛然后仰,旋即如黑色雷霆般冲少年扑杀过来! 少年瞳孔骤缩,急忙狼狈地翻滚躲避,借巨树残骸闪避他的攻击。然而妖怪的掌风竟能裂石断木,飞沙走石间便将少年逼至绝境! “哈哈哈!小崽子,认命罢!今日合该爷爷饱餐!” 谢无意咬紧牙关,不顾一切地向东边林子深处狂奔,嘶声大喊:“有种便来吃我!若今日吃不得,你便是妖界头号脓包!” 他心中拼命呐喊:为那母子,我必须再撑片刻! “臭小子,哪里跑!”妖怪在林间飞窜,巨掌猛挥之间,一道光刃裂空而至,瞬间洞穿少年胸膛! “呃啊——!”少年应声扑倒在地。 妖怪狞笑着落地,踱至他身侧,狠踹他腰腹:“小崽子,再逃啊!” 谢无意被踹得仰翻在地,胸前血涌如泉,呛咳不止:“咳……咳咳……” 妖怪蹲下身,贪婪地打量他惨白的面容:“小崽子,可后悔了?” 谢无意艰难翕动嘴唇,每一次呼吸皆令他痛不欲生:“一介……草木……能换……他人性命……足……矣……” 阿雪……阿雪……阿雪……抱歉…… 妖怪变出长刀狠插他上腹,讥讽道:“愚蠢!世间,仁善最是无用!你所救的,不过是两个忘恩负义之徒!你此刻命悬一线,真就半点不悔?嗯?” “呃——!”谢无意痛苦地闷哼一声,身下血泊漫溢,视野渐次昏黑模糊,“不……悔……” 阿雪……阿雪……阿雪…… “嘶啦——” 皮肉撕裂声在他耳畔响起,这非人的剧痛令意识暂且回光返照,旋即又被浓腥淹没,堕入无边窒息…… 好疼…… 弥留之际,一个遥远的焦灼声隐约响起—— “撑住!万勿闭眼!她在等你回去!” 谁……何人…… “莫要放弃!睁开眼!” 太累了……撑不住了……阿雪……抱歉…… 浓稠血泊中,少年的意识终于沉入无边黑暗。 尖锐利爪划开胸膛,妖怪抬臂欲剜,却骤然僵住—— “怎……怎会如此?!他心……他心呢?!” ——————— “不——!” 元雪心惊呼着自酒案上猛然坐起,冷汗浸透衣衫:“无意!” 夜幕笼罩着空荡荡的酒肆,室内唯余喘息声回响。片晌,她惊魂稍定,方察觉自己竟是伏在账册上昏沉睡去。指尖抚过面颊,抹下一片冰凉湿痕。 这是泪?还是汗?早已模糊难辨。 “谢郎,你已离家五日,此刻身在何处?可有一盏热汤暖身?一方檐角遮风?”她对虚空恍惚呢喃,眉间染上哀怨,“你好狠的心,竟吝啬至连一安稳梦都不肯托与我,教我日夜悬心。好容易梦中得见,你却……你却……” “呜……” 昏黄烛光寂寂照着这抹孤影,她低泣片刻,用力拭去泪痕:“不可再这般下去,我得振作精神,好生打理酒肆!” 言罢,她强咽腹中酸涩,执起案头数张图纸细细研究,每张皆清晰描绘各种屋舍院落,角注标记详实。她凝神比对,不时执笔圈点批注,直至青灯燃尽,墨色侵吞最后一缕残光。 ———————— 晨光驱散黑夜,深林复归宁静。 谢无意浑身浴血地卧在地上,胸膛微弱起伏。蓝衫男子单膝跪在他身侧,掌心悬在身躯上,流泻的清辉如细泉淌遍全身,那狰狞创口竟肉眼可见地缓缓弥合。 几步开外,农妇母子忧色忡忡地牵驴候立着。孩子望向远处抚琴的白衣男子,但见他席地而坐,纤指在弦上轻拢慢捻,空灵的琴音萦绕林间,令闻者如沐春风,心神俱宁。 一曲终了,孩子踌躇着上前,蹲身问道:“二位是神是仙?” 抚琴男子莞尔:“他是仙,我不是。” 孩子更加疑惑:“那你是什么?” 男子目光悠悠落在谢无意身上,眸底渐生迷雾:“我也……说不清。” 孩子顺他视线望向少年,忆起昨日那地狱般的景象,心有余悸道:“我们折回来救他时,他却浑身破碎,好生吓人……之后仙家为他施法疗伤,竟令血肉重生,须臾间他又有了鼻息……法术可当真玄妙!” 男子凝视少年,怜惜轻叹:“法术虽妙,终无起死回生之能。全是他求生之念太强,方能抓住一线天机,向死而生。”他望向孩子,“昨夜那景象太过惨烈,你惧怕吗?” “嗯,”男孩坦承道,“可我念及大哥哥是救我们的英雄,便不惧了。村里老人常言,人若是行了善,神仙必会接他去享福。你们可会带大哥哥去往仙界?” 男子缓缓摇首:“他尘缘未了,执念深种,我们不会带他离去。” 此时,蓝衫男子收了法术,小心抱起谢无意,转身望向母子:“他已无性命之忧。二位,此地不宜久留,速速回家去罢。” 白衣男子随之收琴,徐徐起身。 农妇如释重负,拽着孩子上前连连感激:“多谢恩公!多谢仙家!那恶妖先屠尽我村,前日又害我郎君,我们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若非小英雄舍命相救,又有二位仙家及时诛灭那妖邪,我母子早就……早就……”她泣不成声,“儿啊,快!给恩公磕头!磕响头!” 白影一闪,抚琴男子已稳稳托住母子臂膀,淡声道:“心意已领,无需大礼。此间邪祟尽除,你们速速归家,重建家园才是正理。” 农妇搂着孩子泣不成声:“求仙家告知尊名!我家必当世代焚香供奉,晨昏叩首,永世不忘滔天大恩!” “举手之劳,何须……” “求二位成全!否则我母子有何颜面苟活下去?” 蓝衫男子见状,轻叹一声:“我叫子涧,他叫云清霄。” 云清霄踱开数步,背过身道:“大昭只敬仙敬神。我非神非仙,你们供奉他便好。” 见农妇愕然,子涧温声道:“便依他所言吧。二位归家后,毋须立像焚香,更不必摆瓜果供奉,只需闲暇时,想我模样便好。” 农妇惶恐不安,连连摆手:“这……太过轻慢,如何使得?” 子涧笑道:“此乃仙谕,自然使得。好了,时辰不早,回家去罢。” 说罢,他轻轻挥手,一股柔和的力量将母子二人扶起。 “……是。”农妇迟疑应声,拉着孩子转身正欲迈步。 云清霄悄然对着驴背行囊弹射微光,随即唤住二人:“且慢!这包烙饼,带走吧。” 农妇连连摆手:“万万使不得!此乃小英雄的干粮,我等岂能做这忘恩负义之事?” “我与他相识多年,深知其性情。”云清霄笃定道,“若他此刻清醒,必会亲手将这饼塞予你们。孤儿寡母重建家园,实在艰难,这干粮于你们更有大用。” “可是……” “他伤及根本,十日内难咽食物。你们若不取走,这饼最终只能白白糟蹋了。” 农妇不禁再次泪水涟涟,拉着孩子深深鞠躬:“谢恩公与仙家的大恩大德!儿啊,快磕头!请二位莫再推辞!” 孩子扑通跪下,“咚咚咚”连叩三记响头,起身助娘亲解下行囊。母子互相搀扶,两步一顾地没入林径深处。 子涧长舒一气,低声咕哝:“此母子真是热忱太过,但愿真听进我的话,莫要为我立甚仙像。仙一旦受了人间香火,便如立了契约,须时时护佑信徒……唉,我向来逍遥惯了,可担不起这重责。” 云清霄上前牵起缰绳:“他此番伤及根本,需寻一处清净避所好生静养。你带他去安置,我送此驴回桃源村。” “好。”子涧应下,忽的心念微动,试探道,“不若……顺道接那元雪心同来?” 云清霄卸下行囊轻置地上,闻言动作微滞:“他与元雪心自有命数牵引,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便干涉过多。我去去便回。” 语罢,他与灰驴一同消失。 子涧凝望怀中昏迷的谢无意,心疼低语:“你为她而活,却为陌生人险些丧命,当真值得?你啊……”他幽幽一叹,将地上行囊纳入袖中,随之身影如水波般消散无踪。 —————————— 蜿蜒山径上,农妇携着孩子行走许久。 孩子沉默半晌,忽的仰面问道:“娘,我好像记得……大哥哥这里……”他指指胸口,“……没了。仙家疗伤时,那心似乎也未生出来。大哥哥……当真能活?” 农妇猛地拍他手背,厉声呵斥:“胡吣!小英雄自有仙家护佑,你怎敢咒他?定是你惊惧眼花,未瞧得真切!他心必定好端端在腔子里,不过被血污碎肉掩了罢了!” 话虽如此,她急促的话音里亦藏着一丝惊慌。 孩子缩缩脖颈,低声嗫嚅:“那……许是我眼花了罢……” 第9章 生变 “老板娘……小雪……小雪!” “哎!”元雪心蓦然回神,抬眸望向柜台外的汉子,语调泛着飘忽,“周叔,再添些酒?” 时值晌午,几位闲坐的乡邻正在肆内浅酌闲谈。周叔倚着柜台,张口便是一股酒味:“自小谢离开后,你便似丢了魂,招呼人也提不起劲儿,前两日那眼肿得赛过桃儿……背地里,没抹泪吧?” 元雪心勉强牵起唇角,眸光依旧空茫:“周叔,我最近是在忙着酒肆之事,未睡好罢了,不妨事的。” “唉!”周叔重叹,“你可要好生顾惜自己,咱全村人还等着吃你新肆开张的喜酒呢!” 她环顾四座,迎上几道关切目光,心头微温:“多谢叔伯们挂心,我实在……无大碍。” 周叔摇头不再多言,打了壶酒回至座上。肆内酒香氤氲,邻桌谈笑渐炽,恢复了几分往日喧闹。唯有柜台后的元雪心,似被这喧腾隔绝在外,依旧容色寡淡,默默拨弄算珠,翻检早已烂熟的账目。 这账,算千遍总有尽时。可这心底的孤寂与煎熬,又该向何处寻个解脱? 门帘骤掀,一个汉子携着一股风尘气息跨入,洪声道:“打壶上好青梅酒,切两碟蜜饯果子!” “哎。”元雪心淡淡应道,利落转身取酒装碟,端至客桌,“张五哥,慢用。” 张五仰面灌酒,畅快抹嘴:“痛快!跑一趟县城回来,还得是咱村子的酒够劲!小雪,你快些进城开酒肆,凭你这手艺,准压城里那帮人一头!” 元雪心淡淡道:“慢用。”说罢便转身回柜台。 张五见她神色不对,低声问:“她这是怎了?哪个没心没肺的赖她酒钱了?” 旁人叹道:“还能怎的?念小谢念的呗!那小子一去二十日,她这魂儿便跟着飘了二十日。” 又一人接道:“头几日还强颜说笑,后来连那点子活气也没了,见谁都木着张脸,舞更是不跳了,连带着邻村酒客都稀落不少。” 元雪心垂眸听着,目光空茫地落在纸页上,却一字未入。自那回噩梦后,她每次梦见少年面容惨白地蜷缩在角落,总吓得泪湿衣襟。有几回她欲寻他去,又不知该去往何处,思来想去理不出头绪,心中日益焦灼。 此时,张五清了清嗓,拔高声音道:“嘿!说起这趟进城,我倒撞见一桩奇事!” 众人立时眼亮,纷纷围拢:“速讲讲!” “我前几日进城采买,不知哪个天杀的贼偷,竟将我新买的驴顺了!气得我肝疼!哎哟,我岂能忍?旋即去报了官!案子报了,便回去等消息。我背了采买物什,吭哧吭哧往回赶,累得我哟……” “拣要紧的说!” “急甚?这不就来了!那日行至半道,我实在疲倦,便寻了处树荫歇脚。诸位不知,那日头毒得……” “张老五!再绕弯子,咱们可散了!” “别别!真怪事来了!”张五绘声绘色道,“我见路边坐着一人,旁拴着头驴。顺口招呼:‘大兄弟,日头晒,挪树荫下吧!’那人身着锦缎袍子,皮子白净,像个读书人,脑子却不灵光,不挪窝,反问我:‘你是桃源村人?’我道是。嘿,你猜他下句是甚?‘这驴,白送你,可要?’” “白送驴?天底下还有这等美事?”众人哄笑。 “可不!我疑是讹人新招,忙摆手:‘定是唬人的,不要不要!’那人倒好性儿,被我呛了也不恼,慢悠悠道:‘骑它,你至多二日抵家;不骑,怕得五六日。’ “这话直戳我心窝子!我再问:‘这驴可有说道?’他摇头。我半信半疑凑近细瞧——嗬!那驴脸上白斑,烧成灰我也认得!” 肆内霎时静寂,数道目光紧锁张五:“当真认得?!” 张五得意地呷了口酒,目光似无意扫过柜台后那道僵住的身影,扬声道:“错不了!那正是老李家的灰驴!” 元雪心猛地抬首,面上血色尽褪,颤声道:“张五哥……所言……当真?” 张五继续道:“我赶紧盘问,那人倒也实诚,说在外遭劫,盘缠马匹尽失。恰遇一少年,听闻他要回桐花县,便将驴托他带回桃源村谢家酒肆。这下子,真是撞了狗屎运!我忙不迭道了谢骑上驴,一路轻省归家。东西刚置下,我便来报信!喏,驴此刻就在门外老槐树下拴着!” 元雪心火急火燎地冲至张五面前,紧张得变了声调:“张五哥!你……未诓我?” 张五正色道:“小雪,我张五岂是吃饱了撑的拿这事戏弄你?如今物归原主……哎!哪去?!” 门外老槐树下,那抹熟悉的灰影正悠闲甩尾。元雪心踉跄奔去,一把搂住驴颈,抽泣道:“驴儿……你怎回来了?不是该好好陪他去京城吗?他孤身一人,长路漫漫,可怎么走啊……” “小雪,莫急!”张五跟出来,立她身后笨拙劝慰,“我问过那送驴的,他说小谢结实着呢!那小子办事向来稳当,定是寻了更便当的脚力,才托人送回驴子,你日后进城也方便了。” 元雪心摇着头,泪水涟涟道:“可他偶尔也犯痴,定是看那人落难可怜,宁肯自己吃苦受罪,也要帮人早回家……” “哎哟我的好妹子!万不可这般想!”张五急得拍胸脯,“我同李大、小谢,仨人常结伴进城谋生,啥难处没经历过?那小子聪明,嘴又甜,再难的坎儿都能凭机灵迈过!他在外头吃不了亏,定能平安抵京!” 元雪心转身,泪眼婆娑地望他:“张五哥……他当真……当真无恙?定能平安抵京,是不是?” 张五用力颔首,目光无比笃定:“自然!他心眼好,人又机灵,自幼随谢叔练的那身功夫岂是摆设?你且放宽心,安安生生做买卖,耐心等他回来!” 元雪心用力吸了吸鼻子,拭泪道:“谢张五哥。你且归座歇息,我将驴牵回家安顿好,立时便回。”她顿了顿,感激道,“你带回这般要紧消息,我……我再赠你几壶顶好的果酒!” 张五咧嘴大笑:“哈哈哈,那哥便不与你客套了!谢妹子!” 元雪心牵驴回到家,仔细拴在院中。她轻抚驴首,眸光柔似春水:“驴儿,我定好生照料你。往后,你我一同……等他归来,可好?” ———————————— 转眼间,日子平静地淌过半月。元雪心渐渐习惯了这绵长思念,将心思都倾注在酒肆和灰驴身上。 这日清早,她照例在柜台前核账。打烊一遍,开张一遍,已成铁律。算毕,店内依旧空寂,她便托着香腮,神思又飘向远方那抹清瘦身影上。 家中驴儿养得毛光水滑,他在外头可有热羹暖腹?可好生安歇? “老板娘?喂!小雪——!” 一声高呼骤然扯回神思。元雪心迅速敛起眉间愁绪,抬眸强展笑颜:“陈大娘,早。” 陈大娘见她眉间凝着郁郁之色,心尖泛着疼:“大清早的,又惦上小谢了?” 元雪心垂下长睫:“我是为了旁的事,不是为他……” 陈大娘摇首不再多言,自怀中摸出一串铜钱置于柜上:“今儿给大娘留一坛上好的黄粱酒,晌午头儿来取。” “哎。”元雪心提笔记下,“家中有喜?要宴客?” 陈大娘立时容光焕发,扬声道:“我家那小子过几日便要进城里学堂念书啦!将来当上官老爷,便能光宗耀祖!这天大的喜事,不得请街坊们都来吃杯酒、沾沾喜气?”她热切探身,“小雪啊,明儿晌午若得闲,定要来家吃酒!” 元雪心受她喜气感染,笑容真切了几分:“好,我一定去。” 陈大娘心满意足地转身离去,刚踏出门槛,迎面撞上几个彪形大汉,为首脑满肥肠、穿金戴银的,正是恶霸吴士德!吴士德斜眼睨她,吓得她缩着脖子,贴着墙根一溜烟跑了。吴士德嗤笑一声,大摇大摆闯进酒肆。 陈大娘一口气奔出老远,方惊魂未定地驻足回望酒肆,满面忧悯道:“这煞星终是祸害到咱桃源村了。唉,这可怜闺女,怕是要遭殃……不行,得速去唤当家的想法子!” 她跺跺脚,匆匆朝家奔去。 酒肆内,元雪心刚收好账册,便觉一股浊气扑面而来,抬眼对上吴士德那双黏腻目光,心头暗呼不妙!她警惕地退后半步,脊背贴上酒架,绷紧身子强作镇定:“几位……用何酒?” 吴士德那肥硕身躯重重倚上柜台,木料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贪婪扫视元雪心,见她乌发雪肤,粗布麻衣难掩天生丽质,咧开满口黄牙啧啧赞道:“妙!比传的还俏!小美人,一个人守店多闷?不如哥哥陪你解闷儿?” 元雪心强忍胃里翻搅的恶心,冷声道:“请自重!我只有一位哥哥。” “哟呵!”吴士德扭头对跟班们挤眉弄眼,“听见没?她说她只有一个哥哥!那可不就是哥哥我嘛!” 在跟班们的哄笑声中,他转回头,言辞愈发猥亵:“听哥的劝,妹妹生得这般天仙样貌,不若跟哥哥进宅子享那锦衣玉食,免得再受这腌臜气!”言语间,他伸出肥厚手掌,竟欲摸向元雪心面颊。 “啪!”元雪心猛地拍开那脏手,力道竟震得壮汉踉跄数步!她眸中惧色尽褪,怒火灼灼燃起:“滚开!再敢放肆,休怪我不客气!” “嗬,小美人劲儿挺大!”吴士德神色惊疑地打量眼前这纤细身影,见她怒目而视,反倒得意狂笑,笑声震得房梁嗡嗡作响,“哈哈哈!听见没?这小辣椒说要赶咱们走!哈哈哈!” 哄笑声顿如沸水炸开,几条汉子如鬣狗盯上猎物,淫邪目光肆无忌惮地扫荡元雪心,仿佛她已是笼中待宰的雀鸟。 元雪心羞愤交加,俯身抄起柜下长棍,直指恶徒厉喝:“滚出去!否则休怪棍棒无眼!” 吴士德见她身姿单薄,握棍的手更是纤细易折,不屑地嗤笑道:“呵,就你这小细胳膊……” “嗖——砰!哐!” 话音未落,元雪心手中长棍已狠狠砸在他油亮的脑门上!连声闷响后,吴士德只觉天旋地转,眼冒金星,肥躯踉跄后跌,全赖身后跟班架住才未瘫倒。他晃着晕沉脑袋,下意识摸向痛处,竟沾了满掌猩红! “贱人!敢伤老子?!”吴士德凶性勃发,嘶声咆哮,“给老子拿下这贱人!剥光她的衣裳!老子要她跪着喊爹!” 四个跟班凶相毕露,满脸阴鸷地朝柜台后的元雪心步步紧逼。元雪心尖叫一声,拼尽全力挥棍横扫,竟将几人砸得哀嚎踉跄,其中一瘦子更是“哇”地喷出血沫!她正欲补棍,忽念及谢无意的叮嘱,生怕打出人命毁了前程,旋即弃了棍子,不顾一切撞破后门,夺路狂奔! “贱人!还敢跑?!”吴士德捂着额头骂骂咧咧,俯身欲拾起长棍,不想它竟沉得远超预料!他心中大骇:这丫头看着弱不禁风,哪来这般恐怖蛮力?! “爷!那丫头跑了!追不追?”一跟班捂着胸口龇牙问。 吴士德将长棍狠掼在地上,面目狰狞地咆哮:“追!给老子追!谁先擒住她,老子赏他头汤!” “是!”跟班们眼中迸出豺狼般的凶光,强忍伤痛猛扑出去! 第10章 噩梦 元雪心一路亡命奔逃,沿途掀翻杂物阻挡恶徒。身后咒骂声如影随形,每每仓惶回首,瞥见那几张狰狞面孔逼近,都叫她恐惧万分! 她拼尽力气扑向周叔家门,疯狂捶打门板,将门板砸出裂痕:“周叔!周婶!救命!开门救救我!” 门“吱呀”裂开一道缝,露出周叔惊惶的半张脸,他目光扫过逼近的凶影,瞳孔骤缩,“砰!”一声巨响,厚重的门闩无情落下,隔绝所有生路。 她心头一沉,犹不死心,又扑向邻家、再下一户……平素那些和善面孔,此刻竟皆弃她于绝境而不顾!她哭喊拍打,十指在门板上刮出道道血痕,不断哀号“救命!救救我!”回应她的,唯有死寂,与门后压抑沉重的喘息。 “啪——!”她终是力竭腿软,在林中狼狈地扑倒在地。阴影笼罩下来,几只粗粝大手如铁钳般将她提起,吴士德上前狞笑,扬手一记耳光狠狠掴下,打得她鼻血迸溅!天旋地转间,布帛撕裂的尖响刺破耳畔! “不——!!!”凄厉的惨嚎惊飞林鸟,却唤不醒一丝人声。 村民们蜷缩家中,煎熬地听着那令人心胆俱裂的呼救,却唯有躲起来咬牙垂泪。七年前那邻村惨案犹在眼前——几位仗义汉子被活活杖毙,那可怜女子亦难逃魔爪,而真凶,不过“避祸”他乡数载,转而又大摇大摆地回来,继续作威作福! “我等升斗小民……凭何跟有靠山的豺狼相抗?” “她再好……终是外姓孤女……” “为她赔上全家性命……不值当啊……” —————————————— 眼看那些油腻肮脏的手即将触及肌肤,极致的恐惧和屈辱扼住了元雪心咽喉—— 谁来救她!谁来救她啊!! 没有!这世间,能依靠的从来都只有她自己!! 绝望、怨恨、恐惧、杀意……万般情绪在胸腔里疯狂冲撞、撕扯,轰然炸开一股寒彻骨髓的剧痛! “滚开——!!!” 元雪心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尖啸,刺骨白霜自她体内疯狂爆发,随即肉眼可见地蔓延开来,恶徒们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 “啊——!!!” “救命!救……呃啊!” “有鬼啊——!” 他们竭力呼号,却远比不上被冰霜吞噬血肉的速度! “咔嚓”声爆响迭起,数具躯壳在刺骨寒气中被四分五裂,将生霜的地面泼染上数滩刺目猩红! 下一瞬,村庄复归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 ———————————— 屋内,村民们面面相觑,惊疑不定—— 是何人?竟敢对吴士德痛下杀手? 待确认村内再无动静,胆大的村民紧握锄镰推门而出,胆小的瑟缩尾随,人群缓缓涌向那片血腥弥漫的林子。行至现场,眼前景象却令众人瞬间僵住,死寂中只剩下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数名恶徒横陈血泊,气息已绝。尸身支离破碎,伤口狰狞扭曲,恍若遭到凶蛮巨兽的撕扯啃噬。个个面色惊惧扭曲,如同窥见了九幽恶鬼! 猩红中央,静静伫立着一白发少女。她衣衫褴褛,肌肤莹白剔透,如瀑的银发流淌着月华般的冷冽清辉。她缓缓转身,清丽绝伦的容颜上,一双银灰眸子寒冽慑人,日光映入眼底,折射出破碎而妖异的光芒。纵使面染血污,霜发凌乱,亦难掩她与生俱来的冷艳端丽。 少女冷眼扫过那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惊惧面孔,银眸寒冰微裂,竟挤出一丝卑微的热切:“陈大娘!周叔!周婶!张五哥!” “妖……妖怪!你……你怎认得我们?!”周叔吓得魂飞魄散,连连踉跄后退。 少女急切地踏前一步,眼含微弱希冀:“我是小雪!我是元雪心啊!” 众人瞬间哗然! “是她杀了小雪!”陈大娘尖声厉叫,“此妖瞧着年逾二九,小雪年仅十四,怎可能忽的变成这般模样?定是此妖害死小雪,剥她皮囊欲欺诈我等!休要被她蛊惑!” 对恶霸横死的无措、对未知力量的恐惧、以及受良知煎熬的负罪感……村民们积压的怒火瞬间被点燃,化作呼啸石雨朝那白影倾泻而去! “乡亲们!我等已坐视小雪罹难,万不能再错第二次!” “诛杀此妖,为小雪报仇!” “我是元雪心!为何不信我?!”她辩驳不及,只得仓皇护住头面,痛呼着连连后退。无情的石块狠狠砸在身上,痛楚却远不及心口万分之一。 为何无人救她?为何反欲杀她? 为何朝夕相处的情谊,在恐惧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 为何?!究竟为何?!!! 刹那间,无数陌生而恐怖的记忆碎片疯狂涌入脑海——烈火焚躯、寒江没顶、万箭穿心……千百世被残害、被背叛、被抛弃的痛楚与仇恨,于顷刻间轰然爆发,瞬间吞噬了她残存的理智! 一个蛊惑的低语在耳畔幽幽萦绕—— “他们皆背叛了你……杀了他们……屠了此村……” “啊——!!!”滔天的怨恨与杀意再次翻涌而来,她发出一声凄厉长啸,周遭树干竟应声而断!素手轻挥,那漫天飞石尽化为齑粉!随即,她掌心寒气疾速凝聚,膨胀成呼啸怒卷的冰霜风暴,欲将眼前这背叛她的村庄彻底冻结、粉碎! 就在毁灭之力即将喷薄的刹那,谢无意温暖明媚的笑靥蓦然撞入脑海,那月下誓言在灵魂深处轰然炸响—— “只要你仍是元雪心,纵使粉身碎骨,我亦护你周全。” “谢郎……”凝聚的寒气骤然溃散。她怔怔望向惊恐万分的村民们,眸中戾气褪去,唯余惊惧与茫然,“我……我在作甚?” 她颤颤巍巍地抬起手,盯着自己滴血的指甲,过往十四年作为“人”的认知,开始渐次崩塌。 “妖怪!”人群后方,一吓破胆的孩子惊恐哭嚎,“吃人的妖怪——!” “不……我不是……我不是妖怪!”心底最后一点坚持轰然粉碎,她仓惶后退,眼神彻底崩溃,发出一声凄厉呜咽,转身跌跌撞撞地逃离这片绝望的梦魇之地! 妖怪……他们叫她妖怪……她……真是妖怪? 不!绝无可能!她是元雪心!她是人! 她定是人!虽生具怪力、肌肤寒凉、可驭风雪…… “我是什么?我到底是什么?!” —————————————— 她一路狂奔回谢家,死死闩上屋门,踉跄扑入卧房,“扑通”跪倒在铜镜前,手忙脚乱地扶正镜身—— 镜中映出的,再非十四岁的元雪心——她银发如霜,肌肤胜雪,一双银灰眼眸宛如凝结万载玄冰,森然无温,倒映着永恒的孤寂。 她颤抖着抚上镜中绝色,碎光点点的银眸满溢困惑:“我……我怎会……成这般容貌?这面容似我……然这眸……” 蓦地,一阵剧痛贯穿头颅!她紧抓霜发,痛苦颦眉,一幅画面强行闯入意识—— 天地苍茫,风雪怒号,她赤足跋涉于深不见底的积雪上,足踝红绳系着银铃,在寒风中发出清冷寂寥的脆响。 此处是…… “雪域。” 短短二字,洞开了尘封十数载的记忆!刺骨的冰冷、无垠的孤寂、以及摧心断肠的背叛,皆在刹那间一一复苏——— 七千五百余载前,她初诞于世,拥有得天独厚的心脏与魂魄,可携带记忆转世轮回,以宿世累积的修为计算年轮。雪域是她的归宿,孤寂是她的宿命,死亡于她,不过是漫长无趣生命中的短暂沉眠。 她的生命,永无尽头。 然而,她已熬过七千五百载寒暑轮回,却挣不脱背叛的诅咒! 元雪心缓缓垂手,失魂落魄的怔望镜中妖影,悲戚呢喃:“原来,我真是妖怪。” 她疲惫地瘫坐镜前,将脸深埋臂弯,发出压抑破碎的呜咽。 人间烟火逝去,永恒孤寂再度降临。 幽穴深处,男子凝视幻象中蜷缩呜咽的少女,困惑低语:“为何你每每宁肯偷偷垂泪,却不肯碾死那些蝼蚁?那些愚昧生灵……当真值得你如此珍视?” 洒尽泪水,她缓缓起身步入庖厨,将染血的双手浸入水缸,恶徒的狰狞面目再次如鬼魅闪现!她紧咬下唇,拼力搓洗,直至皮肉通红,泪珠失控地砸落缸中,漾开圈圈绝望涟漪。 她虽为妖,却贪恋人间烟火,唯愿做回那受世人怜爱的元雪心,而非永世孤寂的雪女! 若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漫长荒诞的梦魇,该有多好? 待抽出手,肌肤已无半点血痕。她转身回房,取出一叠勾画标记的纸稿与素袄,来到谢无意卧房躺下,将新袄覆于身上,双手紧攥图纸,蜷缩身躯反复低喃:“醒来……速速醒来……” —————————————— 昏沉的梦境深处,谢无意骨瘦如柴地蜷缩在阴影里,气息奄奄几近断绝。她哭着跪在他身侧,竭力伸手触碰,却触不到他分毫。 “谢郎……莫要死……你答应过会回来……求你……咳咳……” 刺鼻浓烟将她呛醒,睁眼时,满室已火海翻腾!她慌忙掩鼻坐起,咳呛着将图纸与素袄紧护怀中,挥手欲凝冰灭火。奈何她法力初醒,冰凌甫触到狂焰,瞬间消融殆尽。她只得周身再凝寒霜,垂首护紧怀中图纸与素袄,撞开门框冲入院落! 待踉跄站稳,她回身望去,酒肆与棚舍皆陷火海,刺目赤红染透半壁夜空。 “妖怪出来了!”一声饱含恐惧的叫声骤起! 她循声望去,但见村民们乌压压地堵住院门,为首立一清丽女冠,眼底翻涌着刻骨恨意,似欲将她生吞活剥! 元雪心挺直脊背,厉声质问:“诸位乡亲,大家多年相处,我元雪心可曾存心害过一人?!纵使无缘再做邻里,好聚好散便是,何苦定要置我于死地?!” “妖怪!谁与你是邻里?”村民怒吼,“你吃了小雪,披着她皮作恶,实在无耻!” 元雪心攥紧拳头:“纵使诸位认不得我、恨我,冲我来便是!凭何迁怒谢家?” 女冠冷嗤一声,眼中恨火滔天:“好一张利口!雪女,你的妖气早已污浊此处,自然要烧得干干净净,片瓦不留,方能还此地清明!” 话音未落,她道袍猛地一挥! 嗡——!一巨大琉璃光罩凭空凝结,如倒扣巨碗将元雪心囚禁在内!罩内青焰“轰”地窜起,空气瞬间扭曲蒸腾! “啊——!”元雪心恐惧嘶吼,疯狂催动法力凝冰。冰层甫生,便被那诡异的青焰舔舐、汽化,发出滋滋哀鸣。灼热穿透残破衣衫,炙烤着每一寸血肉。她尝试拍打滚烫光壁,十指瞬间布满燎泡。图纸自怀中散落在地,边缘开始卷曲、焦黑,在她绝望的注视下,化作片片飞灰,消散在扭曲的热浪中。 周叔不忍再看,侧首望向女冠:“道长,此妖诛杀恶徒,实为村中除害。她未伤村民,且披着小雪的皮囊,我实在不忍见小雪再受此苦楚……”他顿了顿,鼓起勇气道,“不若……放她一条生路,逐出村子便了?” 女冠侧目,眸光锐利如刃:“然我偏识得此妖!她早年心肠歹毒,生生毁了一位姑娘,罪该万死!”她目光扫过噤声的村民们,冷声道,“再者,吴士德乃县尉吴大人远侄,待吴府问罪,诸位不献此妖尸首,莫非欲阖村顶罪,令妻儿为奴为婢?!” 周叔浑身僵住,最后一丝挣扎熄灭。他痛苦闭眼,踉跄退入人群,不敢再看。 光罩内,元雪心已近油尽灯枯,灼痛和窒息疯狂吞噬意识,眼前阵阵发暗。她放弃挣扎蜷缩身体,将脸埋入素袄里,干裂的唇瓣无声翕动,一遍遍呼唤那刻入骨髓的名字: 谢郎……抱歉…… 我……食言了…… 等……不回……你…… 第11章 守护 大昭山野,风雨如晦。一处岩洞透出微弱火光,在暴雨中寂寂摇曳。云清霄兀自立于洞口,任冰冷的雨水浸透长衫,目光穿透重重雨幕,神情淡漠地投向远方。 岩洞深处,篝火噼啪作响。谢无意蜷缩在薄毯下,气息十分微弱。子涧守在火旁,每次那声“阿雪”溢出唇间,都令他眼底忧色更浓重一分。 “雨势太大,进来吧。”子涧朝洞口喊道。 云清霄身形未动,只传来一声淡然的询问:“他如何?” “唉,他失血过多,恐还要昏睡数日。”子涧拨弄着火堆,“若缇孟在便好了,一丸灵丹下去……” “姐姐虽强,亦非无所不能。”云清霄平静道,“此等重伤,纵使用了姐姐的灵药,也需沉睡十日方能苏醒。” “阿雪……”谢无意唇间再度逸出模糊的呓语。 子涧望向身边少年,无奈地牵牵嘴角:“第六千四百二十四遍了,谢无意!你既如此牵念她,当初为何离她而去?又为何舍命救那陌路之人?就不怕再也见不到她?” 谢无意睫羽微颤,艰难撑开眼缝:“……谁……” “我,子涧!”子涧没好气地应道,“第八十七遍了!” “阿雪……”他的呼唤再次响起,“阿雪……不……快逃……” 子涧见他神色惊惶,立时指尖疾掐,灵光流转间面色煞白:“糟了!她终究还是察觉了!” 云清霄神色剧变,周身气息陡然一寒:“看好他!”话音未落,那抹白影已瞬间没入洞外无边的风雨之中。 子涧神情复杂地抬手,指尖柔光泛起,轻点谢无意紧蹙的眉心。随着光芒悄然没入,谢无意渐渐舒展眉头,沉入更深昏睡之中。 ———————————— 桃源村内,烈焰吞噬着谢家残骸,元雪心昏厥于地,烟雾已吞噬了她最后一丝意识。倏然,一束刺目至极的白光撕裂黑幕,正中光罩将之击碎,那肆虐的火海亦被凭空抹去,徒留遍地焦痕与烟味。 女冠大惊失色,霍然抬首,但见一股旋风自夜幕席卷而至,瞬间裹走少女,唯余一件破败素袄落在地面。 “莫非又来一只妖怪?!” 村民们惶然无措地望向女冠,女冠紧紧盯着旋风消逝的方向,目色阴鸷地冷哼:“来得倒快!”旋即,她转身道,“诸位!雪女乃由极寒冰雪所化,身死即散为无形之风!她已被我诛灭,村中自此太平了!” “苍天有眼啊!” “多谢道长救命大恩!” 村民们纷纷涕泣跪拜,女冠眉间微蹙,拂袖侧身道:“起来吧,不必多礼。” 人们纷纷起身,陈大娘凝望熊熊烈火,哽咽道:“唉,好好一个谢家,眨眼便没了!可怜小雪,年方十四,怎就……上苍啊,您开开眼吧!”她用力捶打胸口,泪水滂沱而下,“您怎就连个尸首都不给她留下啊?实在太残忍了!” 闻言,其余人亦抹起眼泪。 女冠眉尖蹙得更紧,眼底掠过不耐:“她竟得你们如此厚爱?” “可不是嘛!”陈大娘拭泪道,“小雪乃咱村顶顶水灵的姑娘,聪明伶俐,勤勉持家,尤擅酿酒,舞也是一绝,村里谁不疼她?” 周婶倚着周叔,眼神空洞地凝望火海,喃喃道:“小雪数月前惨遭家破人亡,如今竟也跟着去了。小谢亦是苦命,待他将来回村,家没了,酒肆烧光了,连小雪亦……”她猛地捂住嘴,双肩剧颤,“这可叫他怎么活啊……” 在一片悲泣呜咽声中,张大爷缓缓挪到那件孤零零的素袄旁,小心翼翼拾起,转对众人哭道:“乡亲们,我等给小雪立个坟吧……就挨着她爹娘……让她……让她有个家可归……” “好!待衙门的人走了,我等就去办!” “我家地窖尚存几坛小雪去年酿的酒,届时悉数埋下,让她在下面亦能喝上几口……” “小雪啊……”张大爷抱着素袄,老泪纵横道,“你生辰是元夕,此后年年,大爷一家子都来陪你说话,你在那边好生侍奉爹娘……啊……” 望着陷入悲恸的村民们,女冠底掠过一丝厌烦与酸涩。她拂袖一挥,空地凭空现出几具狰狞兽尸,具具张牙舞爪,恍若经历惨烈搏杀,浑身弥漫的血腥焦臭令人作呕。她朗声道:“待官府查问,诸位便说是流窜凶兽袭人致死!至于妖怪之说,从此烂肚子里罢!” 言罢,她身影一晃,融入未散的烟尘。 ———————————— 茫茫雪域内,隐着一处幽深冰洞,洞内藏一冰阶,沿冰阶蜿蜒而下,一座由寒冰筑就的恢弘宫殿便现于眼前。殿内桌榻案几,层叠帷幔,皆由剔透寒冰雕琢而成。四壁悬挂珍贵的书画真迹,皆被精心施法护养,装于极薄的冰晶内,使得这些六界瑰宝得以在永恒的严寒中历久弥新。 云清霄怀抱着昏迷的元雪心,穿越层层冰绡步入内室,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寒冰床榻上,随即拂袖,镶嵌在冰壁上的数盏冰灯次第亮起,柔和的光晕驱散了殿内昏暗。榻上少女容颜惨淡,即使在昏迷中,眉宇间依稀凝着浓重哀戚与脆弱。 他在榻畔落座,目光轻轻拂过她冰凉的面庞,扬手为她施法疗伤,哀叹道:“抱歉,我来迟一步,让你受苦了……” 片刻后,他敛起法术起身,在冰凉的玉砖上席地而坐,将琴置于膝上。他深深凝视她,指尖轻拢慢捻,清越空灵的琴音自弦上流淌而出,在空旷寂静的冰殿内悠然回荡。少女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那份凝固的哀戚亦淡去几分。 忽地,琴弦崩出冷冽一音。云清霄眸间展露不耐,淡淡道:“我去去便回。” 说罢,他身形一闪,原地徒留古琴。 星夜雪原之上,瑰丽的极光在天幕徜徉流转。冰洞外立着一绯衣女子,她容颜精致绝伦,肌肤嫩若脂玉,连漫天极光在她面前亦黯然失色。她凝望乍然现身的云清霄,琥珀色的瞳仁里流露着阴郁与执拗。 “璃初,”云清霄淡漠道,“你来此作甚?” 闻此呼唤,璃初眼眶骤红,眸中倔强化为片片委屈,颤声道:“九霄……” 云清霄平静地纠正:“我是云清霄。‘他’已死了。” 璃初微怔,眼中痛苦翻涌如潮,执拗摇头:“不!于我而言,你也是他!” “十余载光阴逝去,你何必再自欺欺人?”云清霄耐心渐消,“倘若再不肯醒悟,终会自食恶果!” 璃初垂下眼帘,低声道:“你为何要救那妖女?” 云清霄却责备道:“她又做了什么十恶不赦之事,令你非要置她于死地不可?” “她先杀害子溪,又将师父囚在雪域!是她!是她害死了师父!”璃初遽然抬首,指尖微颤,眼中恨意刻骨,“此仇不共戴天,我岂能不报?” “子溪和你师父真正因何而亡,你最是清楚!”云清霄语气骤寒,“璃初,我非你师父,不会如他那般纵容你任性妄为。此番你对雪女赶尽杀绝,我本欲除你性命,然……”他顿了一瞬,语声终究软了几分,“念及旧情,姑且饶你一次!你即刻滚回浩渺峰修行,再不许靠近雪域半步,更不许打扰她分毫!否则,我定亲手了结你,绝不留情!” 言毕,他决然转身,方行一步,又身形微顿:“桃源村之事,如何处置?” 璃初强忍泪意,哽咽回道:“我变了数具凶兽尸首交官府顶罪,又给那吴生托梦告诫。吴生信仙,必不敢再生事端。谢家被烧毁,村民们只道元雪心被雪女所害,尸骨无存,商议为她立衣冠冢……” “好。”云清霄再无多言,身影一晃,没入幽深洞口。 璃初死死盯住洞口,指尖深掐掌心,血珠滴落染红衣裙:“雪女,此仇不报,我璃初……誓不罢休!” 言罢,绯色身影化作流光,融入漫天极彩。 ———————————— 云清霄守护元雪心彻夜,直至她气息趋于平稳,眉间郁结稍解,才抽身重返人间山林。人间雨霁初晴,此刻林间气爽湿润,处处莺啼环绕。 洞内,子涧正专注翻烤兽肉,油脂滴落火中滋滋作响。见云清霄现身洞口,他眸中倏亮:“如何?” 云清霄走近火堆,背光坐下,面有不快:“雪女遭逢大劫,妖忆复苏妖气外泄,竟引来璃初!若非我及时赶到,雪女险些被璃初活活烧死!子涧,璃初执念至此,你这些年……” “是我的错。”子涧长叹一声,眼底布满深重的无力疲惫,“这些年,我已千百次地试着开解她,可她紧闭心扉,稍一提及旧事,便崩溃哭闹!我……我实在是束手无策,只能守着她修炼,确保她不会踏上歪路。先前,我去桃源村为他疗伤,或许惹了璃初猜疑。你来寻我那日,我们恰好又因旧事起了争执,她负气闭门半月,我便暂回云溪涧……岂料,她竟这般快地去了人间……” “想必是我去寻你时,被她察觉了气息。”云清霄眸色沉郁如墨,自责道,“我一心记挂无意性命,竟疏忽了对她的警惕……是我大意了。如今雪女已觉醒身份,然力量不稳,我需留在雪域助她恢复修为。璃初经此一遭,短时间内应不敢再来。” “也好。”子涧目光转向依旧昏迷的谢无意,“那我便继续留在他身边照应。待他醒来,我便将雪女之事……” “不妥!”云清霄断然否决,视线亦落在谢无意身上,“他对京城执念未消,纵使知晓雪女之事,亦难以放弃执念,留在雪域与她相守。雪女对他情根深种,必会随他入京。京城乃龙气汇聚之地,能人异士云集,雪女眼下修为尚未恢复,不懂隐匿妖气,贸然踏入京城,无异于自寻死路!” “难道……一直瞒着他?”子涧眉头紧锁。 “眼下只能暂时瞒着。”云清霄斩钉截铁道,“雪女天资卓绝,有我相助,不出几载,定能恢复全盛修为。待我确保京中无人可伤她,你再将实情告知无意。” “……好。”子涧沉默片刻,终究应承下来。他见架上炙肉已焦黄油润,遂抽出匕首,削下最腴美的一片递予云清霄,“先吃点东西再回雪域吧。” 云清霄接过,塞入口中咀嚼:“你护送他抵达京城外围,便速速返回仙界罢。这一次,”他看向子涧,眼神锐利,“务必将璃初看紧,寸步不离守着她!” 子涧亦削肉入口,含糊应道:“……知道了。” 见他眉间落寞,云清霄眼中愠怒终化为一声复杂叹息:“子涧,这些年你所承受的苦楚煎熬,不比璃初少半分,却还要耗费心神照看她,实在辛苦。方才那些气话……” “你我之间,何须生分?”子涧扯出苦笑,“你责备得对,她师父将她托付于我,我却未能善加引导,有负故交重托。可我……我偏爱她,纵使她犯浑,我亦不忍苛责,实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云清霄默然良久,缓缓开口:“你且再忍耐些时日,待无意与雪女重逢,诸事尘埃落定,你便离了璃初,再不管她。你为她付出良多,早已仁至义尽,她不值得你赔上一生。” 子涧默默凝视跳跃的火焰,火光在他眼底明明灭灭,却照不亮那怅惘迷茫。半晌,他才低低开口:“我做不到。我早已被她牢牢套住,挣不脱,逃不掉,纵使没有她师父托付……我亦甘愿赔上一生。” 云清霄痛心摇首,取过子涧手中半块炙肉,用匕首飞快削下数片送入口中。随后,他将剩余炙肉置于子涧足畔,站起身道:“我该回雪域了。你……再想想罢。这肉趁热快吃。” 说罢,白影一闪,洞口唯余清风阵阵。 子涧犹自出神地凝视篝火,眼底愁云难散。炙肉静静躺在他足畔,油光凝脂点点僵冷。 第12章 再会 三日后,元雪心自混沌中醒转,入目便是那方无比熟稔的寒玉冰殿,穹顶冰棱倒悬,折射着幽蓝微光。她被这彻骨寒意温柔包裹,怔怔凝望穹顶半晌,才撑身而起,唇间逸出一声轻喟:“终究……还是回到了此处……” 腹中辘辘饥鸣扰乱了思绪,她赤足踏上剔透冰砖,寒意瞬间窜上脊背,却也让她混沌的神智清明了几分。 冰廊……左转……第十二根刻着忘川纹路的冰柱后…… 她循着记忆去往庖厨,冰廊寂寂,空阔无垠,小腹空鸣愈甚,却迟迟未得见庖厨踪影,不由得颦眉懊恼:“当初不该筑得如此空旷……待我修为尽复,定要拆了重筑一次。” 倏地,一股浓郁饭香钻入鼻息,勾得腹中争鸣。她循着这勾魂香气疾行,大步闯入庖厨,只见一道挺拔身影立于剔透冰灶前,正在娴熟翻炒。灶旁整齐列着三菜一汤,显然被施了法术,锁住了鲜香温热。 “何人擅闯?!”她凝立门边戒备探问,周身寒气弥散。 “唤我云清霄即可。”男子并未回首,指尖灵光微闪,灶中火焰倏然熄灭。他利落地将锅中菜肴倾入盘中,语气平淡,“是我自桃源村将你带回。饿了吗?来,搭把手,将菜端去外间。” 元雪心身形未动,目光愈发寒冽。 她与仙族有血海深仇,他为何相救?这背影……竟也透着几分似曾相识…… 他转身对上她戒备的视线,唇角漾起浅笑,径自施法端菜,走至大殿冰案搁下,回首朝她招手:“来,趁热用。” 她警惕地跟过去,停于两丈外,盯着满桌氤氲珍馐,喉间不受控地滚动,音色更加沙哑:“我……可曾见过你?” “当年送你去桃源村的,是我。”他语调平稳地摆列碗箸,仿佛在陈述一件寻常小事。 她瞳孔骤缩,猛地定睛细看。记忆翻涌间,那张早已模糊的容颜,此刻正与眼前这张端正含笑的面庞飞速重合:“……当真是你?!” “是我。” 震撼之余,她周身寒意依旧凛冽戒备:“我初生之时,为何落入你手?为何送我去桃源村?为何救我?你究竟……意欲何为?!” 他无视那摄魂寒气,走过她身侧去往庖厨:“我不过是你前世故交,不忍见你今生再受磋磨,故施援手罢了。” “那当年为何将我弃于谢家?”她紧紧跟着,眼神锐利如刀,冰霜在足下蔓延。 “我本将你托付谢家父子照料,岂料中途生变,你被他人养了去。不过,倒也差不多,”他在庖厨内端起一盆温热的米饭,转身望向她,眼中掠过一丝促狭,“十三载来,你与谢家少年青梅竹马,情谊深厚,我还道,你会感念我。” 少年温润含笑的眉眼骤然浮现脑海,她心尖一热,眼底寒芒不觉淡去几分,默默垂落眼睫,浅浅掩住少女羞赧,与再难企及的酸楚。 “我若存加害之心,襁褓中便可动手,何须费心照料你四载,此刻还为你下厨?”他走到外间冰案前,将米饭搁置好,歪头冲她慵懒一笑,“日后,我自会为你解惑。眼下先填饱肚子,可好?” 她立在数丈远外,敏锐察觉他周身气息驳杂,不似正统仙族清正,紧绷心弦稍弛一丝,然身形依旧钉立原地,审视的目光分毫不退。 他在案边落座,兀自夹菜入口,细嚼慢咽:“你我纵非凡俗之躯,饿不死累不倒,然这腹中空鸣、四肢乏力的滋味,却与凡人无异。你昏睡三日,粒米未进,此刻怕已是饥肠辘辘、煎熬难耐了罢?”他抬眼,目光温和澄澈,“过来,先用些吃食。” 见他神色坦荡,她终是迟疑地上前落座,捧起面前碗箸,将莹白米粒送入口中。温软甘甜的滋味瞬间在舌尖炸开,腹中饥饿如决堤洪水,瞬间冲垮了所有疑虑与戒备。她再也顾不得许多,不顾仪态地狼吞虎咽起来。 云清霄坐于对面,含笑凝望她“风卷残云”的吃相,适时盛了一碗温热羹汤,轻推至她手边:“慢些,当心噎着。” 她依言搁下碗,捧起汤盏仰首便灌下大口,温热汤汁熨帖了喉肠,随即又端起饭碗埋头苦干。吃着吃着,大颗泪珠滚落,“啪嗒啪嗒”砸入碗中,将满腹委屈与思念融入米粒。 “怎么了?”他关切探问。 她垂首,断断续续抽噎道:“如今我成了妖怪,再也回不去人间,亦回不到他身边……” 他轻叹,语声极柔:“放宽心,你所经历的变故,他尚且不知。你只要恢复记忆,修为亦会随之增长,我会留在此处,教你掌控这身妖力,助你早日恢复全部修为。待那时,你便可离开这雪域,去人间寻他团聚。” 她猛地抬首,银眸泪光闪烁:“你……愿助我?” “自然。我既将你托付谢家,又救你至此,必当负责到底。”他温声道,“你是六界难寻的修炼奇才,天赋卓绝,假以时日,定能恢复昔日妖力。” “多谢……”她声音微哽,“起初多有冒犯,万勿介怀。日后、日后我若能再见到他,定当厚报恩情!” 他牵唇一笑:“待你们重逢后,再言报答不迟。” ———————————————— 人间荒野,一道灰影在林海间步履蹒跚地前行,蹄声疲惫不堪。 三日前,它正于院中水槽边悠闲饮水,忽见一道妖影冲入院中,吓得惊嘶昏厥。再醒时,主家已成火海,火星噼啪溅落尾尖,灼痛令它一跃而起,奋力挣断缰绳,没命地扎入无边夜色…… 它奔逃两日两夜,蹄声不敢稍歇。待惊魂稍定,却已迷失于幽深林海,它兜兜转转,竟无论如何也寻不到出路!! 灰驴颓然驻足,望着苍穹发出一声凄怆悲鸣—— 主人啊,我该去往何处? 倏地,它那对长耳猛地僵直,精准捕捉前方细微“窸窣”!它慌忙垂首,鼻翼急促翕张,沿着泥土仔细嗅探—— 嗯……气味浓烈刺鼻……腥臊异常……嗯……必是个庞然大物! 就在此刻,一声嘶吼炸响林间!灰驴浑身僵冷,只见前方灌木猛晃,枝叶纷飞,旋即,一头威猛彪悍的斑斓虎猛地自绿叶中探出头,冰冷的兽瞳死死锁定了它! 灰驴发出一声凄厉嘶鸣,慌得四蹄乱刨,掉头便逃。猛虎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庞大身躯疾速扑来,顷刻便将猎物扑倒在地。驴子被按在爪下拼命挣扎嘶鸣,吓得肝胆俱裂,猛虎张开血盆大口,利齿森然咬下! “嗷呜——!” 猛虎惨嚎着蹦起,痛得原地打转,竟吐出一颗带血獠牙!它狠狠瞪视灰驴,不再扑击,转而阴鸷地绕着它踱步,贪婪的目光刺得驴子垂眼瑟缩,可怜的小心脏几欲破膛而出。 完了……腿怕是断了…… 僵持片刻,猛虎似权衡利弊,终是不甘地低吼一声,扭头悻悻钻入矮树丛。直至那骇人气息彻底远去,灰驴骤然脱力瘫软在地,劫后余生般大口喘息,身躯犹自微微战栗。 良久,它才颤巍巍起身,紧张检视周身——怪哉!那被虎口噬咬的大腿,竟连个牙印也无! 正自疑惑,一黑袍身影悄然而至,又惊得它浑身一悚,猛地跳开! “蠢驴,是我!” 熟悉的声音令它稍稍安静下来,它迟疑地伸颈嗅探,又抬首细细辨认—— 蒜头鼻,宽下颌,下垂嘴角,整张脸朴实无华……是主人!果真是主人! 灰驴眸光大亮,欢喜地“咴咴”鸣叫,绕着他撒欢蹦跳,甚至激动地舔舐他脸颊。 “好了好了,我也念你,我也念你!”男子被舔得发痒,忍不住开怀大笑,怜爱地抚摸它脑袋,“雪女妖力竟觉醒得这般快,甚至酿成惨祸。幸而你机敏,一溜烟逃到这荒山野岭,叫我好找!” 驴子亲昵地蹭他。 男子笑道:“你自幼食过我喂的灵草,已非凡驴。我求得前辈首肯,特来携你回鬼界,今后为我坐骑,可好?” 驴子虽未全懂,然直觉能与主人相守,便兴奋甩尾。 “好驴儿!果然没白疼你一场!”男子笑呵呵地亲了亲驴脸,随后,两道身影一同消失在林影深处。 —————————————————— 半月后,谢无意意识彻底清明。他缓缓撑坐起身,茫然环顾幽暗洞穴,目光落在旁侧跳跃的篝火上。 洞外天光清朗,山林叠翠,隐约传来野兽低啸。他努力回忆,想起那恐怖妖怪,下意识垂首检视身躯,指尖抚过胸腹。奇异的是,肌肤光洁完好,竟连一丝疤痕也无! “当真奇了……” 昏迷之中,似乎一直有个模糊却温暖的身影守在身侧……那是何人? 恰在此时,洞口倾泻的天光被一道身影骤然遮蔽。谢无意眯眼欲看清对方朦胧面容,问道:“阁下是?” 那身影迈步入洞,左手提兔,右手拎雉,随意将猎物掷在洞角,身形微动,下一瞬已闪至谢无意身前,俯身仔细端详:“嗯,此番是真的大好了。”言罢,他面上露出如释重负的欣然笑意。 谢无意眼睛骤亮:“是您?” “是啊,又是我救了你。”见少年欲起身拜谢,他连忙伸手按住,“莫拜!莫拜!你若真心谢我,便好生珍惜这条性命。” 谢无意郑重道:“多谢仙家救命之恩,日后定当倾力相报!” “你我之间,不必拘此俗礼。”他淡然一笑,走回猎物旁,卷袖席地而坐。指尖朝干燥地面轻轻一点,地面竟凭空涌出一泓清泉,却无任何器皿承托。 谢无意看得瞠目结舌:“好玄妙的法术!” 他莞尔,顺手抓起雉鸡利落拔毛:“你初醒来,元气尚虚,且安坐休养,看我为你整治些吃食。” 篝火噼啪作响,暖意弥漫洞中。谢无意忍不住问道:“仙家两次救我,可否告知尊姓大名?仙乡何处?” “我叫子涧,”他头也未抬,声若清泉,“我乃仙界上仙,由天地间一缕精纯流水所化。你直呼子涧便可。” “是。”谢无意叹道,“从前,我只见过道观里的泥塑木雕,从未想过能亲睹仙颜。我一直以为,仙、神不会轻易显化于人间……” 子涧失笑道:“仙界与人间相似,亦分尊卑等次,由仙王统御,上仙、下仙、散仙各安其位。其中那些居于仙廷、享人间香火供奉的上仙们,碍于仙规职责,确实不便轻易显化凡间。而我嘛,”他语气带着几分疏狂,“属于不食人间香火的那类,只要不犯仙规,便可来去随心,逍遥自在。” “原来如此……”谢无意恍然大悟,随即好奇,“那你为何不受供奉?” “我不喜被束缚。”子涧用指尖捻去雉毛,“仙一旦受了凡人香火,便与凡尘气运相连,须担起护佑信众之责。我生性散淡惯了,最不耐这些条条框框。倘若换做是你,可愿舍弃这闲云野鹤,被硬生生缚上护佑信众的重担?” 在子涧促狭的笑意中,谢无意思索片刻,坦诚道:“若是我,亦不愿被束缚。然若路遇他人落难,我必当竭尽全力,出手援救。” 子涧微微一笑,仿佛早已洞悉少年心性:“我便知,你会如此作答。” 谢无意望着他,忽觉尤为面善:“说来也奇,你我相识不过两回,我却觉你格外面善,恍如已相识多年。” 子涧手上动作微顿,随即笑道:“或许,这便是你我缘分。”他未再深言,转而将如何安顿农妇母子、将驴子妥帖送回谢家的经过娓娓道来。 谢无意听闻那对母子平安无恙,长舒了口气。 不多时,架上炙肉已滋滋作响,洞内焦香四溢。子涧用匕首娴熟削下一片金黄酥肉,递至谢无意唇边:“尝尝,我这手艺可还入得了口?” 谢无意小心接过,细嚼慢品,一本正经道:“火候恰好,外焦里嫩,滋味甚美。甚好,快赶上我了。” 子涧朗声大笑,亦削了一片自尝,得意道:“看来我这些年没白费功夫!再休养两日,待你腿脚灵便些,我施法送你直抵京城,省去你长途跋涉之苦。” “多谢!” “举手之劳。” 饱餐后,谢无意望着跳动的焰火,踌躇片刻,终是开口:“子涧,我可否再厚颜相求一事?” 子涧用树枝拨弄火堆:“但说无妨,只要我能办到,必不推辞。” “我离家已逾一月,音信全无,”谢无意语深怀歉疚道,“家中亲眷此刻定是忧心如焚,你可否为我寻来纸笔?我想写封家书报个平安。” “这有何难。”子涧指尖微动,一组笔墨纸砚凭空现于谢无意身前,“写罢。写好了,我替你送去。” “多谢!”谢无意感激地执笔,然而,笔尖悬停纸上,久久未能落下。劫后余生,他有无数话语想要诉说,然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思念、后怕、庆幸……一时百感交集,竟不知从何落笔。 他对着素笺凝神半晌,终是提笔书下寥寥数语—— “安好,勿念。” 他搁下笔,小心吹干墨迹,郑重折好信笺,交予子涧:“有劳了。” 子涧接过信,小心纳入怀中:“放心,我定亲手交予元雪心。你好生歇息。” 谢无怔住,眼中满是惊诧:“你怎知她名讳?” 子涧莞尔:“你昏迷之时,每日梦中呓语,少说也要唤上数百遍‘阿雪’。她于你,定是万分紧要之人。”他顿了顿,又道,“送信时她若问起你近况,我自会斟酌,只报平安,绝不多言其他。” 谢无意面颊瞬间染上薄红,赧然垂首,嘴角微扬:“她对我,确实至为重要。有劳你了。”他依言躺下,幻想着少女展信时那雀跃的神情,满足地阖上双目。 子涧悄然飞出洞穴,直至远离洞口的密林深处才停下。他自怀中取出那封薄笺,望着寥寥数字,眸色怅然:“抱歉,此信,我无法替你送至她手中。有些话,还是待他日你们重逢,你再亲口诉说吧。” 话音方落,信笺一角无声燃起幽蓝火焰,纸页转瞬被火舌吞噬,顷刻化作飞灰,随风飘散。他伫立良久,终是轻叹一声,转身没入更深的林影之中。 第13章 罪犯 谢无意立在信天城巍峨的城楼底下,脖颈仰得发僵。 但见青灰巨砖垒起的城墙,压得桐花县后山都成了土丘,一眼望不到顶。城门口车马人流排成长龙,喧嚣声裹着尘土味儿远远扑来。 他下意识整了整肩上洗得发白的粗布包袱,深吸一口这“天子脚下”的气息,一头扎进人潮里。耳畔飘过几句闲谈,皆是“圣上神武”、“新政开明”,听得他恨不能立时将这泼天富贵看个够! 好容易挨到城门洞子底下,守卒捏着卷画像,眼皮懒懒一掀,目光在他脸上溜了两圈,嗤地笑开:“嗬,哪来的小娘皮?这脸蛋儿,比画上美人还标致!”旁边几个兵丁亦凑过来瞧稀罕,哄笑声顿时炸开。 谢无意脸上腾地一热,旋即努力挤出讨喜的笑,眉眼弯弯:“军爷说笑了!乡下人眼皮子浅,头回见这阵仗,您多担待!” 守卒见他伶俐,草草扒拉了下他那瘪塌塌的包袱,大手一挥:“行了!细皮嫩肉的,京城这潭水深得很,仔细着点儿,别淹死喽!” “谢军爷提点!”谢无意利落作揖,面上笑容未减,垂首疾步往城内冲去。甫一脚跨出阴影,喧嚣热浪裹着脂粉汗味儿扑面拍来,呛得他喉头发紧,眼前阵阵发花。 好……好大的城! 抬眼望去,但见御道笔直宽阔,人潮汹涌,车马粼粼不息。两旁朱楼绣阁鳞次栉比,各色幌子招摇得人眼花缭乱。那叫卖声、马蹄声、笑骂声更是密密匝匝往耳朵里钻,震得他胸口发慌,竟生出几分无处落脚的茫然。 他嗅着街角飘来的面香味儿,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下意识攥紧肩上的粗布包袱:“这京城当真富贵,一碗面怕不得抵桐花县三碗?唉,这点子钱怕是撑不了几日,得赶紧找到醉香楼落脚。” 他左右张望,忽见布告栏前围得水泄不通,嗡嗡议论声里透着股异样兴奋—— “月头才几天?又见血了!啧啧……” “五年了!愣是逮不着!这贼骨头莫不是会飞天遁地?” “咦?这不顾家奶娘么?瞧着多老实一人……” “呸!这地界儿,耗子洞里都能钻出条毒蛇来!前些天不还有个摸到皇子府的?抬出来就剩半口气儿了!” 谢无意压下腹中不安,泥鳅似的挤进人缝,脸上挂起如若春风的笑:“劳驾诸位叔伯婶娘,我初来乍到,敢问醉香楼该往哪走?” 旁边正唾沫横飞的一络腮胡大汉闻声扭头,目光落他脸上,眼睛“噌”地亮了:“哎哟喂!快瞧!这是哪儿掉下的玉人儿?比红湘院头牌还招眼!” 唰啦!十几道目光如钉子似的扎来。 “嗬!真俊!可惜了这身粗布褂子,白糟践了好皮相!” “瞧着眼生,不是咱京里头的吧?” “稀奇!细皮嫩肉的公子哥儿,学咱穷汉打扮?” 谢无意耳根子烫得要冒烟,赶忙团团作揖,笑盈盈道:“诸位抬举了,我乃外乡人,入京只为寻个糊口营生。” “这甚么口音?”一微胖汉子脸上兴致消了大半,咂嘴嫌道,“你打哪个山沟沟里钻出来的?” “幸州桐花县,小地方。”谢无意硬着头皮回答。 “嗬!乡下泥腿子!”一嗑瓜子的高颧骨妇人眼皮一掀,目光像刮鱼鳞似的把他从头剐到脚,“可有亲戚投奔?有门路没?” 谢无意摇头,笑容发僵:“没……没有。” 妇人夸张咂舌,瓜子皮喷出老远:“白瞎了这张脸!没根没基就想在京城扎窝?等着啃西北风吧你!”她吐掉瓜子壳,压低了声,带着股腌臜味,“听婶子一句劝,趁早寻别处去!你这模样……啧啧,当心叫那些荤素不忌的老爷公子瞧上,失了‘清白’惹身臊,哭都找不着坟头!” 话音一落,哄笑声顿时炸开。 谢无意指节捏得发白,面上却只扯了扯嘴角:“劳诸位费心。我虽穷,骨头还硬。我若不从,那些腌臜东西能奈我何?” “骨头硬?”络腮胡汉子闻言嗤笑,手指头戳向布告栏上一张新贴画像,“瞧见没?这丫头够水灵吧?上月才进京寻亲,岂料亲眷犯事抄斩,转头便被卖进了红湘院!前儿‘谋害’的恩客,那可是圣上宠臣的亲侄儿!她不日就要掉脑袋啦!”他斜睨谢无意,眼里恶意流淌,“你这脸蛋,比她还招祸三分!这京城啊,专吃你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细皮嫩肉的生骨头!” 恶毒的哄笑如针尖刺耳,谢无意怒火中烧,猛地拨开身前几人,几步冲到布告栏前:“我倒要看看,这京城究竟是怎么个吃人法!” 他锐目扫过数张告示,血案凶徒、江洋大盗、作奸犯科……忽的,掠过其中一张边角磨损、墨色略淡的旧画像时,他的目光像被钉住,面色“唰”地煞白! 那画像中人……分明是他亡父——谢焕之! 谢涣之……通缉要犯……谋逆大罪?! 谢无意脑子一嗡,再听不到周遭喧嚣,耳畔只剩死寂轰鸣。他僵在原地,嘴唇反复哆嗦,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不可能!绝无可能!爹怎会是通缉要犯?他一生忠厚勤恳……谋逆?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假的!定是假的!定是天大的冤枉! 周围人见他这般失魂落魄相,面面相觑,方才的哄笑声渐渐歇了,隐生不安愧意。 那嗑瓜子的妇人伸手想拍他肩,又讪讪缩回,放软了声气:“咳……小兄弟,其实也没那么邪乎。大伙儿闲着也是闲着,瞧你面生,逗个趣儿罢了,莫往心里去啊。” 旁边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妪也接口道:“后生,你不是要寻醉香楼么?顺着这条道儿一直往前,瞧见最高最阔气、门口挂着六个大红灯笼的朱漆高楼便是。若怕走岔了,沿路随便找人问,没几个不知道的。那地方门槛高,可万一能进去,管吃管住,工钱厚实!最要紧的是,”老妪压低了声,带着点神秘,“那东家,可是手眼通天的主儿!你若能留下,算是撞上大运道了!” 谢无意艰难转头,手指颤抖地指向那张旧画像:“此人……此人……” 妇人定睛一瞧:“哦,这个啊!老黄历喽!打从大昭开国那会儿,他的画像就挂在这儿了!整整十八年呐!画像旧了损了,官府就换张新的,可这人就跟钻了地缝儿似的,影儿都没见着一个!” 微胖汉子亦挤过来,满脸鄙夷地狠狠啐了一口:“呸!他乃前朝谢大将军家的老七,谢家满门忠烈,给那昏君殉了国,就剩这么个败家玩意儿!他成日斗鸡走马,把祖宗的脸都丢尽了不说,最后还成了个丧心病狂的逆贼!猪狗不如的东西!” 谢无意指甲深掐入掌,几乎见血:“他……当真谋逆?” “那是自然!”胖汉一脸嫌恶,“谢家死绝了,这黑心肝的纨绔子,竟趁帝后分居两地,潜入府邸行刺皇后与大皇子!这杀千刀的没本事去疆场对阵圣上,专挑妇孺下毒手!算甚么东西?枉披了张人皮!” 妇人拭泪道:“皇后娘娘心地仁慈,医术通神,救了多少人命!她昔年随圣上征战,大军无论到哪,百姓喊得最响的就是‘云夫人’、‘云郎中’!这大昭半壁江山的人心,有一半是娘娘积下的德……真是苍天无眼呐!” 众人闻言,愈发悲愤交加,老者垂泪,青年对那画像唾骂不休,浑然不觉那面色惨白的少年已悄然没入人潮。 ———————————————————————— 熙攘人海中,谢无意埋头疾行,耳边嗡嗡作响。 怎可能?那个会将他扛在肩头细赏桃花、为邻里孤寡劈柴担水、提着柴刀击退凶徒护佑乡邻的慈父,怎会是画像上十恶不赦的奸佞之徒? 不,爹绝无可能做出那等丧尽天良之事! “定是同名同姓……恰巧行七……对,定是如此!”他深陷这滔天冲击中,全然未觉前方一辆双驾锦帷马车正疾驰而来。直到车夫惊惶嘶吼“闪开!速速闪开!”,他才悚然惊醒,仓皇抬首—— 但见两匹高头骏马扬起铁蹄,巨影已直逼面门!千钧一发之际,他敏捷侧滚闪避,马蹄擦着他衣袂呼啸掠过,重重踏在他方才立足的青石板上,激起一片烟尘! 马车“吱嘎”骤停,身着锦缎号衣的车夫怒气冲冲跳下车辕,指着滚落在地的谢无意破口大骂:“作死的泥腿子!瞎了你的狗眼!惊了贵人车驾,拆了你一身贱骨头也赔不起!” 骂声未落,车夫手中马鞭已带着风声劈头盖脸抽下!谢无意眼神一凛,利落翻滚避开鞭梢,迅速稳住身形,怒视对方:“纵有冲撞,有话好说,缘何动手伤人?!” 周遭行人纷纷驻足,远远观望指点,却无人敢上前。 “小杂种还敢躲?!”车夫见一鞭落空,当众恼羞成怒,扬鞭欲再抽下,“爷爷今日非抽烂你这……” 然谢无意自幼习武,身手灵动远逾常人,那呼啸鞭影落下数回,竟沾不得他衣角。下一瞬,谢无意欺近车夫身后,右手扣其持鞭手腕,拇指精准狠摁腕间麻筋,左手顺势压拧他肩胛,痛得车夫发出杀猪般惨嚎! 谢无意指间发力,冷声道:“现在,还敢打么?” 车夫疼得涕泗横流,半边身子瘫软下去,慌忙扭首朝那纹丝不动的锦缎车帘哀嚎:“公子!公子救命!这小子反了天了!反了天了!” 此时,车帘依旧未动,旁边车门却无声打开。一面容精悍的少年利落跃下马车,稳步近前,视线在谢无意身上极快一扫,抱拳道:“我家公子有言:此奴对您不敬,任凭处置。是打是罚,皆由您心意。事后一切汤药医资,我家公子自会料理周全。” 谢无意满腔怒火顿熄大半,满腹犹疑地望向那沉默的车厢:“你家公子不拦我?” 侍从淡淡一笑:“您勿虑。我家公子时辰金贵,耽搁不得。请速断便是。” 车夫闻言,立时吓得魂飞魄散,也顾不得手腕剧痛,扯着嗓子哭嚎告饶:“公子饶命!小的知错了,再不敢了!这位小爷,您高抬贵手,饶了小的吧!小的给您磕头了!”他挣扎欲跪,却被谢无意牢牢制住,动弹不得。 谢无意目光扫过那描金嵌玉的车厢,又见这侍从衣料精良、气度沉稳,不由得暗忖:此必是京中权贵!我方入京便惹上这等人物,岂非自寻死路? 念及此,谢无意眼中戾气尽消,手上力道骤松,将那瘫软车夫猛地一推,疾退数步站稳,拱手沉声道:“罢了,一场误会。我不欲与小人计较。尚有要事,告辞。” 他转身欲行,那侍从却又开口:“且慢。” “还有何事?”谢无意足下一顿,脊背瞬间绷紧。 侍从上前,自袖中掏出一银锭,递向谢无意:“此乃我家公子一点心意,权作压惊。” 谢无意瞥了那银锭一眼,随即毫不犹豫地拱手推拒,再退一步,目光清澈坚定:“不必。方才事已了,告辞。” 言罢,他朝车厢郑重一揖,旋即转身,身影迅速没入川流人海,杳然无踪。 侍从望向谢无意消失处,掂了掂手中银锭,神色掠起微讶。转而,他瞥向瘫坐在地的车夫,眼神瞬转冰寒:“腌臜东西,还杵着丢人现眼?滚回去驾车!” “是是是!小的这就去!这就去!”车夫连滚带爬扑回车辕。 侍从这才迈起步子拉开车门,身影没入车厢。 车厢内光线略暗,锦茵软枕上,一华服少年闭目养神,通身气度沉凝矜贵,面容上却透着一股不合年龄的冷冽庄重。侍从垂首恭禀:“殿下,人走了。银锭未收。” 少年缓缓睁眼,眸色深如墨渊:“这奴才,借势跋扈已非初犯。回府后,按旧例处置干净。”略顿,他眉宇间透出凝重,“眼下父皇命我监国理政,京城各方耳目如织,这等不知死活的东西,留着亦是徒增祸患。” “属下明白。”侍从肃然应道,车厢内重归寂静。 第14章 决心 醉香楼高耸百尺,门庭开阔,气派非凡。入夜后,金碧灯火映得阶前恍若白昼,香车宝马络绎不绝。谢无意远观片刻,但见客人中三教九流皆有,无不被门前堂倌热络迎入楼内。他捏紧肩上包袱,整了整微皱的粗布衣衫,深吸一气,朝那泼天富贵地儿阔步走去。 堂倌阿庆已在门首立了整日,此刻口干舌燥,饥肠辘辘。他虽面上堆着僵笑,口中重复着“客官里边请”、“您慢走”,心下却哀嚎连连:这些祖宗们怎还不消停?早些歇了岂不痛快! 正自腹诽怨怼,他忽见灯火阑珊处,一身影正翩然行来。灯火明灭间,少年身形挺拔,风姿英朗,一张脸在深浅光影下,竟俊秀得宛若投入尘世的寒玉,晃得阿庆满眼生辉,顿消腹中饥渴。 阿庆忙不迭殷勤迎上:“这位……呃,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可有预约?” 少年站定,粲然一笑,笑容瞬间冲淡了眉宇间的浅浅疏离:“大哥,叨扰了。敢问贵店东家,眼下可还招跑堂伙计?” 清朗男音入耳,阿庆顿时一个激灵,彻底醒过神来:哎哟!原来并非女扮男装的俏小姐,乃是俊朗少年郎!唉,当真累昏了头,险些闹出笑话! “大哥?”少年迟疑又唤。 阿庆回神,忙指向人声鼎沸的大堂深处:“您得进去问咱家林掌柜。他此刻或许在柜台后头立着。” 少年顺着指引望去,随即拱手:“多谢大哥指点。”言罢,他转身朝那喧嚷楼内走去。 阿庆目送那身影融入璀璨灯火,心中暗叹:我在醉香楼迎来送往整五载,玉郎公子见过不知几何!像这般人物,当真是头一回撞见!若东家不收,日后怕是再难有缘得见了…… 他忽地高喊:“哎!小兄弟,你唤甚么名儿?” 少年闻声驻足,于光影中缓缓回身,眸若清泉,笑容澄澈: “我叫谢无意。” ———————————— 高楼雅致茶轩内,荀玉薇慵懒深陷在软榻上,垂眸略扫荐书内容,随后丢回案上,丹凤眼锐利地刺向垂手恭立的少年。 少年一身粗布衣衫洗得发白,肩肘处打着同色补丁,针脚细密整齐,显是长于生计。手指修长,指腹与掌心却覆着一层厚茧。这身寒酸行头,裹着他挺拔如竹的身姿,反衬得那过分俊秀的眉眼愈发夺目,好似璞玉蒙尘。 他唇角噙着明朗浅笑,深邃眸子里却凝着一层薄冰似的清冷疏离。这矛盾气质,让阅人无数的荀玉薇亦微微眯起了眼——这是当真落魄,还是哪位贵人闲极无聊的消遣? 荀玉薇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翠戒,眸光深沉辨不出情绪。侍立在侧的几名大丫鬟,年岁皆三旬开外,形容干练,此刻虽被少年的容色惊艳,但依旧屏息凝神,悉心静候东家决断。 少年立于仆从间,余光不动声色地扫过轩内陈设,暗暗惊叹:不愧是京城第一楼,这夜夜不熄的烛火明灯,不知耗费几何? 良久,荀玉薇终是抬腕执起案上瓷杯,轻轻啜了一口温茶,启唇问道:“真想留下?跑堂的活计,可不比你在乡间自在。” 少年笑容愈发诚挚,微微躬身:“是!我千里赴京,只为在醉香楼谋个安身立命的差事。若能得蒙东家收留,必当恪尽职守,不负东家恩情!” “嘴皮子倒是伶俐。”荀玉薇唇角微勾,辨不出是赞是讽,“名姓?籍贯?年岁几何?家中还有何人?” 少年微微一怔,眼底掠过一丝警惕:“东家,招个跑堂亦要问得这般详尽么?” 荀玉薇将身子更深地陷进狐裘软枕:“醉香楼乃京城颜面,每日出入此楼的,不是龙子凤孙,便是朝堂重臣、豪商巨贾。在我这儿,即便是端茶递水、迎来送往的跑堂,祖宗三代也得是清清白白的良家子!半点含糊不得!” 谢无意身子微僵,斟酌应道:“我叫谢无意,年十八,父母早逝,孑然一身。自幼随家父居于幸州桐花县桃源村,祖籍不明。” “谢……”荀玉薇眼波倏然一凝,身子微微前倾,盯着少年的目光多了几分审视探究,“前朝倒是有个煊赫一时的谢氏将门,新朝后,便销声匿迹了。令尊名讳是何字?” 谢无意暗暗捏紧手指,脑海内掠过那张墨色暗淡的通缉令。幸而幸州偏远,桐花县衙懒散,那纸陈年旧告未曾贴进小城,父子方得苟安数年。他心念直转:若吐露真名,这东家会不会立时翻脸?一旦身陷囹圄,阿雪怎么办? 不,天下同名者众多,她未必笃定爹就是那画像上的通缉要犯! 眼下,他唯有赌! 他强压满腹惊慌,勉强勾笑:“家父……名讳……涣之。” “谢……涣……之……”荀玉薇瞬间失神,杯中水面晃开细小涟漪,“他……走多久了?” 谢无意喉头一哽,低声道:“家父……已去了近五载。” 荀玉薇身子骤失力气,陷入身后靠枕,半敛的眸子长睫微颤。再抬眼时,眼底唯余深潭般的幽邃:“令尊乃我故交,不想,他竟去得这般早。” 谢无意眼睛骤亮,急切朝前迈了半步:“东家,您可识得家母?家父生前曾言,娘生下我便去了,连名姓亦未曾留下!求东家告知一二!”” 荀玉薇迎着他灼灼期盼的目光,沉吟片刻,微微摇首:“……不知。” 短短二字,熄灭了少年眸中的希冀。 “啪嗒——”茶盏轻叩案面,引得少年重新抬眸望来。荀玉薇已端坐如初,正色道:“念在故人薄面,我暂且留你。楼中管食宿,工钱规矩自有管事细说,年节另有赏赐。然,”她目光陡然锐利,刺得少年略有不适,“你只有一月试用期,工钱折半支付,若行差踏错半步,立时卷铺盖走人!听清了?” 谢无意眼底重燃星光,连忙躬身拜谢:“谢东家收留大恩!我定当谨守本分,勤勉做事!” 荀玉薇疲惫地挥了挥手,侍女们领着少年出了屋子。待门扉合拢,轩内只剩她一人,她强撑的脊梁瞬间垮塌,倚靠枕上捂紧嘴唇,泪珠沿着指缝汹涌滑落。 “……七郎……” —————————————————————— 甫一踏出房门,谢无意倏地回神,冷汗瞬间浸透薄衣! 糊涂!他竟顺着那东家的话,默认了爹的身份!这岂非变相承认,他爹便是朝廷缉拿的要犯?方才东家那番悲恸,是真是假?她会不会下一刻便唤来官兵?他若因此锒铛入狱,甚至身首异处,阿雪将来怎么办? 要逃吗? 然而,念头刚起即灭。此刻若逃,无异于自认心虚,更是坐实了身份! 他攥紧拳头,指甲深陷掌心:别无他法,唯有赌一把! 上苍保佑……上苍垂怜…… 他心神不宁地被引至楼下账房,林掌柜是个精瘦老头,唾沫横飞地向他训着规矩。见少年眼神飘忽,林掌柜猛地一拍桌案,怒道:“竖子!可听进了老夫的话?嗯?还未上工便如此轻慢,眼里可还有尊卑规矩?!” 谢无意悚然一惊,冷汗又冒了一层,正欲躬身请罪,旁边一位圆脸侍女已柳眉倒竖,一个箭步叉腰挡在他身前,呛声道:“嚎什么嚎?!小谢才多大?人刚从乡下来,哪懂你那些弯弯绕绕?你当年初来乍到时,不也跟个榆木疙瘩似的?话既说完,赶紧招呼你的贵客去!你那套规矩,我们姐妹倒着都能背出来!由我们来教他,保管错不了半分!快走快走,别在这儿碍眼!” 林掌柜被这劈头盖脸一顿呛,噎得面皮紫涨,指着圆脸侍女“你、你、你”了半天,最终狠狠剜了谢无意一眼,气哼哼甩袖而去。 随即,方才还横眉冷对的侍女们瞬间换上笑容,七嘴八舌地将谢无意围在中间。这个说楼里哪位贵人最是挑剔难伺候,那个讲传菜上酒的规矩门道,热情劲儿几乎要将谢无意淹没。 好在他早已习惯这种场面,此刻虽心绪纷乱,脸上却始终挂着温和得体的浅笑,眼波流转间,适时颔首低语应和“多谢姐姐提点”、“我记下了”、“定当留心”,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这份镇定与玲珑,更让众人对他心生怜惜好感。 ———————————— 夜阑更深,谢无意被引至后罩房一间大通铺。阿庆见他被留下,喜滋滋地向同屋七八个粗豪汉子引荐。这些跑堂、帮厨的汉子们见他年纪尚浅、俊秀和善,便也抛了那点排外心思,拉着他闲扯了几句天南地北的趣闻。不多时,油灯吹熄,鼾声在屋内此起彼伏地响起来。 谢无意仰躺在硬邦邦的板铺上,身周鼾声如雷,他却毫无睡意。清冷月光自窗外朦朦胧胧洒入他眼底,他忆起这段时日的波折、以及白日里的遭遇,满腹忧虑更甚。 阿雪…… 念及两年之约,他嘴角刚弯起,旋即又被浓重阴霾覆盖:两年后,你会出落成何等模样?我还能认出你吗?这段日子,你碰到什么难处没有?每日可睡得安稳? 他忧叹着翻身,对着月光更加无法入眠。随之,更窒息的念头浮现脑海——这两年里,倘若阿雪当真瞧上哪家少年郎,他还有勇气回到她身边吗? 一股强烈酸涩堵住胸口,闷得他几乎窒息。他不敢想,若真到那天,自己该如何道出“祝福”? 他痛苦闭眼,一把将被子蒙住了头。 —————————— 东家内室,荀玉薇独坐紫檀案前,身影被烛光寂寂映在云母屏风上。她指尖微颤地轻轻开启一方锦盒,盒中静静卧着一枚羊脂白玉佩,温润光泽恍若当初。她目光胶着其上,素日锐利的眸子盛满哀伤。 “七郎……”她轻声低唤,泪珠自眼眶滚落,烫得心扉酸楚难忍,“十八载未见,你竟就这样走了?你躲去桐花县那等穷乡僻壤,孤身过活,这些年……如何熬下来的?可曾后悔?哪怕一刻,想起京城,想起……故人?” 她指尖轻抚玉佩,嗓音湿成一片:“无意……谢无意……这名字,是你斩断前尘的决心?还是……迟来的忏悔?”随即,她又猛地摇头,自嘲道,“不!你谢涣之何曾后悔?你若真有悔意,也不会直至死后数年,那孩子才踏进我醉香楼!” 哀泣几声后,她不禁抓起玉佩,紧紧攥在掌心,仿佛要将那冰冷玉石嵌入骨血。洒泪良久,呜咽渐微,她方缓缓直起身,珍重地将玉佩放回盒内。再抬眼时,她目光渐凝,满目哀伤已化为素日凌厉。 “七郎,黄泉路上,你且安心。这孩子的将来,由我顶着。”她起身走至窗棂,目光投向京城深沉夜幕,“只要我荀玉薇还有一口气在,将来纵有千般波折,我亦赌上这条性命,护他周全!” 第15章 交易 “诸君可曾听闻?醉香楼新得一跑堂,容色堪称尤物!” 东灵阁雅间内,熏香袅袅。屏风之后,数位锦衣华服的纨绔正恣意谈笑—— “兄台莫不是吃醉了?醉香楼何时招了女堂倌?” “千真万确,乃一须眉郎!我敢断言,纵是宫掖妃嫔,恐亦要比他逊色几分!前儿我故意将赏银掷地上踢老远,你道如何?那小东西眉眼弯弯,哈着腰便拾了回来,温顺得比府里豢了十年的猧儿还知情识趣!可惜,他是荀玉薇的人,不然……” “秦兄,尊府莺莺燕燕尚不够你消受?仔细掏空了身子!” 窗畔,闻彦兮纤指拈着白玉茶盏,默然品茗,低垂长睫下,眸底微澜暗涌。 美人跑堂?艳压宫妃? 一丝冷诮悄然爬上唇角:不过下九流的腌臜玩物,也配与天家贵眷相较? 盏底轻叩几面,发出细微脆响。她款款起身,纨扇轻摇:“备车,去醉香楼。” 贴身侍女翠墨上前,低声劝道:“姑娘,隔间那些膏粱子弟,素日口没遮拦,浑话岂能当真?” 闻彦兮眼波斜睨,扇面半掩,绽开一抹薄凉笑意:“是璞是砾,总得亲眼验过。”她语声转低,眸露阴鸷,“若那贱民果真生了副惑人皮相,便将他‘请’回府,与姨娘做个‘解闷’的贴心人儿,岂不正好全了我这份‘孝心’?也叫她尝尝,何谓‘欲’壑难填,终至焚身!” 翠墨心头一凛,旋即应道:“姑娘英明!若……若事成,老爷震怒,定教那狐媚子再无立足之地!” “立足?”闻彦兮冷笑,捏着扇柄的指尖微微泛白,“她欠我的,我要她……百倍偿还!” 入了车厢,翠墨凝望闻彦兮,心头酸楚翻涌:“姑娘贵为太常千金,却命途多舛,皆因那毒妇作祟!若那堂倌真有几分颜色,翠墨纵是拼却贱命,亦要助姑娘将此计行得周全!” 闻彦兮冰凉的手指轻轻覆上翠墨手背:“生母早逝,疼我的继母亦被她构陷枉死。偏她诞下男丁,善巧言令色,哄得爹偏袒,将他对我我仅存的怜惜也抢夺殆尽……”她笑容凄清,“这深宅之内,唯你能听我叙个贴心话。此事若成,我定许你一世富贵。” “翠墨不图富贵,但求终生侍奉姑娘左右!”翠墨犹豫片刻,声音更低,“姑娘……事成后,那跑堂……可要救?” “救他?”闻彦兮如闻天大笑话,眼底森寒一片,“与主家妾室私通,依《大昭律》,杖一百!是死是活,看鬼差收不收!一个下贱胚子,碾死便罢!他若觉冤屈,尽管去阴司告我!” 车厢内骤然陷入死寂。翠墨只觉寒意侵骨,激灵灵打了个寒噤,见姑娘闭目养神,喉间虽万语千言,却终不敢吐露一字。 少顷,马车抵至醉香楼。正值午膳,碗碟脆响、跑堂吆喝交织如浪,门前人潮汹涌,两条长队蜿蜒至街头,个个焦灼等待入席。 闻彦兮步下车辇,扑面而来的喧嚣热浪令她柳眉紧蹙,纨扇严严掩住口鼻。 聒噪! 翠墨敏捷没入人潮,不多时返回:“姑娘,寻得了,就在队首。” 闻彦兮眸光淡漠地扫去。 但见队首处,立着一布衣少年,晃眼天光落他身上,竟似笼了一层光晕,将那身粗劣麻衣亦衬得清逸了几分。他眉目秀美,侧影清瘦挺拔,露出的腕骨竟比羊脂玉更为细腻莹润。他正微微倾身,与面前一位富态老爷谈笑风生,唇畔噙着恰到好处的笑意,眼睫低垂时,眼底唯余一派温软恭顺,恍若天生便该匍匐在贵人脚下。 “……老爷,《内经》有云,‘夫四时阴阳者,万物之根本也’。您瞧这信天城的春色,阳气生发,最是养人。您终日为大昭操劳,合该常来这红尘鼎沸之地沾沾地气,但消盘桓片刻,保管烦忧尽消,于身心皆是大裨益。”少年虽略带乡音,然音色温煦,犹似春风拂面,熨帖人心。 那老爷听得眉开眼笑,捏着碎银便欲拍他手背。少年指尖灵巧一捻,银钱入手,不着痕迹地侧身避开,笑容依旧明媚:“哎哟!谢老爷厚赏!您肯赏光,便是给咱们醉香楼天大的体面了!” 转身刹那,他眼底快速掠过一丝厌恶,旋即又被春水般的笑意覆盖。 闻彦兮定定凝望少年,将他的细微反应尽收眼底,方才因隔间里那些下作言语生出的鄙夷,此刻竟奇异地淡去几分。 此等心性姿容…… 她敛去眸中异色,复归清冷孤高,纨扇轻移至少年身侧:“堂倌。”待少年闻声回首,她径直道,“引路,见你们掌柜的。” “好嘞!姑娘稍待!”谢无意热情应下,对那老爷歉然一笑,转身引路。他肩背挺直,步履沉稳,在喧嚣人潮中,竟透着一股难折的清韧。 闻彦兮随行其后,目光掠过他那挺直的脊线,一丝荒谬念头猝然滑过脑海——若这脊背肯为她所折…… 放肆! 她骤然掐断这不合时宜的绮念,眼底愠怒翻涌。 荒谬至极!她定是着了这下贱东西的道! 谢无意引她至大堂内室,林掌柜正埋首理账,十指翻飞拨弄算珠,闻声抬头,一见闻彦兮便惊得弹起,脸上堆满谄笑:“哎哟!不知闻姑娘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这小谢新来的,毛手毛脚,若有怠慢,您千万海涵……” 闻彦兮瞥了谢无意一眼,淡淡道:“无妨。掌柜的,借一步说话。” “是是是!”林掌柜连声应着,转头对谢无意厉声呵斥,“杵着作甚?没眼色的东西!滚出去上工!” “得令!”谢无意朗声应了,利落退下。 闻彦兮落座,指尖轻敲扇骨,开门见山:“方才那小谢,何方人氏?年岁几何?为何来此?皆说与我听。” 果然!又是一个被那祸水迷了心窍的! 林掌柜心中了然,恭敬回道:“回姑娘,那小子名唤谢无意,乃幸州桐花县乡野之人,年方十八,已无亲眷,孤身来京谋生。”他神色艳羡道,“他委实生得太过俊俏,嘴甜如蜜,心思活络,更读过几卷书,言谈风趣得很!客人们皆爱寻他说话,一口一个‘谢郎’地唤着。自打他在门前迎客,生意又旺了几分。外头排队的那些老爷小姐,多半竟似专程来听他言谈解闷的!” 说罢,他在心底暗叹:若是我有那玉貌玲珑心,早飞黄腾达去了! 闻彦兮回想那春风笑靥,面上波澜不惊:“不过皮相尚可,巧言令色罢了。掌柜的言过了。” 林掌柜躬身道:“姑娘明鉴,小的句句属实!他一介乡野小子,能引得无数贵人青眼,您说奇不奇?” 闻彦兮眸光微凝,不再迂回:“立即将他辞了。” 林掌柜笑容微僵:“姑娘,依照楼里规矩,契约未满,谢郎亦未犯大错,不得辞退……” “辞了他。”她声调不高,威仪沉沉压下。 林掌柜腰弯得更低:“姑娘,您就别为难小人了,小的做不得主。您若执意,不若……直接去问我们东家?” “带路。” ———————————————————————————— 茶轩内,荀玉薇斜倚软榻翻阅账册,精光湛湛的眸子弯成月牙,拍案笑道:“好小子!真真是棵摇钱树!” 侍女幕涟奉上新茶,眼波一转:“东家,谢郎既有这般本事,何不提前转正?” “不可。”荀玉薇放下账册,“规矩便是规矩,岂能因一人而废?” 幕涟撇撇嘴:“您将他这新人置于门口,自早至晚地迎客,也不给休息,较他人辛苦数倍,工钱却最低,分明是见他好使唤,欲多压榨些……” 荀玉薇掩唇轻笑,眼波流转间尽显商贾精明:“谁教我是东家呢?” 此时,叩门声起,林掌柜声音自外传来:“东家,闻姑娘求见。” “请进。”荀玉薇敛了笑意,姿态依旧慵懒。 林掌柜推开门,躬身请闻彦兮入内,随即迅速退下,合拢门扉。 “闻姑娘稀客呀,请坐。”荀玉薇笑道,“不知何事劳动大驾?” 闻彦兮端坐,直视荀玉薇:“我命你立即辞了谢无意。” 荀玉薇眼底掠过一丝轻蔑,面上笑容愈甜:“谢无意乃我醉香楼的人,未犯大错,契约期内,不得辞退。” 闻彦兮有些不耐:“我若非要你辞了他呢?” “哦?”荀玉薇凤眸微眯,“闻姑娘这般关心我楼里的堂倌,若传出去……令尊知晓您如此‘体恤下情’,不知作何感想?” 闻彦兮指尖一紧,面上却软了几分:“此人我要定了。身价几何,东家尽管开口。” 荀玉薇慵懒支肘:“一千两——黄金。” 闻彦兮指腹捏得泛白:“荀东家!我诚心交易,莫要玩笑!” 荀玉薇眸光幽深:“五千两黄金,如何?” “你!”闻彦兮霎时玉面铁青,“荀玉薇,你可知戏耍本姑娘的后果?!” “太常寺卿闻大人的千金嘛,京中谁人不晓?”荀玉薇敛去慵懒,缓缓坐直身躯,唇角笑意愈发甜腻,眼底却寸寸结冰,“买卖良民的勾当,我见多了!谢无意乃我醉香楼的人,有我在,你休想动他!若敢明抢,不妨试试。我自有法子治你!” 闻彦兮怒极反笑,执扇轻摇:“家父位列九卿,执掌宗庙礼仪,只需一言,你这销金窟,十年之内休想喘息!你不惧?” “呵,”荀玉薇目如寒潭,厉声喝道,“幕涟!送客!” “是!”幕涟大步上前,“闻姑娘,请!” 闻彦兮死死捏紧扇柄,美眸狠狠剜了荀玉薇一眼,几欲将她生吞活剥:“好一个嚣张跋扈的荀玉薇!本姑娘倒要看看,你背后倚仗着何方神圣!你我走着瞧!” 说罢,她猛地转身,拂袖而去,门扉摔得震天响。 荀玉薇盯着那犹自嗡鸣的门扉,冷哼一声,端起茶盏轻抿:“她早年丧母,继母又亡,亲爹被妾室哄得晕头转向,本是可怜人。如今看来,这乖戾狠毒的性子,倒也不值得同情半点!” ———————————————————— 未时,闻笑陵归府,与爱妾温存片刻。听闻嫡女抱恙,他略一沉吟,仍转道去了她院落。 闻彦兮半倚软榻,面色苍白憔悴。闻笑陵在榻边落座,望着女儿微蹙眉头,关切声中难掩一丝疲惫:“阿彦,好端端的,怎又病了?” 闻彦兮缓缓抬眼,眸中水光潋滟:“爹,自打上月姨娘又为爹添了位弟弟,爹的心便全扑在那边了。女儿以为……爹再也不要阿彦了……” 闻笑陵细观女儿面上那隐约可辨脂粉颗粒的“病容”,心下洞明。他出身寒微,年逾四十方得此女,虽不喜其乖戾阴沉,然血脉牵连终是难断。此刻见她用这等拙劣手段博取关注,他不禁暗忖:莫非近来确是对她疏忽太过? “傻孩子,”他温和道,“你乃爹骨血,爹怎会不要你?莫要乱想。” 此时,翠墨端来冰糖燕窝粥。闻笑陵接过瓷碗,舀起一勺粥轻吹,递至闻彦兮唇边,慈爱道:“来,阿彦,爹喂你用些粥食,身子方好得快。” 闻彦兮却别过脸去:“女儿心中郁结,实难下咽……” 闻笑陵动作一顿,玉勺悬停:“何事郁结于心?说与爹听听。” 闻彦兮转回脸,眼中委屈更甚:“女儿院里前阵子没了个小厮,一直未寻到合意的。今日往醉香楼散心,一眼相中个伶俐堂倌,本欲雇他回府使唤。孰料那东家荀玉薇,竟坚决不放人,更出言刻薄女儿!” 闻笑陵将粥碗轻轻搁在托盘上,沉静安抚:“阿彦,一个跑堂而已,荀东家不愿割爱便罢。偌大京城,寻个合心意的小厮有何难?何须为此动气伤身?” “爹!”闻彦兮猛地攥住闻笑陵衣袖,“女儿在意的岂是那卑贱堂倌?分明是气那荀玉薇的狂妄!她一介低贱商贾,今日敢与女儿作对,明日便敢蹬鼻子上脸,辱及爹的颜面!她打的不是女儿的脸,是爹的威仪!” 闻笑陵深深看了女儿一眼,将粥碗递还翠墨,屏退左右。待屋内仅余父女二人,他才刻意压低声音:“阿彦,此事到此为止,休要再去招惹醉香楼,更莫碰那谢郎。” “为何?”闻彦兮未料父亲如此回应,不甘追问,“她不过一介商贾,纵有靠山,岂能……” “她乃前朝十七公主,生母裴氏与已故太后是嫡亲姐妹。”闻笑陵盯着女儿瞬间褪尽血色的脸,神情异常肃穆,“她能在京城立足,倚仗的乃是龙椅上那位念旧情的表兄!你今日之举,已是刀尖跳舞,稍有不慎,闻家清誉便要葬送在你手里!” 闻彦兮只觉一股寒气直冲颅顶,万般愤怒算计顷刻被碾得粉碎,唯余无尽冰冷后怕。父亲那看似煊赫的九卿之位,在那“通天之阶”面前,亦不过渺若微尘! “女儿……明白了。”她嗓音发紧,眼中惊惶未散,先前骄傲矜贵的神采彻底熄灭,唯余一片茫然死寂。 第16章 噩耗 五月春光泼洒在信天城青石板路上,街巷里吆喝声此起彼伏。两个举着风车的孩童在人群里嬉笑追逐,落在后头的女孩眼见前头的男孩要撞上迎面而来的青衫少年,惊呼未及出口,那少年已轻盈地侧身一让,衣袂轻拂间,男孩浑然不觉地掠身跑过。 “发什么愣?快跟上!”男孩的呼喊声渐远。 “等等我!”女孩惊异地回望少年一眼,匆匆追去。 少年驻足原地,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两个小小背影,温润眸光仿佛穿透时光,望见了某个相似的春日。他下意识紧了紧怀中蓝布包裹,眼底燃起灼灼期盼。随后,他转身轻快地穿过氤氲人潮,踏入同信驿站。 ————————————————————————————— 万里之遥,雪域深处。元雪心一袭素白纱裙,与云清霄并肩立在森然冰殿中,透过虚空幻象,凝望着人间那抹鲜活身影。 幻象中,少年小心翼翼地将蓝布包裹递予信使,略含乡音的口吻饱含牵念:“劳烦大哥,替小弟跑这一趟。”说罢,他从怀里掏出几块温热碎银,不容分说塞进信使掌心,“这一路山高水远,辛苦大哥了,些许心意请大哥莫要嫌弃。” 信使咧嘴一笑,爽快揣好银子:“放心,定送到你家人手上!你爹娘若晓得你在京城这般出息,怕是要欢喜坏了!” 谢无意面上笑意淡了,微微垂眼:“爹娘……去得早。” 信使一怔,尴尬地瞥向包裹:“那……这是寄给?” 谢无意颊边倏然染上飞霞:“寄……寄给我心仪的姑娘。” 话音落下的刹那,元雪心银灰色的眸子骤然漫起一层薄雾,紧抿的唇线悄然上扬。她缓缓抬起手臂,指尖轻颤地伸向那虚幻光影,小心而眷恋地触碰这独属于她的“温暖”。 幻象流转,驿马扬蹄疾驰而去,嘚嘚声渐渐没入市井喧嚣。少年伫立原地,望着烟尘消散的方向,身影久久未动。 广袖无声拂过,虚空幻象如烟消散,冰殿的刺骨寒意瞬间凝固了她眼底暖色。云清霄目光落在她恢复冷寂的面容上,淡淡道:“该修炼了。” 她怅然若失地垂下手,步子纹丝未动:“下回不知又要何时才能见他……”她忽地抬眸,急切地注视云清霄,“云先生,届时可否替我去趟人间,将他寄予我的东西带回?” 云清霄霄略作沉吟,颔首道:“好。不过,人间车马迟缓,取回包裹,恐需数月。” “无妨,我愿等!我这就去修炼!”她唇角再度扬起真切笑意,郑重地躬身行礼,旋即如一只素蝶翩然旋身,掠向殿宇深处,唯余踝间的泠泠清音在空旷的冰殿中久久回荡。 ——————— 雪域光阴在凛冽朔风中悄然流逝。云清霄管束严格,数月间,元雪心唯有尽心修炼,才能获取偶尔“看”他的机会。那包裹承载的暖意,成了支撑她漫长苦修的唯一念想,纵有焦灼,她每每想起它,便总能按下心绪。 日思夜盼,云清霄终于动身前往人间!她独留雪域,满怀欣喜地耐心等候。然而,直至瑰丽极光铺满雪域天穹,他仍未归来。 郁郁一夜后,翌日,元雪心盘膝端坐断崖,迎着晨曦吐纳调息,如瀑的雪色长发散在雪地,流溢着清冷华光。她周身笼着一层薄薄的银色光晕,记忆碎片如冰凌般尖锐地刺入意识,带来撕裂般的眩晕剧痛。 “唔……“她闭目闷哼一声,一股腥甜涌上喉间。 “凝神。”清冷声自身后响起,他指尖凌空一点,将一道仙光源源渡入她体内,强行压制并梳理那狂暴溃乱的妖力,“过往已成云烟,纵使再痛苦,你亦须驾驭它。” 她咽下喉间腥甜,依言强行收敛心神,周身迸出汹涌寒流,将那点滴的撕扯痛楚强行冰封心田。片刻后,她紧蹙的眉头缓缓舒展,气息渐趋平稳。 睁开银眸,她立时转向身侧静立的云清霄,目光在他周身逡巡:“你回来了……” “嗯。”他广袖轻拂,一只用粗麻绳仔细捆扎好的蓝布包裹出现在她膝前。 元雪心迫不可待地解开麻绳,将几样东西在膝头摊开:一封折叠整齐的信笺,一小袋沉甸甸的碎银,几盒用油纸细裹的蜜饯果子,还有数匹光泽柔和的月白色锦缎。她小心翼翼展开信纸,纸面仿佛依稀残余着少年的温度—— “阿雪亲启:阔别数月,可还安好?迁居之事筹备如何?若有难处,万勿独自强撑。我在京城诸事已安,东家仁厚,工钱积攒颇丰,足以在县城赁下半载居所。京中吃□□巧,衣料上乘,我特意挑拣些许寄予你。若合心意,下回再寄。盼你酒肆早日开张,尽早告知我。” 指尖缓缓抚过熟悉字迹,元雪心将信纸紧按心口,恍若隔着千山万水拥抱少年,甜蜜与剧痛交织在喉间,溢出湿漉漉的低鸣。方才还澄澈的天空,此刻竟聚拢了阴云,撒落细碎雪花。 一片晶莹雪花落在云清霄摊开的掌心,他轻轻拢指,仔细感受它的冰凉:“桃源村众人在你养父母坟茔旁,为你立了一座衣冠冢,碑前供着时新瓜果。” 她身子一顿,霜白碎发垂落额头,半掩住眉眼:“……当真?” 他微微倾翻掌心,任由雪花无声飘落:“待你修为大成,去人间一看便知。他们确实与你存着无法磨灭的伤害误解,然……亦是发自肺腑地悼念着‘元雪心’。” “发自肺腑?”她缓缓起身,迎面眺望断崖,衣袂翻飞如浪,手中信纸依旧紧贴心口,“自他们欲烧死我的那一刻起,桃源村的‘元雪心’便已葬身火海。我是雪女,是令人类恐惧的妖怪。那十四载光阴,不过一场转瞬即逝的梦,梦醒了……便永无归途。” 微顿片刻,她垂眸凝视掌中信纸,冷眸晕开一抹柔光:“幸好,我还有他。” 云清霄望着风雪中的这抹孤影,袖袍下手指微微蜷缩,终是无言倾吐。 —————————— 然而,这份渺茫暖意,终究未能长久。 一日,元雪心在冰殿深处盘膝入定,心口蓦地传来一阵沉闷剧痛,恍若利刃穿心!她猛地睁开银眸,神色惊惶不已:“……谢郎莫非有难?!” 念头一起,她再难静坐,惶然起身便要往外掠去。云清霄瞬间出现在她面前,横着手臂道:“欲往何处?” 元雪心周身寒气骤涌:“我感觉谢郎有难,必须去寻他!让开!” “你若能胜我,便去。”他依然寸步不让。 “你明知我修为未复,远不及你,何必刁难?”元雪心眉尖紧蹙,周身寒气稍敛,“我前些日子便觉得心慌,今日更是疼得厉害,谢郎定有性命之忧!我只是去人间看他一眼,确认他平安,即刻便回,绝不多留片刻!” “我替你去。”云清霄沉声道,“你只需在此潜心修炼,无需理会其他事。” “不可!”元雪心攥紧的掌心寒雾翻涌,“不见到他,我如何安心?!” 云清霄眸光微闪,骤然迅疾出掌,元雪心被气流震得往后掠去,踉跄后退数步才勉强站稳。他沉凝道:“此刻你若贸然入京,只怕甫至京郊,便被那些专司降妖的能人异士察觉擒拿。届时,你自身难保,又谈何护他?”他微微一顿,垂下手臂,“你还是趁早恢复修为要紧。其余诸事,交予我。” 元雪心执拗地盯视云清霄片刻,终是收敛周身寒气,垂首道:“……好,有劳你替我去看看他。只要……”她声音轻颤,“……只要他安好……” 云清霄见她强忍哀戚,不禁转过身去:“你安心修炼,我数日便归。”语毕,他挥袖卷起案几上的琴,随即身影融入虚空,消散无踪。 空旷死寂的冰殿内,元雪心孤身独立,那熟稔千载的酷寒,此刻竟令她感到些许窒息。她幽幽望向冰殿入口,掌心抚上心口:“谢郎……你究竟……如何了?” ———————————————————————— 云清霄出了雪域,对入口施上禁制,随后抵达人间,信步走至醉香楼。正值午市喧嚣,楼前人声鼎沸。他随意拦住一个跑堂:“堂倌,楼中可还有雅座?” 阿庆堆起十二分的殷勤笑脸,连连告罪:“哎哟!贵客恕罪!眼下楼里连犄角旮旯都塞满了!不过,咱们新近添了几道顶好的时令点心,要不您晚些时辰再来尝尝鲜?” “午后何时能有空位?” “这可真拿不准!咱们楼向来生意火爆,时常整日里都腾不出一个座儿。要不,您未时左右再来碰碰运气?小的定为您留意!” “也罢。”云清霄微微颔首,转身没入熙攘人潮。他穿过两条熙攘街巷,拐进一处稍显清雅的坊区,径直步入东灵阁,对迎上来的跑堂略一颔首,“烦请通传,云清霄请见程东家。” 不过片刻,东家程鸣瑟便如一阵风般地从后堂冲出。他虽已至弱冠,眉间犹带少年意气,一见云清霄便抢步上前,抓着双臂惊喜道:“云先生,您可算云游归来了!一路风尘辛苦!” 云清霄含笑地抽出手臂,拱手道:“东家,别来无恙?生意可还顺遂?” “快请!里头说话!”程鸣瑟热络地将云清霄引至一间雅致静室,亲自斟上香茗,方落座便唉声叹气,“我这儿仍是老样子!您不在时,楼里月月亏空,全靠爹娘接济硬撑。我每日不过陪几位老主顾品茗赏玩,求个安稳罢了!”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热切,“云先生,自您离京,我寻遍京城乐师,皆不及您!您这回可否再留两月?酬劳方面,断不敢亏待!” “也好。”云清霄应得干脆,“便依旧例。” 程鸣瑟大喜,即刻命人收拾上房,又殷切道:“先生但请安心住下!这两月但凡有需求,尽管吩咐,我定给您办得妥妥帖帖!” “有劳费心。”云清霄见他一副望眼欲穿的模样,便解下背上古琴置于案上,“东家此刻若得闲,不妨抚上一曲?” “自然有空!”程鸣瑟喜不自胜,连忙坐到琴前,“先生,您上回所授之曲,我日日苦练,这就献丑,请您指点!”他深吸一口气,微颤的手指轻轻落在琴弦上,起初几声略显滞涩,但随着心神渐定,十指便灵活地勾、挑、抹、剔,清越的琴声在室内回旋缭绕。云清霄凝神静听,待一曲终了,就几处关窍细细点拨,转眼便过一个时辰。 歇息时,程鸣瑟命人奉上几碟精巧茶点。云清霄端起茶盏,似不经意地问道:“我此番远游半载,京中可有新鲜趣闻?” “嘿!趣闻可多了!”程鸣瑟微微前倾身子,“其中最妙的,当属醉香楼!约莫半载前,那儿招了个不得了的跑堂,虽是乡野出身,可那模样气度,真真儿是画里走出来的谪仙公子!他嘴甜会来事,哄得客人喜笑颜开,人皆唤‘谢郎’。可惜啊……”他惋惜地咂咂嘴,“您回来得不巧,眼下见不着这妙人了。” “被辞了?”云清霄抿了一口茶,茶水纹丝不动。 “非也!”程鸣瑟连连摆手,“那可是荀东家的摇钱树,宝贝还来不及呢!他是病了,病得很重,听说……怕是不大好了。” “为何?” “唉,说来凄惨。”程鸣瑟唏嘘道,“听闻他爹娘早亡,孤身一人在京闯荡。不久前,他老家遭了大火,烧得片瓦不留,心上人亦遭不测,没了!他受不住接连打击,人一下子便垮了。如今楼前再不见那身影,连带着客人都少了几分颜色。楼里有相熟的堂倌悄悄透露,他脉搏弱得几乎探不出,怕是就这几日光景了。” 云清霄捏紧茶盏:“他何至于如此作践自己?” “这等塌天大祸,搁谁身上不崩溃?兴许正因谢郎太过出众,上苍才降下劫难磨砺他。若能熬过此劫,他日后前途定然不可限量!” 云清霄沉默片刻,茶水平静无波:“他病倒多久了?” “已有半月了,荀东家为他请遍京城大半的名医圣手,他却垮得一日更甚一日,恨不能立时投胎去,可惜了……”程鸣瑟忽忆起一事,又道,“对了,自谢郎病重,城里几个专为戏班编撰话本的书生竟聚在一处,以他为蓝本杜撰故事,说是日后要搬上戏台。前几日他们还巴巴地跑来问我,探听先生归期,想邀先生谱曲呢。” 云清霄望向窗外,眼神空茫:“且等那故事真写出来再说罢。” 第17章 约定 夜幕沉沉,万籁俱寂。凄清月光吝啬地漏进静室一隅,堪堪映亮病榻一角。谢无意深陷在昏暗里,昔日的风流俊朗,已被病痛折磨得只剩嶙峋骨相,气息微弱得仿佛随时会停滞。 “咳……”一抹暗红溢出唇角,他麻木咽下喉间腥甜,目光空洞地投向虚无。此时此刻,一种奇异的平静笼罩着他,令他感到解脱般的释然。这世间于他,早已无甚可恋。 或是回光返照,近日,他总能清晰“听”见体内深处,另一个声音在低语。他日夜与这声音为伴,消磨着最后光阴。 ——你当真……甘心赴死? ——唯一的亲人已去,我独留世间苟延残喘,还有何意义? ——倘若她并未死去呢? ——他们无需骗我。 ——换作是我,定要亲自返回故乡看个分明! ——看罢又如何?一头撞碎在她碑上,用血玷污那方净土吗?我不能打扰她。 ——唉…… 忽的,一个黑影穿越墙壁,无声无息飘至病榻前。不等少年反应,那黑影已伸手悬于他身躯上,掌心幽光乍现,霎时将他全身笼罩。 黑暗中,飘来一个冰冷无情的声音:“时限已至,速速跟我离去。” 刺骨阴寒裹挟着绝望死气,铺天盖地涌向他,谢无意惊惧得瞳孔骤缩,只觉浑身皆被麻痹,根本无法动弹。随之,无数痛苦的记忆碎片冲破时光枷锁,不受控制地在他残存的意识中疯狂闪现—— “我们不跟没娘的孩子一处玩!” “爹不行了,你孤零零的,该怎么办?” “这孩子命可真硬,皮相这般好,却是个克尽双亲的灾星!” “莫要……娶她……” “那元姑娘数月前被野兽吃了,你家连同酒肆亦被大火烧得精光……” 不!停下!别让我再看! 他在躯壳内竭力嘶吼着,挣扎着,但这幽光仿佛生出无形巨手,死死扼住他所有呐喊,意识如同坠入无底深渊,迅速被黑暗吞没…… 病榻上,少年一动不动地瞪着眼,一道近乎透明的虚影正被一点点剥离躯壳。他空洞的眼眸,终于缓缓阖上。 “咻——!” 一道白光倏然破窗而入,精准击破中黑影手臂,幽光顿时消失。那道被拽出一半的黯淡虚影如同受到惊吓般,立时缩回谢无意体内! 黑影捂着手臂愤怒转身,周身死气翻涌:“是你?!” 月光下,云清霄立在窗边,神色冷冽地盯着黑影。 ————— 风雪弥漫的雪域入口,元雪心抱着手臂焦灼地来回踱步,每一次沉重转身,皆在雪地上留下深深印痕,旋即,那脚印又被呼啸雪沫无情抹平。踝间银铃因极度不安而剧烈震颤,尖锐的铃声刺得她濒临崩溃。 云先生为何还不回?谢郎……谢郎你到底如何了? 倏然间,一阵尖锐剧痛再度袭上胸口,仿佛要将心脏生生捏碎! “呃——!”她身形微晃,踉跄几步跪坐在地,指节深深陷入雪中,唇角溢出殷红。她蜷起身子抓紧胸口,胸膛每起伏一下,眼眶薄雾便深厚一分。 等不了了……一刻也等不了了! 银灰色瞳孔骤然缩紧,她挣扎起身,抬起双手向虚空催动妖力,周身卷起狂暴风雪:“让我见他……让我见他一面!” 然而,她目前区区百年修为,强行施展窥视之术无异自戕。很快,体内横冲直撞的妖力开始撕扯元神,疼得她面色由白转青,眼前阵阵发暗,唇边又溢出一缕血痕。 周身狂乱的风雪逐渐扭曲膨胀,形成猛烈凶悍的大风暴,她纤瘦的身影裹在其间剧烈颤抖,雪嫩的肌肤遭到冷冽风刀无情挥砍,仿佛下一刻便会被撕成碎片!脚下积雪在狂暴妖力下,竟硬生生向下塌陷出一道浅坑! “给我……出现啊!” 终于,在意识濒临涣散之际,面前虚空艰难波动,一点微光顽强亮起,随即缓缓扩散、凝聚,形成一道极易被撕碎的幻象! 元雪心敛起周身力量,狂暴妖力骤然平息。她踉跄着扑向幻象,咽下满腔血腥,银眸焦灼搜寻少年身影—— 找到了!是谢郎! 可他为何那般憔悴……他身边那是…… 鬼差?! “不——!!!” 她发出一声凄厉欲绝的悲鸣,旋即喷出一口鲜血,在雪地上绽开触目惊心的红莲!银眸紧紧盯着幻象,弥漫的痛苦中迸发出决绝寒光。下一瞬,她身形化作一道流光,毫不迟疑地冲出雪域! 为何上苍连这仅存的温暖也要夺走?! 把他,还给我!! 流光穿过雪域入口,陡然发出一声碎裂轻响。 即将支离破碎的幻象中,云清霄紧贴窗边,月光衬得眉眼锐利如刀:“约定未废,此魂,你动不得。” “动不得?”鬼差指向病榻,“他已油尽灯枯,约定自此失效!你再敢阻挠阴司行事,真当鬼族奈何不得你?” 鬼差顿了顿,眼眸半眯:“别忘了,你终究不是‘他’。” 云清霄立时蹙眉,正欲张口,眸光忽地一闪。 不好!她出来了! 心念直转,他当机立断道:“约定是否失效,由不得你一勾魂使妄断。你即便勾去幽冥殿,幽冥殿亦未必敢判了他!不若待我先去面见鬼王,问个分明!”他转过身,侧颜瞥了鬼差一眼,“此身寿命未尽,你擅自勾魂已违鬼律,若鬼王承认约定尚在,你更是罪加一等!其中利害,你且自行掂量吧!” 说罢,云清霄的身影已融入月色。 “你!”鬼差愤怒地甩了袖子,不甘地盯向谢无意,权衡片刻,终是咬牙妥协,“哼!我便暂留此魂,待你问明鬼王旨意,我再来引渡不迟!” 话音落下,鬼差身影消散,室内刺骨阴寒亦褪去大半,只余窗边凄冷月光,以及榻上少年那微弱到几乎断绝的气息。 —————————————————————————————— 忘川悠悠,烛影摇红,盏盏河灯在缀满星光的墨带上随波荡漾。三三两两的鬼族子民们散立河畔,头抵着烛光默默祈愿,垂眸低语间,那承载愿望的灯盏便被推入水中,悄然没入蜿蜒无垠的光河。 隔水望去,远方那座流光溢彩的鬼都却是另一番浮华景象。墨色天穹下,万千盏琉璃彩灯悬浮于空,将下方的纵横长街、琼楼玉宇映照得恍若幻境。斑驳光晕间,市井声浪此起彼伏,乐伎在街角欢舞演唱,铺子上随处可见珠翠绫罗、珍馐古玩……此间繁华喧闹,竟与人间无异,甚至更添几分梦幻奇诡。 谁都未注意到,有两道流光自琉璃灯间疾速掠过,直扑鬼王宫深处! 流光穿透宫墙结界的刹那,森罗殿内,红绡帐中,正与爱妻温存的鬼王桑馗蓦地动作一滞,漆黑如夜的眸底闪过一抹厉色。 “怎了?”鬼后之夜慵懒地抬起水雾迷蒙的媚眼,面颊潮红地轻声探问。 “‘那位’来了。不过……,”桑馗垂眸望向身下绝色,修长手指缠绕散落枕畔的一缕青丝,薄唇贴近她耳畔,唇角噙着狎昵笑意,“且由她去,莫教旁事败了你我兴致。” 话音未落,两片唇瓣已覆上娇颈,炽热气息酥酥麻麻遍染玉体。红绡帐幔在烛光中剧烈摇曳,隔绝了殿外纷扰。 —————————————————————————————— 宫门处,元雪心和云清霄方穿过结界,四周黑烟骤起!数十道由精纯鬼力所化的傀儡守卫从中冲出,迫使他们落地显露身形,仓促应战,一时打得难分胜负。 元雪心修为才恢复百年,不过片刻,雪色衣裙已浸染数道血迹。云清霄亦负了伤,一面护她,一面急喝:“此乃不死傀儡守卫!你莫要硬拼,速速冻住他们!” “好!”元雪心迅速施法,寒冰如雪浪般自体内骤然爆发,顷刻间便将所有傀儡封入冰内。周遭再次回归寂静,她踉跄一步,捂住腰腹伤口,痛得倒吸冷气。 云清霄迅速掠至她身侧,翻手递过一枚丹药:“服下去。” “多谢。”元雪心吞下药,歉然望向云清霄臂上的数道伤痕,“抱歉,是我连累……” “他们来了。”云清霄眸子转冷,一步挡在元雪心身前,掌心旋动气流。数十名身着玄甲的鬼族守卫自虚空踏出,周身萦绕肃杀阴寒之气。为首的守卫长目光如刃,冷冷扫过元雪心染血的面庞和那双倔强却难掩稚嫩的银眸,握刀的手不觉微微松了几分力道。 元雪心望着云清霄的背影,不觉微怔。 这股感觉……似曾相识…… 她旋即晃晃脑袋,凝神盯向守卫,染血的指尖寒光吞吐。 “雪女,”对面,守卫长高声喝道,“你莫非又来幽冥殿生事?念你今生修为未复,速速离去,尚可保全性命!” 元雪心轻轻推开云清霄,踉跄着挺直脊背,直视对面:“交出我情郎魂魄,我即刻便走!” “痴心妄想!你再执迷不悟,休怪我们将你就地格杀!” “今日我既来此,便已舍了这条命!”话音未落,元雪心已化作寒风悍然冲向众守卫! “小心!”云清霄瞳孔骤缩,紧随其后冲入激烈厮杀中。然而,他仅二百余年修为,虽竭力紧护元雪心,面对数十名敌手,终是左右支绌。未至片刻,他周身已添十数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稍不留神,便被一掌狠狠击飞数丈,重重砸落在地,喷出一大口鲜血! “云先生!”元雪心惊呼着掠到他身边扶起他,见他气息衰弱,断骨刺破皮肉,顿时痛悔不已,“是我害了你!我若是早早习得治愈术,至少还能……我真是无用!” 云清霄缓缓摇头,唇角血沫弥漫:“是……我自愿……跟来……你……”他闷哼一声,将脏腑剧痛紧牵眉间,“快走……我尚……能挡……” “你因我而受伤,我岂能逃命?”元雪心用力抹去泪光,扭头冷冷盯向逼近的守卫,眼底透着视死如归的平静与坚决。她缓缓起身,周身再度迸发寒气,“既然谢郎已丧命,我此生再无留恋,不若便交代在这罢!” 爹独坐窗前沉思的身影、娘暗含关怀的暴躁怒吼、哥哥爽朗快活的笑声、少年温柔如冬日暖阳的眼神……今生,这些温暖皆已消散,她独留这身残躯,又有何意义? 守卫们默默抓紧兵刃,守卫长眼底掠过一抹不忍。 云清霄惊恐地拽住她裙角:“莫做傻事!” 她顿了顿,垂眸瞥他一眼,眼底笑意悲怆:“云先生,此生恩情,我唯以命相偿。你速速逃走罢。好好活着,来世再会。” 说罢,她妖瞳狠戾竖起,浑身化为雪风,不顾一切再度冲入敌阵!寒冰疾速冻结森森阴气,尖锐利爪猛烈撕开坚硬甲胄,同时,创伤亦在她身上不断增添,每一次呼吸都撕心裂肺!她动作渐沉,却浑然不觉痛楚,全然凭着一股誓死执念,于刀光鬼影中厮杀得愈发惨烈! “不要……”云清霄强撑着欲起身,伤口却陡然撕裂,疼得再度呕血,几难动弹!他死死盯着深陷重重黑影中的那抹浴血白影,眼前阵阵发暗。 她分明今生才苏醒妖力,分明比他伤得更重,分明知晓前方乃死路……为何还要如此不顾一切? 他垂下长睫,不觉捏紧伤口,脑海内有一声音反复叫嚣—— 你已仁至义尽,难道还要陪她葬身于此?她尚可转世重来,你亦有未竟之责,不如待来世…… 然而,身体却违背了意志,压抑万千剧痛挣扎站起,目光再度清晰炽热地落在她身上。 那抹雪域中的孤寂白影,那幻象前小心翼翼触碰温暖的手臂,那冰山底下潜藏的倔强暖光……早已不知何时深深刻入他骨髓。纵有万千离去的理由,终抵不过此刻守护在她身侧的渴望。 一瞬间,他感到一股从未有过的自在,前尘迷茫皆已褪去,唯余一片澄澈明快。 就在他凝聚最后力量,准备不顾一切再次冲上时—— “住手。” 一道淡漠声骤然响起,随即掀起一股浩瀚恐怖的威压,将整个宫门广场罩入一片森然死寂中。守卫们顿时被吸走全身力道,纷纷收手驻足,齐齐望向高阶上悄然现身的鬼王鬼后。 桑馗一袭玄色王袍,负手而立。他淡淡瞥向浑身浴血、却仍强撑不倒的元雪心,目光又意味深长地落在面色震惊的云清霄身上,眼底深邃难辨,声音透着夜色凉意: “押入森罗殿。” 第18章 秘密 信天外头更深露重,醉香楼内则喧嚣未歇,跑堂们在觥筹交错间穿梭吆喝,单薄衣衫早已被汗水与酒污浸透,后背洇开大片深色印渍。 高楼回廊上,荀玉薇凭栏而立,指尖烦躁地摩挲木栏,目光沉沉俯瞰脚下那片灯火辉煌的喧嚣,素来精明爱财的脸上,此刻却阴云沉沉。 幕涟侍立一旁,低低叹息:“自打谢郎这一病,楼里总觉得少了许多生气。您给他辟了静室,延请名医,拨了人手轮值看护……可他……”她声音哽咽,“身子却一日沉过一日,半分也不顾惜您的心意!” “哼!”荀玉薇冷嗤道,“还不是他作践自己,好端端地染上这劳什子‘相思病’!没出息的东西!昨日可把话带到了?再这般寻死觅活,下月就给我卷铺盖滚出醉香楼!” “带到了……”幕涟哀伤道,“可那孩子浑不在意,眼神空空,铁了心要赴死啊!若非强灌些米汤吊着命,只怕……只怕早就……” 砰! 荀玉薇的拳头狠狠砸在红木栏杆上,发出沉闷声响:“糊涂!愚不可及!”她低斥着,裙裾带风,已大步流星朝那静室走去。 幕涟抬手抚过那凹痕,眼中水光浮动:“谢郎啊,东家待你已是仁至义尽。你……怎就这般不争气……” …… 鬼界森罗殿内,赤红鬼火无声跳跃,映着元雪心苍白如纸的脸。一袭素白纱裙被暗红浸透大半,身形摇摇欲坠,她却固执地挺直脊背,目光死死锁住鬼火中呈现的人间景象。 身侧,鬼后之夜身着玄色华袍子,斜睨她一眼,淡淡开口:“看清楚了?他确实尚在人世。你这身伤已拖了整日,血都快流干了,这会子肯接受医治了么?” “不。”元雪心目光未曾离开幻象,尽管神色恍惚,却全凭一股执拗强行凝聚精神,“谢郎命悬一线,若被鬼差勾了魂,我亦不是你们对手。不若让这血,流个干净痛快。” 之夜慵懒地打了个呵欠,似在叹息:“我素知你重情重义,昨夜你又擅闯王宫,不让进幽冥殿便宁肯血尽而亡。眼下你见了人间景象,求死之心反倒更坚?”她深深瞥向元雪心,声音低了几分,“那人间谢郎,真就值得你抵上性命?” “他值得。”元雪心毫不犹豫,银眸深寒处裂出一丝温柔,“他能为我犯下相思,甘愿赴死,我为他流尽鲜血,又有何妨?” 之夜眼尾微挑:“倘若他知晓你乃妖怪,可还会为你倾尽所有,至死不渝?” 元雪心眸底坚定微微凝滞,旋即覆上决然:“他亲口许诺,纵使我为妖,亦与我生死相随。我信他!” 之夜松了眸子,眼底掠起一抹释然,目光落回鬼火:“你的谢郎,死不了。” “什么?”元雪心猛地转头,银眸紧紧锁住之夜。 之夜眸光深邃:“你且继续看罢。” 不等元雪心追问,她广袖轻挥,鬼火景象骤然加速流转——— 昏黄凄清的静室内,少年形容枯槁地躺在阴影中,气息微弱得几成丝线。 “吱呀——” 一声轻响打破死寂。荀玉薇端着一碗汤药推门进来,随手置于案上。她走到床前,俯视打量榻上气息奄奄的少年,良久,才幽幽叹道:“你究竟是何苦?不过死了个相好,这天下女子千千万,何至于这般糟蹋自己?” 谢无意目光空洞地盯着虚空,漠然道:“我自幼与阿雪青梅竹马,教她识文念书、酿酒珠算。她是我愿以命相护、倾尽所有去珍爱的姑娘。纵使世间万千佳丽,于我眼中,亦抵不过她一个。” 荀玉薇心中微震,遂撩起裙摆坐在床沿,慵懒地翘起一条腿,托着香腮侧头审视少年:“你且说说,她有何过人之处?是生得倾国倾城,迷倒众生?还是胸藏沟壑,惊才冠世?” 谢无意眼珠木然地转向她,嘴唇翕动:“阿雪容貌姣好,但未曾入过学堂,读的多是些坊间话本。然于我而言……”他顿了顿,空洞眼中微光闪烁,“她不必容色倾城,亦无须才高八斗。只要她是我的阿雪,便足以让我倾尽一生,至死不渝。” 荀玉薇却失笑道:“你在京城数月,多少名门贵女对你青眼有加?上月,那太常千金砸下重金想买你,虽被我高价吓退,仍不死心,三番五次来探口风。可惜啊,”她话锋陡然转冷,“她一听说你病得快咽气了,立马没了声响。那位千金纵使娇纵跋扈,然家世、才貌、前程俱全,伺候她岂不胜过在此当个跑堂?你就当真不动心?” 谢无意眼底毫无波澜,清晰坚定地吐出几字:“我只要阿雪。” 荀玉薇定定望着他,仿佛从他身上瞧见了另一个同样执拗的身影。忽的,她“噗嗤”一笑,眼波流转间带着几分嘲弄唏嘘:“啧啧,多年未见此等痴情种了!你爹若知儿子不图建功立业,反为个女人寻死觅活,怕是要气得从棺材里跳出来!” 谢无意沉默片刻,目光投进另一侧阴影中,倔强道:“人各有志。我本无凌云之志,只求与心爱之人相守白头,何错之有?阿雪便是我的梦,如今梦碎,我随梦而去,凭何要遭耻笑?” 荀玉薇微微一怔,少年散发出的赤城,竟将她眼底嘲弄融化,眸中掠起一丝恍惚。她轻叹一声,语气难得柔和下来,似有酸楚:“年少时,我亦如你这般,为个‘情’字寻死觅活。我出身钟鸣鼎食之家,曾满心憧憬觅得良人,举案齐眉,安稳一世。岂料前世造孽,今生撞上你爹这个冤家!”” “我爹?”谢无意眼珠缓缓转动,困惑讶异的目光重新落她脸上。 见他有了反应,荀玉薇精神微振,继续道:“你爹谢涣之,乃前朝谢老将军幺子,人称谢七郎。可惜,谢家满门忠烈,煊赫一时,却遭了那暴君猜忌。短短数载,兄长接连惨死流放,好好一个簪缨世家,顷刻间风雨飘摇,唯余谢老将军、五哥和几位叔伯苦苦支撑。谢老将军心灰意冷,看透了这腐朽朝廷,便也由得七郎斗鸡走马,但求他做个富贵闲人,平安终老。” 她自嘲地牵了牵嘴角,目光投向虚空:“而我呢?家世比他只高不低。他若娶我,实属高攀。他虽顽劣不羁,却生了一副好皮囊,因是唯一敢打我之人,十岁时我便认他作了郎君。我们一同长大,我视他如情郎,他待我……却只如兄弟!”往事如潮涌来,她眼中怨怼与怀念交织,“我们十三岁议亲,他竟连夜奔逃,被抓回后捆着与我定了亲。我问他,是否心有所属?你猜他如何答?他说——‘宁娶马,亦不娶荀玉薇!’气得我隔日便弄死那牲口!” 谢无意听得目瞪口呆,看向荀玉薇的眼神充满了惊悚,声音都带了颤:“您……您不会就是我娘吧?!” “呸!”荀玉薇毫不客气地一巴掌拍他脑门上,骂道,“小兔崽子!死到临头还想占老娘便宜?我荀玉薇生得出你这等没出息的窝囊废?!哼,你们父子皆没心肝,老的弃我如敝履,小的还要死我楼里添晦气,当真欺我太甚!” 谢无意缩了缩脖子,暗暗松了口气——不是亲娘就好!他又困惑不解道:“可既定了亲,您怎会……” “谁告诉你定了亲便一定能成亲?”荀玉薇笑中带怨,苦涩不已,“定亲次年,你娘出现了。你爹像着了魔,频频寻她比武,几年后更是铁了心,非她不娶!我气不过,提刀去寻你娘晦气,逼迫她知难而退,反中了她暗算,几针入体动弹不得,被仆人丢脸地抬回家…… “更可恨的在后面!”她深吸一口气,眼中燃起旧日怒火,“我爹请来神医,不想竟是你娘!她趁我口不能言、身不能动,站我床前笑我‘不自量力’、‘功夫稀松’、‘脾气比本事大’……气得我恨不得咬舌自尽!”她阖上眸,再睁眼时,眼底唯余苦涩疲倦,“不过,我输得心服口服。论心机手段、容貌武功,她样样都压我一头。我荀玉薇……输得彻彻底底。” 谢无意听得眉头紧锁——这素未谋面的母亲,竟与他想象中温婉慈爱的模样,相去万里! 他艰难地咽了咽嗓子,小心翼翼问:“那……那我爹他……当真是朝廷通缉的要犯吗?” 荀玉薇脸上那浓重哀怨一扫而空,眸中闪过一丝狡黠,俯身凑近谢无意,红唇勾起:“想知道啊?”” 谢无意眼中瞬间燃起强烈期待,用力点了点头。 荀玉薇却忽地直起身,柳眉一挑,唇角勾起坏笑:“将死之人,不配知道。想知你爹是否蒙冤?等病好再说罢。” 谢无意:“……” 看着他瞬间噎住,荀玉薇心情大好,气定神闲地端起汤药,递到他眼前晃了晃:“如何?可是忽然觉得,就这么死了,实在亏得慌?不想死了,便起来喝药。” “不喝。”谢无意愤愤别过脸去。 “哦?”荀玉薇语调依旧波澜不惊,似在闲话家常,“不喝也罢。只是可惜了,你这辈子亦休想得知……你究竟是谁的儿子。” 谢无意身子一僵,霍然转头:“你说什么?!” 荀玉薇故作惊讶地捂住嘴:“哎呀,说漏了!”她随即放下手,满不在乎地挥了挥,“罢了罢了!横竖你快咽气了,就当老娘发发善心,让你做个明白鬼。” “咳咳咳……”谢无意剧烈咳嗽起来,挣扎着想撑起身子,“你……咳咳……你说我不是我爹亲生的?!究竟怎么回事?” 荀玉薇不紧不慢地舀起一勺药汁,稳稳递到他唇边:“喝了它。” 谢无意倔强地瞪着她,僵持了几息,紧绷的身线终是缓缓松懈下来,极不情愿地微微张开了嘴。 “这才是好小子!”荀玉薇笑得得意,手腕稳稳将药汁送入他口中。紧接着,又是一勺递过去,“是不是?” 谢无意不再言语,亦不看她,只是按捺满腹牢骚,赌气地一口一口吞咽药汁。 一碗药,终于见了底。 荀玉薇端着空碗起身,唇角微扬:“好生养着。待你行走如常,而我恰好心情尚可,或许会发发慈悲,告知你身世。” “你说话算数?!”谢无意急切追问,眼底重焕生机。 荀玉薇已走到门边,手搭在门闩上,背对着他道:“我可是全京城最讲信誉的东家,向来一言九鼎。” 言毕,她拉开房门,即将迈步而出的瞬间,身后传来谢无意的低哑声: “东家……我替我爹……向您赔个不是。” 荀玉薇步子稍稍一顿,没有回首,牵起略含苍凉的嘴角:“你是个好小子,比你那没心肝的爹……强得多。” 房门被轻轻带上,室内重归寂静。 谢无意疲倦地躺在枕上,失神地望着昏暗帐顶,许久,才对着虚空低喃:“阿雪,抱歉,又要你多等我些时日了。等我弄清身世,必来寻你……” …… 鬼界森罗殿内,元雪心泪眼朦胧地凝望火中幻象,苍白的面容泪痕斑驳,唇边绽开一丝释然:“太好了……他会活下来……谢郎,等我……我很快来……”话音未落,她身形一顿,猝然呕出一大口血,软软向后栽去。 之夜迅疾俯身揽住她,骤然发觉她冰凉的身躯轻盈单薄,仿佛随时会消散,急声唤道:“霏涯!” 下一瞬,一道玄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中,躬身应道:“殿下。” 之夜吩咐道:“速为她疗伤!务必保住她性命!” “遵命。”霏涯快步上前,从之夜怀中小心翼翼接过元雪心,见她唇角不断溢出血沫,漠然的眼底浮现一抹不忍,不由得下意识收紧臂弯。 “咳咳……”元雪心呛咳出更多血沫,视线模糊地落在霏涯脸上,银眸晃现一丝茫然,“……娘?” 霏涯臂弯一僵,垂眸掩去眼底惊慌,将元雪心拦腰抱起,对之夜恭敬道:“下官告退。” “等等……”元雪心颤抖地抓住霏涯衣襟,视线艰难聚焦,死死锁住这张妆容精致、眉宇间透着泼辣干练的冷漠脸庞。这脸虽瞧着陌生,然这双眼睛、这个怀抱,却令她感到万分熟悉! 是她……一定是她! 在她焦灼的视线中,霏涯微微侧过脸。 “你……是不是……”元雪心缓缓瞪圆眼,银眸满是不可置信,声音轻得几近破碎,“我的……养母?” 第19章 真实 “你究竟是谁?” 烛火边,元雪心面容苍白地倚在榻上,目光死死盯着榻边垂眸施法的霏涯。 “你……”甫一开口,喉间便哽得生疼。她深吸一口气,舌尖苦涩弥漫,“你是不是桃源村的李婶?我的……养母?” 霏涯眼睫颤了颤。垂得更低,依旧沉默。 元雪心撑着榻沿,银眸里碎光摇摇欲坠:“还是说……你根本就是我娘?” 空气陷入死寂,凝滞得几乎扼断呼吸。 良久,霏涯缓缓抬眸,按捺眸底悲凉,唇间艰难地挤出一字:“……是。” 话音未落,泪珠瞬间滑落脸庞,砸得手背生疼。元雪心怔怔凝望这张年轻陌生的面容,半晌,才从齿缝里挤出破碎的声音:“……为何?” 霏涯微微一叹,似隐去嗓中酸楚:“我乃王后近侍,十三年前,奉命去往人间办差,机缘巧合,收养了你。”她顿了顿,声线喑哑,“后来王下命紧急召回,只得……假死脱身。” “爹呢?哥哥呢?”元雪心身线紧绷,声音陡然尖利,“亦是假的?” “你爹……乃王麾下密探,是那次差事的领头。‘李大’……”霏涯声音低下去,几乎淹没在烛火的噼啪声里,“……是他后辈。” 元雪心眸底彻底晦暗,唇色愈发苍白:“什么差事……值得你们耗上十三载光阴?莫非……”她攥紧床单,声音抖得几乎变调,“莫非是……为了……监视我?” 霏涯唇瓣微张,望着眼前浸满绝望的银眸,终是咽回话语,别过脸去。 这无声默认,如尖刀扎入心扉。元雪心猛地弓起身子,闷哼一声,一抹殷红溢出唇角。她蹙眉阖上眸子,死死咽下汹涌腥甜,颓然靠回榻上。 烛芯“噼啪”轻响,霏涯终是迟疑开口:“当年,你莫名现身桃源村,王怜你身世遭遇,又恐你体内妖力不知何时苏醒、殃及凡人,故命我等留守桃源村,收养……监视你。” “若鬼王未下此令……”强烈酸楚刺痛咽喉,元雪心缓缓睁眼,怀着一丝希冀艰难问道,“你们……可会杀我?” 霏涯身子微僵,再度沉默。许久,她终是极轻地,点了点头。 最后一丝希冀,熄灭了。 元雪心目光空洞地凝望虚空,此时此刻,仿佛只剩一具空壳。 原来,十三载温馨相守,那些灶台边的烟火气,病榻前的嘘寒问暖,被护在怀里的温暖……皆是虚妄泡影!那些关怀目光背后,又藏着多少次冰冷杀机? 那么……谢郎呢? 她涣散的目光艰难聚焦,破碎声透着一股腥气:“……那谢哥哥呢?又是哪位派来的细作?” 霏涯抬起眸子,见她此刻面若死灰,愧疚更甚,急道:“不!他与鬼界无关!”见元雪心眸底晦暗隐隐透亮,她声音不由放柔,“他与你十四载青梅竹马,以及愿为你舍命的决心,皆是真的。” 元雪心缓缓侧过头,目光落在霏涯脸上,哀伤道:“……你的话,我还能信么?” 霏涯张了张口,顷刻间言语顿失,狼狈得再次别开了脸。 烛火幽幽跳动,室内陷入无边无际的绝望。 两个时辰后,霏涯收起法术:“静养数日,便可无碍。”她声音干涩,起身欲逃,“你且歇着罢……” “云先生在哪?”榻上,元雪心目光空茫地凝望虚空,淡淡问道。 “不知。” “我要见鬼后。”说罢,元雪心便强撑着下床,赤足方踩上冰冷地砖,失血过多的身子便晃了晃,踉跄着摔回榻上。 “小雪!”霏涯惊呼一声,抢步上前欲扶。 “别碰我!”元雪心木然推开她手臂,随即动作牵动伤口,疼得她闷哼一声。她指尖深陷床单,颤颤巍巍强撑起身,一步一踉跄地向外挪去,“我……去找他……回……雪域……” “我带你去!”霏涯再顾不得许多,快步上前强硬地架住她胳膊,见她又欲抗拒,那股熟悉的火气“噌”地窜上,不觉拔高声音,“死丫头!真要把自己折腾散了才甘心吗?!” 熟悉的咆哮再度坠入耳畔,恍惚间,元雪心仿佛又回到充满人间烟火的桃源村,又看见那个举着扫帚、气急败坏追着她满院跑的妇人…… 只一瞬,眸中残存微光再度熄灭,唯余冻彻心扉的寒冰。她不再挣扎,任由霏涯半扶半抱着自己。 这具冰冷身躯甚是轻盈,骇得霏涯抱紧了她,生怕微微一松力,她便会彻底消失。眼前恍若再度闪过那襁褓中咿咿呀呀的雪团子,霏涯眸子被深深刺痛,漫出一丝湿润,臂弯收得更紧:“……走。” ———————————————————————————————— 一路沉默着至森罗殿殿外,殿内私语隐隐传出——— “……约定……不变……” “……使命……全凭造化……” 待元雪心步入殿内,似乎感应到她气息,私语戛然而止。殿内,桑馗与之夜端坐在宝座上,云清霄立在台阶下,数道目光齐齐望向元雪心和霏涯。 霏涯扶着元雪心,微微躬身:“王,王后,雪女求见。” 元雪心轻轻挣开她的搀扶,独自站稳,身形虽单薄摇晃,脊背却挺得笔直。霏涯双手僵在半空,尴尬局促地垂下。元雪心细细打量云清霄,见他气色尚可,苍白唇边才极浅地弯了一下:“……云先生。” 云清霄闪至她身侧,稳稳托住她手臂,温声薄怒道:“你伤成这样,怎能下榻?” 元雪心缓缓摇首,抬手攥紧他袖角,紧紧凝望他:“没……为难……” “他们并未为难我。放心。”云清霄安抚地紧了紧手臂,目光转向宝座,“二位,若无他事,我等告退。” 桑馗颔首。之夜吩咐道:“霏涯,送二位出宫。” “遵命。”霏涯行礼,转身走向殿外。 云清霄小心地将元雪心半护在怀中,随她缓步而出。 身后,桑馗盯着云清霄背影,眸子一凛:“但愿,永不再见。” 云清霄脚步未停,只将臂弯中那虚弱身躯护得更周全些,身影渐渐没入殿外幽暗。 沿途,鬼族不时投来好奇或戒备的目光,私语窃笑阵阵。云清霄恍若未闻,目光牢牢紧锁怀中虚弱的元雪心。她走得极慢,每迈一步,身子便踉跄一下,额头细汗逐渐密集,呼吸轻得几不可闻。 “待回雪域,你且静养一月,再做修行。”他心疼低语。 “半月……足矣……”她弱声道,“我……早些……修成……见他……” “你何苦作践自己?” “我……只剩……他了……” 云清霄眸底瞬黯,隐下喉间苦涩酸楚,默默收紧手臂,不再多言。 行至宫门,霏涯停步转身,神情复杂地凝视元雪心:“二位,请吧。” “多谢。”云清霄颔首,揽住元雪心便要化光离去。 恰在此时,一声驴叫由远处传来,元雪心不由得顿住步子。云清霄亦疑惑侧目:”怎么了?” “……是它。”她低喃着,目光缓缓飘向声音来处。 但见广场另一端,一玄袍男子牵着一头灰驴缓步走来。行至面前,男子见元雪心面色苍白羸弱,努力堆起憨厚局促的笑容:“要……要走了啊?” 霏涯蹙眉,语气不善:“你来作甚?” 元雪心目光微润地凝视男子,又瞥向身旁灰驴。经过这段时日的磨合,驴子胆气见长,望见雪发银眸的元雪心非但不惧,反而伸长脖子细细嗅探,清澈的眼底竟透出光亮,发出欢快亲昵的叫声。 男子拍了拍驴背:“瞧,它还记着你呢,知道你是……” “我不认得你们。”元雪心淡淡开口,扭头埋进云清霄胸膛,肩头微微颤动,“……走。” “好。”云清霄顿时洞犀一切,眼底怜悯更甚。他握紧她肩膀,施法化作流光飞入沉沉夜幕。 “唉……”男子凝望流光消失的方向,怅然叹息,“她已知晓真相,定是恨我等极深。” “怎的?还指望那妖女对你笑脸相迎不成?”霏涯冷嗤一声,头也不回地朝宫闱深处疾步走去,背影仓促得近乎逃离,“待她养好伤,一掌劈了你都是轻的!少杵在这儿胡思乱想,还不快牵上你那牲口,滚回去当差!” “……是。”男子在她背后悻悻应声,待那凌厉气息彻底远去,才凑到灰驴耳边,压低了嗓子嘀咕,“她呀,跟前辈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刀子嘴,豆腐心。前辈若非惦记着小雪,能默许我牵你过来送这一程?啧,这俩口是心非的老鬼……” —————————————————————————————— 回到雪域,云清霄为元雪心稳固伤势,强令她在冰榻上静养多日。期间,她异常沉默,银眸沉寂,唯有当他变出人间幻象,她望着少年日渐康健的身影时,那死水般的空茫眼底才会泛起一丝微弱涟漪,仿佛那是她冰冷生命中的唯一暖意。 每当此时,云清霄便静立一旁,看着她因幻象中的少年而悄然牵动的唇角,嗓中酸涩更甚。 经此一遭,她身上最后一点属于桃源村少女的懵懂鲜活,似也被那森罗殿的阴风吹散,眉宇间唯余远超外貌年龄的沧桑疏离。 半月后,元雪心终能下榻行走。云清霄照例下厨,案几旁,他望着元雪心专注的吃相,斟酌开口:“此前,我应了一位人间故友之请,需去为他抚琴数月。自鬼界归来,已耽搁许久。如今你既已无碍,饭后我便启程,恐不能日日在此督促你修行了。” “你去便是。”元雪心咽下口中食物,抬眸看他,眼神清澈无波,“修行法门我已熟稔,可自行用功。” “如此便好。”他略一沉吟,仍不放心叮嘱,“我不在时,修行不可懈怠,更需记得按时进食。厨房里存的食材若尽了,务必告知我,我去人间采买。” “好。”她应下,食箸轻轻摩挲碗沿,迟疑片刻,终是开口,“你……最快多久能回?” “短则三五日。有事?” “我还不擅使那窥视之术。你能否让我‘看’他一眼,再去人间?” 望着她恳切的目光,云清霄胸口窒闷,垂眸拨弄碗中米粒:“修行之道,重在修心定念。唯有摒除杂扰,方有望早日恢复昔日修为,甚至……冲破那五百载桎梏。”他抬眼,目光沉静却极为严厉,“你天资卓绝,然杂念缠身。起初我见你刚觉醒妖力,只是循序渐进引你入门,未苛求心性。如今,你已悟得窍门,便该收束心神,专心修行才是。” 元雪心怔怔望着他,似在消化这突如其来的苛责。良久,她才轻声道:“云先生,相识至今,我对你知之甚少,便是零星恢复的记忆里,亦寻不到你踪迹。遇见我之前,你当真独自游历六界?可曾收徒?” “我孑然一身,未曾收徒。”云清霄语速微快,低头专注夹菜。 元雪心歪了歪头,眼底浮现探究:“可我瞧你训导起来这般老道,教我时亦驾轻就熟,当真没有弟子?” “没有。”云清霄匆匆扒完碗中饭食,搁下食箸,“时辰不早,我该走了。你收拾妥当,即刻入定修行。待我归来,若见你修为停滞……”他顿了顿,语气转冷,“……莫怪我了。” 元雪心立刻保证:“放心罢,我定会勤加修炼。这些时日……尽量少想他。”见他起身欲走,她又急急唤道,“云先生!” 云清霄脚步一顿,并未回头:“还想看?” “不。”元雪心望着他,眼露关切,“你去了人间,若得了空,能否……多去看看他?知他安好,我……也好更专心些。” 云清霄阖上眼帘,掩住眼底凄凉,再睁眼时,眸中唯余平静淡然:“好。” 说罢,他身形一闪,凭空消失。 空旷冰殿内,元雪心望着云清霄消失的方向,低声呢喃:“谢郎,等我。”她眸底展露希冀,“我会为了你,尽早出来。” 第20章 转变 半月后,谢无意重返酒楼迎客,脸上笑容仍在,眼底却映不出昔日神采。纵有豪客掷银调笑,银锭子滚落脚边,他也只当瞧不见;平素寒暄应酬,亦仅剩干涩奉承。久而久之,客人们大为扫兴,酒楼生意渐渐恢复如常。 荀玉薇心急如焚,可任她私下斥骂、克扣工钱,他仍不改。阿雪没了,于他而言,活着不过是为求一个身世真相,吊着口气罢了。 一年除夕又至,白日客涌如潮,入夜人音渐稀。飞雪自暗幕天穹层叠飘落,为大地披上素缟。谢无意瑟缩着倚在门廊,呵出的白气转瞬消弭在寒夜里。他目光穿透风雪,仿佛望见故乡那方冰冷墓碑上,积雪又厚了一重。 送走最后一位醉客,荀玉薇命人合拢朱门。大堂内灯火通明,伙计们领着沉甸甸的三倍红封,张张脸上笑开了花。待丰盛的年夜饭摆满长桌,众人围坐畅饮,推杯换盏间好不热闹。 谢无意独坐角落阴影里,指尖捻着冰冷杯盏,淡漠望着这片与他无关的欢腾。自病愈后,他除工作时强笑,其余时刻皆沉默疏离,众人知他遭逢剧变,渐渐也习以为常。待饮尽残酒,谢无意便悄然离席,回到独居的静室。伙计们顾念他曾是酒楼红人,又热心年少,因此无人计较这优待。 昏黄油灯下,谢无意抱膝蜷在窗边,凝望夜幕细雪飘零,脑海中止不住地回想元雪心的笑靥,泪水无声爬满面颊。他不禁将脸深深埋进臂弯,挤出压抑的低泣声。 “呼呼——” 一阵寒风忽地撞开窗棂,他抬起泪眼,但见一道绯色纤影悄无声息地立于窗前,朦胧光晕衬得身姿婀娜绰约,遗世独立。泪水迷蒙中,那抹红色柔情似水,恍若梦中一身嫁衣的阿雪! 女子款步近前,跪坐在他身侧,纤纤手指捻着袖角,轻柔拭去他脸上泪痕。谢无意注视着她的眉眼,依旧沉溺在红烛摇曳的幻梦中,视线愈发恍惚。 “长夜寒寂,却独坐伤神……”她轻声低语,“不若,与我说说话?” 谢无意猛然惊醒,仓皇后挪:“姑娘是谁?!” 女子先是一愣,随即唇角轻扬:“你这般惊恐,莫非我生得骇人?”见他摇头,她眸光流转,“既不相识,何故这般抗拒?可知我是谁?为何而来?” 谢无意又茫然摇头,眼中警惕未消。 “我乃仙界下仙,璃初。”她莞尔,“我见你夜夜独自悲伤,甚是不忍,特来相伴。” “多谢仙女姑娘垂怜,然我一人足矣。”谢无意迟疑婉拒。 璃初凝视他黯淡的眼眸:“可我见不得你这般消沉。”她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无意,容我陪你守过今岁,天明即离,可好?” 谢无意沉默不语。 璃初眸色微黯,染上一抹凄清:“其实,我与你一样,皆身世孤苦,亲缘浅薄。若非仇恨傍身,有时真想一了百了。” 谢无意眸光微动,喑哑应和:“是啊,天下之大,却只有一个阿雪,她却舍我而去……若非身世未明,”他痛苦闭了闭眼,“我早已随她去了。” 璃初眸色微沉:“你仅失一个她,便要舍弃性命?” “她便是我的命。”谢无意惨淡一笑,“仙女姑娘,你我同病相怜,可愿交个朋友?” 璃初凝视他良久,眉尖微蹙:“你当真对人间再无留恋?” 谢无意缓缓摇头:“我再无牵绊,不若早日去了。只盼,来世能有幸再遇阿雪。” 璃初眉间染上一抹复杂,幽幽叹息:“你这朋友,我交了。但你若执意寻死,我偏要你活。等着瞧罢。” 谢无意神情淡漠:“多谢姑娘这般看重我,只是,姑娘输定了。” “未必,”璃初起身,身影开始变得虚幻,“我总不能次次都输。你好生活着,我会再来寻你。” 语毕,她挥袖消失,室内唯余一缕清冷药香,丝丝缕缕钻入鼻端。 谢无意怔怔望着空荡荡的窗口,只觉香气似曾相识,独坐良久,却百思不得其源。 —————————————————— 璃初甫一落在仙界浩渺峰山脚,便见子涧抱臂立于道旁,面色沉凝。 “去见他了?” “你在此堵我?” “你用药放倒我,逼问出他下落,太过分了!”子涧眸色微沉,却无厉色,“罢了,回来便好,随我回去修炼。” “不必你作陪,我自会修炼。”璃初转身欲走。 子涧身形一晃已至近前,不由分说扣住她手腕,转身往山上去:“我若不看着你,你转眼又不知遁去何方。此番着了你的道,断无下回!”他回头道,“我已唤阿祁前来,你再敢下药,他立时可解。” 璃初努力挣了挣,反被扣得愈紧,眼波一转,遂放软了语气:“子涧,我知错了,下回绝不再犯。我已应了他常去探望,不可食言。我保证绝不耽误修行,可好?” 子涧脚步未停,侧目看她:“他可知你是谁?” 璃初微垂眼睫,轻轻摇首。 “以他那般心性,纵是愿与你为友,又岂会容你频频过去叨扰?”子涧一语道破,“你这番说辞,莫说骗我,便是阿祁也瞒不过去。” 璃初被半拽着前行,忍不住低声咕哝:“当年,师父怎就将我托付给了你?” —————————————— 新年休沐,晨光微冷。 谢无意一早便堵在东家房门前,执拗追问身世。他从楼上跟至楼下,从前堂绕至后院,烦得荀玉薇直翻白眼。 “你一大男人追着女子跑,臊不臊得慌?” “您说了,我立刻消失。” 荀玉薇揉着额角,一脸不耐:“今儿乏得很,没精神头说旧事!” “那我只好跟到底了。”谢无意平静道。 荀玉薇猛地顿步,柳眉倒竖:“真跟你那爹一个死德性!” 谢无意急问:“哪个爹?” 她眼露嘚瑟,轻哼:“偏不告诉你!想跟?行,当个护卫,陪东家出门透口气!”说罢,她揣着袖子,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径直朝外走去。 谢无意抿紧唇,沉默跟上。 街道残雪未消,寒风割面,行人寥寥。荀玉薇自顾往前溜达,忽觉身后没了动静,回头望去,但见谢无意立在十丈开外,目光紧紧黏在路边堆雪人的两个孩子身上。 曾几何时,他亦是这般牵着元雪心的小手,在雪地里追逐嬉闹。他不舍得用雪球打她,每每故意打偏,她便红着眼圈置气,说他瞧不起她……最后,他总得用三串糖葫芦,才能哄得她破涕为笑。 “今年倒也没那么冻人。”荀玉薇走回他身边,顺着他目光看去,声音难得软了几分,“……回不来了,别看了。” 谢无意转过头,目光沉凝:“东家,这些年,您可还放不下我爹?” “放不下啊,”荀玉薇答得干脆,眸底笑得狡黠俏皮,“可别自作多情!老娘眼高于顶,也就你爹那没心没肺的混账东西勉强入过眼。可他倒好,溜得无影无踪!后来我想通了,孤家寡人有甚不好?有金山银山傍身,活得无牵无挂,逍遥赛过神仙!” 看着她强撑的洒脱,谢无意眼底浮起一丝了然:“您分明是非他不嫁,守了半辈子,何必……” 一丝苦意漫上眸底,又被飞快压下。她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你小子确实精,可没说全——他回不来了,更不会要我。”她望向天际,声音轻得像叹息,“人呐,总得编个能哄住自己的故事,逼自己往前看,往前走……日子久了,骗着骗着,待想起他时,心里反倒真能透出点潇洒劲儿了。” 谢无意深深凝视她,眸底掠过敬意:“东家,您真是情场豪杰。” “老娘本就是豪杰,还用你捧?”荀玉薇甩他一记白眼,唇角却弯了,“有这闲工夫拍马屁,不如多揽点活儿!省得我琢磨着扣你工钱!” 说罢,她转身一甩宽袖,抄手大步往回走:“冻死个人,回去了!记着,明儿开工再敢偷懒,给老娘滚去后院刷一年的粪桶!” “好。”谢无意望着她慵懒却挺拔的背影,眼含敬意地快步追去。 ———————————— 刚至酒楼门前,他们脚步皆是一顿。 一辆素帷马车静静停驻门前,车旁,一身姿如松的中年男子,正低声对身边披着竹青花缎斗篷的少女叮咛细语。闻得脚步声,男子抬首望来,目光落在荀玉薇脸上。少女亦转过身,视线触及谢无意的刹那,小鹿般的眸子骤然亮起璀璨光华。 “爹,姑姑回来了!”少女雀跃道。 男子气度沉稳,年逾不惑仍见俊朗风骨,只是眉宇间凝着经年的霜色:“薇薇,久违了。” 荀玉薇僵在原地,难以置信:“哥哥?乐儿?” 谢无意默默立于她身后,悄然审视这对不速之客——东家竟还有亲眷? 再细看那男子,眉目间确与荀玉薇有几分相似。 荀鉴徽的目光在谢无意身上停留一瞬,骤然定住,平静的眸底掀起波澜:“薇薇,这后生叫什么?” 荀玉薇神色绷紧,下意识挡在谢无意正前方:“哥哥你别瞎猜!他只是……碰巧相像罢了。” 然而,荀鉴徽却目光紧锁谢无意,语气沉得骇人:“小兄弟,你——可姓谢?” 谢无意张口欲言:“我……” “住口!”荀玉薇猛地回头厉喝,眼露前所未有的惊惶与警告,甚至带着一丝哀求,“这里没你说话的份!滚去后厨,把昨儿堆着的碗碟,全给我洗干净!洗不完,你这月工钱就别想要了!” “……哦。”谢无意抿唇,默默转身走向通往后院的小门。 推开厨房门,一股混杂着油腻酸馊之气扑面而来,碗碟盘盏堆积如山,全浸在浑浊油水里。他不禁倒抽冷气:“东家,您这是存心整我呐?” 抱怨完,他环顾空荡荡的四周,堂倌们踪影全无,想必还在暖被窝里酣睡。他只得咬紧牙挽起袖,将沉重木盆一趟又一趟地拖进冷飕飕的院子。冰冷的井水打上来,刺得肌肤生疼欲裂,他却像失了知觉,只麻木地埋下脸,拿起油腻碗碟,置于冰水中用力擦洗。 —————————————————————————————————— 醉香楼朱门前,荀燕乐扑进荀玉薇怀里,冰凉的小脸埋在她颈窝蹭了蹭,嗓音清甜软糯:“姑姑,一别经年,乐儿在梦里都念着您!您可曾想乐儿?” 荀玉薇指尖怜爱地拂过她鬓边碎发,眼底笑意柔和:“傻乐儿,姑姑的心头肉就是你,怎会不想?”她抬眼,对上荀鉴徽那深不见底的目光,唇边笑意微凝,“只是,你们怎悄无声息地便回了?” 荀鉴徽负手而立,语气淡如薄霜:“倦鸟思巢,落叶归根罢了。” “你不怕那人知晓?” “赦令已颁,何惧之有?”他唇角掠过一丝冷峭,“至于那人,他此刻正陷在千里外的烽烟里打滚,刀剑无眼,焉知不是马革裹尸的命数?” 荀玉薇眉间微蹙,正欲厉声喝止,却被荀燕乐清脆的声音打断:“姑姑!”少女亲昵地挽住她手臂,笑盈盈道,“我们昨儿才悄悄到的,琢磨着今日给您个惊喜!您瞧,爹还特意寻了京中最擅江南风味的名厨,备下一席上好佳肴,就等您品评呢!您欢喜不欢喜?” 少女眼眸清澈如泉,瞬间浇熄荀玉薇的心头郁火。她轻捏侄女冻得微红的脸颊,眸中宠溺漫溢:“姑姑自然是欢喜极了!这偌大世间,姑姑最记挂的,便是你们父女!”说罢,她侧身引路,“外头寒气重,快随我进来。” 荀燕乐亲昵依偎着姑姑,一路细说路途见闻。三人行至僻静后院,荀鉴徽步履倏然定住,目光锐利瞥向门后正埋首洗碗擦碟的青年身上。那青年侧脸清俊,即使粗布麻衣也难掩一身清贵之气。 “薇薇,”他声音沉下去,“那小子姓谢?” 荀玉薇悄然蜷起指尖:“……是。” 荀燕乐早已瞧见谢无意,眸子瞬间亮起好奇与羞涩。她轻轻晃了晃荀玉薇手臂,小声道:“爹,姑姑,井台那边瞧着开阔,我想去走走,可好?” 荀玉薇心下了然,轻轻拍了拍她手:“去罢,仔细脚下湿滑。若是乏了,便上五楼暖阁寻我们。” “好!您和爹许久未见,定要好好叙叙旧!”荀燕乐话音未落,人已像小雀般轻快地走向那方井台。 荀玉薇望着侄女背影,摇头失笑:“这丫头,到底还是孩子心性。她啊,越瞧越像那人了……”她侧首望向兄长,笑意猝然僵在唇边——只见荀鉴徽仍死死盯着院中那抹身影,沉沉眼底巨浪翻涌,那股戾气几欲夺眶而出。 她心头一沉,叹息声揉进冷风里:“……随我来。你想知道的,我全告诉你。” “嗯。”荀鉴徽收回如芒的视线,最后瞥了一眼院中青年,旋即转身踏入楼内。 第21章 囚笼 寒意侵骨的院中,荀燕乐裹着簇新竹青花缎斗篷,步履轻灵地踱到埋头洗碗的谢无意身侧。她驻足片刻,微微倾身,嗓音清甜:“这碗洗得真亮,跟映着雪光似的。” 谢无意头也未抬,只略偏了偏,算是应了,指节用力刮擦着一只积了油垢的青瓷碗。 “我叫荀燕乐,”她浑不在意他的冷淡,目光落在他低垂的侧脸上,“今年十四,尚无表字。你呢?” “谢无意。十九。”他拿起另一只碗,刷子刮擦的声音略有些刺耳。 “‘无意’?”荀燕乐微微歪头,斗篷穗子轻晃,“是‘不言之教,无为之益’的‘无意’么?” “不。”回答依旧简短冰冷。 “哦?那是无心之意?”她眨了眨眼,自顾自道,“我的‘燕’字承自娘亲芳名,‘乐’是盼我‘尚无为兮,乐天真’。” 言罢,她目光在他清隽沉默的眉眼和冻得通红的指节上流连,轻轻叹道:“你生得这般干净,却屈就在此,可惜了这双手。” 水流声依旧哗哗作响。 荀燕乐试探着又挪了小半步,斗篷边缘几乎蹭上他湿透的袖口:“天冷,水也冻手,我帮你……” 话音未落,谢无意手臂微抬,不着痕迹地隔开距离。他并未看她,语气淡漠:“荀姑娘,东家交代的活计,不敢假手他人。后厨腌臜,”他目光扫过那华贵斗篷下摆,“仔细污了衣裳。” 荀燕乐下意识低头,瞥见斗篷下摆果然沾了一小点灰渍。她浑不在意地弯起唇角:“不妨事的,不过……” 刮擦声骤然消失。 谢无意僵在原地,手中紧攥着那只粗瓷碗,指节泛着大片青白,仿佛要将那瓷片生生捏碎!他头颅低垂,那哗哗作响的水流声,此刻竟显得异常刺耳。 犹记去年寒冬,元雪心捧着新袄,指尖反复摩挲那点微小酒渍,低低念叨“都怪我粗心”。而眼前这件簇新华贵的斗篷,沾染了污泥,竟只配一句轻飘飘的“不妨事”? 是他无用!是他未能好好待她! 荀燕乐瞧他忽的这般阴沉古怪,吓得心头一悸,讪讪缩回手,默默退开坐到一旁矮凳上。她不敢再言,只怔怔望着那沉默的背影,用近乎自虐的力道搓洗碗碟,仿佛要将某种痛楚揉碎在水中。 ———————————————————— 日近中天,荀家兄妹步入后院时,荀燕乐仍托着腮,目光胶着在谢无意身上。荀鉴徽踱步上前,视线冷冷刺向青年那双已然红肿破皮的手背,一丝快意讥诮悄然爬上嘴角。 “姑姑!”荀燕乐眼睛一亮,雀跃起身扑到荀玉薇身边,拽住她衣袖轻摇,“待会让他一同用饭可好?碗迟些洗也不妨事。” 荀鉴徽眉心骤紧:“乐儿!规矩体统何在?区区跑堂,也配与你同席?莫要失了身份!” “爹!”荀燕乐不服气地跺脚,“您平日总说待人要……” “乐儿,”荀玉薇轻轻按住侄女手背,温声截断她话,眼风却扫过谢无意,“你爹是怕你年纪小,心思单纯,被人欺了去。” “他不是那种人!”荀燕乐脱口而出,小脸笃定。 “哦?”荀玉薇挑眉,“何以见得?” “他……他生得干净!做事极认真!”少女理直气壮回应。 荀玉薇忍俊不禁,摇头转向水盆边:“谢无意,停手。收拾干净,进来用饭。”她语气微沉,“若敢推拒,这月工钱便不用领了。” “……是。”谢无意低低应答,垂首缓缓摞起洗净的碗碟。 “乐儿,随我进去。”荀玉薇揽过侄女肩头,率先走向楼内。荀鉴徽却钉在原地,阴鸷的目光死死锁着谢无意佝偻的脊背,直到女儿连声催促,才冷哼一声,拂袖转身。 ———————————————— 谢无意踏入暖融融的厅堂,但见圆桌上菜肴丰盛,荀家三人已落座。荀燕乐眸光熠熠,急切地朝他招手示意身边空位。他目光迟疑地投向荀玉薇,待她颔首,方垂首行礼,依言入座。 荀玉薇执起玉箸:“今儿破例,不必拘束。” “……谢东家。”谢无意低声应道。 荀燕乐热情指点着几样精致菜肴:“谢哥哥,这些都是府里带来的,一直用暖笼温着,尚且热着,你多吃些!” 谢无意见她如此热切,想起自己方才的失控,略觉愧意,低声道:“谢荀姑娘。” 荀鉴徽拿起玉箸,淡淡道:“用膳。” 席间骤陷沉寂,只闻细微的碗箸轻碰声。荀家父女沉默用食,连素来随性的荀玉薇亦垂眸细嚼慢咽。谢无意如坐针毡,见荀玉薇酒杯见底,下意识起身欲斟:“东家……” 荀玉薇抬起手腕按住他,眼风凌厉如刀。他愕然,只得茫然入座,闷头小心扒饭,暗忖道:这高门大户,吃饭怎如守灵似的? 餐毕,荀鉴徽率先搁下玉箸,荀玉薇、荀燕乐随之停下。唯有谢无意浑然未觉,专注对付碗里一块带筋鸭肉,啃得极其认真。荀玉薇蹙眉,以帕掩口,重重清咳一声。他茫然抬头,唇边沾着大片晶亮油光。荀玉薇别开脸,眼底掠过一丝无奈。荀鉴徽不禁眼露讥诮,荀燕乐却托腮凝望他,只觉他这专注进食的模样,别有一番落拓不羁之味。 谢无意目光扫过三人各异的神色,三两下啃净肉,又扒净碗底米粒,这才放箸,用袖口随意一抹嘴。 荀鉴徽喉间溢出半声冷笑:“谢郎,令尊未曾教导过‘食不言,寝不语,长者先箸、细嚼慢咽’的道理么?” 谢无意抬眸,目光直直迎上那讥诮,不见半分畏缩:“荀老爷见笑了。乡野之人,只知珍惜粮食,吃饱穿暖方是正理,不识得这金贵虚礼。” “粗鄙不堪!”荀鉴徽嗤笑一声,眼底寒光乍现,“谢焕之将你养成这般模样,当真是辱没门楣!谢老将军若泉下有知……” “爹!”荀燕乐急急打断他。 谢无意瞳孔骤然缩紧,紧绷身子道:“荀老爷既知家父名讳,莫非是旧识?”他声音微涩,“可识得我生母?可知我身世来历?” 荀玉薇默默垂眸,指尖捏紧玉箸。 荀鉴徽目光幽深地凝视谢无意,仿佛透过他,望见另一个清晰而遥远的影子,缓缓道:“旧识?呵……你与你娘,倒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顿了顿,语气陡然转沉,“谢焕之不过是你养父。此事,你可知晓?” 谢无意艰难颔首:“是。敢问荀老爷,养父当真是……”他眼风飞快扫过一旁面露忧色的荀燕乐,“朝廷要犯”四字在舌尖滚了又滚,终究未能出口,只好紧紧盯住荀鉴徽。 “是。”短短一字,扼得谢无意呼吸一窒。荀鉴徽端起酒杯,指尖微微泛白,“当年我二人同遭大昭通缉,唯我锒铛下狱,三载后流放边疆,再未闻他音讯。不想……他竟已不在人世。” 一旁,荀燕乐心疼地握住父亲微微颤抖的手。 “二位被通缉……”谢无意声音微涩,“可是因前朝旧事?” “爹确曾效力前朝,”荀燕乐接口道,“但往事已矣,如今只盼与乐儿安稳度日,再不问前尘。” 荀鉴徽见女儿痴望谢无意,眼底幽光一闪,语气竟放缓下来,带上几分刻意温和:“谢郎,将明之事牵连甚广,此地不便深谈。念在故人情分,你既是将明养子,我理当照拂。”他眸子微眯,“你可愿入我荀府?府中虽规矩繁杂,却也衣食无忧。” 荀燕乐眼眸骤亮:“爹!” 荀玉薇脸色骤变,急声道:“哥哥!府中自有规矩体统,他一乡野小子……” “姑姑!”荀燕乐急切打断她,眼中满是恳求,“规矩可以慢慢教!我们定会好好待他!” 荀鉴徽抬手止住妹妹,目光沉沉锁住谢无意:“如何?入我府中,或可得你心中‘所求’。” 被刻意加重的最后二字,深深蛊惑住了谢无意。他不禁心念直转:东家对我身世向来讳莫如深,眼前这位荀老爷虽处处透着危险,却是唯一有望助我之人。早一日得知真相,我便能早一日去寻阿雪! 念及此,他无视荀玉薇眼底警告,霍然起身,对着荀鉴徽深深一揖:“谢老爷厚恩,我愿进府。只是,我不敢奢求厚待,但求做一洒扫仆役,便足矣。” “反了你了!”荀玉薇拍案而起,玉箸掉落在地,“我准你走了?谢无意,你今日敢踏出醉香楼一步,信不信我以后教你在这京城寸步难行?!” 荀燕乐吓得花容失色,不知所措地看向爹。 “正好!”荀鉴徽冷笑一声,慢条斯理地搁下酒杯,“你即刻解雇了他,他便是我荀府的人,省得乐儿日日来回奔波。谢郎,你莫怕她,她只是虚言恫吓。你速去收拾行囊,随我回府。” “谢哥哥,我……”荀燕乐欲说什么,却被父亲冷厉的眼风唬得吱不出声。 谢无意转向荀玉薇,再次深深一揖,腰弯得极低:“东家,这些时日谢您收容照拂,恩情来世再报。” “傻小子……”荀玉薇神色复杂地凝视他,唇边逸出一丝略微沉重的叹息,“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谢无意直起身,眸光寂然:“我不后悔。”他已无牵挂,前路纵是刀山火海,又有何惧? 荀玉薇见他如此决然,终是闭了闭眼,疲惫地挥挥手:“罢了,去吧。” 待谢无意转身回房收拾,荀玉薇一把抓住兄长衣袖,声音发颤:“哥哥,他是无辜的,什么都不知道!莫要为难他!” 荀燕乐坐在一旁,惶惑道:“爹,您会害他吗?” 荀鉴徽用力抽回衣袖,语气骤冷:“乐儿,从今往后,关于他的事,休要多问一字!”随即,他又对女儿勉强挤出一丝安抚的笑,“他乃故人之子,我自会‘好生照拂’,何来为难?莫要胡思乱想。” 片刻,谢无意携一轻便包袱返回,手中捧一小盒,递向荀玉薇:“东家,这是我所有积蓄,谢您收容之恩。” 荀玉薇侧过身去:“拿走!留着自己傍身!” 荀鉴徽亦淡淡道:“谢郎,这银钱你留着自用便是。你前东家不缺这些。” 谢无意执拗地将盒子塞入荀玉薇掌心:“您若不收,我便散与旁人。” 荀玉薇攥紧那粗糙木盒,深深看了谢无意一眼。眼神似在无奈忧心,又似恨铁不成钢,还有不安愧疚……最终,万般情绪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叹息。 谢无意再度对着荀玉薇郑重作揖,决然转身,随荀家父女步出醉香楼。 寒风裹着萧瑟扑面而来,直钻脖颈,谢无意凝望苍穹,却毫无瑟缩之意。荀家父女登上马车,他在车前驻足,最后望了一眼那熟悉的黑底金字匾额,旋即垂首,弯腰钻入车厢。 荀玉薇独自立在门前石阶上,凝望马车辚辚远去,最终消失在长街拐角。她攥着那只冰冷粗糙的木盒,指甲深深陷入木纹,一声疲惫叹息逸出唇畔,瞬间被风吹散:“七郎,我尽力了,望你九泉之下,多护佑这孩子罢……” 第22章 谢郎 新年甫过,醉香楼再度开张,熟客们却寻不见那道熟悉的风流身影,纷纷向东家荀玉薇探问。荀玉薇慵懒敷衍,道是谢郎已辞工归乡,再不回来,众人皆扼腕叹息。唯有几位常自诩惯看风月的书生,眼中却精光一闪! 不出三月,《谢郎传》横空出世,风靡京师。笔墨写尽孤儿谢瑛的凄惨一生:他本是前朝将门遗孤,襁褓中遭遗弃,纵有倾城之貌,却命比纸薄。十四那年,他拖着病弱之躯入京寻亲,五年来饱尝世情冷暖。唯一的红颜知己香消玉殒后,他终是万念俱灰,在除夕雪夜孤寂而亡。 待这故事搬上戏台,更是唱得满城唏嘘。上至王孙贵胄,下至市井伶人,无不为这“谢瑛”掬一把同情泪,仿佛在这虚幻中,照见了自己的一抹影子。 唯有荀玉薇,对着这出“当红绝唱”,恨得银牙紧咬! 六月初,流月坊重金请了京师头牌戏班驻演《谢郎传》。荀玉薇闲来无事,遂踱去消遣。台上丝竹呜咽,唱词凄婉,将“谢瑛”的悲情演绎得淋漓尽致。荀玉薇端坐雅间,面上波澜不惊,待唱到那凉薄东家“徐月微”当众羞辱暗藏畸恋的谢瑛时,手中纨扇“刺啦”一声被生生扯碎! 岂有此理!这些穷酸书生竟敢编排谢郎死在她醉香楼门口?这不是平白惹一身晦气?更可恨的是,那凉薄势利、间接逼死谢瑛的东家“徐月微”,明晃晃是在影射她!她荀玉薇何曾亏待过谢郎半分?分明是她掏着白花花的银子,养着那病秧子! 而最戳心的,是戏文竟杜撰谢瑛对年长的东家暗藏畸恋,一朝败露惨遭当众羞辱,彻底碾碎了他对“母爱”的最后一丝念想…… 荀玉薇此刻真要郁郁而终了! 难怪近日楼里熟客眼神飘忽,窃窃私语,原是信了这混账话本!那几个捏笔的瘟生,从此休想再踏进她醉香楼一步! 幕涟在一旁偷觑东家铁青的面色,吓得脖颈一缩,连呼吸都放得轻了又轻,几近屏息。 “砰!”荀玉薇霍然起身,带得小几晃了晃。她压抑着满腔熊熊怒火,咬牙切齿道:“你在此候着,我去会会崔金金那厮!” 幕涟声音抖得不成调:“东家……千万……莫动手啊……” “看、心、情!”荀玉薇砸下三字,裹着满身煞气拂袖而去。 —————————————————————————————————— 三楼茶轩门口,廊下护卫们见荀玉薇面罩寒霜疾步而来,个个噤若寒蝉,目光仓惶游移。荀玉薇手刚搭上门框,一阵娇脆甜腻的笑声便从门缝里钻入她耳中。荀玉薇眸色一厉,“哐当”一声将雕花木门狠狠推开! 屋内,崔金金正与一白面琴师谈笑。崔金金年逾五十,体态丰腴,一张脸保养得宜,依稀辨得昔日风采,目光如盯着金锭子般瞧着对面琴师。那琴师气质温润疏朗,眉目澄澈,倒是一副端方君子相。 “哟!稀客呀!”崔金金未语先笑,眼角细纹堆出熟稔风情,“什么风把我们十七娘……咳,把我们荀大东家给刮来了?快坐快坐!” 荀玉薇反手重重阖上门扉,眉峰紧蹙:“崔金金,再提那三个字,仔细你的舌头!” “是是是,口误口误。”崔金金拈着丝帕掩唇,眼波斜斜飞向琴师,“来来,云先生,给您引见引见,这位便是醉香楼的荀东家。荀东家,下面那出《谢郎传》的曲子,大半出自先生之手。先生已应了我,未来两月要在流月坊献艺六场,头一场便是三日后午时,您若得闲,定要来捧个场啊!” 荀玉薇冷眼打量云清霄,眉眼间掠过一丝愕然,却又迟疑几分:“你……” “二位慢叙,告辞。”云清霄无视荀玉薇复杂的目光,优雅施礼。 “先生慢走!”崔金金忙命人相送,待门扉合拢,才懒懒倚回软垫,捏起茶盏啜了一口,“说吧,我的大东家,何事劳您大驾光临,还带着一身子燎原火气?” 荀玉薇搁下心中怪念,几步逼到榻前,冷声道:“《谢郎传》毁我清誉!从今日起,流月坊不许再演。醉香楼每月流水,我分你两成半,权当补偿。” “呵!”崔金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红唇逸出一声轻嗤,“我的好东家,您还当自己是金枝玉叶呢?如今这《谢郎传》就是块金招牌,戏班子靠它赚得盆满钵满!您那两成半流水,塞牙缝都嫌细!再者,”她眼底精光一闪,“白纸黑字的契书还压在廷尉府案头呢,您叫我毁约赶人?传扬出去,我崔金金这张老脸往哪搁?往后还怎么在京城混?” 荀玉薇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崔金金,你莫非忘了?当年,是谁把被打得只剩半口气的崔充华藏在殿里养了数月?是谁撞破了崔婕妤与侍卫的私情,非但没告发,反替他们遮掩打点?又是谁……”她眸子微眯,“在大军杀进皇宫时,拽着崔昭仪从鬼门关逃出生天?!这些,你都忘了?!” 崔金金笑意骤敛,眼底阴霾翻涌,仿佛再度回到那腥风血雨中——兵器入肉的闷响、情郎的惨叫、幼子被摔在地上那声短促的哭嚎……若非那娇俏身影骤然出现,一刀断了贼人头颅,拉着她踏过尸山血海,她早已化为一抔黄土! 荀玉薇气定神闲坐下,给自己斟了一杯茶:“看来没忘,那就好。戏,停了罢。” 崔金金却倏然弯起眸子,市侩精明覆上面颊:“我的好公主,报恩的法子千千万,您怎就盯上我的钱袋子了?我崔金金平生爱财如命,断我财路,不如杀我!再说了,”她支起香腮,倾身探问,“您对这出戏如此喊打喊杀,莫不是真被那戏文戳中了心事?和那谢郎……” “啪!” 荀玉薇手中茶杯悍然倒扣在案,瓷盏应声碎裂,四溅的茶水沾湿了云锦袖口。她微微眯眼,眸光锋利如刀:“崔金金,再敢嚼一句舌根,休怪我不念旧情,掀了你这流月坊的顶!” 崔金金虽被那碎裂声惊得肩头一颤,面上笑容依旧柔媚,只是坐直了身子:“哎哟哟,吓煞人了!我哪敢嚼您的是非!只是,停戏是万万不能,那廷尉府的官司,我这把老骨头可吃不消。要不……”她眼珠一转,“您另给个明路?” 荀玉薇沉默片刻,语气稍缓:“罢了。从今往后,但凡《谢郎传》在你流月坊演一场,你就得给我澄清一场!若再教我听见半句闲言碎语……”她锋利眼神扫过这华丽茶室,“我便叫人砸了你的戏台,拆了你的招牌,教你混不下去!” 崔金金笑容灿烂,拍着胸脯道:“成!包在我身上!保管还您一个清清白白的荀大东家!”见荀玉薇转身便走,她在身后忽问,“那谢郎……究竟去哪了?” 荀玉薇脚步一顿,声音干涩了几分:“……不知。” 崔金金幽幽一叹,像是惋惜一件绝世珍宝:“可惜了……那样一个玉做的人儿,怕是再难寻喽……” 荀玉薇身形凝滞半息,终是沉默开门离去。 —————————————————————————— 转眼到了七月流火,荀家后院蝉鸣刺耳,热气蒸得人骨头发懒。家仆六喜胡乱扒完午饭,照常端起馊食,晃悠悠踱至柴房旁的小屋前,摸出钥匙开锁推门。瞬间,一股浓烈的霉腐臭味扑面而来,呛得他皱了皱眉。 阴暗室内,一个身影蜷缩在角落,如同酸腐恶臭的烂泥。开门的光线骤然刺入,他下意识抬手仰起脸——尘光中,他污垢满面,瘦脱了形,一身褴褛粗布勉强蔽体,手腕脚踝皆被沉重锁链死死扣住,链条深深勒进肿胀溃烂的皮肉里。 待适应了光线,他放下手,目光投向六喜手上饭食,眼底沉沉深不见底。 六喜偏开头,深吸一口户外鲜活空气,才皱着鼻子大步走到他面前蹲下,将一碗掺着砂砾石子的馊饭、两碟边缘发黑流着黄水的烂菜叶子,“哐当”一声搁在积满灰尘的地上,又用自己油腻的袖口使劲擦了擦唯一能看的木箸,没好气地递过去。 青年扫了眼那两碟烂菜叶,声音沙哑:“……肉呢?” “呵!”六喜一屁股坐地上,“醒醒吧!你个下贱胚子,眼下连家主的看门狗都不如!家主心善,赏你一天三顿吊着命,你倒端起架子挑拣上了?有口吃的就偷着乐吧!” 青年默默接过筷子,端起饭碗,将米粒间那些硌牙的小石子一粒粒挑拣出来,又凑近碗沿嗅了嗅,眉头蹙了一下:“饭馊了。荀家要完了?” “胡吣什么!家主慈悲留你贱命,给你饭吃,你不知感恩,竟还敢诅咒荀家?活该被锁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当活鬼!”六喜狠狠啐了一口,“天生的贱骨头!养不熟的白眼狼!” 青年抹了下脸,蹭开一小块稍显雪腻的肌肤。他似是嘲讽般冷笑一声,不再言语,夹起一大筷子烂菜叶,混着那馊饭,面无表情地大口塞进嘴里,仿佛吃的是世间美味。 六喜无聊地打了个哈欠,忽而眼珠一转,问道:“喂,你是姓谢吧?叫啥名儿来着?” 青年腮帮鼓动:“谢无意。” “今年外头火了一部戏,叫啥《谢郎传》的,那戏里主角也姓谢,听说以前也在醉香楼干过!”六喜眯着眼,上下打量这肮脏不堪的囚徒,“那人不会就是你吧?” 谢无意又夹起一筷子菜叶,眼皮都没抬:“你觉得呢?” 六喜眯缝着眼,借着光线仔细端详:他被囚禁了三月有余,曾经俊美的脸庞蒙着厚厚污垢,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原本纤长的手指,如今污黑干瘦,指甲缝里塞满秽物。最骇人的是,他脚踝处被带着倒刺的铁环穿透皮肉,伤口持续溃烂流脓,脓血混着污垢,散发出阵阵令人窒息的恶臭。 这哪是传说中珠玉生辉、倾倒京师的谢郎?分明是从地狱里拖出来的活鬼! 六喜坐直身子,使劲摇头:“不像!绝不像!我有个远房亲戚,专给醉香楼送菜,知道点内情。他说啊,那谢郎身子骨本就弱,去年除夕贪杯多喝了两盅,结果当场就厥过去了,没啦!”他压低了声,“东家怕晦气,也怕坏了生意,才对外谎称他是辞工回乡了。啧啧,我看啊,这说法才最靠谱!” 谢无意继续将馊饭烂菜扒进口中:“嗯,确实靠谱。” 六喜看着他吞咽,忍不住唏嘘:“我记得你刚来那会儿,长得多水灵讨喜,比好些千金小姐都标致。怎的偏要去做贼……”他摇摇头,实在不解,“瞧瞧现在,人不人,鬼不鬼,像滩烂泥瘫在这!你心里头,就没一丝后悔?” 谢无意咽下满口令人作呕的食物,含糊而坚定:“不后悔。” 数月前,谢无意卖身入荀府为奴,数次追问荀鉴徽身世,却屡吃闭门羹。在多次强闯书房后,谢无意渐渐嗅到一丝神秘气息,决意铤而走险。 三月前的深夜,他第三次潜入书房,终于撬开地板下的暗格,却中了迷烟昏倒。再睁眼,他已被铁钩穿骨,锁链加身,荀鉴徽以“惩戒家贼”之名将他囚禁。他本为寻身世而来,非但不急着逃,反而悠哉留下。毕竟,不用劳作便有饭吃,这可是他昔日不敢想的大好事。 况且,他清楚荀鉴徽必有所图,自己暂时性命无虞,因此,身为罪奴,他却对馊饭挑三拣四,倒让送饭的六喜时常恍惚,不知谁才是被伺候的主儿。 撂下空碗,谢无意随手抹了抹嘴边污渍:“难吃。晚饭我要肉,再捎壶酒来。” 六喜收拾碗箸,白眼几乎翻到天灵盖:“做你的春秋大梦去!若非我家姑娘还惦记着你这张脸,你连猪食都吃不上热乎的!” 谢无意舒服地往后一靠,准备闭目养神:“替我谢过你们姑娘。” 沉重的门锁“咔哒”落下,小屋重陷昏暗。 谢无意睁眼呆望虚空,疲惫低喃:“阿雪,黄泉路冷,你可还好?可在……等我?” 话音一落,一束光倏然刺破黑暗,瞬间在他眼前凝聚成一个修长人影,惊得他瞳孔骤缩! 对方相貌俊逸,气质温润如玉,周身萦绕着肉眼可见的淡淡微光。他蹙眉看着谢无意,宛若清泉般温润的嗓音带着明显的不满困惑:“你既身负武艺,为何不早早从这肮脏地儿逃走?” 谢无意怔怔望着他,只觉似曾相识:“……你是谁?” 第23章 身世 神秘男子眉梢微挑,似笑非笑:“你竟忘了救命恩公?” 谢无意目光茫然,在记忆中艰难搜寻:“……眼熟。名字忘了。” “……”男子扶额,无奈一叹,“我乃仙界水仙,子涧,曾先后为你疗伤救命,施法送你入京,你落地便吐得天昏地暗。” 谢无意眼底闪过一丝狡黠:“……哦,是子涧啊!” “你都这般光景了,还有心思玩笑?”子涧挨着他坐下,目光扫过他肩头狰狞的伤口,痛惜摇头,“我时时留意你,你却卖身为奴,任人锁在这暗无天日的脏地儿,铁钩穿骨,吃着馊饭……为何不逃?” 谢无意微微侧过头:“哦?你既时时留意我,却眼睁睁看我受苦?” “……咳,这不重要!”子涧轻咳,眼神飘向别处,“你当真要烂在此地?那姓荀的,半句实话也不会给你。” 谢无意却问:“子涧,仙可否任意干涉人间事?” “不可。”子涧摇头,“若过度干涉,必遭秩序反噬。仙只要不染指弑君灭国、主导战争、强逆生死,些许微末小事,倒是尚可略施援手。” 谢无意瞬间绷直脊背:“那可否替我寻亲生爹娘?” 子涧凝视他,反问:“寻到又如何?你要认亲?还是……”他声音沉下,“了却心愿,好安心赴死?” 谢无意毫无迟疑道:“我只要知了身世,便去寻阿雪。若爹娘爱我,失而复得再丧子,我担不起这罪孽;若本不爱我,相见亦是徒惹厌烦,不如不见。” 子涧听罢,不禁长叹:“你啊,真与那《谢郎传》里的谢瑛如出一辙。他自知是被抛弃后,任爹娘悔断肝肠也绝不原谅,却肯为一相识不过两月的红颜知己殉了情。真不知是至情至性,还是愚不可及?” 谢无意淡淡一笑:“我但求从心而活。你帮不帮?” 子涧凝视他片刻,终是展颜一笑:“也罢。反正你死期将近,我便与你细说。”他身子微微前倾,一字一顿,“你生身父母,乃大昭帝后。你是皇后唯一骨血——当朝大皇子,萧青寒。” 谢无意霎时怔住,脱口而出:“你诓我?!” 子涧却笑盈盈道:“你死期将至,诓你有何益处?” 谢无意强抑激动:“我为何与他们分离?又为何被养父收养?为何养父绝口不提我娘?为何荀鉴徽这般敌视我?” 子涧将目光投向虚空:“一切,要从你娘缇孟说起。她乃世人敬仰的神医,当年游历大晟京城,先后结识了十三皇子荀鉴徽、十七公主荀玉薇,以及谢将军幺子——谢涣之。” “东家是公主?!”谢无意愕然,“就她那样?” 子涧轻笑:“公主未必都端庄,你娘性情更奇。她曾因路见不平打残谢涣之,又亲手治好他,谢涣之自此痴缠比武,渐生情愫,可你娘心系之人,唯你爹萧秋明。” “我爹……” “你爹与荀家兄妹是表亲,与谢涣之不合。十六岁时,他为反暴政入京,欲设局招揽谢家,却屡遭缇孟阻挠。萧秋明惜才,忍耐杀意向她坦诚抱负,许诺保谢涣之及荀家兄妹性命。缇孟深受打动,决意助他推翻大晟。 “他们患难生情,结为夫妻。缇孟有孕后归乡待产,萧秋明攻破皇城那日,你呱呱坠地。”子涧声音转沉,“谢涣之与荀鉴徽突袭府邸,欲害你们母子。缇孟弥留之际,恳求谢涣之护你周全。谢涣之爱她入骨,又恨萧秋明害死父兄,欲令你爹饱尝家破人亡之痛,遂与荀鉴徽决裂,带你远遁桃源村。他为你取名‘无意’,只愿你永离权谋是非,自在终老。” 谢无意沉默良久,声音微沙:“我娘并非养父所杀,是不是?” “是,缇孟是寿终正寝。”子涧见他眸中悲恸稍缓,继续道,“你爹登基十几载,后位空悬,年年忌日,罢朝禁娱,独坐皇后旧殿,一坐便是整日。他从未放弃寻你,那座无主的皇子府,便是为你而建。而荀鉴徽恨你爹娘谋反,才将你困在此处,百般折磨。” 谢无意默然许久,疲惫污浊的脸上透出释然:“原来如此。我未被双亲抛弃,养父未害我亲娘,他们皆以真心待我……子涧,多谢。” 子涧凝视他眼底那片平静,神色复杂:“你真不去见你爹一面?十九年来他日夜思念你,固执相信你尚在人世。” 谢无意淡淡一笑:“相认又如何?待我回那金笼,再因势单力薄被害?民间早已传遍我死讯,何必再去受那苦?二皇子贤能精干,母族卢氏显赫,爹虽器重他,可他年十六都未被立储。”他眼底一片清明,“你道,又是为何?” 子涧默然片刻,终是颔首:“看来你心意已决,好罢,你安心上路。” 谢无意缓缓直起身,对着子涧深深伏首:“子涧,谢了。” “朋友一场,无需行此大礼。”子涧扶起他,笑容纯良,“想怎么上路?白绫?毒酒?还是我亲自动刀?我刀工不错,保你无痛。” “……你似乎很盼我死?” 子涧唇角勾起一抹了然:“因为我知道你不会死。你死了,教元雪心怎么办?” “你……你说什么?!”谢无意僵住片刻,下一瞬,他枯瘦的手指如铁钳般死死攥紧子涧手臂,嗓音抖得几乎变调,“阿雪……阿雪没死?!她……她真的……还活着?!!” 子涧坦然点头:“是,她还活着。”他望着谢无意狂喜到近乎扭曲的脸,眼中满是疼惜,“我本想待时机成熟再告知你,谁知,你竟将自己糟践至此。再瞒下去,我怕你真成了一具枯骨。” “阿雪还活着……她还活着……”谢无意失神呢喃,松手瘫坐在地,滚烫的泪水在布满污垢的脸上冲刷出两道狼狈痕迹,“阿雪……我想你……好想……好想好想……” 旋即,他又扑上来抓住子涧衣襟,仰面涕泪交加地哀求:“求你!带我出去!我要见阿雪!她在哪?过得好吗?这一年多她怎么过的?!求你告诉我!!” 子涧用力握住他颤抖的手,定定看着他:“你先冷静,听我慢慢说!我只问你,你当真爱她?无论她变成何样,哪怕面目全非,也要回到她身边?” 谢无意斩钉截铁道:“我可以为她舍弃性命!无论她变成何样,永远都是我的阿雪!” “好!”子涧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她未被野兽所吃,而是被一厉害妖物掳走。纵使千难万险,九死一生,你也要救她?” “当然!”谢无意眼底燃起无限生机,“你快说,究竟是何妖怪?把阿雪掳往何处去了?” 子涧正欲开口—— “谢哥哥?”门外忽地传来荀燕乐疑惑的声音,“你在和谁说话?” 紧接着,锁钥转动声清脆响起! 子涧眉头一蹙,深深看了谢无意一眼,身影瞬间化作一道微光,消散无踪。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刺目光线涌入昏暗。谢无意下意识抬手遮挡,声音竭力保持平稳:“……没谁。我一人待久了,闷得慌,自言自语罢了。” 荀燕乐捻着帕子捂住唇鼻,小心翼翼走进霉味熏天的囚室,在谢无意面前蹲下,见他形容枯槁,眼圈倏地红了:“你被关在这里这么久,定是病了……”她哽咽道,“都怪我不好,我没能护好你……” 谢无意放下手,见她泪光盈盈,不禁放柔了声音:“不,一切皆是我咎由自取。若非你暗中偷送吃食清水,悄悄帮我处理伤口,我早成一具腐尸了。多谢你。” 荀燕乐眼泪滚滚落下,愈发愧疚:“你并未偷走家中财物,所受惩罚够多了!可我求了爹许多次,他都不肯放了你……”她含泪望着他,鹿眸满是迷茫无助,“谢哥哥,我该怎么办才好?” 谢无意沉默一瞬,忽的压低声音,试探道:“我可自己设法逃出去。荀姑娘,你可愿帮我一把?” “好!”荀燕乐毫不犹豫,急急颔首,“只要能帮你,我什么都愿做!” 谢无意眼底迸出希冀:“你听我说!我懂些粗浅功夫,只需你偷来钥匙,解开这锁链,我自有办法脱身!” “偷……偷钥匙?”荀燕乐脸上急切瞬间凝固,下意识绞紧裙角,声音发颤,“要我偷爹的东西啊……” “你不愿么?” “不!不是不愿!”荀燕乐连忙摇头,随即又抬起水雾朦胧的眸子,眼底盛满了迷茫不安,小心翼翼问道,“我只问你,若我助你逃了,此生此世,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谢无意顿时语塞。 依他原本打算,一旦脱困,立即去追寻元雪心,从此与这京城的一切再无半分牵扯。可面对这双纯净乞求的眸子,那句冷酷的“永别”竟如鲠在喉。 荀燕乐见他沉默,眼中恐慌更甚,颤着声执拗追问:“你说啊!你告诉我,到底还会不会回来看我?哪怕……哪怕就一次?” 他脑海中闪过元雪心纯真的笑靥,不忍再欺骗,坦诚道:“荀姑娘,我不会再回来。抱歉。” 荀燕乐黯然垂眸,却遮不住眼角溢出的哀伤,声音低得像耳语:“那……我不能让你走。” 他叹息一声:“荀姑娘,我不过一介卑贱窃贼,满身污秽。你何必对我如此执着?” 她抬起泪眸,委屈道:“因为我喜欢你。” “喜欢?”他轻轻一笑,“你喜欢的是‘我’这个人,还是这张脸?若我生来便丑陋不堪,你还会主动接近我吗?” 荀燕乐垂首沉默,手指缓缓抠着地上灰尘。许久,她才微微摇头,低声嘟囔:“我不喜丑的……” “是啊,你瞧上的,不过是一副好皮囊,这种‘喜欢’,虽干净纯粹,却并非‘爱’,”谢无意眼中了然更深,并无责备,依然温声道,“待你年岁渐长,将来遇上真正令你心动、甘愿付出一切之人,便知何为真正的‘爱’。” 荀燕乐攥紧裙角,再度沉默良久,小小肩膀微微颤抖。最终,她抬起眸子,眼中泪光未干,语气如孩子般执拗:“抱歉,我暂时想不通,不能放你走。你走了,我便永远……永远都见不到你了……抱歉!” 说罢,她起身欲仓皇逃离。 “荀姑娘,”谢无意唤住她,声音依旧温和如春,“谢谢你数月来的照拂,点滴之恩,我铭记于心。愿你早日觅得良缘佳偶,一生顺遂安康。” 她身形一顿,泪水再度夺眶而出,浸湿了嗓音:“爹教我要坦荡做人,因此,我不能偷……今后,我会继续照顾你,替你求情……你……你好自珍重……过几日,我再来看你……” 话音未落,她已像只受惊的小鹿,跌跌撞撞快步冲出门去,反手重重关上了门,似害怕他会随时逃走。 听着门外脚步声渐行渐远,谢无意靠回墙壁,叹道:“真是没想到,心机深沉的荀鉴徽,竟能养出如此单纯的女儿。” 话音刚落,子涧凭空现身,戏谑道:“怎么?动心啦?” 谢无意果断摇头:“只是有些唏嘘罢了。子涧,前朝荀氏子弟,如今可还安在?” 子涧重新在谢无意身边随意坐下:“那对暴君父子屠戮宗室殆尽,刚烈者大多自尽殉国。新朝初立时,荀氏血脉不过寥寥十余人,皆受你爹优待。男子授虚职闲官,女子择臣子婚配,其中两位公主被纳入后宫,至今无子。” 谢无意若有所思:“看来,我爹对荀家人提防甚深。若荀鉴徽此次回京,真存了不臣之心,妄图谋逆,那些被‘优待’的荀家子弟会不会助他?” “绝无可能。”子涧断然道,“前朝覆灭乃天命所归,民心所向。新君在位十几载,励精图治,江山早已稳固。荀家人甫离阴影,正安享富贵太平,谁肯再去干那诛灭九族的勾当?而荀鉴徽回京,不过是人老思乡,图个落叶归根罢了。” “原来如此……”谢无意神色松缓下来,眉间忧虑亦烟消云散,“那便好。” 子涧挑眉看他:“你怎突然问起这事?” 谢无意笑道:“荀姑娘有恩于我,我恐她日后遭生父连累。荀鉴徽既无谋逆之心,荀家日后当可无虞,我也能安心离去了。” “你啊,还是这般怜香惜玉。”子涧了然一笑,扶着谢无意起身,并指如剑点断锁链,“此地污浊,不宜久留。我们走罢。” 紧接着,他们的身影瞬间消失,地上空余断裂的锁链。 第24章 前尘 书房门外,荀燕乐在廊下踱来踱去,指尖将丝帕绞了又松,松了又绞,小脸上尽是挣扎。 偷?还是不偷? 不偷,他怕是熬不过去;偷了,爹必震怒,她余生亦会背负“窃贼”之名,再难抬头做人…… “乐儿。” 身后陡然响起声音,荀燕乐脊背一僵,慌忙转身,撞进父亲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心虚垂首:“爹……” 荀鉴徽目光扫过她不安的小脸,声音沉了几分:“又来替他求情?” 荀燕乐低低“嗯”了一声,指尖蜷得更紧。 “进来。”荀鉴徽不再多言,径直入内坐下,目光沉沉地看着女儿挪到跟前,“坐下说话。” 荀燕乐依言入座,抬起眸子恳求道:“爹,求您了,放了他罢,他受的苦足够了……” “足够?”荀鉴徽嘴角牵起一抹讥诮,“乐儿,爹留他性命,已是顾念旧情!若依前朝旧律,他合该被……” 荀燕乐急声道:“爹,前朝早亡了!如今是大昭天下,我们只是寻常商贾,您何必还揪着那些旧事不放?他纵使干了偷窃的勾当,也得交官府惩办,而非动用私刑泄愤!” “乐儿,”荀鉴徽目光幽幽投向虚空,低沉声透着丝丝苍凉,“大晟再不堪,也曾是你我的根。” “才不是我的根!”少女眼中涌起厌恶,“前朝暴君荒淫无度,致使民不聊生!我能文善武,若生逢当时,定当效法云皇后,仗剑追随明主!” 荀鉴徽唇间微动,却望着女儿不谙世事的脸颊欲言又止,语气缓了缓:“罢了,等你再大些,或能明白爹的心。”他敛了神色,语气转冷,“乐儿,莫再为那窃贼求情。他空生了一副好皮囊,内里卑劣不堪,不值你动半分心思!” 荀燕乐沉默良久,忽而抬眸,目光紧紧锁住荀鉴徽:“爹,您是否从一开始,便在针对他?”她顿了顿,声音发紧,“初见时,您眼中便有异色,女儿只当多心。可这些时日,您待他分明有恨意。莫非……是因他生父?” 荀鉴徽垂眸,随手拿起案上书卷翻阅,语气淡漠:“不该你问的事,少打听。若无旁事,便出去罢,写写文章、练练武……” “爹!”荀燕乐“腾”地站起,眸子逐渐泛起水雾,“您总是这样!拿我当孩子,什么都不肯说!我……我问姑姑去!”说罢,她扭头便往外冲。 “申时三刻,”荀鉴徽低沉声追至门边,“逾时不归,禁足十日。” 门外只传来一声带着泣音的冷哼,脚步声疾疾远去。 “这孩子,愈发叛逆了……”荀鉴徽摇头低咳,眸底疲惫尽显,“你姑姑若肯说,又何至有今日?” ——————————————————————————————————— 马车内,荀燕乐蔫蔫地靠着车壁。侍女漱蓉见她小脸愁云惨淡,心疼又气恼:“我的好姑娘,您这又是何苦?都怨那没脸皮的小贼,生得一副祸水相,专干些下作勾当,连累您跟着担惊受怕,挨老爷训斥!依我说,就该早早撵出去,省得祸害人!” “好姐姐,不全为他,”荀燕乐抚上漱蓉手背,眼底倦怠更深,“我是怨爹总瞒我,拿我当无知小儿哄骗。我都十四了,能为他分忧了,可他半个字也不肯信我……”她攥紧帕子,“况且,爹待他太过反常。越折磨那人,我越觉得,那人或许真有天大苦衷,才铤而走险……” 漱蓉轻叹,握住她冰凉的手:“姑娘,老爷不说,自有他的道理。您是荀家未来当家的,老爷是怕那些陈年旧事污了您的心,扰了您的路。至于那人……她顿了顿,语重心长道,“他皮相再好,终究是个祸根。您是金尊玉贵的荀家小姐,前程锦绣,何愁觅不得良配?” 说罢,她眼珠一溜,忽又笑道:“哎,我倒想起一人!姑娘,您觉着那卢公子如何?他出身书香门第,相貌气度都是一等一的,年纪也与您相仿……”她面上欢喜之色刚起,却又横生一股忧思,“只是,卢公子瞧着孤傲,心思甚深,相识这些日子,连个大名都不曾知晓,将来未必肯入赘荀家……” 荀燕乐脑海中掠过那张清贵面容,只淡淡一笑:“你莫要乱点鸳鸯谱,我与荡清只是朋友罢了。以后你若再当他面胡吣,我可不依你!” 漱蓉无奈:“姑娘,我是怕您钻了牛角尖啊……” 荀燕乐将头轻轻靠在漱蓉肩上,闷声道:“姐姐放心,我心中有数。至于他……”想起囚室里的对话,她鹿眸微黯,语调低了几分,“待我想明白了……或许……” 她渐不吱声,眼底只余一片迷惘。 半晌,马车在醉香楼前停稳。主仆二人甫一下车,便被毒辣的日头刺得睁不开眼。得知荀玉薇去了流月坊,她们只得顶着灼人的日头,再次登上马车。待到了流月坊门口,几道黏腻目光肆无忌惮地扫向她们。荀燕乐黛眉紧蹙,目光冷冷斜睨过去,腰间短剑穗子随之一晃,慑得那几人心头一凛。 漱蓉柳眉倒竖,叉腰便骂:“腌臜东西!再看剜了你们的眼!滚!” 被她泼辣气势一冲,混混们缩了脖子,灰溜溜往边上散去。 “哼!什么玩意儿!”漱蓉冲着他们背影啐了一口,忙护着荀燕乐快步踏入门内。 “堂倌,荀东家可在?” “在的在的!姑娘这边请!” 行经戏台,喧嚣丝竹中,一缕清越空灵的琴音如幽谷冰泉泠泠泻入耳畔。荀燕乐不由得脚步微顿,循声望去,但见戏台角落,一素白广袖的男子正低眉抚琴,姿态清雅出尘。 她问道:“堂倌,那位便是享誉京城的云先生?” “正是正是!这位云先生琴技一绝,连王公贵胄亦难得一请。他向来行踪飘忽,留京期间必居东灵阁。这回,东家往东灵阁跑了数趟,费了好大功夫才请来他。”堂倌环顾一番,压低声音,“都私下传呢,说他似乎与皇后娘娘沾着亲!” 荀燕乐凝望那抹素白身影,鹿眸闪过一丝困惑,歪头喃喃:“怪事……我怎觉得……像是见过他?” 遥远朦胧的记忆里,似乎曾真切出现过这个身影。 漱蓉讶然:“姑娘何时见过?” 荀燕乐蹙眉细思,却忆不起半点痕迹,只得摇头:“许是记岔了。走罢。” 台上,云清霄抚琴的指尖未停,目光却似不经意地掠过荀燕乐离去的背影,唇角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弧度。 ————————————————— 云清霄抚罢数曲,背琴回到东灵阁。见天色尚早,他又在阁内徐徐抚琴许久,直至晚霞初染窗棂。 待琴音暂歇,程鸣瑟翻着账本快步掀帘进来,满面喜色地恭敬道:“先生辛苦!晚膳想用些什么?我这就吩咐下去。” “不必。”云清霄抱琴起身,声音里带了点倦意,“今日乏了,想早些歇息。” 程鸣瑟关切道:“可是身子不爽?我这就差人去请……” “不必。我自在歇息便好,莫教旁人打搅。” “那我派人送些清粥小菜、瓜果点心?” “不必。”云清霄行至梯口,脚步微顿,“今日,蓝氏可来过?” “来过,在雅间坐了一上午才走。”程鸣瑟皱眉咕哝,“自打您回京,这位蓝老夫人日日来寻您,风雨无阻。楼里赶也不是,留也不是,实在棘手!” 云清霄浅浅一笑:“那蓝氏屡屡来叨扰,幸得东家替我周旋挡了麻烦。多谢。” “分内之事,先生言重了。”程鸣瑟顿了顿,压低声音谨慎问道,“只是,那蓝老夫人瞧着眼神清明,不似糊涂人,总是口口声声说您是……” “东家,”云清霄声音冷了几分,“你瞧我年纪对得上么?” 程鸣瑟愣了愣,随即讪笑:“是我又胡乱揣测了。定是那老夫人思亲心切,老眼昏花认错了人!先生莫怪,莫怪!” 回到卧房,程鸣瑟立在门外道了句“您好好歇息”,便轻轻合上门离去。 云清霄放下琴,转身迈向窗边,身子化作一道流光,掠过重重屋脊檐角,悄无声息落在一处寂静院落的老树下,隐了身望向前方那抹孤影。 暮霭沉沉,霞光将园中独坐的身影拉得细长。蓝宝靖坐在石凳上,对着天边那抹残红怔怔出神。她花白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身着金线暗纹的软缎华服,佩戴的金银玉饰虽不多,却件件精巧贵重。然而,她面上沟壑密集深刻,嵌满了经年累月的凄怆悔恨,纵是日日享受锦衣玉食,亦掩不住那份苦楚。 “唉……”又一声轻叹,散在风里。 侍女悄步上前,低声道:“老夫人,家主传话,今日留值,戌时方能归家,请您先用晚膳。” 蓝宝靖浑浊的眼珠动了动,声音低哑:“……晓得了。”她扶着侍女的手,颤巍巍起身,“晚膳撤了罢,我没胃口。待言儿回来,叫他不必来问安了,好生歇着去。” “老夫人,您多少用些……” “黄土埋到脖颈的人,少吃一顿不妨事。”蓝宝靖脚步蹒跚地往园口挪,佝偻身躯被斜阳拖得尤为孤寂,“倒是言儿,他忙于政务,近来清减了些,你们素日里,务必多盯着他用些汤水。” “是。” 云清霄隐在树影深处,沉沉目光紧紧随着那抹伶仃的佝偻背影,直至消失在回廊尽头。 —————————————————————————————————————— 卧房内烛火摇曳,蓝宝靖屏退侍女,独自躺在床榻上,苍老的眸子凝望虚空,一声声哀叹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报应,皆是报应……当年若不犯糊涂,何至于此……”清泪滑落皱纹,她呢喃呼唤,“阿泰……阿遥……音儿……月儿……阿清……娘想你们……娘……对不住你们啊……” 忽地,床边光华一闪,竟有一身影凭空出现。蓝宝靖那浑浊双眼骤然睁大,挣扎着撑起半边身子,定睛看去,两行浊泪瞬间哗哗淌落:“阿清?是……是你回来了?” 云清霄立在床边,漠然的眸底微微泛起波澜,既有怜悯不忍,亦有隐隐恨意。见她伸手过来,他微微避过身子,令那只布满皱纹的手抓了个空。 蓝宝靖的手僵在半空,眼中光华骤然熄灭,颓然跌回枕上,目光却死死锁住他,绝望低喃:“是梦……又是梦……阿清……别躲着娘了……娘真的……悔过了……” 望着这张浸满悔恨的苍老面孔,云清霄眼底寒冰裂出丝丝痛楚,声音平静得近乎残忍:“我要你带着此生悔恨,埋入黄土。” 蓝宝靖浑身一僵,眼底的凄楚化作泪河,淌落枕巾:“你……你还是不肯……” 云清霄阖眸掩去眼底悲凉,将指尖流光弹入蓝宝靖眉心。她紧绷的身子倏然松软,低低唤了声模糊的“阿清……”,便沉沉睡去。 一片凄清沉寂中,云清霄缓缓睁眼,在床沿坐下,面色悲伤地凝望她,颤抖的指腹极其轻微地为她拭去眼角泪水。 “蓝宝靖,”他低声自语,似诅咒,又似叹息,“这是你应得的。” 良久,直至窗外最后一点天光被浓稠夜色吞没,他才缓缓起身,身形瞬间消失无踪。床榻上,一滴清泪悄然从老妇紧闭的眼角滑落。 “阿清……” 第25章 夜遁 星夜笼罩信天,原本寂静的荀家,却被一阵慌乱打破。 后院囚室外,碎裂瓷片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六喜颤颤巍巍地指着空荡荡的屋内,膝盖软得直不起来,声音挤变了调:“家、家主!锁……锁好好的……人、人不见了!” 荀鉴徽面色阴沉地盯着门口那纹丝未动的锁链,指尖拂过冰凉锁扣,陡然攥紧,眼底阴鸷翻涌:“传话下去,那小贼已畏罪自尽,尸首连夜处置干净。从今往后,府中谁敢再提此人半字,家法处置!” 六喜瘫软在地,只剩点头的力气:“是……是……” 荀鉴徽拂袖转身,疾步走向书房,却在廊下被匆匆赶来的荀燕乐拦下:“爹!” “乐儿,”他强压下心中翻腾的怒火,脸上堆起一丝生硬的温和,“夜深露重,何事这般惊慌?” 荀燕乐小脸惨白:“他们说……他……” “乐儿!”荀鉴徽打断她,手搭上女儿肩头,微微收紧,“那小贼已自裁谢罪,爹念在故人情分,命人悄悄送他归乡安葬。怕你难过,才没告知你。” 荀燕乐怔怔望着父亲眼底极力掩饰的焦躁与疲惫,眼底雾气弥漫:“他白日里不还好好的?怎就……死了?” 荀鉴徽微微牵起唇角,眸光比身后凉月更寒:“他终究还是个要脸皮的,以命抵了过错,也算有些良知。往后,忘了这个人罢,权当他从未出现过。” 荀燕乐凝望着父亲眸底的紧绷之色,倏然洞悉几分,一股空落悄然盘踞心头。她垂下眼睫,声音低低的:“……女儿知道了。爹也早些安歇。”她福了福身,转身离去,背影融在月色里,透着说不出的惘然。 目送女儿走远,荀鉴徽脸上的温和瞬间瓦解。他冲进书房,“哐当”一声闩死门,压抑许久的惊怒恐慌顷刻爆发,将案几上的笔砚书卷狂暴扫落在地! “孽障!”他双目赤红地低吼着,胸膛剧烈起伏,指节捏得咯咯作响,“你究竟是人是鬼?!竟能金蝉脱壳?!早知今日,当初就该……哼!” 烛光在月光中寂寂跳动,透出一股彻骨寒意。 —————————————————————————————————————————— 而此刻,那搅得荀府难安的“孽障”,正安然端坐于信天城一隅的旅店里。 “子涧,我还是难以放心!” 泠泠月光浅浅照入旅店客房,映得烛光鲜艳透亮。桌案旁,谢无意已洗净污秽换了新衣,浑身伤口亦被治愈,然眉间却愁云不散:“你说雪女只因寂寞,才带走阿雪陪伴她。可,那雪女终究是七千多年的大妖,恶名远播,阿雪落她手里,无异于羊入虎口!万一……万一雪女哪天生了脾气……” 他一想到元雪心饱受摧残的模样,真想死了干净! 子涧将一杯凉茶轻轻推至他手边:“雪域苦寒,不适宜生存,便是雪系生灵亦多畏避三分。你可知那雪女为何甘愿独守雪域数千载?” 谢无意捏紧杯子,烦躁摇头:“妖怪习性,我哪里猜得透?我只知传说里,她嚣张跋扈,坏事做尽,为了提升妖力而吸食凡人魂魄,滥杀无辜,最终被仙王领兵剿灭。” “皆是谬传。”子涧轻轻一笑,眸底掠过一丝复杂,“其实,雪女修为深厚,并非依仗凡人魂魄,只因她生来便与众不同。她是除凡人外,唯一拥有心脏与魂魄的妖怪,可从人类腹中转世,履世皆能恢复前世记忆与修为,因而她的年岁,是以修为来计的。” “唯一?”谢无意愕然抬眼,不可置信地上下打量子涧,“莫非,你无心脏与魂魄?” “没有,”子涧坦然承认,“我们这些非人的生灵,体内只有元神。毕生所求,不过两样——修为与永生。心脏可助我们大幅提升修为,魂魄可令我们以转世的方式延续寿命。凡人总是仰望神仙,殊不知神仙亦在暗暗嫉恨他们。” 谢无意仍是不解:“可我们人类纵有心脏,拥有修炼根骨者却万中无一。至于魂魄,我们转世后便忘了前尘,哪及得上你们那漫长寿命?” “或许,这便是天道制衡?”子涧语气沉凝,“可对雪女而言,这心魂却是滔天祸根!自她降世起,神、仙、魔、鬼无不觊觎这亘古之谜,对她展开了疯狂至极的千载追杀——饮血、剜心、食肉……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却终究无果。雪女被迫一次次转世,在炼狱般的世间挣扎求生,天地虽大,竟无一处能容她安宁片刻!” “无耻!”谢无意倒吸一口冷气,杯中茶水泼出大半,“世上竟有这等污秽之事?!她纵是妖,也是女子!他们怎能毫无廉耻?” “正因是女子,”子涧声音低回,带着无尽悲凉,“才更令某些上位者肆无忌惮。那段千年血史,最终被四界视为耻辱,录入史册以示忏悔告诫。从此,四界王族皆对雪女礼敬三分,只要她不生祸端,便相安无事。然……” 子涧看向跳跃的烛火,眸底浮现怜惜:“那千载炼狱,早已将她骨血里的暖意与信任焚尽。她变得孤僻冷漠,每次忆起前尘往事,便逃也似地遁入雪域,再不踏足尘世。” 烛光在谢无意眼中摇曳,映出一片茫然痛楚,眼前仿佛出现那无边雪域中的孤寂身影。七千载来,唯与彻骨寒冰为伴……那该是何等绝望寂寥? 他忽的想起在双亲葬礼上哭至昏厥的元雪心,胸口又是一阵锐痛:雪女承受了千百倍的苦难,又是如何熬过来的? 一种酸涩悄然盘踞胸口,他下意识问道:“六界这般辽阔,七千多载里,难道竟无一个生灵给予她半分暖意?她爹娘呢?莫非已不在了?” 子涧苦笑更浓:“她生父乃人类除妖师,她生母非但杀了丈夫,更将她抛弃两千年。比起那千年杀戮,生母弑父、骨肉相弃,更令她万分绝望。那雪域寒冰于她而言,倒成了天地间的唯一‘庇护’。” 谢无意垂眸望着杯中晃动的残茶,指尖缓缓收紧,几要捏裂杯璧:“世间传她穷凶极恶,纵然是真,以她这般遭遇,亦……情有可原。” 子涧深深看了他一眼:“可她除了与仙族有宿怨,并未报复另外三界,更未听闻她残害无辜生灵。” “为何?”谢无意紧紧追问,“这血海深仇,她能忍?” “许是因她那心魂,令她被漫长岁月碾磨后,终是麻痹了恨意,骨子里唯余对世间的倦怠厌弃。”子涧哀叹一声,“不过,纵使如此,她心底深处,大约还是渴望着一点温情的。我想,那日她现身人间,定是难耐孤寂,思念凡尘烟火,见元雪心乖巧可人又无依无靠,遂才动了心念,将她带回雪域。” 谢无意声音微颤:“所以,她当真善待着阿雪?” “是。”子涧直视谢无意,目光笃定,“我亲眼所见,元雪心被她悉心呵护,安然无恙。” 谢无意紧绷的肩背终泄了一丝力,但忧虑未消:“可……阿雪终究是凡胎,雪域那般酷寒……” “你莫要担心,”子涧温声安抚,“雪女修为高绝,护住一个凡人不受寒气侵扰,不过是轻而易举。今夜你且安心歇息,养足精神。明日,我定带你进入雪域,接回你心上人!” “好!”想到即将见到元雪心,谢无意眼中重新燃起亮光,起身走向床榻,“明日,我定要接阿雪回家!” ——————————————————————————————————————— 信天另一处,东灵阁最后一盏灯火将熄,程鸣瑟忽闻房门外传来轻叩声:“东家,是我。” “云先生?”程鸣瑟连忙开门,正欲张口,却瞥见云清霄背后的琴,陡然一惊,“您莫非要出门?” 云清霄立于门外,微微一笑:“叨扰了,可容我入内一叙?” “自然,自然!”程鸣瑟赶忙侧身迎他进屋,在案几边坐下,心头惴惴不安,“云先生,您这是欲往何处去?” 昏暗中,云清霄的轮廓显得有些模糊,唯有一双眸子清亮如昔:“东家,五年相交,承蒙照拂。多谢。” “您折煞我了!”程鸣瑟连连摆手,“是您琴艺通神,能驻留东灵阁,是我几世修来的福分!我、我一直盼着能拜您为师…” “东家,”云清霄温和打断,“你爱乐成痴,此心可嘉。然天分有限,对琴箫笙笛诸般乐器皆不大通,纵然五载来勤修苦练,亦无多大进境……” 程鸣瑟不禁懊丧垂首。 “而乐道浩瀚,又岂止于弹拨吹奏?你精研乐理,涉猎广博,这份专注热忱,远胜许多技艺娴熟却心不在焉者。”云清霄自袖中取出一本薄册置于案上,“此乃我平生所谱曲集,有的已成调,有的尚是残篇。我将它们托付于你,或许你能令它们焕发新生。假以时日,你的成就,未必在我之下。” 程鸣瑟颤抖着捧起曲谱,如获至宝,眼眶发热:“先生……您、您这是……终于愿收我……” “我是来辞行的。”云清霄声音平静无波,“明日流乐坊一曲终了,我便离开信天,往后天涯路远,后会无期。” “什么?!”程鸣瑟失声惊呼,手中曲谱“啪”地滑落案上。他猛地用力抓住云清霄手臂,颤抖声略含哭腔,“先生要去何方?为何不再回来?可是我招待不周,或是学艺怠慢?您说,我改!您要去游历,东灵阁永远为您留着位置,何至于永别?” “抱歉,东家。”云清霄轻轻拂开他手,缓缓起身,苦涩道,“东家向来待我极好,这五载,能得遇东家这般知音,是我之幸。只是,倦鸟终须归林,我累了,想寻一处清净地界,了此余生。东家……不必相送。” 眼看那抹白影又移向窗口,程鸣瑟忽的起身大步拦他去路,“扑通”一声撩袍跪倒在地,将五年来的仰慕尽数叩在地面:“先生!求您收我为徒!一日……哪怕只一日!求您成全我此生夙愿罢!” 云清霄停在窗边,身影在月色中凝滞片刻,终是无奈轻叹:“东家,到了明日,你我便会永别……” “请收我为徒!” 云清霄沉默良久,长叹一声:“罢了。起身吧,徒儿。” 程鸣瑟猛地抬头,狂喜的泪水倏然滚落,再次郑重叩首:“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 “好,好……”云清霄上前,虚扶他起身,深深凝望着眼前年轻的面庞,仿佛要将他模样铭记一生,“好徒儿,今后好好守着你的楼,守着你的乐,愿你前路……平坦顺遂……珍重……” 话音未落,那抹白影已如轻烟般掠出窗外,融入无边夜色。 程鸣瑟立在清冷月光里,脸上泪痕未干,对着空茫夜色喃喃低语:“师父……珍重!” 第26章 至亲 翌日,子涧与谢无意雇了辆马车驶至流月坊。伴着阵阵丝竹管弦声,他们步入清凉的楼内,挑了戏台下一处垂帘雅座坐下。 台上正咿咿呀呀唱着《谢郎传》,演到“谢瑛”缠绵病榻,哀诉身世飘零。子涧拈起一颗蜜渍梅子,朝台上那敷粉的伶人努努嘴:“瞧瞧,那眉眼可有两分像你?” 谢无意凝目望去,那伶人唱得凄切,他却只觉得滑稽,蹙了蹙眉:“皮相或有几分相像,命数却天差地别。这编戏的倒会编排,平白给我添了许多凄风苦雨。” 子涧咽下梅子,酸得眯了眯眼:“虽说是编排,倒也有几分意思。仙界只有单调舞乐,学不来这唱念做打,少了许多烟火气。” 言语间,台上那“谢瑛”忽地眼波一转,对着“东家”流露出脉脉情意。谢无意一口蜜酒呛在喉间,差点喷出来!他捂着唇艰难咽下,将杯盏重重搁在案上:“待我知晓是哪个编排的,定要废他一只胳膊不可!” 这番动静引得周遭目光聚拢,响起窃窃私语。一位锦衣客人按捺不住,端了酒盏近前,迟疑着开口:“这位小兄弟,敢问……” 谢无意执杯起身,脸上已换上明朗笑容:“是我。” 客人眼中疑虑顿消,惊喜不已:“谢郎,真是你!坊间都说你……回来便好,回来便好啊!”他激动坐下,对谢无意连连举杯。其余熟客亦纷纷上前寒暄,几巡酒过,方才各自回座。 子涧支着下巴看他,眼里满是促狭:“你这般招人惦记,不留下来,当真可惜了。” 谢无意目光落回台上那黯然神伤的“谢瑛”,淡淡道:“京城虽繁华,到底不是我的归处。我只想回到阿雪身边,守着她,再不分开。” 戏曲谢幕,乐工舞姬上台献艺。谢无意压低声音:“哪位是云先生?” 子涧正慢条斯理地剥着松子,随手朝乐工席间一点:“喏,中间抚琴,瞧着最不起眼那个便是。” 谢无意顺着他指尖望去,但见一白衣琴师端坐琴案后,面容清雅,骨节分明的手指恣意撩拨琴弦。那琴师似有所感,倏然抬眸望来,狭长眼中漾开一丝笑意。 刹那间,谢无意只觉脑内嗡鸣,随即眼眶发热发酸,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弥漫喉间,不禁低喃:“我认得他。” “啊?”子涧剥壳的动作一顿,侧过头看他,眼神有些微妙。 谢无意怔怔与那琴师对视,对方眼底翻涌的情绪似曾相识,令他有些惊慌哽咽。他缓缓道:“四岁那年,养父病重,我冒雪外出寻医。是他,他抱着阿雪出现在我面前。他医好养父,却将阿雪托付给我们,随后凭空消失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竟一点没变老?” 子涧扬眉:“这般肯定是他?” 谢无意神色复杂地盯着云清霄:“不会错,一定是他。子涧,他究竟是何人?” 子涧亦望向云清霄:“我与他相识二十载,他的存在,悖逆常伦。人类若执念深重,死后魂魄滞留人间,尚能被称作‘鬼’。而他,连鬼都算不上。若非要给他安个名头……”他顿了顿,声音沉了几分,“或许,‘行尸走肉的怪物’更为贴切。这些年,他一直背着琴独自游历人间,静候时间消亡。至于他与元雪心的事,还是留待他亲口告诉你罢。” 谢无意眉头紧锁:“我不明……” 子涧摆手打断:“非是我故弄玄虚,是他执意如此。对了,方才那《谢郎传》中,凡‘谢瑛’所唱词句,曲调皆出自他手,你可喜欢?” 谢无意回想那婉转低回的曲调,竟与戏文字眼丝丝入扣,不禁感慨:“真是奇妙。这曲词尤为相契,简直浑然天成,仿佛云先生便是那写戏之人,字字句句皆是心声。可惜‘谢瑛’是假的,否则,先生与他,定为知音良友。” “你不就是‘谢瑛’么?”子涧语带戏谑。 “啊?”谢无意愕然。 “玩笑罢了。”子涧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发懵的样子,又瞥了眼远处台上的云清霄,嘴角笑意愈发玩味。 好戏,这才刚刚开场。 ———————————————————————————————————— 云清霄奏罢两曲,悄然退下,领了酬金,背起琴步出流月坊。门口热浪扑面,他脚步刚迈过门槛,一只枯槁的手便猛地攥住他衣袖。他脚步微顿,平静地看向来人,眼中并无意外。 蓝宝靖泪眼婆娑地凝视云清霄,颤巍巍地哀求:“阿清,跟娘回家吧,啊……娘错了,娘想你啊……” 云清霄面上波澜不惊,只轻轻拂开那只手,声音清冷:“老夫人,您认错人了。” 蓝宝靖却抓得更紧,神色仓皇急切:“阿清,你还在恨娘,是不是?娘真的知错了!跟娘回家吧,娘求你了!” 她哀哀泣求,引得进出流月坊的客人纷纷侧目,却也只是匆匆一瞥,便习以为常地走开了。 不远处,谢无意望着那悲恸欲绝的老妇,低声问子涧:“这位老夫人是……” 子涧望着云清霄和老妇,怜悯语气里透着一丝薄怒:“她是谏议大夫陆持言的外祖母蓝氏,早年丧夫,独自将陆持言抚养成人,变卖家当供外孙读书入仕。三年前,陆持言为蓝氏贺寿,请了云清霄入府奏乐。蓝氏一见云清霄,竟认定他乃自己幼子。自此,只要打听到云清霄在京城,她几乎日日都要跑出来寻他。今日陆持言被召入宫议事,她便又溜出来了。” 谢无意望着老妇脸上深刻的绝望,恻然道:“她那儿子……” “死了,她所生的三子二女,皆已亡故二十载。”子涧轻叹,“旁人都道她是老糊涂了,陆持言也束手无策。时日久了,大家便也习惯了,只要不闹出大乱子,便由着她去罢。” “可怜……”谢无意低叹一声,默默注视云清霄和蓝宝靖。 任凭老妇如何哭诉哀求,云清霄始终神色淡漠,不见半分动容。片刻,他微微倾身,附在她耳边低低说了句话,她浑身僵住,眼底光芒尽灭,唯余两道浊泪滚过沟壑纵横的脸颊。云清霄趁机抽回衣袖,转身朝谢无意与子涧走来。 行至近前,他眼底寒冰消融,唇边绽开温和浅笑:“子涧,久等了。” 子涧摇头,目光扫过他方才被攥出褶皱的衣袖:“那蓝氏这般纠缠不休,你倒沉得住气。” 云清霄但笑不语,目光落在一旁有些出神的谢无意身上。子涧轻推了谢无意一下,他才恍然回神,慌忙揖礼:“云先生,在下谢无意。方才听先生抚琴,琴声高妙清绝,令人闻之忘俗。” “谬赞了。”云清霄微微颔首,目光在他脸上流连片刻,似有所言。 子涧指向身后马车:“走罢,我们上车再说。” 马车轮重新滚动,辘辘驶向城外。闷热的车厢内,谢无意悄然打量紧贴车壁而坐的云清霄。对方亦静静回望他,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仿佛沉淀了太多难以言说的过往。 子涧用手肘轻轻碰了碰云清霄:“人我可是给你带到了。你费了那么多心思要见,如今真见了面,反倒哑巴了?” 谢无意惊讶地看向云清霄:“原是云先生想见我?” 云清霄目光未曾移开他脸上,缓缓颔首:“嗯,是我想见你,”他顿了顿,似在斟酌词句,又似积压已久的情愫终于寻到了出口,“无意,我乃你生母缇孟的胞弟。按辈分,你当唤我一声舅舅。” 话音一落,坐一旁的子涧迅速别过脸去,喉间轻轻溢出一声短促气音。 谢无意震惊端视面前这张过分年轻的面庞,寻不到半分相似之处,便下意识望向子涧。子涧没有回头,只是颔首。巨大的荒谬感席卷脑海,令他失去思考。 舅舅?!这真是他的……亲人? 云清霄将他眸中的迟疑震撼收入眼底,面上竭力维持平静:“我们家族世代隐居深山,精研岐黄丹鼎之术,本无姓氏,入世后,方从俗冠以‘云’姓。不过,你唤我名字即可,不必拘泥伦常礼数。” “您……当真……”谢无意声音艰涩,几乎屏住呼吸,“是我舅舅?” “是。”云清霄的声音染上了一抹悠远追忆,“当年,姐姐学成之后,便下山悬壶济世,我则留守故地,再见她时,已是她出嫁之日。未曾想,自那一别,竟成永诀。你与姐姐,容貌有九分相像,若你是女子,我定会以为姐姐复活了。” 子涧默默转回头,视线却飘向窗外不断倒退的风景。 谢无意初次与至亲如此相近,心情很是复杂:“过去,我一直以为养父便是生父,可他从不提娘的名讳。幼时我见自己与他相貌无一处相似,也只当是像娘更多……从未想过……”望着眼前这位年轻得不像长辈的“舅舅”,他感到一阵虚脱般的茫然,“此刻得见至亲,我心中竟不知是何滋味。” 他没有预想中的狂喜、激动,唯有难以言喻的酸楚、惶惑,甚至依稀能听见脑海深处一个声音在不断重复——眼前这人,当真是他亲人? 云清霄眼中痛色更深,却竭力温声道:“莫要勉强自己。你我血脉相连,心意相通便好。至于别的,无须顾忌。在我面前,你只需做谢无意。” 闻言,谢无意感到那无形重压似乎轻了些,遂放开些许拘束:“舅舅,这些年,您是如何寻到我的?又为何容颜不老?” 云清霄眼露怜惜:“姐姐去后,我便下山四处寻你。你和她长得实在太像,我一眼便认出你,见你被那谢涣之真心看顾着,便未与你相认,只在暗处瞧着你长大。至于容貌,我们家族世代炼药,习得驻颜葆春之术,我算是略有小成。” “哦……”谢无意若有所思地颔首。 子涧在一旁静观,见谢无意面上虽有疑虑却未深究,腹中暗叹:这小子,倒真沉得住气。 ———————————————— 到了城外,暑气稍减。子涧结了车马费,与谢无意和云清霄一道,寻了路边一处面摊坐下。等面间隙,子涧见眼前这对舅甥相顾无言,便支着下巴笑道:“既已认了亲,何必还这般拘着?倒显得生分了。” 谢无意反复摩挲手指,神色复杂地望着云清霄:“舅舅,我可否……” “我确实并非人类。”云清霄低声道。 谢无意下意识倾身向前,急声追问:“那我娘她……” “待我容后再细细告知你,”他微微安抚,转而看向子涧,神色变得郑重,“对了,子涧,我尚有一事相托。你务必拦住璃初,莫要让她知晓人间之事,至少百年之内,绝不可让她下山!” 子涧面上闲适瞬间敛去,眉头锁紧:“你不说,我亦会盯紧她。” 谢无意暗忖:璃初?这名字……似有耳闻…… 云清霄深深看了子涧一眼,转而目光重新落在谢无意脸上:“无意,接下来,你当真要去雪域?” 谢无意目光灼灼:“我非去不可,定要带阿雪出来。” “不怕雪女杀你?” “不怕。” 云清霄凝视他,一字一句问道:“若她已成了妖呢?你待如何?” 谢无意怔住,脑海中忽地闪过元雪心那双诡异银眸,极力掩住惊慌:“阿雪……阿雪怎会成妖怪?” “雪域苦寒,非生灵久居之地。雪女若要护她性命,或会引渡妖气为她御寒,久而久之,她便会成为妖怪。”云清霄目光扫过他骤然捏紧的拳头,语气微沉,“倘若她确已非人身,你……还要她么?” 谢无意陷入沉默,回想着十三载相依相伴的点点滴滴,耳畔似乎再度想起当年那月下誓言—— “只要你仍是元雪心,纵使粉身碎骨,我亦护你周全!” 比起她成为妖怪,他更怕永远失去她!那失去她的滋味,他再也无力尝受! 他终是抬眸,眼中再无半分犹疑:“我要她!曾经我以为她死了,恨不能随她而去,日夜悔恨未能好好珍惜她!如今知她尚在人间,已是苍天垂怜,我欢喜尚来不及,怎会怕她是妖?她若愿为妖,我便陪她入妖道!她若永世难复人身,我便生死相伴,绝不离弃! 云清霄微微舒展眉眼,笑道:“她若闻你此言,定会万分欢喜。” 第27章 宿怨 用过面食,云清霄结了账。他们行至荒僻野地,子涧袖袍无风自动,指尖灵光倏然亮起。谢无意只觉一阵罡风扑面,刮得脸颊生疼,下意识闭目掩耳。待那风声骤歇,他睁眼时,赫然发现自己已置身一片辽阔无垠的草原! 寒风凛冽,卷着草屑扑面而来。远处,连绵雪峰直插云霄,峰顶皑皑白雪在日光照射下,反射刺目寒光,那冰冷寒气即使隔着遥远距离,亦丝丝缕缕钻进骨髓。 “这回倒没吐得昏天黑地,有长进。”子涧调侃完,随即收敛笑意,指向前方那巍峨雪山,“此地已是雪域与人世交界。沿此方向,徒步跋涉十个时辰,登上那山顶,便是雪域入口。无意,我须即刻返回仙界,云清霄会带你进去。” 谢无意望着那寒气森森的雪山,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可我们要如何抵御酷寒?” 云清霄上前一步:“放心,我自有办法。”他转向子涧,“子涧,璃初那边,务必再劝。如今,雪女已恢复四千余载修为,她绝非对手,贸然前来,无异送死。” 子涧脸上泛起一丝苦涩,重重颔首:“我明白。你放心。”他目光在云清霄脸上停留片刻,眼神似有不舍,又似有千言万语。随即,他又深深看了谢无意一眼,那目光中竟带了些许释然的欣慰,“无意,再会。” 说罢,他广袖轻拂,身影化作流光,遁入苍茫云海。 云清霄默默收回目光,转向那皑皑雪山:“走罢。” “嗯!”谢无意用力颔首,目光无比坚定地投向那高耸山巅。 旷野上,呜咽寒风低低卷过枯草,更显寂寥空旷。谢无意紧盯着前方那道始终隔开数步的疏离背影,思忖良久,终是按捺不住。他快走几步,硬是与云清霄并肩而行,目光紧紧望着这张过分年轻的侧脸:“舅舅,您究竟是谁?识得上仙已够离奇,那雪域竟也能来去自如?” 云清霄步履未停,清冷声被风悠悠送来:“憋了这许久,就为问这个?自打子涧出现,你肚里那些疑团,怕是闷得喘不过气了吧?” “是!”谢无意声音发紧,“我信你们不会害我,欺瞒与否,我也不去计较!可有些事,不弄个分明,我寝食难安!您……当真是我舅舅?” “是。” “您会仙法?” “略通皮毛。” “子涧说您是……怪物。那我娘……” “我确是异数所化。而你娘,”云清霄的声音掺入一丝艰涩,“她本是仙界上仙。” “上仙?!”谢无意难以置信地瞪着云清霄,声音颤得变了调,“那她为何会死?!” 云清霄放慢脚步,目光投向草浪尽头,感伤道:“姐姐,死于自身执念。六界之间互有壁垒,秩序不容僭越。姐姐厌弃仙界清冷,独爱人世烟火,因见不得黎民涂炭,竟用计干预两国气运,令大昭王朝早立十载,犯下逆乱时序的大忌!因此,她遭了秩序反噬,元神衰朽,修为尽散,拼死诞下你后……”他声音渐低,余音散在风里,只余沉沉静默。 沉顿半晌,谢无意方从喉间挤出一丝嘶哑:“娘……竟这般……爱着人间?” “是啊,”云清霄侧过脸,眼底浮现怀念敬佩,“她常说,仙界高寒,不及人间半点烟火温暖。她甘愿舍了长生、舍了修为,亦要沉溺在这人世中,轰轰烈烈,醉饮一场。” 谢无意默然。原来赋予他生命的,竟是这样一个奇女子!他尽管感到无上钦佩,可一股强烈的失落遗憾又迅速席卷而来——若能亲眼见一见她,该有多好?哪怕只是一眼! 云清霄目光落在他低垂的侧颜上,声音放轻了些:“无意,你是姐姐拼却性命生下的孩子,记住,你并非孑然一身。姐姐若是知晓这数月来,你一直作践自己,会心疼的。” 谢无意闷闷应了一声。 “待寻回她,也去见见你生父。他想你想了十九个春秋。” “……嗯。” ———————————————————————————————————— 深夜,旷野寒风更显凄厉,草地篝火噼啪作响,跃动的火苗映照着两张心思各异的面孔。云清霄指尖拈着一粒浑圆丹丸,递到谢无意面前:“服下。” 谢无意接过,丹丸入手微凉,带着股奇异的草木辛香。他瞥了一眼舅舅沉静如常的面容,略一迟疑,还是仰头咽了下去。那丹丸滑过喉咙,犹如吞入一枚冰珠,并无甚感觉。 “何物?”他随口问着,伸手烤火。 “毒药。”云清霄语气寻常,仿佛在说“添根柴”。 “……”谢无意一噎,猛地弯腰呛咳起来,脸瞬间憋得通红。他难以置信地回头瞪着云清霄,声音都变了调,“舅舅?!您为何……” 云清霄见他如此狼狈,薄唇反倒弯起弧度:“慌甚?”他慢条斯理地用树枝拨弄火堆,数颗星子噼啪爆开,溅入浓稠夜色,“谁定了规矩,毒药定是索命的?何况,你如今这副身子骨,本也算不得是‘人’了。” 谢无意瞬间绷直了脊背:“甚么意思?” “仙分四等,散仙居末,乃凡人苦修所成,心魂与元神共居体内,尚有心跳,亦有轮回之机。一旦晋为下仙,魂魄便尽数化为元神,心脏随之消失,从此再无转世可能。” “可子涧说,雪女乃六界之中,除凡人外唯一有心魂的生灵!” “散仙确有心魂,”云清霄将树枝投入火中,跃动火光将他眉目映得半明半暗,“然此心魂,终会随修为精进,渐次消融转化,最终彻底归于元神。无法如雪女那般,元神、心魂共生共存,永世不灭。你娘是上仙,力量远非你那凡人生父可比。按常理,你生来便该是上仙。可惜……” 谢无意紧紧追问:“可惜甚么?” 云清霄望向他,眸光似有惋惜:“可惜,姐姐自怀你起,修为便因秩序反噬而日渐损耗,最终只勉强为你挣得个散仙根基。所幸,你尚能长生不老,人间寻常的病痛、毒瘴、刀刃,也奈何不得你。先前那些皮肉伤,纵使子涧不出手,丢着晾上数月,亦能自行愈合如初。” 谢无意不禁抬手抚上胸口:“那我的心和寻常人比,会不会……” 云清霄淡淡道:“确实大有不同。不过,先前你被妖怪所伤后,子涧已在你身上施了障眼法,寻常凡间郎中,是绝瞧不出你心脉异象的。” “我既是仙,又为何半点仙术也使不出来?连腾云驾雾都不会?”谢无意有些郁闷。 “道法神通,岂是娘胎里带来的本事?”云清霄瞥了他一眼,眼带促狭,“想学?日后去寻子涧,好好磨他。” “舅舅当真不肯教我?”谢无意执拗问道。 “不教。”云清霄答得干脆利落,毫无转圜。 谢无意看着舅舅那张理所当然的冷脸,再想想方才那颗“毒药”,不禁腹诽:果真是亲舅舅! 他压下满腹嘀咕,又想起那粒药丸:“那方才的‘毒药’……” 云清霄拂了拂袍角草屑:“雪域极寒,非比寻常,阴煞之气足以蚀骨**。你眼下无半分修为护体,此药可护你百日无虞。纵是将来他日不慎惹恼雪女,她寒气加身,”他顿了顿,瞥了谢无意一眼,“此药亦能护你体内魂魄,不伤根本。” 谢无意不觉抱紧双臂:“雪女……性子很烈?” 云清霄身子微僵,素来平静的眸中竟飞快掠过一丝慌乱,旋即定神,语气凝重异常:“她只是心思过于耿直,不大喜欢戏谑玩笑。切记,将来万莫对她开玩笑。若有半分误会……”他语气沉了沉,“吃苦头的,定然是你。” “看来又是个不好相与的主儿……”谢无意小声咕哝,随即想起那张日思夜想的笑靥,声音不由得轻快几分,“还是阿雪好。她生气时眼神虽也清冷骇人,可大多时候温顺得像只雪兔,最是通情达理。纵是恼了,我耐着性子哄上几句,她自个儿嘟囔几声,气儿也就消了。” 云清霄侧目,深深瞥了他一眼,终是欲言又止。 ———————————————————————————————————— 与此同时,雪域深处,瑰丽极光被下方狂暴风雪撕扯得支离破碎。元雪心白发翻飞,身影在漫天雪沫中急掠。身后,每一次紫电劈落,都精准砸在她掠过的雪地上,激起百丈雪涛!那股力量直震她五脏六腑,搅得她体内妖力失控逆冲,喉间血气翻涌。 轰!轰!轰! 如烟雪幕中,一道堇衣身影破开风雪,指尖紫芒吞吐不定,招招狠戾绝情,似欲将元雪心粉身碎骨! 元雪心猛地旋身,银眸妖瞳骤然收缩,体内迸发汹涌妖力!顷刻间,数十道粗壮雪柱呼啸着拔地而起,在空中瞬间交织缠绕,形成一座冰雪牢笼,将那堇色身影牢牢禁锢其中! “咳咳……”元雪心身形剧晃,一口鲜血喷溅在地。她指尖深深掐进胸口,银眸死死盯住笼中那模糊身影,“你究竟是谁?!” 雪笼内,那女子缓缓转过身。她容貌极美,宛若初绽芙蓉,半张脸上蜿蜒着数道奇诡的金色纹路,平添几分媚艳。纵然被困,她依旧气度从容,漠然迎视元雪心:“我乃上神,颂姻。” “为何害我?” “母债女还,天经地义。” 元雪心眉间紧蹙:“她对你做了什么?” 颂姻冷冷盯着她,一字一句道:“我本是人,姓虞。曾有一师兄,姓展。” “展……”简简单单一字,竟令元雪心脑海骤白,尘封的记忆闸门被轰然撞开一道裂缝,无数破碎画面尖啸着涌入—— 刺目的温热,自娘亲嘴角蜿蜒而下,浸湿血衣…… 娘站在那个男子身侧,面含乞求地朝她伸手。她漠然转身,任凭娘在身后哭得撕心裂肺…… “妖女!妖女!妖女!!” 数声凄厉的遥远呼喊在耳畔炸响,顷刻间,元雪心感觉心脏宛如被一张锋利密网狠狠勒住,疼得她眼前发黑,几欲窒息!她强行咽下喉间腥甜,努力维持镇定:“……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哈哈……哈哈哈哈……”颂姻仰首,发出一串凄厉笑声,再低头时,那双美眸里已翻滚着滔天怒火,似欲将元雪心焚烧殆尽,“你们母女,当真是一脉相承的凉薄!尤其是你娘!我苦修七千余载,日夜想的便是将她灰飞烟灭!可她命好,竟得了山神虹沧庇护,叫我数千年来,奈何不得她分毫!我只好先取你这孽种性命,以慰我展师兄在天之灵!” 那“展”字再度狠狠扎入心防,震得元雪心体内妖力彻底失控!她踉跄着后退半步,胡乱抹去唇边不断溢出的猩红,竭力凝聚最后一丝清明。她周身寒气暴涨,厉声嘶喊:“她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好!我便让你这一世,死个明白!”颂姻神色陡然变得痛苦扭曲,“雪女!你轮回七千余载,难道连自己真正的生父名讳,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吗?!” ———————————————————————————————— 幽穴深处,男子周身萦绕淡淡金辉,面色沉凝地注视幻象中状若疯癫的颂姻。 身侧,青袍男子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你当年引出的祸端,如今却要她来还债。这,也在你的算计之中么?” “颂姻,确是个异数……”男子声音听不出喜怒,眸子却戾气翻腾,指尖金光隐现,“我原本怜她一片痴情,留她性命,她倒不思改过,竟敢伤害雪儿!此女,已是留她不得!” “且慢!”青袍男子抬手按住他手腕,“颂姻执念深种,一半因你而起。如今你非但不去消解她怨气,反要加害于她,是何道理?” 男子指尖凝聚的金光微微一滞,侧目望向青袍男子:“那你道,应当如何?” 青袍男子回望幻象,眼神深邃:“不若,且再耐心瞧下去罢……” 第28章 重逢 她银眸初睁,映入眼帘的,是爹娘欢喜盈泪的脸。娘小心翼翼将她搂入温暖的怀抱,爹宽厚的大手轻轻抚过她的胎发,眼中是藏不住的骄傲与宠溺…… 夕阳渐沉,霞光铺满归家小径。爹娘各牵着她一只小手,她咯咯笑着,调皮地在双亲之间轻盈地“荡”起秋千,晚风将爹娘的笑声送得很远,很远…… 冰冷雪地中,她缩在古树后瑟瑟发抖,泪水模糊了视线。那个曾将她高高举起、笑容温和的爹,此刻面目狰狞,手中法器光芒吞吐,厉声斥骂着“妖女”!那个总将她温柔搂在怀里的娘,却浑身浴血,眼中柔情寸寸碎裂,化为狠戾决绝的狂风暴雪!三根森寒冰凌呼啸而至,瞬间洞穿了爹的胸膛,亦斩断了她对这个家、对温暖的所有幻想…… 殷红血泊里,她小小的手徒劳地捂着爹身上汩汩冒血的窟窿,哭喊到嗓子喑哑,偌大天地间,回应她的,只有风雪凄厉的呜咽…… …… “噗——!” 尘封的绝望画面汹涌席卷脑海,元雪心痛苦地蜷缩起身子,连呕数口鲜血,单薄的身体踉跄摇晃,仿佛下一刻便会被碾碎在风雪里。 雪笼内,颂姻眼中噙泪,缓缓道:“展练本是风姿冠绝天下的除妖师,你娘雪姬,竟觊觎他美色,收起妖气化作凡人,处心积虑嫁他为妻!直到你五岁那年,师兄才识破这弥天骗局!可他却……”她声音陡然尖锐,“却被雪姬亲手诛杀!雪姬骗他情,毁他道,最后还要了他命!” 展练……爹…… 元雪心忍着极致的痛苦,缓缓抬头,脸上泪痕与血痕交织,声音破碎不堪:“那日……爹要杀娘……娘……娘杀了爹……她杀了爹……她亲手……杀了他……” 见她妖力溃散,元神受创,颂姻眼底寒光一闪,负在身后的手悄然凝聚起一团紫芒,冷声道:“师兄乃我毕生挚爱,他被旁人夺走,是我无能。可雪姬!她竟卑劣地欺骗他,践踏他的信仰与骄傲!我输给这样一个虚伪自私、满手血腥的妖怪,实乃毕生之耻!”说罢,她周身神力激荡,冲天恨意几欲撕裂苍穹极光,“今日,我便先拿你这孽种祭他!” 话音未落! 轰隆——!!! 冰雪牢笼应声炸裂,漫天雪尘呼啸卷起!随即,那堇色身影刺破重重雪幕,掌心紫芒直击元雪心要害! 元雪心蓦然抬首,脸上血泪未干,银眸深处却已凝起滔天杀意! ——————————————————————————————— “阿雪……阿雪……阿雪……” 人间篝火旁,余烬微温。谢无意深陷梦魇不断呢喃,冷汗浸透鬓发。守在一旁的云清霄倏然睁眼,一把按住他剧烈颤抖的肩膀,沉声低喝:“无意!醒醒!” 谢无意猛然睁眼,映入眼帘的是云清霄紧锁的眉头。他茫然喘息,熹微晨光刺入眼底,神智渐渐回笼。下一瞬,他弹坐起身,反手死死攥住云清霄手臂,紧张得声线变调:“舅舅,阿雪……阿雪出事了!我梦见有个女子要杀她!是雪女吗?!” “女子?”云清霄脸色骤变,再无半分从容,一把将谢无意拽起,“走!立刻去雪域!” 话音未落,云清霄袖袍翻飞,周遭空间骤然扭曲!谢无意只觉眼前一花,狂风呼啸灌耳,不过眨眼,双脚已踏在浮云之上的悬崖边沿,刺骨寒意扑面而来,激得他打了一个哆嗦。云清霄指尖凝光,对着虚空迅疾一划,半空中忽的撕开一道裂隙。他不由分说,扯着谢无意便纵身跃入! 谢无意害怕地紧闭双眼,待双脚重新踏上地面,一股凶悍寒气瞬间侵入骨髓。他哆嗦着睁开眼,目之所及,是亘古的冰雪世界,不禁抱着身子牙关打颤:“好……好冷……” “药力护着你,忍着!”云清霄匆匆道,“去找雪女!” 云清霄紧扣谢无意手腕,身影在茫茫雪域中化作流光疾速穿梭,瞬间已置身于一座巍峨耸立的寒冰宫殿内。殿内寒气依旧森然,却比外界稍暖几分。晶莹剔透的冰柱支撑穹顶,冰绡帷幔流转冷光,殿内陈列玉器精巧华美,恍如踏入了画中宫阙。 “在此等候,切莫乱走!”云清霄匆匆丢下一句,身形便化作一道灵光,没入宫殿深处。 谢无意抱着手臂,兀自立在空旷冰殿内,目光扫过这冰雕玉砌的宫殿,一时怔忡:原来,阿雪一直住在这种地方? 不过片刻,云清霄的身影重新凝聚在他身侧,面色凝重:“她不在殿内!” “那该如何是好?” 云清霄忽地盯住他,尤其急迫:“你既能感应到她遇险,快,速速凝神!试试能否感知她现在何处?境况如何?!” 谢无意慌忙闭目,努力捕获脑海深处丝丝踪迹,却颓丧睁眼:“我什么都感应不到!” 就在此时,头顶传来沉闷巨响,隐隐炸开数道爆破声! 云清霄倏然抬头,望向穹顶之上,脸色瞬间铁青:“在上面!”他一把扯下背后古琴,不由分说塞入谢无意怀里,不等对方张口,身影已然消失,只留下一句急促警告在空旷冰殿回荡,“待着别动!” “舅舅!”谢无意惊叫一声,哪还顾得上什么叮嘱,急忙将琴搁在地面,转身拔腿追出去!越接近洞口亮光,胸口那股萦绕已久的不安越是勒得他几乎窒息! 阿雪!定是阿雪! 双脚再度踩上积雪的刹那,狂风暴雪若冰刀般迎面扑来,瞬间淹没视线。他抬起手臂死死挡住脸,一步一陷地艰难前行,用尽全身力气嘶喊:“舅舅!阿雪!舅舅——!阿雪——!” 轰——!!! 一声更加震耳欲聋的爆裂轰鸣在远处炸开! 谢无意被震得一个趔趄,迅速转身!透过狂舞翻卷的雪幕,他隐约瞧见数道刺目光芒在激烈地碰撞、撕扯,每一次交锋都激起冲天雪浪!他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拼命睁大眼睛努力辨认—— 其中一道身影,是舅舅! 可另外两道是谁?! 那白影……那白影是…… ———————————————————————————— 狂风暴雪中,三道灵力于半空轰然相撞,光芒炸裂开来,激起百丈雪涛!三道身影被狠狠掼入厚厚积雪中,砸出深陷凹坑。随即,搅动苍穹的风雪骤然脱力,渐次敛了狂气。 “咳咳……咳咳……”云清霄呛咳着,唇边溢出血线,却顾不得周身剧痛,挣扎着爬向不远处的元雪心,小心地将她半扶起来,“伤得如何?可能撑住?” 元雪心软软倚在他臂弯里,素白衣裙早已被纵横交错的伤口浸透,绽开大片大片凄艳血花。她又呕出一口淤血,每次呼吸皆撕扯皮肉,痛得她眉头紧蹙,却仍倔强摇头:“死……死不了……咳咳……”她抬眸瞪视不远处风雪中那道身影,银眸迸射出杀气,“若我再强一分,何至于……咳咳!咳咳!” 颂姻捂着胸口踉跄站直,一丝血迹溢出嘴角。她拂去肩头积雪,发出一声嗤笑:“雪女,你区区四千余载修为,竟能在我手下硬撑九个时辰,天资果然奇高!可你终究敌不过我!你纵有再多帮手,今日也休想活着离开此地!” 云清霄立即将元雪心紧护身后:“如今神魔战事正酣,前线吃紧。你身为上神,不思为神王分忧,精进修为以御强敌,反倒在此纠缠雪女,耗损神力,究竟是何道理?!” “道理?”颂姻眼中恨意几欲喷薄而出,步步逼近,“她生母雪姬害我师兄性命时,可讲过半分道理?!母债女偿,天经地义!我为不为神王效力,又轮得到你这两百载小仙置喙?不想陪葬的话,立刻给我滚开!” 元雪心抬手攥住云清霄血迹斑驳的手臂,挣扎着挺直脊背,银眸紧锁颂姻,恨不得将她撕成碎片:“云先生……这是我和她……的私怨……你……别管。走……” 云清霄正欲开口,一个惊惶的呼喊声骤然刺入耳畔—— “舅舅!!” 云清霄猛然扭头,但见谢无意跌跌撞撞跑至近前,立时惊恐嘶吼:“谁让你来的?!快走!!” 几丈外,谢无意被吼得霎时顿住脚步,目光却不由自主越过云清霄,落在他身后那道染血白影上。 那女子生得雪发如瀑,冰肌玉骨,肌肤苍白得近乎透明,宛若绝世寒玉。那对银灰色的瞳孔仿佛凝结了万载坚冰,望过来的瞬间,一股寒意直透谢无意骨髓,令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周遭所有声音、所有危险皆在这刹那褪去,他的世界里,唯余这张面容。 这张无数次出现在他梦中的脸,与那个在村庄里对他巧笑倩兮的少女阿雪,竟瞬间重合! 元雪心亦深望着他,四百多个日夜的煎熬等待、刻骨思念,在看清青年面容的瞬间,那眼底寒冰寸寸消融,化作两行滚烫的清泪,无声滑过苍白的脸颊:“谢郎……” 这声哽咽呼唤,顷刻间将所有怀疑、震惊、惶惑皆尽数冲散。他眼眶一热,艰难地抬起脚,一步,一步,踉跄着朝风雪中那抹身影挪去:“你……真的是……阿雪?” “是我……”元雪心眼底水波潋滟,目光贪婪地描摹着他清减的轮廓,“谢郎……你……怎生瘦了这许多……” “阿雪……阿雪!”谢无意哽咽着,再也抑制不住,朝着她张开双臂欲冲上去,只想将这失而复得的珍宝紧紧拥入怀中。 “站住!不准过来!!”云清霄一声厉喝,震得元雪心和谢无意同时愕然望向他。他闷哼一声,竭力按捺满腔痛楚,用尽最后力气嘶声警告,“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走!走啊!!” 谢无意立即望向另一边的颂姻,风雪中,那抹堇影周身散发着肃杀之气,正一步步向他们逼近!再看舅舅和元雪心,皆是气息奄奄,难以动弹。他咬咬牙,竟快步冲到双方之间,对着杀气腾腾的颂姻,“扑通”一声,双膝重重砸进雪地里,惊得她脚步一顿:“求您高抬贵手,饶过他们性命!我愿替他们承受一切!” “你做什么?!”云清霄急得欲扑过去,却连抬起手臂都做不到,只能徒劳低吼,“我带你来,不是让你来送死的!她不会听你话!你快逃啊!你若死了,一切都白费了!!” 元雪心更是吓得肝胆俱裂,挣扎着要冲上前保护他,却脱力扑倒在雪地里。她抬起头,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风雪中那为她跪下的青年凄厉哭喊:“走!你快走!谢郎,今生能再见你一面,我……死而无憾了!咱们……来世再见!” 谢无意却置若罔闻,挺直了背脊,面无惧色地迎视颂姻:“阿雪,我已失去过你一次,那种痛苦,令我生不如死!今日纵是死,我也陪你一起!” 元雪心顿时泪水决堤,汹涌滚落雪地。望着风雪中那为她不惜以命相护的青年,在这巨大的悲恸中,她竟生出一丝欣慰:“谢郎……” 忽地,她感觉有一微弱灵力悄然渡入体内,不禁微微侧目,眼角余光瞥向云清霄。云清霄目光紧锁前方谢无意的背影,袖袍下的指尖凝聚微光,暗暗点在她腰侧。她旋即会意,扭头再度紧张望向谢无意,手指深深掐进雪中,颤声呼唤:“谢郎……你……你且等我!咱们无论……生死……都要在一处!” 颂姻冷眼旁观这生离死别的一幕,唇边勾起一抹嗤笑:“呵,好一个郎情妾意,感天动地。雪女,你倒是命好,短短片刻,竟有两个痴情郎甘愿为你赴死。” 雪女?! 谢无意瞳孔骤缩:阿雪就是雪女? “小伙子,”颂姻挟着凛冽杀意,缓缓踱步至谢无意面前,居高临下地审视他,“此乃我与雪女不死不休的私怨,与你何干?念你年少无知,趁早滚开,或可留你一命。” 谢无意瞥了她掌心吞吐不定的紫芒一眼,非但没有退缩,反而张开手臂,昂首直面她,面容虽苍白,却无一丝畏惧:“我不走。你要动他们,除非先杀了我!” “冥顽不灵……”颂姻眼中最后一丝耐心消失殆尽,在风雪中又向前逼近一步,手中紫芒即将落下!待看清他面容的刹那,她面上冷酷骤然凝固,随即掠过一抹无法置信的惊愕! “是……是你?!” 第29章 恩情 风雪中,颂姻下意识微微前倾身子,犹疑不定地上下打量青年,眉眼间凌厉杀意逐渐淡去,浮现一片深切恍惚:“……是你?怎会……怎会是你?你怎在此处?!” 谢无意愣住,身后的云清霄和元雪心俱是一脸愕然。 “当真是你……”颂姻眼底最后一丝惊疑彻底消失,周身狠戾之气竟化为脉脉温情。她收起掌心紫芒,甚至下意识弯下腰,欲伸手搀扶谢无意,“多年未见,你我竟在此处重逢!这些年,你可安好?” 谢无意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亲近弄得满腹疑惑,警惕地后仰身子:“你说甚么?” “你不认得我了?”颂姻急切指着自己,声音愈发温柔,“是我啊,颂姻!我自凡人修炼成上神,本姓虞。两百多年前,我在神界行刺雪姬不成,反遭山神重创。万念俱灰之际,我便至那玄法山谷底,欲自我了断……” 她声音低沉下去,眸底掠过深沉痛楚。谢无意见她神色凄然不似虚假,不觉微微松了几分戒备。 “就在那日,你出现了。”她凝视谢无意,眼神陡然亮起,“你不问缘由,不但耗费灵力治愈我,还为我抚了整整七日七夜的琴,鼓励我活下去。可我甚至来不及问清你名字,你便离去了……” 谢无意听着这匪夷所思的往事,眉头皱得更紧,坚定摇头:“上神定是认错了。我年岁尚浅,从未去过神界,更不通音律。” 颂姻一怔,急切地上前一步,仔仔细细反复打量他的五官轮廓,眉眼间浮起一丝困惑:“奇怪,你怎沦落成了散仙?气息也……莫非,真认错了?可这相貌……” 然而,仅仅片刻后,她眼神又变得无比热切笃定:“不!绝不会错!纵使你模样比当年谷底所见更成熟些,可这眉宇间的气韵,我至死难忘!当日你临走时,赠我一朵虞美人,我便对着那花起誓,此生必报此恩,愿为你做一件事,任凭差遣!幸得今日重逢,总算能让我了却夙愿!” 谢无意惊疑不定地凝视颂姻眼中那抹狂热,再回想起她方才毁天灭地的杀意,一个念头悄然浮现脑海—— 这或许是唯一机会! “好,既然如此,”谢无意迎着颂姻期盼的目光,一字一句道,“我斗胆请上神兑现当年承诺!” 颂姻眼中欣喜几乎要溢出来,再次弯腰欲扶他:“你说!只要我能做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谢无意却固执跪在雪地里,挺直脊背直视她:“请上神即刻离开雪域!从今往后,不得再寻雪女与云清霄半分麻烦!” “不可能!”颂姻面上欢喜荡然无存,重新站直身体,愤怒道,“雪姬害我师兄性命,雪女身为那毒妇骨血,承其业报,天经地义!更何况,她继父当年亦曾欲置我于死地!我若不杀雪女,难以泄恨!” 谢无意见她周身灵力再次隐隐波动,眼神彻底冷了下来:“你口口声声愿赴汤蹈火以报救命之恩,竟连我这区区请求都不肯应允?这便是你对着虞美人所起的誓言?!” 颂姻骤然语塞,陷入迟疑。 一直沉默的云清霄忽然开口:“颂姻,你当真要在恩公面前,自毁誓言么?冤有头,债有主。莫要忘了,你苦苦仇视的雪女,可是你心上人的亲生女儿!” 颂姻神色剧烈挣扎,盯着谢无意良久,眼底翻涌的万千心绪,终被疲惫席卷。她痛苦地闭上双眼,蹙紧的眉头凝滞痛苦纠结,良久,再睁眼时,眸中唯余沉寂哀恸。 “……好。”她艰难地从齿缝间挤出这字,沙哑声裹着强烈不甘,“既然恩公执意要护她……今日,算她命大!”她目光狠狠刺向元雪心,“雪女,你且记着!待你了却与恩公的尘缘,我必再来取你性命!” 说罢,她决然挥袖转身,堇色袍袖翻飞如浪。她走了几步,却又停驻,背对着谢无意道:“恩公,听我一言,远离雪女。待在她身边,恐难善终。” 谢无意望着风雪中那抹孤寂堇影,缓缓起身,深深一揖:“谢上神手下留情。” 直到颂姻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茫茫风雪深处,谢无意才长长舒了口气。不等喘息压惊,他随即转身,踉跄着扑到云清霄和元雪心身边,双膝跪在雪地里,小心扶起元雪心,眼中盛满了后怕和庆幸:“阿雪!舅舅!你们怎样?能动吗?” 元雪心强忍着撕裂骨肉的剧痛,软软依在他怀里,努力牵起一个安抚的笑容:“没……没事了……多亏……有你。” 谢无意紧紧注视她紧锁的眉头,那股震惊诧异再度涌上眼底:“阿雪……你……你真的是……雪女?” “我是雪女。我是……妖怪。”元雪心迎着他心疼的目光,那积压许久的委屈恐惧,终于尽数倾泻进他怀里,脸深深埋进他颈窝,“谢郎……我并非存心骗你……我起初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只当自己……是人……” 谢无意想紧紧抱住她,可目光触及她身上那一道道狰狞渗血的伤口时,手臂僵硬地悬在半空,竟不知该落在何处,生怕稍一用力,便会碰碎了她。 她在他怀中断断续续抽泣:“那日,一恶霸欺上门来……欲……欲羞辱我,我拼命呼救……无人应我……不知怎的……便恢复了妖身,杀了那恶霸……我努力向桃源村的大家解释,可他们……不愿信我……都道我是被妖怪吃了……用石头砸我……还……还欲烧死我……” “甚么?!”谢无意瞬间红了眼眶,再也顾不得许多,极其轻柔地将她冰冷的身子拢进怀里,手臂微微发颤,“可怜的阿雪……他们……他们怎能这般对你……你怎么逃脱的?” “是……是云先生……救了我……带我……返回雪域……”她哽咽着,竭力稳住气息,“这一年来……他教我修炼,助我恢复修为……今日,我才有命……与你重逢……” 谢无意不禁紧紧抱住她,仿佛欲用自己全部体温去温暖她的冰冷,沙哑声浸润了无限悔恨:“阿雪,抱歉……是我的错……是我混账……我不该弃你而去……原谅我……原谅我……”他一遍遍重复着,泪水滴在雪发上,“从今往后,我一直陪着你!那两年之约……是我输了,输得彻彻底底……” 元雪心微微捏紧他后背衣衫,泪水浸湿他肩头:“好……好……今日……今日终于等到了……” 云清霄坐在冰冷的雪地上,静静看着风雪中紧紧相拥的他们,脸上浮现欣慰笑意。忽地,他眉头紧蹙,捂嘴猛烈咳嗽,鲜血自指间汹涌地喷涌而出,随即昏倒在地! “舅舅!!” “云先生!!” 元雪心挣扎着欲从谢无意怀里扑上去,可刚一用力,浑身剧痛袭来,眼前骤然一黑,身子一软又重重跌回谢无意怀里。她颤抖地死死抓住谢无意手臂,涣散的银眸里满是焦灼恐惧:“谢郎!快!快带云先生……回去!他……他伤得太重了!必须……立刻……疗伤!快啊!” “好!”谢无意立刻小心放开元雪心,上前搀扶起云清霄,瞬间,竟发觉那身子异常轻飘——一个成年男子的身躯,为何比十岁孩童还要轻上几分? 然此刻危在旦夕,他无暇细想,果断将云清霄背到背上,那过分轻盈的重量,令他愈发感到不安。元雪心亦强撑着几乎散架的身子,踉跄着站起来,在另一边扶住云清霄垂落的手臂,抬手艰难催动法术。一道微弱白光闪过,他们顷刻间便回到地下冰殿。 他们跌跌撞撞冲进内室,将昏迷的云清霄小心安置在冰床上。元雪心顾不上自己同样伤痕累累的身子,撑着床沿勉强坐下,双手虚按在云清霄胸腹上方,微弱白光自掌心艰难溢出,缓缓渗入他体内。 一旁,谢无意忧心忡忡地望着元雪心。但见她面色苍白冷汗涔涔,伤口缓缓渗出血珠,沿着肌肤滑下,滴在冰砖上,与那从门口沿至床边的血印足迹交汇融合。 “呃……”元雪心倏然发出一声痛苦闷哼,惊得谢无意慌忙朝她望去。她眉间紧蹙,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谢无意赶忙上前扶住,她却面色败灰地缓缓摇头,眉间紧锁着强忍到极致的痛楚。尽管她喉间不断逸出细碎颤抖的气音,掌心白光却始终未曾熄灭。 他欲张口,可目光触及床上生死未卜的云清霄,那到了嘴边的恳求又被生生咽回腹中。 舅舅,求求您一定要撑住!阿雪……求你……别倒下…… 良久,那微弱白光几乎彻底熄灭,元雪心身子猛地一颤,软软向后倒去! “阿雪!”谢无意手臂疾探,稳稳托住她腰肢。他小心翼翼地打横抱起她,快步走至外间软榻旁,极其轻柔地将她安置在榻上,自己则半跪于地面,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阿雪?阿雪!你觉得怎样?别吓我!” 元雪心疲惫地掀开沉重的眼帘,望着他眼底的惊恐自责,努力牵了牵唇角,气若游丝:“没……没事……别担心……只是……累了……歇……歇会儿……便好……” 言语间,她欲抬手抚平他紧蹙的眉头,可指尖只是微微动了动,便颓然落下,连半分力气也提不起来。 谢无意眼眶微热,慌忙轻轻擦拭她唇角血痕,仿佛生怕稍一用力,她便会碎裂消散。他将她冰凉的手背贴在自己脸颊上,叹息声中充斥着无尽自责懊恼:“抱歉,我真没用,一点都帮不到你们……” 元雪心微微摇首,反手用尽全力轻轻回握住他:“今日……是你救了我们……若无你……我和云先生……都……”她闷哼一声,缓了口气,才继续道,“你已……做得极好了……” 话音落下,她银眸掠过一丝忐忑,微弱声带着些许紧张:“他……待我恩重……我……视他……若亲长……方才才会……你莫要……” “我都明白。”谢无意望着她谨小慎微的模样,胸口更是酸楚交加,指腹温柔摩挲她手背,“傻阿雪,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他可是我舅舅!我应当感激你才是!况且,你为他耗尽心力疗伤,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我深爱的姑娘竟这般至纯至善,我欢喜都来不及,又怎会怪你?” 见他眼底确无半分芥蒂,她终是安下了心,微微牵起唇角:“嗯……” 谢无意见她眉宇间倦色深重,在她手背上印下轻轻一吻:“你先好好歇着,别睡太沉。我去寻些吃的,给你弄点热乎的暖暖身子。” “嗯……厨房……在西北角……”元雪心满足地凝视谢无意转身离去的背影,再也支撑不住,沉沉睡去。 谢无意依言在冰廊里兜转片刻,终于寻到厨房。但见厨房内,墙壁、灶台、碗柜、案板……皆由森森冰块雕琢而成。只有那炊具、碗箸、食材,瞧着是人间之物。 他望了望悬在冰壁上的几串腊肉,又瞥向角落缸里的几尾肥鱼,彻底懵了。 此间寒气森森,既无柴火,又无炭盆,甚至连引火的枯枝也无半根,该如何生火做饭?! 他对着那冰雕的灶台和冷硬的铁锅发了许久的呆,脑子里转过无数个敲冰生火的荒谬念头,终是挫败地缓缓蹲下,双手懊恼地抱住了头。 “阿雪,抱歉啊……我好像真要教你饿肚子了……” 不,这宫殿这般大,或别处另有储藏? 念及此,他果断起身走出厨房,执拗地空旷冰殿中仔细搜寻起来。然而转了一大圈,最终依旧是徒劳。 “这地儿瞧着气派,怎的连半点果腹的点心也无?”他嘀咕着回到元雪心身边。她躺在榻上睡得很沉,呼吸清浅均匀。他轻手轻脚地跪坐榻前,贪婪凝视她的睡颜,见她眉头微蹙,笼着些许沧桑,不禁伸出手,指尖悬停在离她肌肤寸许的地方,终究不忍惊扰她的安眠。 他收回手,只用目光细细描摹她的长睫、眼睑、鼻尖、唇瓣……旧忆里那总缠着他开小灶的少女“阿雪”,与眼前这个染尽风霜的清丽面容,终于彻底融合,不分彼此。瞧着瞧着,他竟不自觉模仿她清浅呼吸,仿佛这样便能离她的梦境更近些。 “从前,是我混账,害你独自伤心那么久,”他深深凝望她,眼神温柔而坚定,“阿雪,我保证,从今往后,再不会离开你。” 第30章 执念 洞穴外,天光由晨熹染作暮霞,又沉入茫茫雪夜。冰殿内,烛泪堆成小山,映得满室通明。谢无意守了元雪心与云清霄整日,轮流查看他们状况,困极了便伏在元雪心边上小憩。 再次被腹中饥饿唤醒,他揉着发麻的腿,望了眼仍在沉睡的元雪心,指尖极轻地撩开她颊边一缕雪发,这才蹑手蹑脚起身。 刚踏入内室,他便见云清霄已靠坐床头,脸色依旧苍白。 “舅舅!”谢无意欢喜地快步上前,挨着床沿坐下,满眼关切,“您感觉如何?可好些了?” “无碍了。”云清霄声音浮着倦意,目光却急切投向外间,“雪女呢?” “她为您疗伤耗尽心力,还在睡着。我没法力,只能先帮她擦净身上血污。”谢无意柔声宽慰,“您切莫自责。这段时日,是您护她周全,恩同再造。她为您尽心,是应当的。待她醒了,您再助她调息便是。对了,您的琴我收在一旁了。” 云清霄望着青年,唇边掠过一丝感激,随即又问:“你可给她弄些吃食?” 谢无意脸上顿时露出几分窘迫:“那厨房里外全是冰,莫说柴火,我连个火星子都搓不出来……” 云清霄微怔,随即恍然:“是了,我竟忘了你无法术。”他撑着床沿欲起身,“我来罢。” “您伤还没好利索!”谢无意赶忙伸手去扶。 “不妨事。”云清霄轻轻拂开他手,勉强站稳,气息微促,“雪女已将我的伤治愈大半,煮顿饭的力气还是有的。走罢。” 他率先朝外走去,背影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孤清。 谢无意压下腹中疑虑,快步跟上:“我给您打下手。” 他们一前一后,行走在寂静冰廊。谢无意忍不住再次四顾,眼中惊叹愈盛。这冰殿恢弘奇绝,冰柱莹润剔透,柱身之上,皆深深浅浅镂刻着繁复星图、蜿蜒花藤、奔腾江河等精美纹样。那些冰雕的屏风花架错落点缀,巧妙化解了殿内空旷,更添几分清雅意趣。 “舅舅,不知这座宫殿出自哪位大家之手?” “皆是雪女耗费四百载心血所造。单是柱上这些纹饰,她便耗去六十载光阴,慢慢精细刻就。在轮回的七千载里,她继承前尘记忆,修行之余,学遍人间百艺。光是为了造个合心意的住处,她就钻研了两百年营造之术,上至王侯府邸,下至寻常茅舍,无不通晓。五千年前她初至雪域,决意在此长居。这里,已是她第六个‘家’了。” 谢无意惊得半晌合不拢嘴:“阿雪竟如此厉害!”随即,他又得意地扬起下颚,眼中光彩熠熠,“怪不得!她自小便比旁的孩子聪颖通透,学什么都快,原来根底在这儿呢!” 云清霄侧首看他,唇边牵起一抹调侃:“她确实聪慧,却并非样样皆能。” 谢无意立时会意,噗嗤笑出声:“您是指,厨艺?”他摇摇头,笑意更深,“阿雪自小厨艺便时好时坏,有时做的点心,连村头阿黄都嫌弃绕道。十四岁了,也就能烙个饼,熬碗清粥。” 云清霄颔首,语气悠哉:“是啊。因此,历代前世的她一旦回了雪域,便基本远离庖厨。日日吃雪饮冰,倒也清简。实在馋得狠了,才溜去人间,寻些烟火味解馋。” 谢无意脑海中顿时浮现出元雪心捧着雪团,委屈巴巴小口吞咽的模样,心疼之余,却又忍不住莞尔:“她那副模样,定是又可怜,又可爱得紧。” 步入厨房,云清霄略一抬手,指尖灵光微闪,冰雕灶膛内便腾起烈焰,铁锅迅速升温。他吩咐谢无意杀鱼,自己则挽袖切菜,动作甚是娴熟。 谢无意依言捞起鱼,利落地刮着鳞片:“舅舅,这些米粮腊肉鲜鱼,从何而来?” “自人间采买。此地奇寒,倒成了天然的冰窖,食材能久存不坏。” “那这鱼,莫非亦买了许久?” “嗯,约莫七八个月了。我施法维系水温生机,它们方能活至今日。” 忽的,谢无意眼角余光瞥见云清霄左手尾指指尖处,竟呈现出诡异透明!他立时失声惊呼:“舅舅,您的手!” 云清霄动作一僵,旋即迅速蜷缩手指,面色依旧平静:“无碍。方才所见,莫要声张。” “可……” “我会亲口告诉她。”云清霄盯着案板,眼底掠过一丝恍惚。 “……是。”谢无意压下满腹疑虑,不再追问。只是手中那柄菜刀,不觉沉了几分。 ———————————————————————————————— 烟火气驱散冰殿几分森寒,谢无意帮着云清霄,将几样家常小菜并一盆奶白鱼汤,端至大殿中央的矮几上。元雪心仍在软榻上静静沉睡,面容安宁得像个孩子。 云清霄指尖微动,一层柔光罩住了饭菜:“饭菜已施法保温。待她醒了,你陪她用。我出去走走。” 谢无意见他转身欲走,忙道:“您不饿么?一起用些吧?” “不了,没胃口。你多陪陪她。”说罢,云清霄步入内室,抱琴走出,“我去外面透透气,不必寻我。” “早去早回。”谢无意目送云清霄身影消失,眉间忧色更深。他走至榻边,弯腰轻摇元雪心胳膊,声音放得极柔:“阿雪,醒醒,该用饭了。” 元雪心纤长的睫毛颤了颤,鼻翼翕动,迷迷糊糊嘟囔:“唔……好香……”她缓缓睁眼,银眸倒映着谢无意温柔的脸庞,懵懂地眨了眨。 谢无意眼中漾开宠溺笑意,小心扶她坐起:“刚做好的,趁热吃。” 元雪心怔怔看着近在咫尺的谢无意,懵懂眼神渐次清明,忽地抓住他衣袖,声音透着难以置信的激动:“谢郎?当真是你?我、我还以为……又是梦……” 谢无意见她眼眶微红,忙轻轻拭去她眼角湿意:“自然是真的,我回来了,再不走了。” 元雪心紧紧抓着他衣袖,任由他扶着自己下榻,走至矮几旁软垫坐下。谢无意端来温水,单膝跪在她身侧,握着她手浸入温水中,熟稔细致地清洗每一根手指。元雪心始终凝望他,银眸中情意滚烫翻涌,不觉间,眼角又微微湿润了。 洗净手,元雪心方执起碗箸。她先前历了一番苦战,又沉睡许久,腹中早已饥肠辘辘,此刻闻得饭菜香气,顾不得什么矜持,立时便狼吞虎咽起来。谢无意坐她对面,自己吃得慢条斯理,目光却含笑胶着在她一鼓一鼓的脸颊上,只觉无比满足。见她吃得急,他又连忙盛了一碗温热鱼汤,轻轻推到她手边:“慢点,喝口汤顺顺。” 腹中有了些暖意,元雪心进食速度才缓下来。她抬眼看了看四周:“云先生呢?他不吃么?” 谢无意眼神微闪,垂眸为她夹了一箸菜:“他说没胃口,做好饭便出去了。” “哦……”元雪心想到云清霄平素待她虽好,却总带着刻意疏离,若贸然去寻,只怕反惹他不快,便不再多言,低头默默喝汤。 谢无意又吃了几口,望着元雪心如今与自己年岁相仿的容颜,终是忍不住问道:“阿雪,你曾言被封印四载光阴。如今我已知晓你许多事,只是,尚不知你为何会被封印年岁?” 元雪心咽下汤汁,银眸低垂:“是云先生封印的。他是我前世故交,见我累世坎坷,故行此封印,盼我今生迟些觉醒妖力,多享几年凡俗之乐。他将我送至你身边,亦是用心良苦……”她抬起眸子,声音软了几分,“我转世七千余载,向来以修为深浅论年岁。如今,我已有四千七百余岁,日后随着修行,还会增至七千五百余岁……你……可会嫌我……老?” 谢无意放下碗箸,目光灼灼回视她,唇角扬起一丝促狭:“先前在外头,我便表明心迹,你这小脑袋瓜里,竟还是不敢信么?” 元雪心捏得食箸微响,期盼求证的目光又热切了几分:“我怕……怕是我听岔了,会错了意……” “好。”谢无意收敛笑意,神情无比庄重认真,伸手轻轻覆上她手背,“阿雪,我从未在乎你年岁几何。皆是我自卑,曾以为自己命格带煞,怕累你受苦,才违心拒了你。后来以为你遇难,我方才看清本心。原来,我早已视你重逾性命。这世间若无你,纵有千般风景万般热闹,于我而言,再无半分乐趣。” “谢郎……”她银眸中光斑闪烁,嗓音微哽。 他唇边绽开温柔笑意,目光万分虔诚:“那两年之约,就此作罢。从今往后,我愿永远陪你左右,你去天涯,我便随你到天涯,你去海角,我便陪你到海角。生生世世,绝不相负!” “好……好!”元雪心喜极而泣,笑意瞬间消融眉间千载风霜,眸中竟迸发出几分少女般的明快光彩。她重重颔首,哽咽应道,“一生一世,生生世世,我们都要在一处!永不分离!” 四目相对,情意缱绻,无声誓言在森寒冰殿中静静流淌,仿佛那亘古寒气,亦在此刻被浓烈情愫悄然驱散。 —————————————————————————————————————— 用过饭食,元雪心盘坐于软榻上,阖目调息疗伤。矮几旁,谢无意支颐守着她,不知不觉眼皮渐沉,云清霄依旧未归。 他终是坐不住,轻手轻脚起身,将残余碗碟仔细收拢、归置妥当,紧了紧身上衣衫,步出冰殿寻找云清霄。 沿着石阶蜿蜒向上,穿过幽暗冰洞,他甫一踏上雪地,清冽刺骨的夜风便灌满衣袍,激得他打了个寒噤。他立在晴朗星夜下四顾张望,但见清冷月光铺满雪原,映出一个孤寂身影。云清霄独坐于雪中,膝上横着那具古琴,不成调的琴音刚离了弦,便被寒风吹散,淡入茫茫夜色。 谢无意裹紧衣衫,快步走至他身旁,抱着手臂微微蜷身:“舅舅,回去罢,好歹吃些东西暖暖身子。” 云清霄指尖悬停在琴弦上,并未回首,只飘来一句:“我不饿,也歇够了。你去陪她。” “您不走,我便在这儿陪着。”谢无意反倒挨着他坐下,目光落在他袖口——那露出的指尖,似比雪还透亮几分。 云清霄侧过头,唇边笑意浅淡:“好小子,这份孝心,舅舅领了。”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有些事,待到了时候,我自会告诉你。” 谢无意望着他月下更显苍白的面容,不安道:“舅舅,我还有一事不明。当初,您是否并不想我太快寻到阿雪?我们初至雪域外,子涧道需再行十个时辰。可阿雪一出事,您即刻施法带我来了这。舅舅,您待她好得不寻常,甚至知晓她的前世今生。她前世……莫非与您……” 他无力再说下去,目光紧紧锁着云清霄,固执地等待着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 云清霄沉顿良久,雪原上只剩风声呜咽。就在谢无意几乎以为得不到回应时,他却极轻地牵动唇角,那笑容里透着些许悲凉与释然:“是。我亦倾心于她。” 谢无意怔住。尽管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答案,他依旧瞬间呼吸一窒。 云清霄目光投向无垠雪夜,语气略含倦怠:“我因一道未了执念,被强行创造出来,生来便悖逆世间常理。初生之时,我深陷迷惘,分不清脑海中的意识、情感,究竟是‘我’的,还是属于那‘原主’的?我……究竟算谁?直到遇见一个极好的女子,”提起那人,他眸底泛起怀念的暖意,“是她教会我,既已存在,便学着接纳自己,活出‘云清霄’该有的模样。” 闻言,谢无意眼底不禁浮现欣慰,却又被他接下来的话语再次陷入更深的迷惘。 “而那道执念……”云清霄目光中泛起绵长痛楚,“正是关于雪女。” 第31章 旧情 雪夜寒风卷着冰粒,刮在脸上生疼。云清霄的声音在风中显得格外飘忽:“……我受那执念驱使,才会送她去桃源村,又去救她、教她修炼。起初,我只当是完成‘他’的遗愿,不过是桩‘差事’……”他唇边溢出一丝苦涩自嘲,“却不料,日子久了,我‘云清霄’竟心甘情愿陷进去了。” 他眼底痛楚中泛起几分光彩:“这份情意里,或许最初确有那执念作祟,我无法彻底剥离它对‘我’的束缚。可每每望着雪女,感受她的喜怒哀乐,那份想要守护她的念头,便无比清晰地告诉我——是我!是‘云清霄’在爱她,而非那道执念在驱使!” “是谁创造了您?”谢无意轻轻问。 云清霄平静道:“他是缇孟真正的胞弟,亦是雪女前世郎君,已故去二十载。他将临终执念凝入最后一口仙气,造就了我。我继承了他的记忆、意识,以及对雪女的刻骨爱恋与无尽遗憾。我活这一遭,只为替‘他’多看顾她几分,让她今生少受些苦。” 谢无意目光落在雪地上,眼眶刺痛得厉害:“您为她做了那么多,为何还要把她推给我?我……”他声音泛着艰涩,“我不过是个连半点法术也无的散仙,如何护得住阿雪?” “你信命吗?”云清霄转回头,深深望着谢无意,“你与她,是命定的缘分。这一年来,我纵是舍命相陪,她心里却满满当当,只有你。”说罢,那透明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谢无意蓦然抬眼,撞进他哀伤却笃定的眸子里,迷茫更甚:“我……” “无意,我时日无多了。”云清霄缓缓抬起那透明指尖,望着谢无意瞬间煞白的脸,语气近乎恳求,“答应我。若她此生忆不起前世,永远别告诉她真相。她心思细腻,我怕她承受不住,做出什么傻事来。” 谢无意眼眶瞬间滚烫,用力眨去眼中湿意,郑重承诺:“好!我答应您!纵然豁出命,我也定护她周全!” “好……”云清霄脸上终于绽开一丝极淡的笑,仿佛卸下千斤重担。他忽又想起什么,语气转为促狭,“对了,还有一桩‘小事’,得托付给你。” 谢无意连忙正襟危坐:“您说。” 云清霄神色自若,仿佛在说一件寻常家务:“我早年欠了笔巨债,那欠条上,留的是你名头。日后若债主寻上门来……”他望着谢无意瞬间瞪圆的眼睛,慢悠悠道,“便劳你替我还债了,权当是我这便宜舅舅提前送你的——新婚贺礼。” 谢无意:“……” “哦,险些忘了。”云清霄仿佛未瞧见谢无意眼中那喷薄欲出的怨念,慢条斯理地从怀中摸出一张崭新银票,笑眯眯塞他手里,“喏,舅舅压箱底的‘遗产’,好生收着。雪女虽与双亲不睦,可毕竟是神界玄法山翠章宫宫主、山神虹沧的继女,冰殿里那些珍贵的玉玩字画,皆是虹沧赠予。你将来下聘,可别太寒碜,莫叫你未来岳家挑了礼数,说你怠慢新妇。” 谢无意捏着那薄薄“巨款”,盯着眼前这张笑得云淡风轻却“用心险恶”的脸,后槽牙几乎咬碎:“……谢!舅!舅!厚!爱!” —————————————————————————————— 冰殿内,元雪心盘坐榻上,气息渐沉。骤然,无数碎片涌入脑海—— 呼啸寒风中,她被紧紧箍在一个滚烫的怀抱里,那力道大得似要将她揉进胸膛。他的下颌沉沉压着她的发顶,呼出的白气瞬间被风雪吞没。 残阳孤峰上,她与他十指紧扣,并肩看那巨大红日沉入苍茫云海。他指腹薄茧细细摩挲着她掌心,触感温热而清晰。 萧瑟细雪下,轻盈雪片压着冰刃,沉得她手腕微颤!剑尖寒芒闪烁,直指他咽喉。风雪迷了她视线,只听得一声苦涩低语: “你真忍心杀了我?“ “呃——!”元雪心猛地睁眼,随即一大口鲜血喷溅而出,心口像是被冰刃狠狠贯穿!她疼得蜷缩起来,破碎低喃:“这……这是哪一世?我……我为何要……杀他?!” 她颓然倒在软塌上,脑海中最后一幕反复上演,如烈火般灼烧肺腑! “为何……到底为何……”她痛苦呓语,很快被沉重的疲惫拖入无边混沌。 ———————————————————————— 她赤足陷进冰冷刺骨的积雪中,踝间银铃泠泠作响。一个清朗笑声自身后传来,轻易穿透了风雪。 “阿雪,你为何不喜穿鞋?当真不嫌冷?”那声音絮絮叨叨,全然不顾她的冷漠,“我为你添双皮靴罢,你喜好哪种料子?再添几件花样衣裙可好?你总是一身白,可惜了……外头姑娘们时兴的盘发步摇,改日也替你梳一个?我的手艺……” “……聒噪。”她冷冷截断,脚下却未停。这日复一日的烦扰,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成了她对抗这孤寂雪域的唯一暖意。 她默默前行,听着身后源源不断的市井闲谈、天地奇闻,唇角微微上牵。 走着走着,一丝念头骤然浮上心头——这是梦!身后这声音…… 她定要看清他模样! 她蓦然驻足,深吸一口气,怀着满腹悸动忐忑,猛地转身—— “呼——” 平地倏然卷起狂暴风雪,密集雪片劈头盖脸砸来,瞬间迷乱了视线。她下意识抬手遮挡,目光透过指缝,竭力穿透这茫茫屏障,却只窥得一个颀长挺拔的轮廓。她微微仰首,努力睁大双眼,可他面容却在乱雪中若隐若现,怎么也瞧不真切! 待风停雪落,眼前唯余一片空茫。雪沫簌簌落下,那给予她温暖的声音,那心心念念的身影,消失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未存在。 “莫走……别丢下我……”巨大的失落席卷心头,她茫然垂首,唯有冰雪亲吻足畔,一声叹息散在风里。 忽地,一双手臂自身后紧紧拥来,那怀抱温暖熟悉,瞬间驱散了所有孤寒。他低沉的嗓音贴着耳廓响起:“抱歉,让你久等了。” 她被这暖意彻底包裹,心头酸胀发疼,不由得卸下所有防备,靠进那坚实温暖的胸膛,迷惘呓语:“你究竟是谁?” 他收紧了臂膀,温热气息拂过耳际:“我是……” 话音未落,那温暖的怀抱与声音骤然消散—— ———————————————————————————————— “不要……郎君……郎君……”冰殿软榻上,元雪心眉心紧蹙,泪珠濡湿了鬓角。 谢无意跪坐在榻边,指腹极轻极柔地拭去那冰凉泪痕,唇边逸出一声沉重叹息。 那沉甸甸的真相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回来守着昏睡的她,彻夜未眠。此刻,这一声声低泣的“郎君”,如刀片般捅入咽喉,疼得他失却了所有言语。 她终究……还是想起来了…… 云清霄是那位“郎君”临终执念所化,承载着同样刻骨的爱恋与遗憾,为她倾尽所有。眼下他即将消散,待她醒来知晓这一切,又该如何面对?如何抉择? 这一刻,谢无意再次陷入迷惘痛苦。云清霄是他至亲,他期盼舅舅能了尽遗憾,安然离去;可元雪心亦是他失而复得的挚爱,他又如何能再度放手? 元雪心睫毛微颤,缓缓睁眼,银眸蒙着一层浓重水雾。模糊视线中,眼前这熟悉轮廓,竟与梦中残留的温暖身影奇异重叠。她未及看清,颤声已逸出唇间:“郎君,是你吗?” 谢无意手指捏得泛白,努力牵起嘴角:“阿雪,是我,谢无意。” 眼底水雾渐渐散去,谢无意的俊朗面容清晰映入眼帘。元雪心怔怔凝望片刻,银眸微微睁大,旋即,那微弱欣喜被巨大的失落痛苦淹没:我真是糊涂了!我纵然思他心切,竟将谢郎认作是他,未免太自私! 她眼眶微红,哽咽道:“我……又想起些过往。前世,我好像有过一个郎君……是……仙……” 谢无意强忍眼眶酸涩,温柔拭去她眼角泪水,小心将她扶坐起来,哑声问道:“还想起别的吗?” 她茫然摇头,眉间风霜寂寥更盛:“梦里……只听得到声音……看不清……他脸……” 谢无意想起云清霄的嘱托,望着眼前女子痛苦迷惘的模样,藏在袖中的手指反复捏了又松,再度捏紧。他多想自私一回,可视线仿佛穿透冰壁,清晰望见了雪原上那单薄孤寂的身影…… 强烈的自卑再度汹涌袭来,他跪在她身边,凝望这张他视作珍宝的面容,手轻轻覆上她冰凉的手背:“阿雪,我身无半分法力,护不住你分毫。因此,我愿意给你自由……” 她微微垂首,目光茫然疑惑地落在他脸上。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耗尽毕生力气,将那沉重真相、以及云清霄即将消散的事实,一字一句完整托出。她怔怔听着,银眸中翻涌起剧烈悲恸,泪水滚滚淌下面颊。 “原来……原来如此……”她喃喃自语,脸颊早已湿透,“怪不得他待我这般好,怪不得他知晓一切,怪不得他……总是那样望着我……” 谢无意望着她瞬间崩溃的模样,不由得微微抓紧她手:“阿雪,去见见他罢……他的时间……不多了。” 元雪心下意识反手握紧他,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骨头:“你愿意让我去见他?你不怕……” “我怕。可……你亦有权抉择……”谢无意对上她惶惑的目光,酸涩痛楚几乎撕裂咽喉。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尽是深沉的温柔释然,“那是你的过往,是你的……郎君对你最后的爱。他为你而来,为你耗尽一切……这一生太苦了。阿雪,去送送他罢,莫教他……带着遗憾走。” “谢郎……”元雪心瞬间看透他这份成全之下深藏的自卑痛楚,情不自禁扑拥他入怀,额头紧紧抵着他温热的颈窝,湿润嗓音郑重吐露沉甸甸的誓言,“雪女从不食言!你放心……此生我已认定你,无论前尘如何……我都选择你!” ————————————————————————————————————— 破晓金红划开夜幕,泼洒在皑皑山巅上。云清霄独坐悬崖边,指尖拨动膝上古琴,不成调的琴音在空旷山巅呜咽流淌,每一个音符都凝着化不开的寂寥悲怆。稀薄霞光丝丝缕缕穿透他隐隐透明的身体,晕开模糊光晕。 元雪心和谢无意现身在他身后不远处,琴音戛然而止。他未回首,只轻轻抬了抬手,元雪心脚步一顿,眼中掠过迟疑。谢无意轻轻推了推她后背,她回首望他,他回以一个鼓励包容的浅笑。她眼中涌起感激,深吸一口寒气,一步一步,迈向那沐浴在晨光中的身影。 随着她靠近,那身影在霞光中愈发透明。每一步落下,她脑海中便多一分画面…… 一步,指尖仿佛再度触碰那翠绿竹杖,他眼覆布条,含笑低语:“多谢。” 一步,鼻息萦绕起他身上常年不散的淡淡药草香,裹挟着一丝冬日暖阳的气息。 一步,那烙印在魂魄深处的誓言,再次在耳畔清晰回响:“阿雪,此生能遇见你,纵使死后灰飞烟灭,我也心甘情愿!” …… 无数细碎光影、声音纷至沓来,试图拼凑出一个温暖完整的轮廓,却在她竭力想要抓住时,又疾速褪色、消散。最终,脑海里只余下一个模糊残影: 他眼覆布条,紧握竹杖,半身隐没在阴影里,仿佛随时会被无边黑暗彻底吞没。 云清霄搁下琴,缓缓起身转向她。绚烂霞光里,他的身形轮廓已近乎虚幻,唯独那双眸子依旧清晰,温柔的瞳孔深处,只倒映着元雪心苍白震惊的脸。 天穹细雪无声飘落,元雪心在他面前驻足,无言凝望。 是他…… 这是郎君未了执念的化身,是那份未尽爱意的延续。她感激他的守护,亦痛恨自己知晓得太迟!可当他完全站起,那属于“云清霄”的身影,却将脑海中那属于“郎君”的模糊残影彻底驱逐,她瞬间竟生出了绝望尖锐的念头—— 眼前这个男子,终究不是完整的“他”! 随即,她被自己的冷酷绝情所震惊,银眸涌现更深的愧疚哀伤。他小心翼翼地爱她、护她,为她倾尽所有直至消散,而她,却仍忍不住透过他,去追寻另一个早已消逝的幻影!这对他,何其残忍! 第32章 诀别 云清霄静静凝视她眼中的痛苦挣扎,唇边那抹笑意愈发温和包容:“……都……记起来了?” “嗯……”元雪心艰难应声。 “无妨。”他声音被晨风吹得飘渺,却异常平静释然,“我本就是他未了的遗憾所化,是他对你的刻骨爱意催生了‘云清霄’。你便当是……是他借着这副形骸,最后来见你一面,偿他未尽的心愿,也……全了我的念想。” 他顿了顿,目光深邃悠远:“曾几何时,我耗尽心力,试图将‘云清霄’与‘他’剥离开来,证明我只是‘我’。直至鬼界那次,我方才醒悟,原来我早已爱上你。自那时起,‘他’即是我,我即是‘他’。对你的感情,再无需,亦无法区分。” 元雪心向前一步,虽与他近在咫尺,泪水却阻隔了视线:“你……该早些告诉我……” 他深深凝视她,眼底流转着浓烈的眷恋:“若你早知真相,以你的性子,如何承受?你虽是千年雪妖,心却脆弱易碎。我怕你……”他低下声音,近乎卑微地恳求,“答应我,待我走了,好好和他在一起。” 元雪心用力颔首,泪水滑下眼眶:“我答应你……我会……努力放下……好好待他……” 远处,谢无意默默伫立,望着元雪心为另一个“他”落泪。她眼中那浓烈的悲哀眷恋,扼得他几乎窒息。 云清霄为她付出的一切,那未曾谋面的前世郎君对她的刻骨深情,皆令他感到难以企及。纵使她此刻因这冲击而心意动摇,他亦无话可说。终有一日,当她忆起所有前尘,在她心中,又能剩下多少位置给他谢无意? 此刻,他竟生了退缩之念。 云清霄仿佛感知到他此时的煎熬,目光越过元雪心,落在他身上:“无意,你已尝过失去她的痛苦。这一次,握紧她的手,莫再松开了。”他顿了顿,垂眸望向脚边的琴,“这琴,留给你。日后若遇见蓝氏,替我转告一声:阿清早已不怪她了。” 谢无意默默应允。 云清霄再次望向元雪心,唇边笑意凄凉:“时辰到了。阿雪……”他卑微探问,“我可以这样唤你一次吗?” 元雪心早已泣不成声,只能拼命颔首。 一滴晶莹的泪,终于从云清霄眼角滑落,瞬间被晨光蒸发殆尽:“前世,总是你为他起舞,他在一旁抚琴,日复一日,那定是极美的光景。”他眼露向往祈求,“今日,你可否为我跳一次?只为我——云清霄。” “……好。”元雪心用力抹去眼前水雾,踉跄着向后退开几步。 云清霄盘膝坐下,指尖再次抚上琴弦。这一次,琴音不再呜咽悲鸣,而是清越婉转,每一节音符都承载着祝福与诀别。元雪心银眸含泪,随着琴音翩然起舞,衣袖翻飞间,仿佛欲将所有哀思、感激、愧疚都倾注在这方寸雪地中。 舞动中,一个模糊画面陡然撞入脑海:同样是无垠雪域,细雪纷飞,一个身影盘坐抚琴,望着她赤足旋舞。每一次目光交汇,那份爱意纯粹炽热,仿佛能消融万载寒冰…… 可惜,那终究只是一个温暖却无法触及的轮廓。 此刻,眼前抚琴的身影在晨光中渐次稀薄透明,仿佛要与记忆中的“他”一道离去。她心尖一痛,旋舞间冰晶随袖扬起,像要网住那流逝的光尘! 数道光芒穿透云清霄身子,在雪地上投下斑驳光点,琴音变得断断续续,最终彻底喑哑。他轻轻哀叹一声,目光贪婪眷恋地凝望雪地上那为他独舞的身影,嘴唇无声开合。紧接着,他整个身子化作点点细碎光尘,被晨风温柔卷起,融入无垠天际。 “咚”地一声,古琴轻轻坠落在地。 元雪心舞步未停,泪水早已流干,脸上唯余近乎空茫的悲恸。直至最后一丝力气耗尽,她才重重摔在雪地里,手指深深抠进积雪中。她挣扎着撑起身子,目光空洞地投向那孤零零的古琴,银眸再度盈满痛楚,却淌不出一滴泪。 谢无意强忍着煎熬,轻轻走至她身侧,默默跪坐下来,小心拥她入怀。他的下颌沉沉压着她的发顶,呼出的白气瞬间被晨风吞没:“以后,我陪着你。或许,我做不到如他那般爱你。但,此生此世,我绝不负你!” “嗯……”元雪心发出一声破碎的呜咽,将脸深深埋入他怀中,身子稍稍回暖。她疲倦地阖上眸子,往这怀里又陷了陷,依恋地汲取这独属于她的温柔。 这细微回应,瞬间给予了他莫大的支撑。他更紧地回抱住她,仿佛要将她揉入胸膛,目光沉沉投向雪地中那张孤琴,眼底无声立下誓言。 良久,怀中身体的颤抖终于平息了些。他察觉她微微动了下,默契地松开怀抱,扶着她坐直。她目光依旧空茫地望着虚空某处,眸底唯余一片荒芜。 谢无意默默起身走至古琴旁,缓缓蹲下,指尖轻轻触碰琴身—— 嗡! 一股奇异悸动刹那传来,顺着指尖直抵体内深处,触发一阵短暂而强烈的眩晕! 仿佛,有什么潜藏在琴身深处的东西,与他体内产生了共鸣! 谢无意微微怔住,震惊疑惑地打量古琴,百思不得其解。随后,他按捺犹疑,小心翼翼将琴抱入怀中,起身回望雪地里那道独自伤感的白影。 他想:阿雪,纵使你此生再无法忘记他,我亦会坚定陪你左右。 晨光渐炽,暮霞漫天,渐渐披上夜色寒星,清冷月光洒落雪原,更添无边萧瑟。 元雪心终于动了动僵硬的身子,缓缓起身,回眸望向那始终守在她身后的身影。星夜下,他身披月光,怀抱长琴,目光清冷哀戚。 她微微一怔,眸光瞬息黯淡,下一刻,随着脑海中一道模糊身影疾速消退,那黯淡复又亮起。她面上努力扬起浅笑,笑意却未达眼底:“我没事了。谢郎,我们回家。” “好。”谢无意朝她走来,眼底流露疼惜。他一手抱琴,一手与她十指紧紧相扣,一步一步并肩走下山崖。身后积雪上,留下两道紧密相依的长长脚印。 在寂静的雪地里走了许久,元雪心忽地侧过头,努力弯起眸子,却显得有些力不从心:“算着时辰,该用饭了?”她声音刻意扬起一丝轻快,“我给你打下手,可好?” “如此甚好!”谢无意凝望她眉间又厚了几层的风霜倦意,努力令语调听起来轻松些,“这一年多我在酒楼里可没白混,偷学了好些拿手菜式,保管让你赞不绝口!” “嗯。待我再调息数日,伤势彻底好了,我们便回人间去。”在他微讶的目光中,她望着远方沉沉夜色,眸底流露真切怀念,“阔别一年半载,真想念那烟火气啊……” 谢无意握紧她冰凉的手,眼底笑若春水:“行!人间确实比这热闹,有生气。” “嗯,雪域是太冷清了。”她低声应和,随即想到什么,促狭望向他,“对了,这一年半载,你攒下多少积蓄了?可够开间像样的酒楼?” 谢无意脸上笑容骤凝:“呃……” 她眯起眼,银眸微寒:“莫非……一文钱都没攒下?” “……咳,”他尴尬地别开脸,耳根微红,“一个……铜板都没。” “……”她板起脸,佯装薄怒,“那你当初死活闹着要去京城,图的是什么?喝西北风么?” “咳,我……我反省……”他小心翼翼回望她“严肃”的目光,眼底流露出熟悉的可怜与讨好。 “噗嗤——”望着他这副久违的模样,她仿佛再度回到昔日那间相依为命的小屋,脸上扬起无奈轻笑,眉间冰霜似乎也融化了几分。 他们相视而笑,牵着的手握得更紧了些。两道身影紧紧依偎,在漫天星光下缓缓前行,断断续续的笑语声渐渐融入远方夜色。 —————————————————————————————————————— 七日后,元雪心伤势彻底痊愈,与谢无意一道收拾行装,准备启程返回人间。她打开内室衣柜,望着里面流光溢彩的各色衣裙,指尖抚过冰凉丝缎,神情有些恍惚。 谢无意站在她身旁,好奇拉开旁边一个柜门,惊讶道:“咦?这里竟还有男子的衣袍?”他取出数件锦袍,料子柔软贵重,用银线绣着雅致云纹。 元雪心望着那些男装,眼底漫上伤感:“这些都是前世,他从人间带回来的。那些胭脂水粉,金簪玉钗,亦都是他给我搜罗的。”她目光扫过殿内妆匣、冰柱、屏风,仿佛每一处都残留着往昔温度,“当年他欲在此处给我做顿热乎饭食,我便依着他,为他筑了那间庖厨。我们只做了短短三载夫妻,可这三载,却是前世七千年里,令我最快活的时光……我似乎没法忘记……” 谢无意放下锦袍,走至她身前,温柔地握住她手:“无妨。阿雪,没有他,便没有舅舅;没有舅舅,或许我们此生都无法相遇、重逢。我会陪着你,一起记着他们。记着他对你的好,记着舅舅为你付出的一切。” 元雪心回眸,凝视着他眼中毫无芥蒂的温柔与理解,哽咽着用力颔首。 “我试试这件。”谢无意拿起一件晴山色锦袍,走到帷幔后更换。片刻后,他再度走出,那衣袍剪裁得极其合身,仿佛本就是为他量身定做,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修长,更添几分清贵疏朗之气。他张开双臂,眉眼含笑,“如何?” 元雪心上下打量,眼中掠过一丝恍惚,随即笑道:“果然很合身。他向来喜好搜罗这些上好料子,你穿上,倒真像个世家贵公子了。反正我们要在人间待很久,你多挑几件喜欢的带走,省得再费心置办。” “好。”谢无意应着,仔细挑选了几件款式简洁大方的衣袍,小心叠好放入行囊。 “啊!差点忘了!”元雪心忽的想起什么,拉着谢无意绕过几道回廊,来到宫殿一扇不起眼的厚重冰门前。她指尖凝力,推开冰门—— 刹那间,珠光宝气几乎晃花了谢无意的眼!但见成堆的金锭银锭垒成小山,未经雕琢的各色宝石散发着璀璨光芒,数卷古画随意丢在金银堆上,笔墨皆出自名家手笔,件件价值连城。 谢无意惊得倒吸一口凉气:“阿雪,你非但住着这般大的宫殿,竟还是个深藏不露的大财主?” 元雪心却已蹲下身,在珠宝堆里随意翻拣,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一筐石头:“我五千年前定居于此,这些东西皆是千载来随手积攒的,其实算不得很多吧?”说罢,她拿起一块拳头大小的深蓝宝石瞧了瞧,似不甚满意,又随手丢回金锭堆里,“虹沧,就是我那继父,亦断断续续送了些字画古董过来,有些我不甚喜欢,便都丢这里了。” 她回眸,见谢无意仍自愣神,催促道:“别傻站着了,快过来挑挑,看看带哪些走。回头置办了新酒楼,手里总要有些丰厚积蓄才好周转。” 谢无意依言蹲下,眼前金光闪闪,一时竟有些无从下手。他目光粗略扫过,忽的被一抹奇异金色吸引,遂伸手,用力从一堆宝石下抽出一根……足有成人手臂粗细、沉甸甸的……金铸骨头?! “这……你连这么大的金骨头都有?”谢无意掂量着这分量十足的金骨,哭笑不得。 元雪心注视那根金骨,眼露惆怅:“那是很久以前了。曾经,我养过一只雪兽。这骨头,是它最心爱的玩物。” “雪兽?”谢无意好奇追问,“后来呢?它去哪了?” “死了。”元雪心声音冷了下来,“它生平作恶多端,终招致杀身之祸……死有余辜。” 然而,是谁杀了它来着…… 罢了,想亦无用。 谢无意望着她眼中落寞,默默将那金骨重新埋回珠光宝气深处。 他们挑拣许久,连同衣物一道,打成了四个鼓鼓囊囊的包袱。临行前,谢无意目光扫过梳妆台,眸子映出光亮:“待回了人间安定下来,我再去为你添置新的胭脂,天天为你画眉梳妆。” 元雪心眼露羞赧,银眸重现几分往日的灵动光彩:“我们走罢。” “嗯。”谢无意微笑着牵起她手,与她并肩踏出冰殿,向着充满烟火气的人间走去。 就在他们离开后不久,洞穴附近一处看似平静的雪地,倏然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厚厚积雪表面,诡异地向上拱起一个小包,紧接着,一条花青细蛇猛地破雪而出,金瞳转向洞穴方向,嘴里吞吐出猩红信子。 第33章 入世 元雪心足尖轻点,踏上久违的人间土地。空旷草原上,微风裹挟着熟悉的尘土气息拂过面颊,她却下意识后退半步。阔别一年半,这方承载过她无数悲欢的土地,此刻竟让她心头掠过一丝惶惑。 “怎了?”谢无意立刻察觉,手掌覆上她微凉的手背。 暖意熨帖掌心,元雪心抬眸,迷茫凝望他:“从前,一旦恢复妖身,我便避居雪域,极少踏足人间。如今我这般模样,还能回来么?” 她乌发如墨,只松松绾了个云髻,斜插两支素净银簪,一缕青丝柔软垂落颊边,衬得那银灰眼瞳愈发清冷剔透。一袭素白金丝纱裙笼着纤细身姿,行走时如烟似雾,更添几分飘逸脱俗。 他细细端视,抬手替她拂开鬓边碎发,笑容温柔笃定:“阿雪,在世人眼中,你就是个擅酿酒、懂营生、舞姿绝伦的美貌姑娘,”他紧了紧交握的手,“何况,有我陪着你。” “这眼睛……”她仍有些踌躇。 “京城这一年半,我见过碧眼卷发、棕发蓝眸,甚至还有黑皮肤的异域人士,”谢无意温言安抚,促狭一笑,“你这模样,只道是异域风情,这有何奇?若真有人大惊小怪,我便说,这是月神赐予的印记,叫旁人羡慕不来。” “但愿你说的月神,不是我认识的那位,”那点惶惑悄然散去,元雪心唇角弯起,“可想好去处了?只要不是桐花县,天涯海角我都随你。” 谢无意沉吟片刻,终是将身世托出:“……安顿之前,我想去看看我爹,让他安心。”他商量着,“我们先在京城住些时日,可好?我之前的东家是爹的故交,我先回酒楼落脚,寻个稳妥时机,与他好好道别。之后,再寻一处山明水秀之地,开我们的酒楼,如何?” 元雪心眼波流转,爽快应下:“也好!正好再瞧瞧那‘金粉楼台,笙箫百里’的光景!”她掂了掂鼓囊囊的包袱,狡黠一笑,“京城居大不易,你那点工钱怕是不够看,我也得寻个营生,叫这些压箱底的宝贝见见光。” 谢无意失笑:“我去做工是为方便行事,你何须辛苦?使个障眼法……” “既入人间,便要守人间规矩。不然,这红尘百味,岂不失了真趣?”她亲昵挽住他胳膊,清冷眉宇间染上俏皮,“走,去问问你那东家,可愿多收一个会酿酒、懂算账的帮手!” 谢无意被她挽着,耳根微热,低声道:“阿雪,这般……是否太……” “太什么?终身都定了,挽个胳膊还要挑时辰?”元雪心眸子微眯,眼底促狭带着点娇蛮劲儿,“京城里莺莺燕燕太多,我得看紧些,叫她们都晓得,你有主了!” 望着她眼底毫不掩饰的独占欲,谢无意那点赧然尽数化作浓浓宠溺,轻轻捏了捏她手心:“好,随你挽着。挽一辈子才好。” 元雪心唇角笑意更深,胳膊自然环住他腰身,银眸浮现狡黠:“谢郎,你怕不怕在天上飞?” 谢无意望着她眼底那“不怀好意”的光芒,下意识挺直背脊:“你……飞得快吗?” “不算顶快。一炷香,大约……”元雪心微微偏头,眼底笑意恍若星光揉碎,“能飞越两个州罢。” 谢无意瞧着她难得流露的鲜活灵动,那句拒绝在舌尖滚了几滚,终究化作认命般的轻叹:“好。我不怕。” 为了博她一笑,这点不适算什么? 元雪心眼底笑意明快绽开,广袖轻挥,平地清风骤起,拖着他们轻盈离地,直入云霄。谢无意只觉脚下骤空,下意识攥紧她肩头。 云雾在身侧飞速掠过,凛冽的高空之风被元雪心周身的无形屏障温柔隔开。谢无意起初尚能强作镇定,直到他无意间垂眸一瞥,但见重重云海下,苍茫大地缩成棋盘般大小,瞬间四肢冰凉,双腿发软几难站立! “噗嗤——”一声轻笑在耳畔响起。谢无意僵硬侧过头,元雪心正望着他,那寒冰堆成的银眸里,此刻盛满了明媚笑意。她促狭哄道,“谢郎,若是怕了,便闭眼靠着我。” 谢无意被这笑容晃得耳尖更热,面皮却绷得更紧,强撑着嘴硬:“谁、谁怕了?我只是……只是不习惯!” “哦?”元雪心眼底笑意更浓,臂弯收拢,将他牢牢圈在身侧,“如此便好。放心,摔不着你。” “嗯……”谢无意含糊应着,努力凝神紧盯她清丽冷艳的侧颜。飞了约莫半炷香,最初的惊骇渐渐平息,他不由得放松身子,感受清风拂面的自在舒爽,侧头问,“阿雪,你倒是认得去京城的路?” 元雪心眸光迅速掠过一丝心虚,扭头望向云海,语气平静:“不认得啊。” “……”怪不得他总觉得在原地兜转! 元雪心转回头,笑得坦然无辜:“我寻思着让你在天上多适应适应,才多飞了会儿。现在,”她下巴朝前一抬,“你指路。” 谢无意瞧着她这副“理直气壮”的模样,又好气又好笑,无奈一指方向。元雪心立刻依言飞去,只是这次速度陡然加快,风驰电掣间,谢无意刚攒下的那点悠然瞬间被颠得七零八落…… ———————————————————————————————— 半个时辰后,他们落在京郊一处僻静密林。脚刚沾地,谢无意立刻甩开元雪心的手,踉跄扑到树旁,扶着树干呕得天昏地暗。 元雪心立在他身后几步远,瞧他这般狼狈,清冷银眸里,掠过一丝恶作剧得逞后的小小得意,随即又涌上无措歉意。她迟疑着上前半步:“……怎会如此?我自认飞得……还算……稳当?” “你那也叫稳?!”谢无意艰难回头,脸色惨白地控诉,“故意绕路便罢了!见着成团浮云便一头扎进去,每一个急转弯都恨不得将我甩出去!” 话音未落,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他猛地转回身,继续与老树“亲密交流”。 “……我难得畅快飞行,一时兴起嘛。后来见你着急,怕你害怕,才想着快些……谁曾想……”元雪心神色飘忽地辩解,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在他满含哀怨的目光中,乖乖抿紧了唇,默默立在一旁,手指不安地绞着衣袖。 谢无意吐得几乎脱力,靠着树干喘息,元雪心默默变出清水给他漱口,又小心对着他额角释放清凉寒气,驱散他脑中眩晕。谢无意很快觉得头脑清明,身上也恢复了些力气。 元雪心收回法术,见他面色好转,才小心凑近,努力讨好一笑:“可好些了?” “嗯。”谢无意斜睨她一眼,瞧着她眸中那笨拙可爱之色,扶着树干慢慢站直,小声嘀咕,“下次,打死也不让你带了。” “知道了知道了,”元雪心立刻应道,顺手又挽上他胳膊,拉着他便往城门方向走,“进城。” ———————————————————————————————————————————— 他们相携着排入等候入城的人潮里,周遭窃窃私语飘来,多是“那女子”、“银眼睛”、“瞧着不像真人”。察觉胳膊被挽紧,谢无意垂首,望着元雪心微微低垂的发顶,柔声安抚:“莫理他们。是见你生得太好,惊着了,变着法儿夸你呢。” “嗯……”元雪心仰面冲他牵了牵唇角,眼底不安并未消散。 轮到盘查,守卒们一见元雪心清冷绝色的姿容,身上懒散劲儿顿消,眼底精光乍现,盯着她上下放肆打量。 其中一个守卒竟伸出手,似要去勾她下巴。谢无意眼神一冷,一步侧身挡在元雪心前面,不着痕迹地格开对方手腕,面上扬起春风笑意:“军爷辛苦,我等是良民。包袱在此,您请查验。”说罢,他顺势取下自己和元雪心的包袱递过去。 那守卒张口欲骂,却瞥见元雪心那微寒银眸里,竟隐隐生出一丝凛冽戾气!他心头莫名一虚,悻悻然缩回手,骂骂咧咧展开画像:“大热天的,急个甚么急!” 元雪心见他一边装模作样扫视画像,一边眼珠子滴溜溜地偷觑自己,那黏腻目光令她浑身不适,不禁冷声开口:“你再……” “军爷!”谢无意用力捏了捏她指尖,朗声笑道,“这天确实燥热,军爷辛苦!一点酒钱,莫要嫌弃。”说话间,他已熟稔地从怀里摸出一小锭碎银,飞快塞入对方掌心,指尖在他腕骨麻筋处轻轻一按。 守卒感受着腕上那一下力道,又捻了捻银子,惊疑地重新打量这对气质不凡的男女。尤其那白衣女子身上隐隐散发的压迫感,绝非小户人家。他眼珠转了转,将银子飞快揣进怀里,后退几步,不耐烦地大手一挥:“行了行了,快走!别挡道!下一个!” 谢无意背起包袱,回身拉住元雪心:“阿雪,走。” 元雪心依着他前行,仍有些不忿:“方才那人好生讨厌……” “京城鱼龙混杂,这点小事难免。”谢无意低声哄慰,带着她快步穿过城门洞,“别管他,待会子,我带你好好逛逛这信天城!” 元雪心望着眼前渐次铺开的繁华街景,唇角重新弯起:“好!” ———————————————————————————————————————— 他们甫一踏入街市,瞬间吸引了四面八方的目光,窃窃私语和惊叹声几乎将他们淹没。 青年一身浅衫墨带,身形挺拔,面容秀美风流竟胜娇娥,眉眼间自带一股朗朗清气;身侧女子白衣胜雪,容色清绝,银眸流转间天然带着疏离冷意,气质飘逸脱俗,令人不敢逼视。他们亲昵并行,容光惊人,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偶有认出谢无意的旧识,也因他身侧这过于耀眼的女子与大胆行径而迟疑不敢确认。 谢无意起初被瞧得耳根发烫,可臂弯间传来的柔软依偎,令他不自觉挺直背脊。元雪心感受着那些或惊艳、或好奇、或含酸的视线,非但不恼,心底反而生出一丝隐秘欢喜,唇角悄然上牵。 看罢,这清风朗月般的玉郎,是她的! 他们顶着探究的目光走进一家当铺,片刻后又被伙计们热情送出门,直至寻了间热闹面馆坐下,周遭注视才稍稍被喧闹隔开。 “嚯,好标致的一对儿!瞧着面生,不是本地人吧?” “瞧那亲热劲儿,是新婚的小夫妻?” “那小兄弟瞧着好生面善呐?” “得了吧你!见着美貌的便说认得,连男人都不放过!” 热腾腾的面条上了桌,谢无意将分量更足的那碗推到元雪心面前,又细心拌入她喜爱的芥末蒜蓉。元雪心挑起一箸送入口中,那层清冷疏离瞬间被热腾腾的烟火气冲散,银眸倏地亮了:“汤头醇厚,面条爽滑。这京城的面,果然筋道鲜美!” 谢无意见她吃得眉眼弯弯,莹白的腮边溅了一点油星,不禁莞尔。他抬手,指腹轻轻替她擦拭:“这算什么?明日带你去醉香楼,尝尝真正的珍馐美馔!” “嗯!”元雪心含着面条用力颔首,很快便饱了,将还剩小半碗的面碗推给他,“喏,吃不下了。” 谢无意神色自若地接过来,毫不介意地继续吃。元雪心托着腮,目光悠悠投向窗外。 走街串巷的货郎吆喝声此起彼伏,白面书生与粗豪屠夫为几钱肉的肥瘦争得面红耳赤,花娘在街角冲画娘得意地晃着新簪子,几个孩童举着风车嬉笑着追逐打闹,刚出笼的包子蒸腾着诱人白气,远处深巷隐约传来几声慵懒犬吠…… 她望着,听着,心底一股暖融融的眷恋之情正悄然滋生、蔓延。她本是为伴他而来,可这久违的人间烟火,丝丝缕缕,竟再次将她缠绕包裹。身后那片冰封千年的孤寂雪域,仿佛也被这热闹景象蒸腾得模糊了几分。 第34章 回楼 醉香楼三楼雅间,淡雅熏香在室内袅袅浮动。荀玉薇推门而入,目光触及窗边那道挺拔的墨色身影,垂首敛衽:“圣上。” 男子闻言转身,虽过不惑之年,岁月却只在他眼角刻下几道浅痕,无损那份冷峻威严。他唇边浮起一丝淡笑,迫人的气场随之缓和:“十七,私下里,还叫我二哥便是。” 荀玉薇顿了顿,低低唤道:“二哥。” 萧秋明随意坐下,姿态闲适却自有一股迫人威仪:“坐。” “是。”荀玉薇合上门扉,依言落座,提起茶壶为他斟茶,眼睫低垂,“两年未见,二哥怎得闲来我这小酒楼?莫不是怕我经营不善,亏了您的本钱?” 萧秋明朗声一笑,眉宇间透出几分旧时疏狂:“你啊,还是这般伶牙俐齿。宫里那些人,说话字斟句酌,战战兢兢,无趣得紧。”他笑意微收,目光陡然锐利,“去年平远王作乱,我亲征平叛,继而北地又起雪灾,不等我喘口气,数州妖祸频传,信天城更生惊天大案……桩桩件件,缠得我分身乏术。好容易诸事稍定,我才惊觉,竟疏忽了两桩要紧事。” 荀玉薇斟茶的手微微顿住,茶水险些溢出杯沿。 “荀鉴徽,”萧秋明盯着她,一字一顿,“回京了?” 她极力稳住发颤的手,将茶壶轻轻放回,垂眸盯着杯中茶叶:“是。哥哥在外漂泊多年,三年前蒙您开恩赦免后,思虑再三,终究还是想落叶归根……”她抬眸,目光恳切,“二哥放心,他此番回来,只为安心养病,绝无他念。” “哦?”萧秋明眉峰微挑,眼神骤然深了几分,“当真?” 荀玉薇坦然迎上那审视的目光,声音竭力平稳:“不敢欺瞒二哥。其实,哥哥身染重病,药石罔效,恐唯有宫中太医或可……苟延性命。他自知时日无多,早已看开,只求最后能在这生养之地,走得……体面些。” 室内陷入沉寂,萧秋明指尖在黑漆朱绘案面反复摩挲,良久,那迫人锋芒才渐渐敛去,他轻叹一声:“罢了。既如此,只要他安分,我允他在京城善终。” 心头那悬了许久的巨石终于落地,荀玉薇慌忙低头,一滴热泪滚落衣襟:“谢……谢二哥成全!” “还有一事。”萧秋明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啜了一口,目光扫过她低垂的发顶,戏谑道,“听闻,你红鸾星动了?” 荀玉薇猛地抬头,一掌拍在案上,震得杯盏叮当作响:“定是崔金金办事不利!老娘花了那么多银子打点,竟还是传到二哥这儿了!看我回头不掀了她的流月坊!” 见她全然失了平日的八面玲珑,倒显出几分旧日性情,萧秋明愉悦地低笑起来,眼中促狭更浓:“这倒怨不得崔东家。满京城茶楼酒肆都在传唱《谢郎传》,戏文都排出几十折了,连宫里娘娘们亦看得起劲,你那两个姐姐更是深信不疑。”他身体微微前倾,“十七,说来听听,那位传遍京城的‘谢郎’,究竟是何方神圣?” 荀玉薇心头一凛,面上怒容稍敛,手指抚上杯壁:“二哥以为呢?” 萧秋明脸上残余笑意倏然褪尽,眼神幽深:“我以为,他父亲出身将门,曾是你我旧识,”他搁下茶盏,声音沉下去,“姓谢,名涣之。是与不是?” 荀玉薇沉默不语,捏紧茶盏的指节泛出青白。 萧秋明周身最后一丝温和彻底消散,眉宇间阴云密布,帝王威压沉沉碾下:“十七,说实话!那个在你醉香楼门前迎客的‘谢郎’,可是我的儿子青寒?!” 荀玉薇呼吸微窒,盯着案几上那微漾水痕,轻轻颔首:“……是。去年四月,他寻到此处谋生。那时,七郎已去多年。他眉眼与缇孟别无二致,我留他在门前迎客,盼着或有故旧能认出。他待人接物极有章法,生得又好,客人们都喜欢他。”她顿了顿,声音更低,“后来他大病一场,病愈后整个人都消沉了,年节刚过便辞工走了。客人们念着他,才有那些书生编排的戏文……” “那时我不在京,纵有老臣认出,亦无人敢擅动!”萧秋明霍然起身,死死盯着荀玉薇,咬牙挤出声音,“他去哪了?!” 荀玉薇指甲几乎刺破掌心皮肉,她顶着头顶那慑人的压迫感,低声道:“幸州,桐花县,桃源村。” 萧秋明再不多言,只冷冷拂袖,大步流星推门而去。 门扉“哐当”合拢,荀玉薇独自僵坐着,肩头颓然垮塌,阖上满目愧疚:“二哥,对不住。我得保住我哥哥。” ——————————————————————————————————— 暮色渐浓,京城华灯初上。暖黄灯火下,谢无意停在一间气派旅店前,望着门内透出的锦绣光晕,侧首望向元雪心:“阿雪,此处瞧着太过贵气,不若寻个干净小店……” 元雪心回望他,将他眸中不安瞧得分明,唇角微微弯起一丝娇蛮:“明日便要入那醉香楼,今日这银子,横竖是要花的!” 话音未落,她已不容分说拽着他往里走。跑堂堆着笑迎上,未及开口奉承,元雪心已清声道:“劳烦,要一间上等客房。” “不……”谢无意方要纠正,胳膊便被挽得更紧,疼得他轻嘶一声。 跑堂眼珠一转,笑容更盛:“上等客房一间!两位贵客请随我来!” 房门合拢后,谢无意环顾房内精致的雕花床榻、软垫圈椅,眉头又拧了起来:“阿雪,你我虽有婚约,到底礼未成,不能同睡一屋。你歇着,我这就去另开一间。”说罢,他便欲转身出门。 元雪心轻轻扯住他衣袖,颊边悄然染上薄红。她微微歪头,眼尾挑起一丝狡黠:“方才还嫌贵,这会子倒大方了?莫不是……”她故意拖长了调子,“怕夜里把持不住?” “嗯……不是!没有!我……”谢无意瞬间慌了神,耳根烫得厉害,眼神飘忽不敢看她,“白日在街上牵着你,已是逾矩,同睡一处是万万不能。不若,你睡床,我打地铺。若不肯,我即刻去另开一间。” 元雪心眼底掠过一丝小小遗憾,撇了撇嘴,终究还是松了手:“……好罢,依你便是。木头。” ——————————————————————— 深夜,烛火已熄,清冷月光透过窗纱,在地面铺展成霜。元雪心静静躺在床榻上,侧耳细听,待床下传来谢无意均匀清浅的呼吸声,唇角才悄悄弯起。 她赤着足,悄无声息溜下床榻,足尖点着微凉地板,挪到他地铺旁,正欲挨着他躺下—— “回去。”谢无意闭着眼,低声道。 元雪心动作一僵,索性在他身后屈膝坐下,赌气道:“我偏要同你一处睡。” 谢无意这才慢悠悠转过身,侧躺着支起头看她。月光勾勒着他年轻秀美的面容,眼底虽浮着纵容笑意,语气却故意沉下来:“再不听话,我可要将婚期再延后一年了。” 元雪心银眸微微睁大,随即身形一晃,飞快缩回床上,只留一个倔强背影给他:“……睡了!谁稀罕!” 谢无意望着她气鼓鼓的背影,无声地弯了唇角。 她虽年长他许多,在他眼中,却仍是那个需要他哄着护着、偶尔使点小性子等着他哄的“雪团子”。一句戏言,她便当了真。 唇角笑意未散,他脑中却骤然响起云清霄低沉的告诫:“……将来万莫对她开玩笑。若有半分误会,吃苦头的,定然是你。” 谢无意慌忙将方才对话在脑中细细筛过几遍,确认那“推迟一年”的话尚不过分,不至于真让她忧心难眠,这才悄悄松了口气。 罢了罢了,日后还是谨言慎行些好。若真将这好不容易寻回来的宝贝“雪团子”气走了,他怕是哭都找不着地儿! ————————————————————————— 翌日,繁华京城骤然轰动—— “听说了吗?谢郎回醉香楼了!” “哪个谢郎?莫不是……去年那个?” “正是!除了他,还有哪个‘谢郎’能惹得大半个京城惦记?” “苍天!他还活着?不是说他……” 大昭开国未满廿载,谢无意是首个名动京城的普通人。他既无显赫家世,又无惊世才名,亦非伶非角,甚至许多人不知他真名为何。他唯有一副天赐的好皮囊,和那令人如沐春风的笑靥。他常立在醉香楼朱门边,对往来宾客道几句暖心寒暄,便能将那份独有的温柔,直送到人心里去。 原本,这份风光只囿于醉香楼熟客之间。自他半年前神秘离去,思念他的客人以他为原型写下话本,竟使“谢郎”之名传遍京城,成了宫闱市井皆知的传奇。如今“谢郎”奇迹般归来,引得万人空巷,无数人争相涌向醉香楼,只为一睹这传说人物的真容。 五层高楼之上,荀玉薇凭栏而立,指尖冰凉。身旁林掌柜算盘珠子拨得噼啪作响,脸上笑开了花,嘴里不住念叨着“摇钱树回来了”,她却挤不出一丝笑意。 这小子不是去荀府当家奴了?怎会在此现身? 他这一露面,闹出这般动静,宫里那位怕是不日便至!若父子相认,这小子心存怨怼,将当家仆一事抖落出来,本就与哥哥不睦的萧秋明,还不知要如何对付荀家…… 楼下人潮汹涌,密密匝匝将中心那对璧人围住。谢无意将元雪心牢牢护在臂弯里,应对着众人七嘴八舌的询问,面上笑意始终爽朗如初。众人见他风采更胜从前,皆感欢喜不已。 “谢郎!怀里这位娇娘,不与我等引见引见?”有人高声笑问,引来一片起哄。 谢无意将元雪心往怀里更紧地揽了揽,眼底笑意更深:“此乃我未婚妻元氏,亦是我故乡那位心上人!” “咦?不是听闻她遭了意外?” “当年她离家寻我,恰逢乡间遭了猛兽之害,村里人误以为她遭了不测。幸得上苍垂怜,终令我二人重逢。”他声音清朗,目光扫过周围一张张关切的脸,“在京中时,多蒙诸位照拂厚爱。我带她回来,亦是想与故人分享这份圆满,好教大家安心。” “原来如此!好!好!谢郎终得良缘,我等也跟着欢喜!” “谢郎不忘旧情,是个有心人!” “谢郎,此番回来,可还走?不若留下,大伙儿见着你便高兴!” 元雪心安静依偎在他身侧,目光紧紧凝着他神采飞扬的侧脸,一丝隐秘不安悄然缠上心头。 她从未想过,他在此地竟有如此盛名。见识过京华无数闺秀的他,为何执意要娶一个世人眼中唯恐避之不及的“异类”? 况且,京城如此繁华,纵使不做皇子,以他的这份人望,何愁没有大好前程?他却口口声声要带她远走他乡,寻一处僻静地方生活……是否,是她误了他? 纷乱思绪间,一个带着怒意的女声陡然拔高,穿透层层喧哗,清晰砸向人群中心:“谢无意!我叫你,你没听见么?!” 喧闹骤然一静,人群如潮水般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通路。谢无意背脊一僵,回过头去,只见醉香楼高高台阶上,荀玉薇面色含霜,正冷冷俯视他。 他脸上瞬间绽开灿烂笑容,松开元雪心,快步上前,深深一揖:“东家!多日不见,您这通身气派,越发光彩照人了!” 荀玉薇目光凌厉扫过他身后的元雪心,在那银眸上停留一瞬,复又落回谢无意那张笑得灿烂无比的脸上,冷冷吐出几字:“跟我上来。”说罢,她转身便走。 “哎!就来!”谢无意应得爽快响亮,连忙回身牵紧元雪心的手,快步跟了上去。 身后,早有准备的跑堂们纷纷跳出,高声吆喝着客人归座,醉香楼再度恢复寻常喧闹。 第35章 规矩 茶轩内,荀玉薇端坐案后,凤眸锐利打量刚落座的谢无意和元雪心:“说说吧,怎么回事?” 谢无意挺直腰板,面上堆起讨好的笑:“东家,我前些日子在荀家不慎出了些纰漏,被撵出来了。” 一旁垂眸静坐的元雪心睫毛微微一颤:荀家?他何时去的?怎从未提过? “哦?”荀玉薇慢悠悠端起茶盏,垂眸吹了吹浮沫,“什么纰漏?” 谢无意眼神飘忽,支吾起来:“咳……东家,这事儿实在不大光彩,可否……揭过不提?” 荀玉薇眼皮一掀,嘴角勾起讥诮:“怎么?招惹我侄女了?” 话音未落,元雪心倏然抬眼,清冷目光直直盯向谢无意,眸底似有碎冰炸裂。 谢无意后颈一凉,慌忙冲着荀玉薇摆手,告饶的眼神却急急瞟向身侧:“东家!这话可万万说不得!天地良心!借我八百个胆子也不敢肖想荀姑娘啊!” 元雪心见他急得面红耳赤,这才缓缓敛去眸中寒意,鼻尖轻哼一声,赌气般别开脸去。 荀玉薇将这眉来眼去尽收眼底,不动声色放下茶盏,微微眯眼:“少废话!痛快说,到底干了什么勾当?” 谢无意生怕这位东家再语出惊人,忙不迭坦白:“起初,荀公不肯告知我身世,我心下难安,瞧见他书房似藏着秘密,一时……昏了头……”他声音低下去,尴尬地摸了摸鼻尖,“夜里就……摸进去了,结果当场被拿住,当贼打了出去。” “就这?”荀玉薇挑眉。 “就这。”谢无意直视她,坦荡一笑。 荀玉薇盯着他那张赤诚的脸看了半晌,紧绷的神色略微松动,嗤笑一声:“行啊谢无意,出息了,都学会做贼了?活该!” “东家,您就别臊我了。”谢无意立刻摆出痛心疾首的模样,语气恳切得能拧出汁来,“自打离了醉香楼,我方知东家待我那是恩重如山!是我眼皮子浅,不知好歹,忘恩负义!东家,我真知道错了!念在往日情分,您大人大量,可否再赏我们俩一口饭吃?” 说着,他肩膀轻轻碰了碰元雪心。元雪心会意,目光望向荀玉薇,努力显出几分恳求之色。 荀玉薇目光转向她,细细打量。这姑娘容色绝丽,肌肤莹润生辉,通身清冷中透着难言的贵气,绝非寻常乡野能养出的模样。她眉头微蹙:“这姑娘瞧着十指纤纤,倒像是哪家精心娇养的闺秀。谢无意,莫不是你拐带出来的?” “东家说笑了!”谢无意亲昵揽住元雪心的肩,眉宇间尽是炫耀,“她便是我那心上人,与我自小青梅竹马,来年便成婚!” 元雪心被他揽着,颊边飞起淡淡红霞,方才那点小性儿顿时散了。她微微侧首,目光盈盈落在他侧脸上,银眸里漾开柔柔水光。 荀玉薇心中了然。 这女子容色靓绝,身段窈窕,竟比前朝那艳冠后宫的美妃还要昳丽几分,堪称国色天香。若逢乱世,只怕会引来滔天祸事。难怪这小子能为她那般寻死觅活。 她语气放缓了些:“姑娘怎么称呼?” “元雪心。”她稳重答道,声音清泠如玉。 “元?”荀玉薇眼波微转,“前朝乱世时,倒有个元氏,乃庶民出身,因从龙之功官拜太仆。可与你家有关?” 元雪心神色平静:“我是孤儿,被收养那日恰是元夕,故随了‘元’姓,与贵人门第并无瓜葛。” “会做些什么?” “端茶奉水,洒扫浆洗,皆可做得。”元雪心顿了顿,补充道,“我曾在乡间经营过小酒肆,略通买卖,也识得些酿酒的门道。” “倒是个伶俐的。”荀玉薇沉吟片刻,终是松口,“罢了。给你们个机会。谢无意,你还做你原来的跑堂。元雪心,我身边正缺个打理细务、记日用账目的丫头,你可愿意?” 元雪心看向谢无意,见他含笑点头,才转向荀玉薇,唇角弯起浅笑:“谢东家收留。” 谢无意忙不迭接话:“东家放心,阿雪最是细心妥帖,定会尽心做事!” 荀玉薇瞥他一眼,似笑非笑:“只要她手脚干净,我自然放心。” 谢无意讪讪一笑:“东家,我们还能住在楼里么?” “可以。”荀玉薇扬声唤道,“幕涟!” 幕涟应声而入,恭敬垂手侍立。 “带他们下去安置,规矩交代清楚。” “是。”幕涟利落福身,引着他们退出茶轩,步履轻快地带往后院,一路喋喋不休,“小谢,你照旧和大伙住通铺。小元姑娘,以后你叫小元,听我差遣,随我做事,住南厢二等丫头那屋。东家性子急,交代的事麻利点办!做错了挨训也莫要顶嘴,低头认错便是。东家的首饰衣裳收放、每笔花销去处,都得一笔笔记清爽,半点儿马虎不得,东家随时要查问……” 元雪心安静听着,心中微哂:这人间酒楼的规矩讲究,倒比翠章宫宫规还要繁琐几分。 幕涟引着他们匆匆看过庖厨、仓房、柴院和住处,最后停在后院一间空屋内:“你们先在这儿候着,刘管事稍后来立契。晌午前收拾妥当,午饭和大伙儿一起用,饭后便得上工,不得延误!”交代完,她便风风火火离去。 院中伙计们正穿梭忙碌,吆喝声、水声、碗碟碰撞声交织成一片。元雪心望着外头热火朝天的景象,低声道:“这人类驱使同族做事,竟比翠章宫驱使下神还要严苛些。” 谢无意在她身侧轻笑:“他们若有神力傍身,做事便能轻省些了。” 元雪心微微摇首:“翠章宫有令,处理日常琐事须摒弃神力,亲力亲为。那些下神多视翠章宫为家,做完分内事,自可抚琴赏花,或结伴游玩。虹沧……与我娘,亦极少苛待迁怒他们。” 谢无意眼中流露出向往:“若你爹娘做我东家,倒好了。” 元雪心神色淡了淡:“虹沧非我生父。” 空气静了一瞬,谢无意干咳一声,拉着她往案几旁坐下:“管事的不知何时来,咱们坐下等!” “谢郎,我问你,”元雪心落座,抬眸望向他,“你何时去的荀家?为何不与我提?” 谢无意笑容依旧明朗:“那是新年时的事了,都过去了,提它作甚。” 元雪心眉间凝起一丝忧色:“你分明有事瞒我!莫不是,你在那受了委屈,才不肯说?”她抬手抚摸他面颊,“雪域重逢后,我见你憔悴许多,每每问起,你总是含糊其辞。想来,那夜被当贼拿住,你定是受他们苛待了……” 谢无意见她眸中痛惜几乎要溢出来,掌心覆上她清凉的手背,微微侧了侧脸,用脸颊蹭了蹭她掌心,唇角努力牵起一抹安抚:“有你心疼我,那些苦头都算不得什么了。况且,本就是我行事莽撞,合该被误认作贼,他们略施惩戒,也是应当。事情都过去了,你莫再为我计较,好不好?” 元雪心定定凝视他含笑隐忍的眉眼,半晌,终是无奈轻叹:“也罢。今后有我在,任谁也别想再欺负你。” “那我这辈子,可就赖定阿雪了!”谢无意笑眼弯弯,“对了,方才幕涟姐姐说得快,有些门道我再与你细说说,省得你初来乍到吃了暗亏……” 元雪心静静听着他絮叨,望着他神采飞扬的样子,不觉更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 不多时,刘管事摇着纨扇,扭着丰腴的身子迈进屋子,圆润白胖的脸上满是烦躁不耐。谢无意赶忙拉着元雪心起身,堆笑作揖:“刘嫂子,许久不见!辛苦您大热天为我们操劳!” 刘管事顿时眉开眼笑,纨扇摇得欢快:“哎哟,还是我们小谢嘴甜懂事!”她精明的眼风在元雪心身上溜了一圈,径直走到案边坐下,“啪”地将两份墨迹犹新的契书摊开,又摆上朱砂印泥,“喏,规矩都在这上头了,月钱、食宿、活计,写得明明白白。东家待人向来宽厚,你们画押便是!” 谢无意接过,飞快扫了几眼,两份契书内容一致,确是醉香楼惯用条款。他将一份递给对元雪心:“阿雪,你也瞧瞧。” 元雪心瞧得仔细,纤指点向其中一行:“冲撞宾客,后果自负?若宾客无理欺辱在先呢?岂非任人拿捏?” 刘管事眼皮一翻,纨扇摇得更急,嗤道:“咱们楼里的客人,皆是有头有脸的体面人!真遇着那等不开眼的浑人,自有东家替你们做主!轮不到你瞎操心!” 谢无意忙笑着打圆场:“阿雪,刘嫂子说的是,东家最是护短公道,断不会真让咱们吃亏的。” 元雪心秀眉微蹙,指尖又移向一处:“工钱随酒楼经营酌情浮动?酌情是何意?若是无缘无故克扣,又当如何?” “啧!”刘管事不耐地用扇柄敲敲案面,“咱们东家向来赏罚分明,怎会无缘克扣?这‘酌情’嘛,自然是依着楼里生意好坏、你们各自表现来定,若白纸黑字写死了,反倒不近人情!” 元雪心目光落在最后一条“契内未尽事宜,悉由主家裁断”上,抬眸望向谢无意。青年眼中满是安抚笑意:“放心,东家待人义气,画押罢,画了收拾东西去。” 见谢无意爽快按下指印,元雪心迟疑一瞬,终是蘸了印泥,在契尾缓缓按下。朱砂印痕落在纸上,鲜艳得格外刺目。 ———————————————————————————————————— 待收拾停当,日头已高。后院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饭菜香,勾得人腹中辘辘作响。 谢无意拉着元雪心,熟门熟路直奔后院东头大敞厅。刚掀开一道厚重的蓝布帘子,一股混着饭菜香与汗味的热浪便扑面而来。几十个跑堂、帮厨、小厮挤在长条桌旁埋头扒饭,碗筷叮当声与谈笑声混成一片。 “阿雪,这边有座!”谢无意眼尖,拉着元雪心挑了个靠边的位置挤下。桌上用粗陶大盆盛着热气腾腾的饭菜,香气浓郁扑鼻。 元雪心拿起木箸,目光扫过周围那些或狼吞虎咽、或大声谈笑的年轻面孔,颇觉新奇。 “东家嘴上是凶,饭食上从不克扣,比别处强多了。”谢无意麻利地为她盛了满满一碗米饭,又夹了好几块肥瘦相间的红烧肉堆在碗尖,再浇上一勺浓稠汤汁,“饿了吧?快尝尝,掌勺师傅手艺可好了!” 元雪心望着眼前堆成小山的饭菜,又瞥了眼邻座伙计碗里的分量,竟觉有些赧然。她夹起一块红烧肉送入口中,肉质软糯酥烂,咸甜适口,比她曾在乡野尝过的滋味不知精细多少。 正吃着,一个身量高挑的侍女走到元雪心身后,拍了拍她肩膀,细声细气道:“小元,幕涟姐姐吩咐,叫你饭后随我去茶轩。你吃完了就在此候着,莫乱走。” “好。”元雪心含糊应着,目光随着那侍女身影投向厅堂深处。那里立着一扇素面屏风,隐约可见后面人影晃动,案上似乎摆着更精致的碗碟。她不禁问,“谢郎,方才那女子是?” “那是郁金姐姐,”谢无意咬了一口翠绿时蔬,“屏风后头,是东家的贴身大丫鬟们和几位大掌柜、管事们用膳的小间,菜肴更精细讲究,幕涟姐姐则跟着东家在小花厅里吃。像咱们这样的,还有那些二等以下的丫头小子,就都在这儿了。” 元雪心收回目光,望着粗陶碗里谢无意又夹过来的金黄炊饼,若有所思地低语:“这京城瞧着光鲜繁华,死板规矩也着实繁多。” 说罢,她咬了一口炊饼,酥脆软香入口即化,却比刚才少了几分滋味。 “好吃么?”谢无意咽下饭,献宝似的问。 “嗯。”元雪心应着,也夹了一块最厚实的红烧肉放进他碗里,唇角温柔弯起,“你当跑堂辛苦,多吃些。” “哎!”谢无意笑开了花,低头大口扒起饭来,吃得格外香甜满足。 元雪心继续慢条斯理地往嘴里送饭,目光始终牢牢放在他身上,银眸漾起一抹踏实暖意。 第36章 羞辱 饭后,元雪心随着郁金再次踏上五楼。行至茶轩外,郁金抬手轻叩门扉,声音恭谨:“东家,人已带到。”随即,她侧身让开,低声道,“你进去罢。” “有劳。”元雪心微微颔首,推门而入。 室内熏香袅袅,角落冰鉴散着丝丝凉意,驱散了些许暑气。荀玉薇换了身素色轻罗薄衫,慵懒斜倚在凉榻上,手边矮几堆放着账册笔墨。幕涟侍立在侧,执着团扇徐徐送风。 “来了。”荀玉薇眼皮未抬,只懒懒一点榻前锦垫,“坐那儿。” 元雪心合上门扉,依言在她面前屈膝端坐。 荀玉薇随手抽出一本泛黄的旧册子,推至她面前:“喏,念几行给我听听。” 元雪心捧起账本,上面字迹潦草,夹杂不少生僻古字。她目光扫过,清泠声音平稳响起:“五月初二,新收柳州缭绫十匹,色青碧;六月初八,支用赤金头面一副,计重四两二钱;另,收湘州客商胡氏贩来‘螺子黛’三匣,价三十缗……” 荀玉薇鼻间“嗯”了一声,又丢过一本新账册和一把算盘:“翻到上月胭脂水粉那页收支,复核一遍,瞧瞧有无错漏。” 元雪心接过算盘,指尖在算珠上轻快拨动,噼啪脆响如骤雨敲窗,又倏忽而止。她抬眸,指向页面一处:“东家,此处秀玉斋胭脂进价,记作每盒一贯又两百文,较上月高了近两成,与同期货品涨幅迥异,恐有蹊跷。” 荀玉薇懒懒扫了一眼,不动声色扬起手,指尖轻叩茶盏。 元雪心会意,先试了试银铫子水温,执起注入少许热水温杯,随即倒去,再注入新茶,悬壶高冲,水线平稳如注。随着茶香氤氲满室,她将七分满的茶盏稳稳奉至荀玉薇手边。 荀玉薇接过,凑近鼻端轻嗅,浅啜一口,面上露出一丝惬意。她放下茶盏,目光落在榻角书册上,语调带着倦意:“念那故事与我听。念慢些。”说罢,她便闭目向后靠去。 “是。”元雪心拿起那卷书册翻开,清泠嗓音再次在寂静茶轩内缓缓流淌。她念得不疾不徐,抑扬顿挫恰到好处,伴着窗外隐约的蝉鸣,连一旁侍立的幕涟也觉得眼皮有些发沉。 念至第三章末,元雪心声音依旧平稳,银眸却悄然眯起。 那人来了。 —————————————————————————————————————————————— 午后日头毒辣,醉香楼门口依旧车马喧嚣。谢无意换上一身干净的跑堂短褐,肩上搭着雪白巾帕,精神奕奕地立在阶前,笑容爽朗地招呼着往来宾客。 他刚引了一位熟客进门,转身便见一辆华贵青帷马车稳稳停在楼前。驾车小厮利落放下脚凳,侍女翠墨掀帘而出,侍立在侧。闻彦兮的纤纤玉足踏着脚凳轻盈落地,锦缎绣鞋上缀着的宝石光芒晃得谢无意眼睛微眯。 她身着一袭藕荷色长裙,外笼轻薄金纱,发髻高绾,步摇轻颤间,骄矜的目光已向他扫来,如同打量一件势在必得的精美玩物。 谢无意面上笑容未变,微微叹了口气:这位祖宗,怎地又来了! 见闻彦兮朝他走来,谢无意忙垂首躬身:“闻姑娘安好。” 闻彦兮手中纨扇微摇,眼风在他依旧秀美的面上轻轻一掠,随即像拂去尘埃般迅速移开,扬着下颚迈入酒楼。身后的侍女翠墨却悄悄抬眸,含羞带怯地瞥了他一眼,才急急垂首跟上。 柜台后的林掌柜一见闻彦兮,立刻识相地撂下算盘,堆着笑躬身迎上:“闻姑娘大驾光临,您请!您请!” 门口,谢无意直着身子,望着那抹藕荷色消失在楼梯转角,眉头微蹙:阿雪此刻多半在东家身边伺候,但愿她千万忍着点性子,莫要为了护我,招惹上这跋扈难缠的主儿。 —————————————————————————————— 茶轩内,荀玉薇被门外林掌柜的通禀声扰醒,不悦地睁开眸子。元雪心适时收了念书声,安静退至幕涟身侧站定。荀玉薇懒懒坐直身子,理了理衣襟:“进来。” 门扉打开,闻彦兮款款走进,自顾自在荀玉薇对面锦垫上落座,翠墨低眉顺眼侍立身后。 荀玉薇端起茶盏啜了一口,眼皮都懒得抬:“哟,闻姑娘稀客。大半年没见影儿,今儿我那跑堂刚回来站了没半天,您便闻着味儿赶来了?怎么,是府上终于腾挪出银子了,还是又瞧上什么新鲜玩意儿了?” “荀东家说笑了。”闻彦兮面上扬起端庄笑容,声音却清冷倨傲,“近日家父新得了一斛南海明珠,颗颗圆润无瑕,世所罕见。我想着荀东家眼界高,特意给您挑了几颗品相最好的送来赏玩,您若入得眼,便给个实在价,也算全了我的心意。” 话音一落,翠墨已将手中端着的锦盒小心置于案上。 荀玉薇一手端着茶盏,另一只手慢悠悠掀开锦盒,珠光瞬间流泻而出,映得满室生辉。一旁,元雪心目光浅浅扫过,心中冷哂:珠子确是稀世珍宝,价值连城。可若要换我的谢郎,便是千斛万斛也不够! “啪”一声轻响,锦盒合上。荀玉薇抬起眸子,唇边噙着一丝讥诮:“闻姑娘,明珠是好东西。可我这醉香楼若是离了那小子,招牌怕是要塌掉一角。如今他身价不同往日,因此……”她拖长了调子,眸光微眯,“一千万两,黄金。现银交割,概不赊欠。闻姑娘,可还‘实在’?” 闻彦兮脸色骤沉,手心纨扇微微颤抖,面上却强挤出一丝笑容:“荀东家,您何必如此固执?他那张脸是生得极好,可说穿了,与那以色侍人、卖笑讨欢的玩意儿又有何异?终究是个靠脸皮子吃饭的下贱胚子罢了!他能入我闻家伺候,已是天大的抬举,总好过在这酒楼门口迎来送往,供人……” “闻姑娘慎言!” 一道清冷怒声倏然截断闻彦兮的话语,她与荀玉薇俱是一愣,目光齐齐投向窗边那手捧书册的女子。但见她一袭霜绡白裙,浓密青丝仅以素簪松松绾就,眉眼凝聚着天地秀色,精致得不似凡尘中人。此刻,那双清冽银眸覆上坚冰,周身似有无形寒气弥漫开来,连窗外那炎炎烈日竟也穿不透这层冰霜气韵。 元雪心目光直直刺向闻彦兮,那冰冷威压令这贵女身子微微一僵:“醉香楼内,众跑堂杂役凭本事吃饭,依规矩行事,清清白白,何来下贱之说?闻姑娘身为高门贵女,饱读诗书,却对一跑堂伙计百般轻贱,以龌龊心思污人清誉,口出如此恶言秽语,恐失大家涵养!” 闻彦兮素来娇纵惯了,何曾被下人如此顶撞?那端庄面具瞬间碎裂,她满目阴鸷地盯住元雪心那张清冷绝艳的脸,银牙几乎咬碎:“贱婢!你也配……” “多嘴!”荀玉薇眼中掠过一丝快意,面上却沉声怒斥,“小元!谁给你的胆子如此放肆?!还不快给闻姑娘赔罪!” 元雪心却置若罔闻,昂着下巴移开目光,声音平淡无波:“我没错。” “好个没脸没皮的婢子,竟敢当着主子面自称‘我’?”闻彦兮气极反笑,纨扇掩唇,眸光讥讽地射向荀玉薇,“荀东家!您便是如此管教下人?没规没矩,以下犯上!看来坊间传言不虚,那谢郎果然是个惯会爬女人床榻的下作……” “嗖——!” 污言秽语尚未吐尽,一卷书册已如疾风般狠狠砸向闻彦兮面门!翠墨惊呼不及,幕涟身影一晃,已挡在闻彦兮身前,手臂一抬,稳稳将书册接住!她随即从容退开几步,将书册轻轻放回矮几,躬身道:“姑娘受惊了。” “反了!反了天了!”闻彦兮羞怒交加,纨扇直指元雪心,“你个贱婢竟敢……” “啪!!” 荀玉薇猛地将茶盏重重顿在案上,茶水四溅而出!闻彦兮的叫骂声戛然而止,愕然望向荀玉薇。 荀玉薇周身慵懒气息荡然无存,眉间陡生凌厉煞气:“闻姑娘!今日之事,权当醉香楼给你、给闻太常一个薄面,略施警告!若再教我听到你在我醉香楼口无遮拦,肆意羞辱我的人……”她微微倾身,眸光威压直直碾向闻彦兮,“下次,这泼天的祸事,便会直接砸在整个闻府头上!你自行掂量清楚!” 闻彦兮霎时面无人色,脑子里骤然响起父亲严厉的告诫—— “她能在京城立足,倚仗的乃是龙椅上那位念旧情的表兄!稍有不慎,闻家清誉便要葬送在你手里!” 手中纨扇再也握不住,“啪嗒”一声掉落在案。闻彦兮嘴唇哆嗦着,强压下心中翻江倒海的恐惧羞愤,故作镇定地拾起扇子,踉跄起身:“叨……叨扰了。告辞!” 说罢,她狠狠剜了元雪心一眼,怨毒的目光恨不能将对方生吞活剥。随即,她拂袖转身,逃似地冲向门扉,翠墨慌忙跟上,差点被脚尖绊倒。 “慢着!” 听到荀玉薇忽的出声,闻彦兮身子跟着一颤,僵硬地停在门口:“还、还有何指教?” 幕涟利落捧起案上锦盒,快步走到翠墨身边,不由分说塞回她怀里。同时,荀玉薇慵懒开口:“把你这价值连城的宝贝珠子带回去,自个儿好好赏玩,排解深闺寂寞罢。省得姑娘闲来无事,又惦记上谁家的‘玩意儿’,出门行那跋扈恶事,白白损了你父亲闻太常的颜面!” 闻彦兮胸口剧烈起伏,几乎咬碎银牙:“告辞!”说罢,她猛地拉开门,裙裾生风地冲了出去,翠墨抱着锦盒,跌跌撞撞追去。 望着闻彦兮主仆仓皇逃离的背影,荀玉薇掩唇朗笑几声,旋即脸色沉下,眸色冷了几分:“小元,你这般没规没矩,当着我面就敢动手砸客人,这月工钱别想要了。” “规矩?”元雪心冷冷瞥了荀玉薇一眼,“东家所谓的规矩,便是教一个凭本事立身、清白做事的跑堂,任由这等跋扈之人肆意践踏尊严、枉受污名?一个普通人的清白名声,在您眼中,便如此渺若尘埃?” “小元!”幕涟快步走到元雪心面前,面带忧色地低斥,“你糊涂!那闻姑娘乃是当朝九卿之首、闻太常的千金!闻太常圣眷正隆,岂是你与小谢能招惹的?方才你竟敢冲那太常千金动手,东家虽为你挡下了,可那闻姑娘定是记恨上你了!往后该如何在京城立足,你仔细思量罢!” “不必思量了。”元雪心走至荀玉薇面前,神色漠然,“这侍女,我不做了。我这就带谢郎离开。” 荀玉薇非但没怒,反而饶有兴致地仰起脸,将她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打量一番:“急什么?你先坐下。” 元雪心见她神色怪异,略微迟疑,还是依言落座,脊背依旧挺直。 “幕涟,”荀玉薇吩咐道,目光却未离开元雪心,“守好门,闲人勿近。” “是。”幕涟立刻退出,仔细合拢门扉。 —————————————————————————————————————————————— 底楼,闻彦兮怒气冲冲穿过人潮,胸中翻涌的怒气几乎炸裂!翠墨满面惊惶地跟在身后,大气也不敢出。 “闻姑娘慢走。” 迈出门槛,闻彦兮脚步一顿,扭头狠狠剜向身侧的谢无意!那几欲喷火的目光里,燃烧着近乎扭曲的疯狂恨意! 都是他!全怪这个只会卖笑的玩意儿!给她招来了此生从未有过的奇耻大辱! 他活着也是个祸害!既然得不到,不如毁了干净! 谢无意面上笑容微僵,眼风飞快掠过她身后眼神飘忽的翠墨,随即不动声色移开目光,继续殷勤招呼其他客人。 “哼!”闻彦兮羞愤甩袖,疾步冲上马车。 翠墨红着脸,局促地对着谢无意的身影微微欠身,慌忙登上马车。 谢无意望着马车辘辘离去,不禁忧心忡忡地抬头望向高处轩窗:阿雪那边,怕是出事了! 第37章 世故 茶轩内,冰鉴散着丝丝寒气。元雪心面无表情:“你打算说什么?” 荀玉薇提起茶壶,慢条斯理斟了两杯新茶,推了一杯到元雪心面前:“谢无意当初离了醉香楼,我以为他不会再回来。不想,他竟心甘情愿再入楼里当跑堂。为何?” 元雪心瞥了眼茶盏,唇线抿得更紧。 荀玉薇也不急,端起自己那杯,轻啜一口:“那孩子生得好,会来事,心肠也热乎,说实话,我挺喜欢他。从前他在楼里时,便已小有名气,惹得不少闺秀公子私下找我,欲花重金让我解了他的契,好弄回府里当个玩物。这次他回来,名声更是传遍全京城……” 元雪心眸光微动,指尖无意识捻住裙褶。 荀玉薇将她的细微反应尽收眼底,放下茶盏:“而他,并非贪图这虚名风光之人,却偏顶着风口浪尖留下。”她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几分,“我猜,他定是已知晓身世了。他回来,是为寻个契机,与他那高坐庙堂的生父堂堂正正见上一面。是也不是?” 元雪心沉默片刻,迎上荀玉薇的目光,终是缓缓张口:“……是。” 荀玉薇脸上露出一丝洞悉笑意:“那么,他自然也摸清了我的底。眼下,我是这京城里,唯一能帮他安排一场‘体面’相见的人。你若此刻贸然带他离开,他是会心甘情愿跟你走?还是会……怨你?” 茶轩内一片沉寂,衬得窗外蝉鸣格外刺耳。元雪心攥紧裙褶,银眸深处挣扎翻涌:“……京城这般大,总有别的法子。” 大不了,她直接施法带他入宫!即便,那并非他想要的堂堂正正…… 荀玉薇瞧着她眼里的动摇,淡淡道:“旁的法子,或许能让他见到人,却未必能如眼下这般周全,更能让他得偿所愿。父子人伦,是刻在骨子里的念想。小元,你今日护他之心我懂,但切莫因一时意气,教他白白受了委屈不说,还令他抱憾终生。” 元雪心不禁垂下眸子,眼前蓦然闪过五年前那个除夕夜——她轻手轻脚溜进谢家,本想吓他一跳,却撞见少年孤零零伏在窗边,肩膀无声耸动。回头时,那双总是盛满阳光的眸子里,还残留着浅浅泪痕…… 那一瞬的心疼,至今未消。此后每每见他笑得明媚清朗,她都不禁猜测,这笑容背后,又独自咽下了多少委屈? 如今,他正顶着烈日与各色目光,努力堆起笑容,在醉香楼门前迎来送往,只为等一个能与生父互诉衷肠的机会。他向来对她温顺,她若强行带他走,教他与生父仓促相见又草草分离,他面上定会笑着依她,可心底那份深埋的遗憾委屈,怕是要伴他一世。 荀玉薇望着她低垂的眉眼,语气缓了些许:“小元,京城虽繁华,却亦是龙潭虎穴,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醉香楼能屹立不倒,背靠的是谁,你该明白。念着与圣上的旧情,这段时日,我自会尽力护你们周全,直到父子相见。” 元雪心缓缓抬眸,银眸恢复沉静:“……为了他,我留下。”随即,她神色一凛,语气陡然转冷,“然而,东家也需明白,往后若再有人肆意诋毁谢郎,任他是谁,我定不轻饶!” 荀玉薇看着眼前这清冷执拗的女子,唇角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你这丫头,瞧着博学广闻,心思倒浅白得紧,眼里只有你那谢郎,旁的利害得失,竟是半分也瞧不进。这段时日,你且好好跟在我身边,睁大眼睛瞧瞧这京城的弯弯绕绕,学学如何识人眼色、玲珑处事罢。” ———————————————————————————————————— 日影西斜,染红了半边天。谢无意下了工,脚步轻快地直奔后院大敞厅。他眼疾手快占定了两个位置,不安地伸长脖子,频频望向门口。 白日里闻姑娘那脸色恨不得吃人,楼上定是闹翻了天……阿雪,你可还好? 片刻,元雪心与郁金并肩进入,低声交谈着什么。她面色沉静,一袭素白在人声鼎沸的烟火气中显得格外清冷。 “阿雪!”谢无意笑着起身挥手,“这边!” 元雪心闻声抬眸,银眸漾开涟漪:“谢郎!” 见她神色如常,谢无意暗舒口气,对郁金笑了笑:“郁金姐姐。” 郁金瞥了眼他身边空座:“东家午后吩咐了,雪心升为一等侍女,往后在小间用饭。” 谢无意眼睛倏地亮了:“太好了!我就知道东家慧眼识珠!阿雪,恭喜啊!”说罢,他欲拉她手,又顾忌郁金在侧,伸到一半的手又讪讪收回,只好咧着嘴憨笑,“你快去用饭罢,多吃些。” 元雪心唇角笑意加深,凑近他耳边飞快低语一句,便随郁金离去。 谢无意目送那抹白影转入屏风后,才拿碗盛饭,眸底掠过一丝落寞。旋即,他又振作精神,眼底漾起真挚欢喜,埋头大口吃起来。 元雪心跟随郁金踏入小间,此处摆着几张矮小漆案,案面光可鉴人,空气里静静流淌着冰鉴散出的丝丝凉意,与外间的燥热喧嚣恍若两个世界。几位掌柜、管事、丫鬟们早已落座,各色目光齐齐投向元雪心。 “诸位,往后雪心与咱们一道用饭。”郁金一一引荐,“这是掌管前堂的林掌柜、后院的王掌柜,和库房的金掌柜。这是负责杂役的刘管事、采买的白管事、后厨的郑管事,还有专管器物的周管事。这几个是东家近身的,丹霞、花零、听澜。” 元雪心对着众人福了身,在郁金指引下跪坐下来。侍女们冲她和善点头,三位掌柜只抬眼瞥了瞥,便继续低声交谈楼里事务。唯有那几位管事,依旧带着或审视、或猜忌的目光上下打量她。 不多时,小厮端上饭菜。碗碟是细瓷的,菜色也比外间精细丰盛,肉块切得更为匀称,还多了几碟开胃小菜和精巧点心。元雪心学着郁金,拿起银箸小口进食。 刘管事嚼着红烧肉,斜睨元雪心:“雪心真是好本事,才来半日就进了这小间。在东家跟前伺候,规矩可大着呢,手脚麻利是其次,最紧要的是‘本分’和‘眼色’。可别再像白日里那般莽撞,冲撞贵人了。” 元雪心抬眼,目光平静如水,微微颔首:“谢刘管事提点。我自当尽心尽力,谨守本分。” 刘管事和林掌柜意味深长对视一眼,纷纷面色微哂。 “呵呵,雪心是个明白人。”郑管事笑容和煦,“闻家那位确实跋扈了些,你往后行事,还需更圆融些才是。” “郑管事说的是。”元雪心再次颔首,“今日是我莽撞,连累东家。往后自当引以为戒。” 郁金适时开口:“雪心博学心细,今日核账又快又准,东家和幕涟都夸了。她才十九,我们这些老人该多照应提点才是。”说罢,她银箸点了点一碟腌梅子,“小元,尝尝这梅子,开开胃。” “是。”元雪心依言夹了颗梅子送入口中,酸甜滋味在舌尖化开,确实清爽。她安静用餐,目光沉静观察着周遭。 面前这些人,或精明市侩,或谨慎圆滑,或沉稳周全,他们一边细嚼慢咽,一边议论楼里生意,分享市井传闻。她大多时候只是聆听,偶尔在郁金眼神示意下,才谨慎地接一两句话。 经历白日风波,她从“小元”被提为“雪心”,踏入这象征地位的小间。往后,不知又会有多少风浪等着她? 饭后人散,元雪心见小间已空,赶忙抽出帕子,将面前半盘银丝卷仔细包好,小心揣入怀中,快步奔向白日立契的屋子。谢无意正坐在门口,身影在夜色中显得有些孤寂。见她来了,他连忙欢喜起身:“阿雪!晚饭好吃吗?吃饱了没?你吃了这么久,幕涟姐姐不会怪你吗?” “我晚间无事。”元雪心笑着走近,掏出怀中帕包,献宝似的展开,“喏,小间的银丝卷,比咱们在村里吃过的所有点心都精细!快尝尝!” 谢无意笑着刚拿起一只,远处便有人唤他上工。他见元雪心面露遗憾,飞快将那只塞进嘴里,又双手牢牢捧过帕子,含糊笑道:“真香!我带去分给其他人尝尝,告诉他们,这是阿雪特意从小间省下来给我们的!” “去罢。”元雪心含笑目送青年的背影融入夜色,唇边笑意慢慢敛去,银眸深处悄然掠过一丝冷冽寒光,“接下来,该去给那位闻姑娘,送份‘薄礼’了。” —————————————————————————————————————————— 夜幕褪去白日喧嚣,醉香楼后院归于寂静,只余虫鸣唧唧。昏黄灯笼下,谢无意与元雪心坐在石阶上,依偎着仰望天上明月。 “今日,那太常千金说话好生难听,竟那样羞辱你……”元雪心靠在他怀里,声音闷闷的,“我一时没忍住,回敬了她几句,反被东家扣光了这月工钱。” 谢无意轻轻抚摸她手臂:“东家虽脾气急,爱扣工钱,可行赏时也大方得紧。她扣你工钱,多半是为你着想,你……” “我懂。”元雪心在他怀里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眸底月色清浅,“我决定了,既然选择在人间生活,便放下妖怪身份,好好认认这些规矩教条,真正做个人类‘元雪心’。” 谢无意收紧臂弯,怀中身躯柔软清凉,驱散了夏夜闷热:“阿雪,我知你一心护我,心里欢喜得很。可那闻家,真惹不得!听楼里帮厨说,他家曾有个远亲去伺候那闻姑娘,不出两年,人忽然就没了,深更半夜被悄悄抬出去,连个正经说法都没有。你我既为‘人’,还是避着些好。” “她不过二八年纪,竟这般狠毒?”元雪心抬起头,银眸在月光下闪过一丝厉色。 “许是传言,但宁可信其有。”谢无意捧起她脸,认真注视她,“答应我,以后千万收着些性子,别再为了我去冲撞那些权贵了。” “嗯……”元雪心重新埋首在他怀里,手臂环上他肩膀,“谢郎,今日我才觉出,这人情世故,远比我想的诡谲太多。先前那数千年,倒像是白活了。你十三岁成了孤儿,每回进城做工,定是受了许多委屈。可回村后,你却从不与我说,那‘李大’也替你瞒着,我还傻乎乎以为你在城里过得风光自在……这些年,你受苦了。” 他温柔地笑了笑,垂眸深深嗅着她发间雪香:“有你这句心疼,便没什么苦不苦的。对了,我将养父教我的功夫传给你吧?日后若遇险,你不动用法术,亦能自保。” “好。”元雪心从他怀里坐直,唇角弯起清亮笑靥,“白日里你我都忙,不若,现在便开始教我罢。” “也好。”谢无意笑着拉她起身,走到院中空地,“那闻姑娘今日吃了大亏,以她性子,日后定会再来寻衅,你千万当心,避着她些……” 元雪心却神色淡淡:“放心,她很长一段日子,怕是都没心思出门了。” 谢无意挑眉:“莫非你……” 元雪心狡黠地眨了眨眼:“我给她送了个‘小礼物’。接下来一个月,她夜夜都会梦见自己做过的所有亏心事。倘若她手上真沾了人命,那么……”她眸子一冷,“自有她好受的!” 谢无意却是愕然,声音透出几分焦虑:“这会不会太冒险了?若闻家请了方士,发现妖气……” “放心罢,”元雪心揽住他腰身,下巴轻抵他胸膛,“我如今已恢复五千载修为,那些区区百十年道行的方士,根本瞧不出半分端倪。” “那便好。”谢无意这才舒了口气,将她紧紧抱入怀中,后怕地轻轻抚摸她的头发,“阿雪,那骄纵贵女固然可恶,但真不值得你为她冒险。答应我,以后行事,定要万分小心。你平安无事,比什么都重要。” “嗯……”元雪心在他怀里蹭了蹭,含糊又乖顺地应了一声,手臂将他搂得更紧。 今夜月色如水,温柔笼罩着沉睡的京城。而城东闻府深闺之内,却陡然爆出一声饱含恐惧的凄厉嚎哭,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顷刻间,闻府上下灯火通明,乱作一团…… 第38章 祸事 夜色已深,闻府书房灯火通明,烛火不安地跳跃着,在闻笑陵疲惫的脸上明灭晃动。他负手立在窗前,凝望窗外沉沉墨色,紧锁的眉头下又发出一声沉重叹息。 “明公。”聂照矜端着一碗参汤款款迈入,轻轻搁置在案。她走至他身后,温软的手轻轻搭上他胳膊,“大姑娘病了三日,您也熬了三宿,眼瞧着清减许多,得顾惜身子才是。妾身亲手为您熬了参汤,您用些罢。” “方士、郎中来了一拨又一拨,药灌了,针也扎了,可阿彦这失心之症……”闻笑陵闭目按了按眉心,面色疲倦,“唉!她白日里浑浑噩噩,夜里更是连连哭嚎,瞧着她这模样,我真恨不能替她受过!” 聂照矜捏着帕子轻轻按了按眼角,低垂的脸上,嘴角微微翘起,声音却愈发凄婉:“是啊,这几日大姑娘瞧着真真骇人,闹得阖府上下人心惶惶,连绥儿都吓哭了两回,直往妾身怀里钻!幸得明公福泽深厚,眼下大姑娘瞧着是安稳些了,兴许明日便能大好了?”她抬起盈盈水眸,眼底飞快掠过一丝试探,“明公,府内供奉紫苑上仙多年,她向来有求必应。您连着三日沐浴焚香,奉上重礼拜求,不知上仙可曾垂怜,降下只言片语?” “唉……”闻笑陵转过身,望着爱妾忧虑关切的面庞,神色凝重,“上仙是给了回应,却道……道……” 聂照矜心下一紧,不由得绞紧手中帕子,身子微微前倾:“上仙回了什么?” 闻笑陵布满血丝的眼里,透出深重的痛楚无力:“上仙回道,阿彦此劫……是……是咎由自取啊!” “竟……竟会如此?”聂照矜美眸圆睁,踉跄着后退半步,旋即转身用帕子死死捂住口鼻,好容易才压下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笑意,声音颤抖得变了调,“大姑娘自幼失了生母卢夫人,继母宋夫人也去得早,许是心思郁结,日渐偏了心性。这些年来,她对妾身百般刁难便罢了,还苛待下人,昨儿个竟又失手打死一个婢子。唉,仙家震怒,略施薄惩,也是有的。可大姑娘终究是没了娘的可怜人儿,这般对她,未免……未免太过……” 闻笑陵望着爱妾颤抖的背影,心头一软,抚上她微微耸动的肩头:“矜儿,阿彦多年来处处与你为难,她病倒后,你却摒弃前嫌,悉心照料,还为她如此伤心,实属难得。” “明公这话……说得妾身心都要碎了……”聂照矜顺势转身,柔弱无骨地依进他怀里,抬起泪光盈盈的眸子,声音娇柔婉转,“妾身关心大姑娘,更心疼您啊!您是矜儿的天,却为了大姑娘茶饭不思,矜儿只觉心如刀绞!明公,您不仅是大姑娘的爹,更是绥儿、俊儿、叡儿的爹啊!为了咱们的孩子,您定要珍重身子才是!” 闻笑陵轻轻松开她,怜爱地捏了捏她小巧的下巴:“你虽出身寒微,却最是通情达理。为了你这朵解语花,我定会顾惜自己,这就用些参汤。” 聂照矜立刻扬起明媚笑靥,扶着闻笑陵在案旁落座,自己则屈膝跪坐在他身侧,纤纤玉指捧起瓷碗,眼波流转间媚态横生:“明公,请用。” 闻笑陵笑着接过,舀起一勺参汤送入口中。 聂照矜眼波微转,柔声低语道:“明公,大姑娘一直这般,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妾身有一拙见,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大姑娘邪症缠身,风声怕是已走漏了些。若坐实了,不仅辱没闻府门楣,更恐令圣上对您生出他念。”她观察着闻笑陵骤然凝重的脸色,缓缓道,“妾身听闻,南郊松云观清幽僻静,观主皓灵道长道法精深,尤擅驱邪安魂。不若,寻个为您、为大昭祈福的名头,暂且送大姑娘去观中静养?一来,观内清净,利于大姑娘调养身子;二来,大姑娘远离这纷扰是非,也保全了您的颜面与仕途。待个一年半载,风头过了,您再去接大姑娘回府团圆,岂不两全?” “送去道观?”闻笑陵眉头再次锁紧,缓缓放下汤碗,“那地方偏僻清苦,阿彦享惯了锦衣玉食,如何受得住?不可!” “明公!望您珍爱前程啊!”聂照矜忽地伏拜在地,泣声恳切,“大姑娘跋扈之名早已传遍京城,圣上亦曾为此提点过您!前些年那桩人命官司,您费尽周折才压下,却被京兆尹捏住了把柄!如今她又……这节骨眼上,您难道还要再受她连累、赌上阖府前程不成?妾身此计,全是为您、为闻家门楣着想啊!” 闻笑陵捏紧拳头,陷入漫长沉默。 窗外回廊下,翠墨缩在阴影里,吓得死死捂住嘴,冷汗浸透衣衫。 姨娘竟要趁机把姑娘送走!这与要她的命有何分别?! 她再不敢停留,摸索着退后几步,随即转身,朝着枕霞苑拼命奔去。 ———————————————————————————————————————— 枕霞苑寂静无声,屋内更是一片狼藉。屏风倾倒,案几翻覆,名贵瓷器碎片散落一地。浓烈的安神香弥漫室内,角角落落点满灯烛,亮得几乎找不到一丝阴影。闻彦兮蜷缩在内室角落里,身上只胡乱裹着一件被扯破的里衣。曾经莹润的脸颊深深凹陷,眼下泛着骇人的青黑,蓬乱如草的头发间,隐约可见被她自己抓出的道道血痕。 “别找我……不是我……我没有……”她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地面某处,结着血痂的嘴唇不断蠕动,“是你自己命贱……命不好……下辈子……投个好胎去……” 外间,七岁的闻绥之立在一地扯碎的帷幔中,粉嫩的小脸上挂满泪水,带着哭腔怯生生唤道:“姐姐……” “姑娘!”门边,贴身侍女束星紧张地探出半个身子,急急低唤,“姑娘快出来罢!仔细大姑娘伤了您!” 闻绥之固执摇头:“姐姐今日比昨日安静些了,她不会伤我的。束星,我该怎么办,才能让姐姐好起来?” 角落里,闻彦兮猛地抱住头,身体抖若筛糠,沉浸在无边恐惧之中。 连续三夜!整整三夜! 只要一合眼,那两个死去的家仆便会顶着惨白浮肿的脸,瞪着流血的眼睛,张牙舞爪扑上来掐她脖子!她吓得尖叫、哭嚎、疯狂挥打四周,片刻不敢合眼!这无休止的恐惧折磨,已将她仅存的理智彻底碾碎! “姑娘!”翠墨跌跌撞撞冲进来,一见闻绥之,慌忙压下眼底惊惶,福身行礼,“二姑娘,夜深了,您快回去歇着罢,这儿有婢子伺候大姑娘。” 门边的束星也连忙附和:“是啊姑娘,咱们回罢,明日再来瞧大姑娘。” “那……翠墨,你定要好生照料姐姐。”闻绥之担忧地望了角落里的姐姐一眼,抹着眼泪,一步三回头地被束星拉走。 闻绥之主仆刚走,翠墨立刻冲到门口,探头左右张望,确认廊下无人,才猛地关紧门,连滚带爬扑进内室,声音压得极低:“姑娘!都走了!” 闻彦兮骤然停止颤抖,缓缓放下双手,原本涣散的眸子凝聚一丝阴冷清明,直勾勾盯着翠墨:“探到了?” 翠墨急得语无伦次:“婢子……婢子方才探听到,姨娘……姨娘她撺掇家主,要把您送去南郊松云观!说过个一年半载再接您回来!家主……家主他犹豫了!” “贱妇!!”闻彦兮怒极,握拳狠狠砸向墙壁,指节顿时红肿流血!她却浑然不觉痛楚,双手狠狠揪扯凌乱的头发,方才聚集清明的瞳孔瞬间又被狂乱的恨意搅得浑浊不堪,“是她!定是她蓄谋已久,给我下药!撺掇爹抛弃我!好让她和那三个小贱种霸占闻家!霸占我爹!休想!只要我闻彦兮还有一口气在,她就休想得逞——!!” “姑娘!姑娘您冷静!”翠墨望着闻彦兮发间渗出的血迹,吓得瘫软在地,只能伏地哀求,“姑娘!眼下危急,您千万要撑住啊!得想法子!快想法子啊!” “法子……法子……”闻彦兮低低念叨,涣散的目光缓缓移向跪在地上的翠墨。明亮的烛光下,翠墨惊恐的脸庞开始扭曲变形,恍惚间竟化成了另一副模样——那张秀美风流、总是春风满面的脸! 瞬间,所有的恐惧、屈辱、怨恨,皆在这一刻倾泻而出! 是了!定是如此! 谢无意!都是谢无意! 自打他突然重回醉香楼,她便遭受了此生最大的羞辱!紧接着便是这永无止境的噩梦折磨!而现在,姨娘便跳出来要送走她!他们……他们是一伙的! 没错!这卑贱跑堂定是会妖术,才会生得那般迷惑人,才有本事搅得满城风雨!定是他!是他用了什么下作的邪术害她!就是为了毁掉她!夺走她的一切! “哈哈……哈哈哈哈……”闻彦兮忽然仰面发出一串破碎而诡异的笑声,吓得翠墨完全傻眼。笑声戛然而止,闻彦兮撑起虚软的身体,踉踉跄跄扑向书案,赤脚踏过满地碎瓷,留下斑斑血迹也浑然不觉。她一把拂开书案上残存的物件,抓起一张未被污损的信纸,拿起笔便要写! 没墨?! 下一刻,她竟毫不犹豫抓起脚边一片碎瓷,对着自己掌心狠狠划下! “呃啊!”她闷哼一声,鲜红的血珠瞬间染红掌心,淌落在信笺上。剧痛令她稍稍恢复神智,眼中血丝却红得更加骇人! “姑娘!”翠墨失声尖叫,却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闻彦兮置若罔闻,将那支毛笔狠狠按进自己汩汩冒血的掌心里,饱蘸了腥红液体,在纸面疯狂划动! “……醉香楼卑贱跑堂谢无意,包藏祸心,勾结太常府贱妾聂氏,行妖邪厌胜之术,谋害太常嫡女闻彦兮,致其神智昏乱,性命垂危……罪证确凿,天理难容!伏乞京兆尹明察秋毫,火速擒拿妖人谢无意及同党聂氏,明正典刑,以正视听!闻彦兮泣血叩告!!!” 最后一笔重重顿下,几乎将纸笺划破!闻彦兮扔了笔,抬起布满血丝的眸子,冷冷盯向已呆滞的翠墨:“明日!拿着我的名帖去京兆府,状告那下贱跑堂谢无意与聂氏私通,行妖术害我性命!我要他碎尸万段,不得好死——!!!” ———————————————————————————————————————— 翌日上午,醉香楼一如往常般喧闹。大堂深处账房内,花零和听澜捧着几匹新到的锦缎,供幕涟查验。身侧,元雪心手持账册,垂眸禀报。 “……伽楠香二两,蔷薇水一两半,瑞麟香三两,团花织金绡十匹,皆已验收入库。只是,”元雪心银眸微抬,“东家单子上要的旃檀,采买嬷嬷却购了栈香。两者效用有别,价差足有三成。我已请白管事去核查缘由。” 幕涟指尖抚过缎面纹理,眼中掠过一丝赞许:“不错。”她顿了顿,语气带了几分深意,“不过,有时也不必太过较真。那采买嬷嬷是白管事远亲,你当面点破,教白管事脸上挂不住,反倒平添枝节。” 元雪心微微蹙眉:“可错便是错了。若因人情便放任,账目不清,损耗的是东家的银钱。长此以往,规矩何在?” “这便是处世之道了。白管事管着采买多年,手底下盘根错节,轻易动不得。”幕涟指尖轻轻一点,花零和听澜立即将手中料子放下,展开新的一匹。幕涟的目光在缎面上细细打量,声音依旧平淡,“雪心,水至清则无鱼。有时佯作不知,并非纵容,而是为了更长远的安稳。” 元雪心困惑地微微歪头,正欲细细思索幕涟话中深意—— “不好了!”一声惊恐尖叫打断她思绪!丹霞脸色惨白,跌跌撞撞推开门,扶着门框指向外间,“不好了!外头来了好些官差,说谢郎勾结闻家女眷,行妖术谋害闻家嫡女!要拿他回去问罪!” 幕涟脸色骤变:“什么?!” 话音未落,她忽觉身侧一道急风掠过!只听“啪嗒”一声闷响,账册掉落在地,那抹素白身影已冲出门外! “雪心!”幕涟惊呼一声,提起裙摆急急追了出去! 第39章 构陷 醉香楼朱漆大门外,人群乌压压围得水泄不通,议论纷纷。人群中央,几个吏卒凶神恶煞地扭住谢无意双臂,将他牢牢按在原地! 谢无意目光锐利刺向贼捕掾手中爰书,竭力稳住声音:“差爷!我谢无意为人如何,酒楼上上下下、往来宾客皆可作证。说我私通闻府女眷、行妖术害人?敢问勾结者何人?证据何在?空口白牙便锁人拿问,恐怕于律法不合吧?” “是啊!”人群中立刻响起一个苍老颤抖的声音,“常来醉香楼的谁不夸谢郎一声好?他若有那攀附心思,何必再回来做这辛苦跑堂?” “说得对!”另一个愤懑声拔高几分,“我看倒像是那位千金求而不得,恼羞成怒反咬一口!” 此言一出,群情瞬间激愤,“冤屈!”、“诬陷!”、“放人!”之声如潮水般涌向那几个吏卒。吏卒们面上戾气更盛,手上力道猛增,几乎要将谢无意的臂骨捏碎! “放肆!”贼捕掾厉声暴喝,高举爰书,“都看清楚了!府尹签押在此!太常千金何等尊贵,岂会自污名节诬陷区区一个跑堂?!再敢鸣冤叫屈,一律锁拿,以妨碍公务论处!” 威吓之下,沸腾的人群瞬间鸦雀无声,众人面面相觑,敢怒不敢言。 贼捕掾得意冷哼,抖开一副沉重铁链,蛮横地便要往谢无意脖颈上套去—— “住手!!” 一个清亮女声穿透寂静,随即,人群被一股巨力分开,在惊呼声中纷纷踉跄跌倒,一道素白身影已冲入场中! 官差们从未见过如此蛮力的女子,更被她美貌所惊,一时俱是愣住。谢无意瞥见元雪心掌心正凝聚起一点冰晶,吓得急声高喊:“阿雪!” 元雪心被他喝得身形一滞,愕然抬眼望去,却见青年脸上再无平日的温柔笑意,眼中只有惊急严厉!这陌生而沉重的神情令她不禁迟疑,掌心冰晶瞬间溃散无踪。 谢无意急切注视她,薄唇无声开合:“不能用法术!” 元雪心连连摇头,下意识便要冲上前去! “差爷!”谢无意目光坚定凝望她,扬声开口,“我随你们走!清者自清,我本就无辜,相信京兆府定会还我公道!阿雪,回东家身边去,安心等我回来!” 元雪心又是一怔。 是了……或许荀玉薇有办法…… 可纵使荀玉薇有通天手段,又如何能免去他可能遭受的皮肉之苦? 不行!她绝不能眼睁睁看他受苦!大不了,不做这“人类”了! 念头一定,元雪心银眸中寒光乍现,掌心那点冰晶再次急速凝聚! 谢无意脸上血色尽褪,惊恐绝望几乎破腔而出:“不可以!!!” 就在此时,冰晶瞬间消弭,连带着她周身凛冽寒气也骤然散去! 她愕然低头看向自己空无一物的掌心,瞳孔骤缩。 谁?是谁在压制她的力量?! “磨蹭什么!滚开!”贼捕掾回过神,厉声呵斥,将铁链“咔嚓”一声锁住谢无意的脖颈,粗暴地拽着他往外拖去,“都给我让路!再敢挡道,一并锁了!” “谢郎!”元雪心再也顾不得许多,扑上前紧紧抱住谢无意,急得声音哽咽,“等我!我一定救你出来!” 这一回,没有温暖的怀抱回应,只有他低沉严厉的警告紧贴着她的耳畔响起:“不准再用法术!立刻去找东家!快!” 元雪心揪紧他衣衫,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一个破碎的“嗯”,才万般不舍地松手后退,目光却始终胶着在他被粗暴推搡的背影上。他艰难回头,深深望了她一眼,唇角努力牵起安抚的笑容。 这一笑,彻底击溃了她的心防,泪水夺眶而出!她猛地转身挤出人群,一眼看见幕涟焦急的脸,双手如铁钳般攥住她手臂:“东家在哪里?!” 幕涟疼得倒抽冷气:“嘶……雪心!你力气……” “东家在哪?!!”元雪心银眸赤红,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声! “东家……去了荀府……”话音刚落,幕涟见元雪心转身冲入街市,急得追出两步大喊,“哎!你知道荀府在哪吗?!雪心——!” ——————————————————————————————————————————— 人流如潮的街市上,元雪心如疯了般向前狂奔!沿路撞翻小摊、推倒行人惹来的咒骂惊呼,皆被她抛诸脑后。整个世界在她眼中模糊成一片流动的光影,脑中只剩下两个声音在撕扯—— 救谢郎……不能用法术…… 快!再快些! “闪开!快闪开——!!”忽地,侧面传来惊恐嘶吼! 元雪心下意识扭头,瞳孔中倒映出两匹受惊骏马扬起铁蹄,便要朝她面门狠狠踏下! “砰——!!!” 沉重的马蹄重重砸在坚硬地砖上,立时碎石飞溅,尘土弥漫! 车夫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摔下马车,扑到马蹄下瞪大眼睛四处搜寻,却连一片衣角都没找到!他顿时瘫软在地,面如土色:“大……大白天……见鬼了?!” 与此同时,一处僻静暗巷深处,两道身影骤然凭空出现。元雪心用力甩开被拽的手臂,连退数步,惊疑不定地盯着面前妆容明艳的女子:“是你?!” “死丫头!”霏涯叉腰怒斥,“你有能耐给凡人下咒,却没本事躲避人间马车?!你的修为都修到哪里去了?!” 见她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几乎要戳到自己鼻尖,元雪心绷紧身体,又后退半步:“少用这种腔调教训我!你以为你是谁?!” 霏涯被她呛得一噎,停在半空的手指僵了僵,终是默默缩回,眼底恼怒中飞快掠过一丝黯然。 “你为何在此?”元雪心一脸警戒,忽地想起什么,眼神瞬间变得凶狠,“方才是你压制我?为何阻止我救谢郎?!是鬼王派你来害他的吗?!” “说完了?”霏涯抬起眼,艳丽眸子已恢复惯常的冷静,“你对闻氏下咒之事,已被王与王后知晓。他们命我解了咒,并向你传达警告。你可知,因你一时意气,那闻氏被问心咒日夜折磨,神智昏聩,疑心贴身侍女下药害她,竟将人活活杖毙!昨夜,那疯妇更将一切恐惧怨恨,尽数归咎于小谢!你以为你下咒是为了护他?分明是在害他!” 元雪心面色倏地惨白,仓惶背过身去,冰凉掌心死死抵住墙壁:“听你意思,倒成了我的罪过?分明是那人类枉害人命、构陷谢郎!” “六界运转,彼此虽有壁垒,实则环环相扣,因果相循!”霏涯上前一步,语气更沉,“那闻氏自有天命惩戒,你给她连下一月问心咒,这是要她的命!她身份特殊,背后关系盘根错节,若提前横死,不知会在人间掀起多少波澜!原本,三年后她会再犯恶行,逼迫那侍女顶罪,侍女急中生恨,与她同归于尽!这才是她们应有的结局!如今因你之故,那侍女提前枉死,白白叫那闻氏多活数年!以她狠毒的心性,将来不知又会造下多少杀孽!” “住口!别再说了!”元雪心紧紧捂住耳朵,肩膀发颤,“我……我只是见不惯她那般恶毒嚣张……只想给她一个教训……没想害死别人,更没想害了谢郎……” 霏涯听着她破碎的哽咽,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当年那个因担心牵连无辜而恐惧落泪的小姑娘,眸子不禁软了几分:“小雪……” “不许这么叫我!”元雪心猛地转身,眼眶通红。 霏涯一怔,艳丽的红唇抿了抿,缓缓张口:“……鬼族司掌人间生死轮回,维系阴阳秩序,绝不容许任何生灵肆意破坏。凡人有自己的的活法与规则,你既选择留在人间,便须守着人间规矩,否则,只会害人害己,徒增孽债。日后若再遇闻氏那等恶人,你罚个三五日,小惩大诫即可,切莫伤其性命,乱了人间秩序。” 元雪心用力抹去眼角湿意,银眸重新凝起一层冰壳。她不再看霏涯,大步从她身侧走过,朝着巷口光亮处迈去:“若说完了,你走罢。我不想再见到你。” “你要去找荀玉薇?”霏涯转过身,身影开始变得虚幻透明,“尽管去寻她。小谢那边,我们会护他无虞。” 元雪心脚步一顿,惊疑回身:“‘你们’是谁?保护他,也是鬼王鬼后的意思?为何要护他?等等,桃源村,十七年……”她瞳孔骤然收缩,向前急跨一步,“当年你们来人间的任务,莫非是……” 霏涯竖起一根手指,轻轻抵在红唇前:“此非你该问之事。记住,往后在人间,务必谨言慎行,善用规则。何时该用法术,何时须忍耐……要仔细掂量,三思而行……” 话音未落,她的身影便无声无息消失在巷子深处。 元雪心环顾四周,再也感受不到一丝鬼族气息。她压下混乱思绪,单膝跪地,掌心白光涌现,轻按地面。随即,她闭目凝神,感知顺着地脉飞速蔓延探寻。不多时,银眸倏然睁开—— “在那里!” ————————————————————————————— 荀府回廊里,荀玉薇与荀鉴徽慢慢踱步。廊外,一方荷塘碧叶连天,粉荷亭亭玉立,在微风中摇曳生姿。 荀玉薇望着廊下池景,摇扇笑道:“这荷花开得,倒有几分当年宫里的景致了。那时候啊,可比现在自在逍遥多了。” “嗯。”荀鉴徽披着一件素色薄衫,唇色略显苍白,淡淡接口,“记得有一年,荷花开得甚好,我与缇孟在水榭对弈,鏖战两个时辰,终以半子险胜。” 荀玉薇脚步一顿,惊讶地回头望他:“哥哥,你……” 荀鉴徽唇角牵起一丝释然:“想来是年纪大了,这人啊,便渐渐搁下了许多事。前些日子,我还梦见了她,隔着水雾,向她问了声安好……咳咳……” “哥哥!”荀玉薇连忙抚顺他清瘦的脊背,声音微哑,“你才刚好些,还是回屋歇息……” “无妨。”荀鉴徽摆摆手,指了指前方莲叶掩映的水榭,“去那边坐坐,看看花。” “嗯……”荀玉薇掩去眸底伤感,小心翼翼搀着他步入水榭落座,拎起茶壶斟茶,“哥哥,乐儿这些日子学着管事,倒真显出几分模样了。她闷在府里也快半月了,不若放她去我那醉香楼散散心,学些庶务?” 他慢条斯理点燃一小块沉香:“待那孽障离了你那酒楼,我自会放她出去。” 她推过茶盏,嗔道:“哥哥!你方才还怀念缇孟,怎地转眼又骂她儿子‘孽障’?小心她夜里入梦找你算账!” “若能再见她,也值了。”他端起茶盏浅啜一口,声音骤冷,“可惜,他虽是缇孟所生,骨子里终究也流着萧秋明的血!唤声‘孽障’,半点不冤。” 她无奈叹气:“你先前囚禁苛待他,他却隐忍不发,未曾在外吐露半字。这份心性气度,像极了他生母。他若真肖似生父,你此刻怕是在诏狱喝茶了!” “哦?”他眼中掠过促狭,“你既信他人品,为何明知他回京意图,却迟迟不肯修书告知萧秋明,请他亲自来接他儿子回宫?” 她眼神飘向外头荷塘:“我……确实有几分顾虑……毕竟不光你‘招待’过他,我也没少克扣他工钱……”她神色有些心虚,“他身上终究流着二哥的血,心思难测。万一他回宫后记恨前事,清算旧账,我这醉香楼怕也保不住。还是……还是再试探一阵子稳妥些……” 此时,一名家仆匆匆入榭禀报:“家主,醉香楼一位名唤雪心的侍女,说有十万火急之事求见东家,已在府外候着。” 荀玉薇挑眉,不耐地挥挥手:“让她进来。”待家仆退下,她烦躁地揉揉额角,“真是一刻不得清闲!又是哪个不长眼的来寻晦气?” 荀鉴徽瞥了眼她面前未动的茶,淡淡调侃:“趁人没来,赶紧多喝两口顺顺气。免得待会儿又被气得七窍生烟时,连口水都喝不上。” “你就笑我罢!”荀玉薇没好气地端起茶盏,赌气般灌了一大口。 不多时,一阵急促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元雪心已伴着远处家仆的惊呼声冲进水榭!她发髻微乱,气喘吁吁,一进门便扑到荀玉薇面前,颤声道:“东家!快救救谢郎!他被官差抓走了!” “甚么?!”荀玉薇将茶盏狠狠叩在案上,凤眸圆睁,“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荀鉴徽也抬眸望向元雪心。 第40章 见诡 荀府荷塘水榭内,元雪心抚着急促起伏的胸口,语速飞快:“东家!那闻彦兮不知得了什么怪病,神智昏乱,竟诬告谢郎勾结闻府内眷,行妖邪之术害她!方才,京兆府官差持符印文书,已将他锁拿带走!求东家快想办法救救他!” “好个毒妇!得不到便要毁掉?!”荀玉薇拍案而起,凤眸中怒火几乎喷薄而出,“走!立刻回……” “薇薇,冷静!”荀鉴徽沉声开口,“此案涉及太常府,京兆尹必会亲自前往问讯闻氏。只要闻太常愿意撤回诉状,谢无意便能无罪释放。” 荀玉薇眼中希望微燃:“哥哥的意思是……” 荀鉴徽颔首:“此外,那京兆尹亦是你我‘故人’。此人油滑得紧,你是时候去叙叙‘旧情’了。以防万一,你还需向宫里递去消息……”他垂眸凝视杯中浮沉的茶叶,目光深邃,“但愿借此一事,能了断过往恩怨,为乐儿……换一个平安稳当的未来……” 荀玉薇面露了然,望着兄长郑重道:“我明白了。哥哥,你好生休养,等我消息!”说罢,她提起裙摆疾步走至门口,又蓦然回身,深深望着荀鉴徽清癯的身影,眼中忧切难掩,“哥哥,你定要保重身子!雪心,我们走!” “是!”元雪心立刻紧跟着荀玉薇风风火火离去。 水榭归于寂静。荀鉴徽再次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眸光沉沉落向窗外荷塘。微风过处,荷叶轻摇,唯余一池静谧。 ——————————————————————————————————————————————— 阴暗潮湿的京兆狱深处,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恶臭。黏腻的苔藓爬满冰冷石壁,被昏暗的油灯投下扭曲狰狞的阴影。 沉重的镣铐磨破了谢无意的手腕脚踝,皮肉渗出殷红血珠。他被推搡着走过阴森长廊,两侧囚室传来的凄厉哀嚎与皮鞭破空声,令他感到万分胆寒。 “招不招?!贱骨头!” “饶命……我招!是我饿疯了偷了半袋米!我画押!这就画押!别打了……啊——!!!” 听着那撕心裂肺的惨叫,谢无意顿住脚步,转身怒视押解他的两名吏卒:“京兆府便是这般办案?屈打成招,与那盗匪有何异?!” “进了这儿,还轮得到你这贱民叫嚣?!”一名吏卒狞笑着狠推他一把,扬起污迹斑斑的水火棍,“再聒噪,爷先给你松松筋骨!” 谢无意牙关紧咬,咽下怒火,回过身拖着沉重镣铐,一步步走向前方更深的黑暗。 行至走廊尽头,他被推进一间灯火幽暗的石室,沉重的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落下。室内,中央炭火盆噼啪作响,几件烧红的刑具插在炭火中,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甜恶臭。 贼曹掾与决曹掾分坐堂上,正慢条斯理啜着温茶,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件寻常琐事。令史独自坐在一侧,掀起眼皮瞥了眼谢无意,目光麻木如视草芥。两个膀大腰圆的狱吏手持粗重棰楚立于堂下,盯着他的眼神好似打量待宰的牲畜。 “跪下!”左侧狱吏暴喝一声,手中棰楚重重顿地,发出沉闷响声。 谢无意脊背挺直,目光沉静迎向堂上:“掾君明鉴!拘拿审讯,当遵律法章程。太常千金空口指认小人,请问勾结何人?妖法何凭?证据何在?若无凭据便定谳,恐难服众,更损京兆府法度威严!” “好个刁嘴的贱民!”贼曹掾重重撂下茶盏,浑浊眼中凶光毕露,“进了此地,贵女金口便是铁证!你一介下九流跑堂,勾引贵府女眷,行使妖法害人,罪证确凿!还敢狡辩?!” 话音未落,他眼神骤厉,一名狱吏大步上前,抬脚狠狠踹向谢无意膝窝! “唔!”谢无意闷哼一声,膝盖重重砸在冰冷石地,额上瞬间渗出细密冷汗。 紧接着,贼曹掾猛拍桌案,震得茶碗叮当作响:“说!你是如何勾结闻府女眷,又是如何施妖法害人?!从实招来,可免受皮肉之苦!否则,休怪本官大刑伺候!” 谢无意疼得脸色发白,却依旧挺直脊背,清朗声沉了几分:“掾君明鉴!小人乃醉香楼跑堂,每日迎来送往,谨守本分,从未踏足闻府,更不识其内眷!妖法害人,纯属无稽之谈!太常千金状告小人,可有半分实证?若无凭据便欲屈打成招,与强盗何异?大昭律法威严何在?!” “反了天了!太常千金何等尊贵,岂会自污身份诬陷你这蝼蚁?!”贼曹掾勃然大怒,“不动刑,谅你不招!来人!先杖二十,给他醒醒神!” “得令!”右侧狱吏狞笑着上前,粗暴按住谢无意肩膀,将他狠狠压伏在地。另一名狱吏则抄起碗口粗的硬木刑杖,铆足力气,狠狠砸向谢无意后背! 谢无意下意识全身绷紧,死死闭眼—— “啪——!!!” 一声沉闷巨响震得他身躯一颤!然而,预想中筋骨欲裂的剧痛却未降临。 那刑杖在触及他身体的刹那,竟像打在一堵无形的铜墙铁壁上,随即,一股沛然巨力顺着杖身反震而来,竟令狱吏虎口崩裂!他惨叫一声,那沉重凶器脱手飞出,“哐当”砸落在地,诡异地弯折成弧形! 众人惊得倒抽冷气,谢无意疑惑睁眼,但见狱吏正捂着手臂凄惨呼号,地上刑杖扭曲变形,顿时愣住。 是谁在暗中护他?阿雪吗?! 念头一起,恐慌瞬间涌上胸膛,急得他几乎要嘶喊出声! 阿雪,你千万要注意分寸!别叫他们发现了你! “废物!”贼曹掾只当狱吏失手,气得破口大骂,“换人!给我笞打二十!狠狠地打!” 另一个狱吏往掌心啐了口唾沫,用力搓了搓,抄起一根皮鞭,运足蛮力,呼啸着抽向谢无意脊背! “啪嚓——!” 这回,那坚韧鞭梢竟在离谢无意身子寸许处诡异崩断!紧接着,断裂的鞭子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直直甩向堂上! “啊!”贼曹掾捂着脸高声惨嚎,脸上赫然浮现一道血痕! 刑房里一片死寂,三位堂上官惊愕地瞪圆了眼,大气不敢喘。狱卒盯着手中半截鞭柄,更是骇得面无人色! 谢无意缓缓直起上半身,神色反倒沉静许多:出手如此克制,此刻护着我的定不是阿雪! 然而,究竟是谁在帮他?是何目的? “妖……妖法!果然是妖法!”贼曹掾尖叫得声音都变了调,指着谢无意的手指抖如筛糠,“快!上夹棍!用烙铁!本官不信治不了这妖人!” 两狱吏强忍恐惧,一人从炭火盆里抽出烧得滋滋作响的烙铁,狞笑着逼近;另一人取来一副夹棍,便要套向谢无意手指! 盯着刑具慢慢逼近,谢无意瞳孔微缩,露出几分恐慌,身子不由得往后缩了缩。 就在烙铁即将按上胸膛的刹那,那狱吏脚下忽地一滑,整个人向一旁扑倒!通红烙铁脱手飞出,直射令史面门! “我的娘——!”令史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扑向一旁。烙铁擦着官帽掠过,“嗤啦”一声烫焦几缕头发,最后“哐当”一声砸在案上,四溅火星瞬间点燃了摊开的爰书!令史吓得慌忙跳起来,拼命用脚踩火! 与此同时,另一手持夹棍的狱吏忽觉后颈仿佛被吹了一口寒气,激得他浑身汗毛倒竖,手一哆嗦,那夹棍不知怎的竟反倒夹住了他手指! “嗷——!!”凄厉惨嚎响彻刑房,狱吏抱着手在地面疯狂打滚。 再看令史,火焰虽被踩灭,爰书却也化为灰烬。他瘫坐在地,官帽歪斜,狼狈望向两位同样目瞪口呆的曹掾。 决曹掾望着刑房内的混乱景象,惊疑的目光再度落向毫发无损的谢无意,后背吓得直冒冷汗! 邪门!太邪门了!这小子绝对有古怪!这刑讯没法继续了! “妖……妖孽!定是妖孽作祟!”贼曹掾色厉内荏地指着谢无意,“今日……今日暂且收押!待本官禀明上官,请高人做法,再来审你这妖人!押下去!关进重囚监牢,严加看管!” 两狱吏忍着疼痛惊惧,颤抖着给谢无意换上更粗重的铁链,拿起刑杖远远指着他,如驱瘟神般将他押进一间冰冷囚室,飞快给铁栅栏门“咔嚓”落锁! 谢无意转过身,望着那两个先前还凶神恶煞的狱吏此刻仓皇逃窜的背影,唇角扬起轻蔑冷笑。他回身望着空荡荡的囚室,忍着腕上疼痛,郑重作揖:“多谢恩公暗中相助,令我免遭皮肉之苦!敢问恩公尊号是何?为何助我?” 昏暗囚室一片寂静,唯有铁链轻响。 谢无意静候片刻,再度开口:“恩公,你还在么?”见仍未回应,他目光锐利望向面前墙壁,眼露了然浅笑,“恩公若再不现身,我可要过去寻你了。” 说罢,那面墙壁竟真的传来一声低低讶异:“……你竟看得见我?” “我诓你的。”谢无意眼中闪过狡黠,“没成想,恩公真在此处。” “……” “既出手相助,何不现身一见?我也好当面谢过。” 一声无奈叹息响起:“非是我不愿,实是不能。规矩森严,我若贸然现身,那老鬼……咳,前辈定会将我骂得狗血淋头。”他又慌慌张张补充,“小谢,日后若是旁人问起,你切莫泄露我与你说过话!否则,我有大难!” 谢无意微微瞪大眼,有些迟疑:“……李大哥?” “……”墙内再度陷入沉默,随即响起清晰掌嘴声,“叫你多嘴!叫你多嘴!” 先前,元雪心已将李家之事告诉谢无意。谢无意思绪飞转,很快有了猜测:“阿雪已答应我会去找东家求助,以她的性子,断不会求你们护我!莫非……”他有些激动,“李大哥!莫非你一直在暗中看着我?” “咳,倒也不全是……”对方支吾起来,“小谢,有些事,委实不能……” 谢无意眸光微凝:“你只需告诉我真相,我定守口如瓶!否则,待我出狱,我定将此事遍告天下道观仙家,让仙家皆知有一鬼族……” “停停停!你这小子,还是这般狡猾难缠!”对方无奈妥协,“罢了!我只能告诉你几件事。至于旁的,无可奉告。” “好。”谢无意盘腿坐下,目光直直望着墙壁。 墙壁阴影处,一团更深的黑暗缓缓凝聚,声音自其中传出:“我名唤司暝,于鬼界王宫斥候司任职。三日前,一勾魂使——也就是人类口中的鬼差,在人间照例巡视有无孤魂时,撞见雪女对闻氏下咒,遂禀报鬼王。今日,王见你受雪女连累下狱,特命我暗中护你,免受刑狱之苦。” 谢无意身子微微绷紧:“阿雪是为了我才对闻彦兮下咒,她并非存心害人!你们莫要为难她!” “放心,我等已向她传达警告,只要她不再滥用法术,我们不会对她如何。”司暝顿了顿,“然而,你终究算是间接被她害了,竟无半分怨怼?” 谢无意神色稍松:“她一心为我,我感激尚来不及,何来怨怼?”他望向影子,“司暝,你们当年为何会阴差阳错收养阿雪?养育她的十三载里,对她究竟有几分真情?” 司暝声音低沉下来:“我只能告诉你,那十三载里,我们曾真切爱着她。她不是什么妖怪,只是‘小雪’。两位前辈虽对她顾忌颇深,可回归鬼界后,亦常默默挂念……”他语气骤然急促,“前辈来了!小谢,我先离开片刻!” “李大……司暝!”谢无意连唤数声,囚室内却已空空荡荡,再无回应。 他怔了片刻,颓然垂首,目光落在脚踝上那冰冷沉重的锁链上,唇边逸出一声悠长沉重的叹息。 他十三岁沦为孤儿,家被一把大火毁个干净,到了京城后又因身世遭人囚禁苛待数月,如今更是无端惹了权贵,受到构陷下了大狱!他分明什么也没做,只想见一见生父……为何这世道,待他如此不公?! 他捏紧手指,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几乎沁出血丝,却抵不过多年积攒的痛苦半分。许久,那紧握的拳头又缓缓松开,好似无奈认命。他扬起头,目光穿透囚室无边昏暗,眼底凝聚起一丝不屈的亮色。 “阿雪还在外面想办法救我……我不能垮下……就当是为了阿雪……为了阿雪……”他一遍遍念着她的名字,仿佛这是他唯一的精神支柱。然而,遭遇先前种种,他只觉疲惫如同山岳般沉沉压下,累得缓缓倒在冰冷地面,蜷缩起了身躯。压抑了许久的的哽咽声终是破碎响起,转而淹没在无边黑暗里。 第41章 弃子 荀玉薇领着元雪心匆匆行至荀府门前,却倏然收步。元雪心急忙刹住,不解望去:“东家?” “等人。”荀玉薇说罢,竟好整以暇地执起纨扇轻摇起来,“雪心,你且宽心,我已想到法子救谢无意。不出两日,他或许就能出来了。” “当真?!”元雪心眸中骤亮,可眉间那抹忧色仍未散尽,反而更添疑虑,“东家莫不是宽慰我?转机在何处?您打算如何救他?” 荀玉薇眼底笑意更深,带着洞悉世情的从容:“前朝时,那京兆尹蹇易不过是一偏远下县的小吏。我兄长微服游历,曾受其招待,赏识其才,返京后便替他谋了个京畿之职。此后多年,蹇易凭借这份机缘与本事,一步步爬到今日之位。此人念旧,只需我递个话,他必不会冤枉谢无意。” 元雪心眉间稍舒,心却依旧悬着:“可闻家势大,又岂肯善罢甘休?咱们又该如何救他出狱?” “只要闻笑陵肯主动撤状……人来了。”荀玉薇目光转向府外另一头,款步迈下台阶。元雪心循着她视线望去,只见一辆熟悉的马车正疾驰而来,稳稳停在阶下。 “东家!”花零利落跳下车辕,快步上前,目光古怪地掠过元雪心,急急对荀玉薇道,“幕涟姐姐已安排郁金她们暂理楼中事务,特命我前来接应。她已先行赶往京兆府打探消息了。” “回酒楼。你驾车。” “是!” 车厢内,荀玉薇瞧着元雪心那双绞得发白的手指,不由莞尔:“不是同你说了已有转机?还紧张什么?” “东家,求您明示。”元雪心抬眸,眼底困惑更深,“那闻太常对其女宠爱至极,怎会轻易撤状?” 荀玉薇舒适地向后靠去,一脸成竹在胸:“那闻笑陵是个官迷,他其实早已认出谢无意身份,过去只因圣驾未归,不敢妄动。如今他的宝贝女儿闯下这泼天大祸,为保官位前程、满门福贵,他必定比谁都急着撤状灭火。” 元雪心沉吟片刻,缓缓摇头:“我倒觉得,他或许不会撤状。” “哦?”荀玉薇挑眉,“为何?” “谢郎在宫中并无根基,唯一倚仗只有圣上。闻太常贪恋权位,认下谢郎于他非但无利,反易成朝中众矢之的。再者,”她指尖收紧,眉宇凝霜,“若坐实谢郎身份,那闻彦兮诬告皇子之举便形同谋逆,必累及阖府。我若是闻太常,只怕会选择沉默,让此案做成铁案,教谢郎‘意外’死在狱中,一了百了……” 荀玉薇面色渐趋严肃,重新打量元雪心的目光中添了几分激赏与惊异:“你所虑,甚是在理。看来此事确比我想的更为棘手……”她蓦地急促扬声,“花零!再快些!速回醉香楼!” “是!” ———————————————————————————————————————————— 闻府后院,聂照矜坐在书斋内刺绣,目光不时扫向身侧。闻绥之伏在黑漆案上,小手捏着笔杆,一边认真勾勒篆字,一边无声默念。 写完,她小心翼翼捧纸呈上,水汪汪的眸子里含着些许忐忑。聂照矜接过,神情严肃地细细检查,少顷,面容浮现柔和之色,伸手轻抚女儿额发:“这几个字,进益不小。很好。” 闻绥之小声祈求:“娘,我能去看看姐姐吗?” “胡闹!大姑娘病势才稳些,万一又发起癔症,伤着你怎么办?乖乖待着。”聂照矜无视女儿恳求,轻摇纨扇,“绥儿,‘女慕贞洁,男效才良’,后面是何句?” 闻绥之眨了眨眼,脆生生答:“是‘知过必改,得能莫忘’。” “是了。只是这‘女慕贞洁’,听听便罢,不必当真,”聂照矜望着女儿懵懂纯净的目光,淡淡道,“你需记住,虚名薄利皆是浮云!唯有攥紧权力、财富,才是安身立命、受人敬重的根本!人若只追求‘贞洁’,便如笼中雀鸟,唱得再婉转动听,也不过是他人掌中玩物,生死荣辱半点不由己!” 闻绥之眼中困惑更甚,正欲再问,却见一侍女慌张入内,匆匆福身:“姨娘!婢子……”她欲言又止地瞥向闻绥之。 聂照矜眸光微闪,对女儿温声道:“绥儿,你在此将这几个篆字再摹写二十遍,娘去去便回。若是不乖,娘可要罚你了。” “是。” 一出书斋院门,聂照矜立刻停下脚步,声音压得极低:“出了何事?” 侍女急道:“姨娘,今早大姑娘命翠墨偷偷去了京兆府递状子!方才京兆尹已带人入府,此刻正在东屋讯问大姑娘呢!” “状子?告谁?”聂照矜柳眉紧蹙,旋即眼中迸出凶光,银牙暗咬,“这贱人莫非是想借机栽赃我?!” “婢子不知……” 聂照矜捏着扇柄的指节用力到发白,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你去告知管家好生准备宴席。” “是。”侍女慌忙退下。 聂照矜目光怨毒地望向枕霞苑方向:“贱人,今日你休想得逞!” 她匆匆赶至枕霞苑,只见数名官差肃立东屋门外,闻笑陵在院中焦灼踱步,频频望向那紧闭的房门。聂照矜理了理云鬓衣襟,快步挪至他身旁,柔声道:“明公,蹇府尹怎突然来访?他也不先递个帖子,妾身仓促备宴,只怕怠慢了贵客……” “唉!”闻笑陵顿足叹息,“阿彦能惹事得很呐!她病中昏聩,竟向京兆府投了状子,只怕要惹祸上身!今日这宴,怕是吃不安生了。” 聂照矜一惊,随即拉着他往僻静处走了几步,软语低声道:“明公,大姑娘邪症未愈,待蹇府尹问完话,您只需一口咬定她患了癔症,胡言乱语做不得数,那状子自然无效。” 闻笑陵面露迟疑:“你要我当众承认阿彦患了癔症?她若名声有损,将来还如何许配人家?” 聂照矜旋即松开手,后退半步盈盈一拜,语气愈发恳切柔弱:“明公,妾身愚钝,一心只系着您与儿女前程,才出此下策,万望勿怪妾身这片痴心!只是……”她抬眸,眼中水光潋滟,欲泣未泣,“大姑娘无论状告何人,都必会为您再招祸端!您辛苦经营数十载,方登太常之位,前程似锦,若为儿女所累,岂非辜负了半生心血?” 闻笑陵面上挣扎之色更甚,偏过头去:“不妥……终究不妥!阿彦自幼失恃,孤苦伶仃,我岂能再伤她?” 聂照矜窥见他眼底挣扎,眸光一转,忽地扬手狠狠自扇一记耳光!她随即垂头偏过身去,以扇掩面,泣声道:“是妾身失言了……妾身只顾着心疼明公官场不易,却忘了体恤大姑娘病情。全怪妾身见识短浅,竟将阖府前程置于大姑娘安康之上,实在糊涂!妾身再不敢妄言了……”她回眸望来,泪眼挑起媚丝,“求明公,勿怪。” 聂照矜虽年逾三十,然风韵犹存,一身媚骨柔情最是撩动闻笑陵心弦。他心下微软,上前轻轻揽住她微微颤动的肩,温声安抚:“傻矜儿,你一心为我,我疼你还来不及,怎会怪你?你的话也不无道理,只是……”他顿了顿,转头望向东屋,“卢氏临终托我好生照料阿彦,我不能负她……唉,且再等等看。” “……是。”聂照矜柔顺应声,低垂的眼眸中却掠过一丝阴鸷。 闻彦兮,你若敢污我清白,我定与你不死不休! 不多时,蹇易与几位属官从屋内走出。闻笑陵忙挤出笑容迎上:“有劳蹇府尹与诸位同僚。府中已备下薄宴,还请赏光移步。” “多谢闻公美意,奈何我等公务缠身,改日再聚罢。”说罢,蹇易意味深长地望向闻笑陵身后的聂照矜,皮笑肉不笑道,“闻公,我等须带聂氏往京兆府走一趟,还望行个方便。” 聂照矜面色骤变,急扯闻笑陵衣袖:“明公!妾身……” 闻笑陵抬手止住她话头,面色凝重地看向蹇易:“蹇府尹,不知小女究竟说了什么?状告何人?” 蹇易冷笑一声:“令爱状告聂氏与那醉香楼跑堂谢无意暗中勾结,行使妖术害她性命。方才屋内问讯,她言之凿凿,咬定诉状所述无一字虚言。按律,京兆府已收押谢无意。现下,我等需请聂氏回去配合查证。” “谢无意?!”闻笑陵眼前阵阵发黑,后背瞬间沁出冷汗! 他先前百般叮嘱,终究还是没能拦住这孽障!他的官位前程、阖门基业,难道真要毁于阿彦手中?! 不成!绝不可被她拖累! “蹇府尹,借一步说话。”闻笑陵强压心中惊惧,引蹇易至一旁角落,脸上挤出恰到好处的无奈,“此事实乃误会。小女近日突发急症,神智昏乱,言行无状。那诉状乃她病中的谵妄之语,半个字也信不得!还是撤了诉状罢!今日劳动大驾,府内已略备薄酒,聊表歉意。” “能亲笔书写诉状,又能清晰回话之人,怎会谵妄胡言?”蹇易目光锐利,似笑非笑,“太常,京兆府一早接到贵府状纸,便即刻立案拿人审讯,您此刻却要撤诉,莫非是觉得京兆府办案如同儿戏?还是说,您眼中竟无大昭律法?” 闻笑陵脊背一僵,唇角勾得有些艰难:“蹇府尹言重了!我身为九卿,岂敢漠视国法?实在是小女病情特殊,昏聩之言岂能作准?还请您通融一二,撤了诉状,免累无辜性命。”说罢,他倾近蹇易,压低声音,”前几日我偶得几颗南海明珠,成色极佳,正欲请您品鉴一番,不知可否赏光?” 蹇易瞧着他强作镇定的模样,心中得意更甚,目光仿佛在欣赏猎物最后的挣扎:“多谢闻公厚爱。只是,一间宅院才可抵一贱仆性命,那红遍京城的谢郎却是身价不凡,区区几颗明珠,怕是分量不够啊。” “蹇易!”闻笑陵面色一沉,眼底伪装的笑意尽褪,透出几分狠厉,“你莫要贪得无厌!” 蹇易嗤笑:“此案涉及妖术,我自当秉公办理!闻公,不过一妾室而已,舍了便舍了,以您太常之尊,再觅佳丽,又有何难?” “哼!”闻笑陵甩袖转身,面上虽愠怒,脑中却已飞速权衡。 究竟是撤诉,还是……教圣上苦寻多年的大皇子蒙冤而死? 圣上虽器重二殿下,却迟迟不立储,多半是因这流落民间的大皇子!他若认下谢无意,便会成二皇子一党的眼中钉,太常之位难保不说,恐累及整个闻氏! 更何况,认一个毫无根基的皇子,除了带来虚名和无穷的麻烦,于闻家有何实益? 不!先前已有把柄落入蹇易之手,他绝不能再被这逆女害了! 倒不如舍车保帅…… 瞬间,闻笑陵眼中闪过近乎残酷的决绝,他回身望向蹇易,脸上已重新堆起笑容:“蹇府尹,方才是我未说清楚,产生了误会。聂氏素来温柔解意,抵得上三颗南海明珠,教我实在难舍。您看,能否通融通融,只究那跑堂一人之罪?” 蹇易眼睛一亮,故作沉吟:“这……” 闻笑陵咬牙:“……五颗!” 蹇易顿时眉开眼笑,亲热地拍了拍闻笑陵的手臂:“闻公果然豪爽大气!我也瞧着那聂氏娴雅端庄,不似作奸犯科之人。方才问讯,令爱言语间对她似有积怨,怕是因此才刻意攀扯她罢。情有可原,情有可原啊!” “家门不幸,让您见笑了。”闻笑陵拱手作揖,垂下的眼眸里却淬满阴毒寒光。 朝中谁不知大皇子于圣上何等重要?只要这蠢货下令处死谢无意,他便立刻向圣上揭发此事,再以“爱女突发癔症,胡言乱语”为由请罪!届时圣上震怒,必会清算蹇易!而他,或可因“大义灭亲”、“及时醒悟”搏得一线生机! 他若再趁机向二皇子一党示好,将来或许还能为闻家挣个世袭爵位…… 蹇易盯着闻笑陵,一丝异样虽浮上心头,却很快被贪婪压下。他自觉再次拿捏住了对方把柄,便不再深想,迈步走向等候的同僚:“诸位,贵人供词尚有疑点,需回府细细核议。擒拿聂氏之事,暂且延后。” 聂照矜煞白的脸色稍稍回暖,在闻笑陵眼神示意下,赶忙强撑起得体的笑容:“诸位办差辛苦,府内宴席已备,不如用了便饭再回?” 蹇易笑道:“那就叨扰闻公了。” 闻笑陵笑着点头,目光却转向东屋虚掩的门缝,心底一片冰冷:阿彦,莫怪爹心狠。你既造孽在前,此番,便当是为家族偿债吧! 屋内,闻彦兮透过门缝窥听外界动静,面上戾气横生,恨得几乎撕裂帕子! 这回,爹竟再次包庇了那贱人!那聂氏究竟使了什么妖法,能把爹迷得团团转?! 不可原谅……绝不能原谅!! 第42章 打探 回到醉香楼,荀玉薇无视周遭各色目光,领着贴身侍女风风火火直奔茶轩。她命人取来笔墨,迅速写下两封信,密封后分别递给郁金与听澜,神色肃然:“快马加鞭送过去。” “是。”两人不敢耽搁,领命疾步离去。 “呜呼……”荀玉薇长长吁出一口气,肩头一松,身子慵懒地倚向凭几,面上带出惯常的不耐,“这点心怎么还不上?” 花零忙躬身道:“东家息怒,每日这时辰后厨都忙得脚不沾地,许是又借调了小厨房的人手。婢子这就去催,马上就来。”说罢,她利落转身出门。 丹霞见状,悄步上前跪坐在荀玉薇身后,手法娴熟地为她揉按肩颈。她目光瞥向仍愣在一旁的元雪心,轻声提醒:“雪心,还愣着作甚?快给东家沏杯茶定定神。” “……是。”元雪心压下心头翻涌的焦灼,依言跪坐案前,执起茶壶。然而,望着清亮茶水注入杯中,她眼前却恍惚又浮现此前那一幕——官差粗暴地将沉重的锁链套上谢无意的脖颈,他却艰难回头,努力朝她绽开一个安抚的微笑…… 银眸深处难以抑制地漫上一层酸楚的水光,她手下动作不由得停滞,任由茶水溢出杯沿,漫湿了案面。 此刻,那阴冷牢狱内是何光景?他可受了苦?早知京城如此险恶,当初她便不该…… “元雪心!”荀玉薇带着薄怒的声音骤然惊醒她,“发什么呆?这几日的规矩都学到哪里去了?” 元雪心猛地回神,看着案上水渍,默默放下茶壶,抿紧了唇,垂眸不语。 荀玉薇见她眉宇间透着哀戚,语气缓了几分:“信已送出,眼下我们能做的便是等。急也无用。”她顿了顿,语气添了一丝深意,“距离他们父子相认之日恐已不远,你若再不仔细磨磨性子,学好这些规矩体统,来日随他归家,该如何应对他那一家子人?” 元雪心抬眸看她,银眸清澈而坚定:“谢郎答应过我,只和他爹见过面,了却心愿,便随我离开。” 荀玉薇像是听到什么稚气之言,摇头失笑:“你这丫头,在旁的事上偶有几分灵光,可一牵扯到他,便天真得可笑。那小子肖似他父,表面瞧着赤诚,内里心思却深。他能将你哄诱入京,亦有能耐诓得你心甘情愿踏入宫门。你啊,对他还是多留个心眼为好。” “您这是何意?”元雪心不悦地蹙眉,“眼下最要紧的不是设法救他出狱么?您为何偏说这些?况且,他向来待我坦诚,何曾心思难测?纵有隐瞒,也是怕我忧心。此番入京亦是我点头同意的,何来哄诱之说?” “倘若他届时反悔,定要你留下呢?”荀玉薇坐直身子,紧紧盯着她,“一生锦衣玉食,享尽富贵荣华,这是普天之下多少人的梦寐所求?经此一劫,他见识了权势所能带来的‘公道’,若是改了主意执意回去,你待如何?还能强行将他掳走不成?” “他不会!”元雪心脱口而出,声音却泄出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慌乱,“他既承诺于我,便绝不会食言。待见过他生父,我立刻带他走!” “他再顺着你,也未必能事事由着你。何况,天底下有几个男子,真能做到放弃权势富贵,甘愿终身屈居于女子之下,去过那所谓‘自在’却可能清贫无名的日子?” “谢郎与他们不同!他自幼便待我极好,事事依我,让着我……”她虽努力争辩,声音却不自觉低了下去,眼前浮现出他总是笑得云淡风轻的面庞,心底竟生出一丝不确定。 是啊,她虽与他青梅竹马,却唯有在他愿意敞开心扉时,方能窥见他的心思。那温柔爽朗的笑容之下,似总隔着一层难以融化的薄冰,他越是对她温顺迁就,她越觉得他难以捉摸。或许藏在那冰层之下的,才是完整而真实的谢无意。 更何况,她是妖,他却是散仙,将来的他,当真能一如既往地待她好么? 可是,她一想到雪地里他那跪在颂姻面前、愿意替她而死的背影,那些顾虑、不安顷刻消散干净!他纵有千般隐瞒,待她的情意却向来真挚,半点做不得假! 念及此,她银眸中彷徨尽褪,重新亮起璀璨坚定的光芒,语气无比笃定:“从前,他视我胜过自己的性命,将来亦会如此!他既将性命托付于我,又怎会忍心欺骗、伤害我?凡是我不愿之事,他绝不会勉强!” 丹霞在一旁听着,眼底不由流露出几分羡慕与感慨。荀玉薇望着元雪心全然信赖的模样,微微挑眉,心中暗叹:痴儿!人心易变,更何况是浸泡在权力染缸里的心?纵是谢无意自己不愿回去,他那生父又岂是能轻易打发的人物?将来,萧二哥必定会用尽手段,逼谢无意回到宫里。一旦他恢复皇子身份,便是你们情分接受考验、甚至消磨的开始啊! ———————————————————————————— 临近晌午,幕涟、郁金和听澜才风尘仆仆地一道赶回醉香楼茶轩。 丹霞、花零与元雪心侍坐在侧,荀玉薇坐在案前,拈了块点心入口,问道:“如何?” “回东家,已打听到,小谢已被曹掾提审。”幕涟话音未落,见元雪心脸色倏地发白,忙补充道,“但审讯过程极为不顺,小谢应未曾受刑,眼下已被还押牢中,暂无大碍。” 荀玉薇惊讶道:“这是何意?” 幕涟面上露出难以置信:“据狱吏私下透露,那堂上邪门得很!说是刑杖砸下便诡异弯折,皮鞭挥出竟自行崩断,满室阴风阵阵,器具乱飞,还误伤了堂上的曹掾!就好似……好似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在护着他!”她压低声音,有些艰难道,“他们私下嚼舌,说是……妖术作祟。” 元雪心闻言,紧蹙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舒展了些许。 原来霏涯所言非虚,鬼族确在暗中护着谢郎! “胡诌什么妖术?分明是谢无意含冤受屈,有仙家看不过眼,暗中庇护他罢了!”荀玉薇啐道,目光却锐利扫过元雪心——这丫头方才还忧心如焚,此刻怎的竟似松了口气?反应着实蹊跷!这乡野出身的女子,身上的谜团真是越来越多了。她按下腹中疑虑,转而又问,“幕涟,可见到京兆尹了?” 幕涟摇头:“未曾。蹇府尹一早便带着属官去了闻府问话,婢子在府衙外苦候多时,始终未见其返回。” 一旁的听澜接话道:“婢子将信交与蹇府管家,对方说,今日原是府尹休沐,因接了闻府的状子才外出办公,料想问完话便会回府。婢子便在蹇府等候,约莫一个时辰后,有小厮回来传话,说府尹受太常盛情相邀,留在闻府用饭,不回来了。婢子再三叮嘱管家务必转交书信,这才离去与幕涟姐姐会合。” 荀玉薇沉吟片刻,眼底掠过一抹嘲弄:“依大昭律法,办案期间,主审官需避嫌,岂可与诉讼一方私下宴饮,过从甚密?这蹇易,行事越发没个忌讳了……” 元雪心刚稍安的心又提了起来:“东家,这其中莫非有蹊跷?闻家此时宴请京兆尹,是否会影响救谢郎?他们会不会暗中……” “急甚么?总得等我见了蹇易的面才好行事。”荀玉薇摆摆手,对侍女们道,“都晌午了,下去用饭吧。” 丹霞、郁金、听澜、花零齐声应了,行了礼往外去。元雪心心不在焉地跟着转身,刚要迈步,却被荀玉薇叫住:“雪心,你又忘了?” 元雪心一怔,茫然回身:“忘了什么?” 荀玉薇蹙眉:“你如今既在我身边做事,言行举止须得合乎这里的规矩。告退时,需向我行礼。即便不自称‘婢子’,也该称一声‘小的’。将来若见到他生父,更要谨记身份,一字之差,都可能招来祸端!” 元雪心微微蜷缩指尖,挺直了脊背,依言行了个礼,清冷的面容上透着与生俱来的倔强:“东家,我并未卖身于您,如何自称是我的自由。莫说是人间帝王,纵是那神王仙王现身在我面前,我亦不会如此自轻自贱。” 说罢,她无视众侍女愕然的目光,转身径自踏出门去。幕涟望着她清绝的背影,忧心忡忡:“这丫头心气太高,性子又硬,规矩半点不肯入心,日后怕是要吃大亏。” 荀玉薇却若有所思,意味深长地低语:“是啊,这般剔透纯粹的妙人儿,怎就偏偏栽在了皇室血脉上?只盼谢无意那小子能有点良心,到时别真违了诺言,将她带入那见不得人的地儿去。” ————————————————————————————————————————— 午后,荀玉薇照常在茶轩凉榻上小憩,命元雪心在一旁念话本。几炷香后,幕涟轻声道:“东家,时辰快到了。” “嗯……”荀玉薇慵懒起身,理了理衣襟,“听澜,花零,去将雅间再仔细查验一遍,冰鉴、香茗、点心务必准备周全。其他人,随我下楼迎接贵客。” 元雪心放下书,怀着疑虑跟随荀玉薇来到酒楼门口。此刻烈日当空,空气被炙烤得扭曲蒸腾,元雪心立在檐下阴影中,只觉那热浪扑面而来,感到甚是焦灼:“东家,天气这般热,京兆尹能来赴约么?” 荀玉薇望着长街尽头,眼神笃定:“等着便是。” 幕涟在一旁笑道:“雪心,你就安心罢。东家既然亲自出迎,心中必定有数。” “嗯……”元雪心轻轻应了一声,依然忧心地往长街尽头翘首盼去,每一瞬等待都觉得格外漫长而煎熬。 约莫一盏茶后,一辆马车从街头缓缓驶来,稳稳停在酒楼阶下。车夫跳下车辕,摆好脚凳,蹇易从车内掀帘而出。荀玉薇立刻扬起热情得体的笑容,领着侍女们快步迎下台阶:“蹇府尹,近日安好?百忙之中劳您大驾,实在过意不去。楼上清凉雅间已备下,请随我来。” “多谢荀东家厚邀,实在是……”蹇易笑着拱手作揖,目光扫过荀玉薇身后众人,却骤然被那一抹清冷绝俗的素白身影牢牢吸引!灼灼烈日下,她本就雪白的肌肤更是莹润生辉,仿佛自带柔光,周身上下非但全无蔫热之感,反倒似有若无地流转着一丝令人舒爽的幽凉,在这酷暑中宛如一块绝世冰玉,引得他口干舌燥,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些,再近些,将这冰凉尤物攫入手中细细把玩…… 荀玉薇见他贪婪地盯着元雪心,不动声色地上前半步,恰好隔断他视线。她脸上笑容未变,语气却淡了几分:“蹇府尹,请。” 蹇易回过神来,尴尬地干笑两声:“……请,请。”说罢,他跟随荀玉薇步入酒楼,目光却仍不时绕过荀玉薇,贪婪地瞟向元雪心,那眼神混浊而黏腻,仿佛在思考着如何将这稀世玩物纳入囊中。 元雪心被他那充满占有欲的目光盯得浑身不适,胃里一阵翻涌。她不由得想起初入京城时,那几个官差打量她的眼神,与此人同样令她感到作呕! 若非为了救谢郎,有求于此人,她定要狠狠教训这个狂徒不可! 念着谢无意的处境,她默默捏紧手指,强压欲将其冰封的冲动,冷着脸别过头去。 行至雅间门口,元雪心忽地悄悄拉住荀玉薇的衣袖,低声道:“东家,我……不想进去。” 荀玉薇了然,拍拍她肩膀:“也好。你也担惊受怕了半日,先自在歇着去罢。” “多谢东家体谅。”元雪心如释重负,转身快步离开。 回到空无一人的住处,她关紧房门,从柜中取出用帕子包裹的几块精细点心,妥帖地揣入怀中。随即,她身形一晃,化作一道清冷流光,径直朝京兆狱方向疾掠而去。 第43章 身份 醉香楼雅间内,熏香混着冰鉴散出的丝丝凉意,驱散了盛夏午后的燥热,却压不住空气中无形的紧绷之感。荀玉薇请蹇易在案几前落座,幕涟跪坐一侧娴熟斟茶,其余四位侍女则垂眸敛目,安静侍于身侧。 荀玉薇唇角噙着淡笑,语气闲适如叙家常:“这茶据说深得大夏国皇室青睐,一年也难得几斤,府尹尝尝,可还入口?” “荀东家身边奇珍异宝无数,您拿出来的,定然是极品!”蹇易端起茶盏,故作姿态地细嗅慢品,随即啧啧称奇,“妙啊!此茶初尝微涩,然回甘迅猛,醇厚茶香萦绕舌根,余韵绵长不绝!真是好茶!您以此等珍品相待,真叫我受之有愧,不知何以为报了。” “府尹言重了,”荀玉薇笑意浅浅,眸光清冽,“论起来,您也是我们兄妹的旧识,何必如此见外?” 蹇易面露感慨:“是啊,当年若非令兄慧眼识人,于微末中提携一把,我恐怕至今仍在穷乡僻壤蹉跎岁月,焉能有今日?令兄的知遇之恩,我没齿难忘!”他话锋一转,露出为难神色,“只是,这私交归私交,朝廷的律法纲纪,我是万万不敢徇私的,还望东家体谅我的难处。” 荀玉薇面上笑意淡了几分,语气却依旧轻松:“府尹说的是哪里话?您都能不避嫌,与那诉讼一方的闻太常把酒言欢,怎的到了我这旧识之处,反倒严守规矩,生分起来了?莫非是我荀玉薇的脸面,不如他闻笑陵值钱?” 蹇易面色微变,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强笑道:“东家这是从何听来的谣传?我今日前往闻府,乃是循例问话,一切皆按章程办事,何来宴饮之说?东家切莫误会!” “府尹,”荀玉薇悠哉啜了口茶,笑容里带上了锐利的洞悉,“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您抓了我的人,我自然得多费些心思,替您‘留意’一二不是?不过,您且放心,我荀玉薇并非不通情理之人。只要您愿意行个方便,好生看顾我的人,让他毫发无损地出来,今日之事,我定会守口如瓶。” 蹇易陷入迟疑,心下飞快盘算:这荀玉薇与圣上关系匪浅,轻易得罪不起!反正我只答应闻笑陵不牵扯聂氏,可没承诺非要那跑堂的命。不如先假意应承,回头照样拿了闻笑陵的明珠,再将此案按流程上报廷尉,两头不得罪! 念头一定,他脸上堆起极度为难的表情:“荀东家,您这分明是教我与太常公然对抗啊!闻公贵为九卿之首,我若明着与他作对,这顶乌纱帽怕是要保不住啊……”他刻意停顿,观察荀玉薇神色,见她不为所动,便腆着脸凑近些,压低声音,“不过嘛,若是东家您肯额外再予我些‘好处’,我便是拼着前程风险,也定当为您竭力周旋。” “哦?”荀玉薇心中冷笑,面上却故作好奇,微微前倾身子,“不知府尹还想要什么‘好处’?但说无妨。” 蹇易见她似乎有意,眼中贪婪毕露,声音有些急切:“我想要方才那位白衣侍女!若东家肯割爱,将此女赠予我,此事,我必定为您办得妥妥帖帖!” 话音一落,幕涟指节微紧,其余侍女也垂着头,互相交换着鄙夷愤怒的眼神。 荀玉薇眸子转冷,她缓缓收回身子,默然片刻,竟忽然以纨扇掩唇,“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蹇易愕然:“东家何故发笑?” 荀玉薇又笑了数声,方才停下,语气里满是毫不掩饰的讥讽:“蹇府尹啊蹇府尹,我笑您从一介寒微小吏,苦心钻营数十载,方才搏得这京兆尹的显赫官位。如今却色令智昏,为得一女子,竟不惜将半生心血与身家性命尽数舍弃!如此蠢钝不堪,思之怎能不令人发笑?” 蹇易脸色阴沉下来:“我不大明白,还请荀东家明示!” “好,那我便说明白些。”荀玉薇敛了笑意,紧紧盯着他,“如今这京城贵圈,依旧是由两朝名门望族把握幕后权柄,他们互相利害勾结,根基深厚得紧。纵是圣上有意提拔他族子弟,分化其势,亦收效甚微。你蹇氏一门毫无根基,这些年来为了坐稳这京兆尹的位置,您不惜攀附裙带,甘为爪牙,干了不少徇私枉法的勾当。可即便如此,那些高门大户又何曾真正分你一杯羹?他们不过视你为可用可弃的鹰犬罢了!” 闻言,蹇易面色青白交加,抿唇不语。 荀玉薇语气放缓,似在利诱:“眼下您真正能倚靠的,或许仍是我们兄妹。可是,您却不思维系,反倒要自断臂膀,强索我身边的人。蹇府尹,这其中的利害得失,您当真掂量清楚了?” “……既然东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那我也不妨直言!”蹇易索性把心一横,撕破脸皮道,“你们荀氏早已今非昔比,百年内恐难再起。良禽择木而栖,我蹇易虽念旧恩,却不得不为家族前程考量,即便那些高门只拿我当替他们捞好处的鹰犬,我也得咬着牙攀上去!荀东家若是觉得我油盐不进,也不必再浪费唇舌了,不如从此断了这旧情罢!至于那姓谢的跑堂,自有国法处置!” 荀玉薇脸上最后一丝笑意彻底消失,眸光冰寒:“蹇府尹,倘若明日您便成了阶下囚,被您百般攀附的那些高门权贵可会出手救您?您就不怕,到了紧要关头,他们第一个将您推出去顶罪?您确定要为了闻笑陵许的那点小利,赌上阖府性命吗?!” 蹇易惊疑不定地瞪着她,颤声道:“荀玉薇!我不过是不肯与你合作,你竟为了一下贱跑堂欲害我性命?!你口口声声认我为旧识,没想到竟这般恶毒……” “蹇易!”荀玉薇猛地将茶盏往案上重重一磕,清脆声响骤然打断他的话。她声音陡然拔高,“我好心好意欲救你一命,你却反咬我一口!早知今日,当初家兄真不该提携你这忘恩负义之徒!” 蹇易被她的气势慑住,一时愣在当场,面露惊惶:“此、此话何意?” 她目光如刃,直刺向他心底:“那逮捕爰书上,白纸黑字写着谢无意勾结闻府女眷,可我的人回报,闻府并无一人因此案被捕下狱!那闻笑陵究竟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将一切罪责独独栽到谢无意一人头上?你可知,那闻笑陵根本就是在设局陷害你,要拿你当替死鬼!” 蹇易瞳孔骤缩,冷汗悄出:“我……我不明白……” 荀玉薇倾身向前:“你入京晚,未曾见过故去的云皇后真容。朝中老臣又排挤你,亦无人告知你旧事。那闻笑陵正是利用你这无知,欲行此一石二鸟的毒计害你!”她盯着蹇易瞬间惨白的脸,一字一顿,“那此刻被你关在京兆狱中的谢无意,容貌与云皇后生得几乎一模一样!他便是圣上苦寻了十九载、流落民间的大皇子!” 蹇易面色死灰,手中茶盏“当啷”一声滑落在案,茶水溅湿了华贵衣袍。 ————————————————————————————————————————————————————— 京兆狱外的僻静角落,司暝顶着烈日,愁眉苦脸地望向悠然立在墙根阴影下的霏涯,告饶道:“前辈,我真的知错了!您就发发慈悲,让我进来躲躲这贼太阳吧!再晒下去,我这身鬼气都要散了!” 霏涯抱臂冷哼:“先前再三交代,不许和小谢说话!你倒好,三两下就让他把话套了去!斥候司怎会收了你这么个嘴上漏风的蠢货?这么容易上当,过去千年都白活了不成?我看就得让这日头晒脱你一层皮,你才能长点记性!” 司暝擦擦满脸的汗,哭丧着脸:“前辈,我真长记性了!求您再饶我一回,千万别报给王和王后!要不,我这就去牢里,把他记忆给抹了?” 霏涯一听,嗓门立刻拔高:“说的什么混账话?!他的记忆岂是你能动的?若因此出了岔子,惹得王与王后震怒,我和你上司加起来都保不住你!” 司暝害怕地缩缩脖子,委屈嘀咕:“前辈,小谢他……究竟是什么来头?为何王后如此牵挂他,还命我等在人间暗中照顾保护他十七载?既然这般在意他,王后为何不干脆将他接入鬼界抚养,也省得他在人间受苦……” “话问完了?”霏涯严肃道,“司暝,此事到此为止,禁止再探再问。鬼界除了王与王后,仅少数重臣知晓他身份。往后管好你的嘴,你若是敢在小谢面前提及王后,休说斥候司容不下你,罚你去忘川河受千年浸泡之刑都是轻的!” 司暝吓得一哆嗦,仿佛已感受到忘川河水浸润全身的极致痛苦:“我、我记下了!再不敢了!” “行了,你也晒了个把时辰了,这次暂且饶了你。去,给我到街口买点杏脯……”霏涯话音顿住,面色微变,“她来了。” “谁?”司暝刚问出口,霏涯便已消失不见。他赶忙施法跟上半空,只见霏涯已拦住了一道正欲冲向京兆狱的白色流光。 元雪心被迫现出身形,停在半空中,冷漠地盯着他们:“让开。” 霏涯一脸戒备:“你来此做甚?难道忘了我此前与你说的那些话?因果秩序,不可妄动!” “我并非来劫狱。”元雪心有些不耐,银眸中寒意更盛,“再不让开,休怪我动手。” 霏涯身形未动,依旧迟疑不定地审视着她。 司暝小声劝道:“前辈,有咱们盯着,她惹不出乱子。她担心小谢,就放她进去看一眼吧?” 霏涯权衡片刻,终是微微侧身。 元雪心随即化身流光飞入京兆狱,双脚刚踏上阴湿的长廊地砖,便被扑面而来的腐臭腥臊气熏得后退半步,嫌恶地抬手掩住口鼻。这条阴森长廊深得几乎看不到尽头,只有远处壁上几点如豆的油灯闪烁着昏黄的光,两侧石壁内传出的哀哭悲泣声更是不绝于耳。她一时竟难以分辨,这扭曲绝望之声究竟是出自人类,还是鬼魂? 她身后并无其他身影,左耳却清晰响起霏涯的低语:“隐好身形,不得现于人前,不得生事,不许久留。他在重囚大牢内。直行半盏茶,首弯左拐。” 她不满地蹙眉,却依言隐去身形,照着指示融入更深的黑暗。几经转折后,阴冷之气愈重,她最终来到一间牢门前。门上非但严严实实套着几重锁链,门楣与边框上还贴了数张黄纸符咒。她本就被这狱中污秽异味熏得心气不顺,见此情景更是怒火中烧,正欲撕了符纸,左耳再次响起霏涯急促的低喝—— “住手!他本就因你而无辜下狱,你若撕了这符,不怕又横生枝节,害死他吗?!” 元雪心伸在半空的手怔愣片刻,终是不甘地垂下,身形一闪穿门而入,望着眼前昏暗处焦灼轻唤:“谢郎,你在哪?” “阿雪?”谢无意缩在角落里,闻声怔住,迟疑地抬眸望向眼前昏暗处,声音微颤,“真……真是你么?” “是我!我好担心你。我……” 话音未落,只听铁链轻响,一个熟悉的身影已急切地将她紧紧拥入怀中。他身子虽清瘦单薄,力道却大得几乎要将她揉碎嵌进自己身体里。 他紧紧抱着她,俯身贪婪嗅着怀中这缕熟悉清冽的雪香,喉中酸楚漫上鼻尖:“我好想你。分别才不过半日,我却觉得已离开你百年了……” “谢郎……”她尽管也想用力回抱他,又恐伤了他,只得轻轻抚上他后背,强忍了半日的惊惧担忧在此刻决堤,润湿了眸子,“我也想你念你,怕极你在此受苦……快松开些,让我瞧瞧你身上可有伤……” “有鬼族相护,我怎会受伤?”他稍稍松开力道,却仍眷恋地环着她的腰肢,下巴轻抵她发顶,声音低哑,“阿雪,让我再多抱你一会儿。我从未像此刻觉得,你身上的味道竟这么好闻,这么美妙……” 她双颊微热,心底泛起甜意。可一想到此刻霏涯与司暝必定在一旁隐身瞧着,她又羞窘难当,忸怩地欲推开他:“等、等你出去再……他们看着呢……” 话虽如此,她推拒的力道却软绵无力,小小心思在他怀里展露无遗。他了然低笑,轻轻松开她,转而自然地揽住她的肩,望向一旁虚空,朗声道:“多谢二位相助,又引阿雪来此与我相聚。能否行个方便,容我们独处片刻?” 元雪心见他当真松开了,心中不免升起一丝小小的遗憾和嗔怪。她半倚在他怀中,也望向那片昏暗,声音清冷了几分:“给我一炷香的时间。我保证不坏规矩。” 囚室内静默片刻,随即,元雪心听到耳畔响起声音:“……望你谨守诺言。切记,不得扰乱秩序。” 第44章 转机 囚室内,待鬼族气息彻底散去,元雪心摊开掌心,一簇明亮的白色火焰无声燃起,柔和的光晕驱散了周遭昏暗。下一刻,焰火分裂为数道,如萤火般轻盈环绕他们,将这一方狭小天地温柔照亮,也清晰映出彼此眼底的思念与忧惧。 半日未见,他似乎又清减了几分,眉宇间添了难以掩饰的倦色,身上非但换上了囚服,四肢更被铁链锁住。听着那细微却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她心尖一揪,不由伸手抚上他面颊。他微微一怔,随即顺从地将半张脸埋进她清凉柔软的掌心里,轻轻蹭了蹭。望向她时,他的眸子依旧清澈温柔,不见半分阴霾。 哽咽涌上喉间,她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又眼眸低垂,小心翼翼托起他的手。望着腕上被铁链磨出的青紫淤痕,她抿紧唇,眼底掠过一丝厉色,旋即又被更浓的心疼取代。她的掌心蕴起柔和白光,如温泉细流般缓缓注入伤处,片刻后,那淤痕便被消去。接着,她又捧起他另一只手,同样专注而轻柔地重复治疗。 “阿雪,别这样。”见她眉间凝着化不开的内疚与痛楚,谢无意柔声安抚,“人心叵测,那闻彦兮早已盯上我,即便没有此事,她也会寻别的由头害我。况且,我才进来半日,并未受皮肉之苦,兴许过几日,我便能出去了?” 消除了所有痕迹,她却仍用双手紧紧裹着他的手,望向他的银眸里满是困惑与愤懑:“你本就是含冤下狱,也未曾伤人性命,案子未定,他们凭什么对你用刑?又为何要将你当做重囚关押在此?那门口符咒又是怎么回事?他们……他们真当你是妖怪了?” 他静静听她问完,揽着她走到墙边稍干净处,那几簇焰火紧紧环绕在侧。他搂着她坐下,缓声道:“这京兆狱审案惯用屈打成招,不知铸就了多少冤魂。先前鬼族一闹,那些人自是吓破了胆,又不敢深想是冤魂索命,索性一口咬定是我用了妖术,以为将我关在此处、贴上符咒便能镇住我,保他们自身平安。”说着,他竟低低笑出了声,“说来有趣,他们请来的道士认出我是散仙,又不敢违逆身边官差,只得硬着头皮做法,还胡诌我‘妖力深厚’,需隔三日再行法事,那些官差竟也深信不疑。” 元雪心见他故作轻松地调侃,银眸深处酸楚更甚,几乎要落下泪来:“都落得这般境地了,你怎还笑得出来?官府请来的道士岂是等闲之辈?所幸那人还算存了良心,故意画错符,没真想害你。若遇上个一味逢迎的邪道,你又身无法术护体,很可能会……会……” “乖,别怕别怕,”他微微搂紧她,轻声安慰,“你看,即便在这污秽之地,亦有良心未泯之人。我今日能遇上这好心的道士,来日也定能等来主持正义的青天老爷。” 说罢,他伸手轻轻为她拭去眼角湿痕,她却将脸偏向一旁,眼眶更红了几分。他只好柔声哄道:“你啊,莫再为我忧心了。此前我几番遇险,最后都能化险为夷,说明我还是有点运气傍身的。这次落难,有你为我奔走,有鬼族暗中相护,有东家在外周旋,我还有什么可怕的?若实在万不得已,大不了嘛……” 她蓦地转回头,银眸水光涟涟,追问道:“怎样?” “大不了啊,”他俏皮一笑,“就有劳我家阿雪劫了这牢狱,带我远走高飞喽。人间偌大,若信天容不下你我,咱们便去别处,若连整个大昭都待不下去,那就去别的国度。据说那大夏国比大昭更加开放包容,那里子民只信奉灵兽,或许能容我们安身立命。” 元雪心望着他努力扬起的明媚笑容,心中五味杂陈,辨不清究竟是何滋味:“你都到了这般境地,为何还能如此故作轻松?凭什么你在此无辜受罪,甚至被迫远遁他乡,那罪魁祸首却能继续逍遥快活、作威作福?”她越说越气,银眸中掠过一丝凛冽杀意,“我看,还是干脆去把那闻彦兮……” 谢无意急忙捂上她的嘴,面容急切而担忧:“万万不可!先前你只是对她小施惩戒,却遭到鬼族警告,若真取她性命,外面那两位定不会饶了你!阿雪,咱们好不容易厮守在一处,我不想再横生波折,更害怕再失去你!”他唇角重新牵起安抚的笑,“况且天大地大,总有适合我们的去处。若实在无处可去,我便随你回雪域,此生再不入世。” 她望着他眼底深处的恐惧与恳求,心尖又软又涩,涨得喉咙泛疼。 若是前世,她遇到闻彦兮这等恶徒,即便拼个鱼死网破,也定要不顾一切杀上去!可今生,她却有了想时刻厮守的“牵挂”,无论是杀是忍,这两种抉择皆令她感到万分彷徨痛苦! 元雪心啊元雪心,你真是渺小无用!纵然修炼天资卓绝,又怀有高深法术,可面对世间复杂的权欲规则,你竟仍束手无策,甚至连心爱的伴侣都护不好! 心底狠狠自嘲着,她抓住他的手轻轻移开,咬牙艰难挤出字眼:“我……不杀她便是……”她望着他,眼中忧色更深,“谢郎,若是咱们最后不得不回雪域……那里连我都觉得寂寞难熬,你当真……能忍受?” “有你在我身边,我怎会寂寞?”他笑道,眼里竟真的闪烁起憧憬,“我倒觉得雪域甚好,那里与世隔绝,只有你我。我们可以堆雪人,看极光,你教我修炼、弹琴,待我学成啊,便日日只为你弹琴……我们可以在那里相伴千年、万年,谁都不会来打扰、拆散我们。” 她望着他眼中光亮,却半点笑不出来。他描绘得越是美好,她心中越是酸涩难言! 他素来对她呵护备至,她又怎忍心真让他放弃一切,陪自己永远困在那苦寒孤寂之地?可放眼六界,妖界动荡复杂,她连自身或许都难保,又怎能护他周全?至于神、仙、魔、鬼四界,亦是她厌恶之地,更是去不得! 思来想去,这为他们带来无数伤痛的人间,眼下竟成了唯一的“好”去处了。 上苍啊,你还真是会拿我俩开玩笑。 “……或许,现在想这些还太早。东家正与京兆尹私下交涉,兴许转机就在明日。”元雪心压下心头苦涩,从怀中小心取出用帕子包裹的小包,揭开时里头点心还冒着丝丝热气,“我一直用法术温着,你快吃点。” “哎!”他笑吟吟地拿起一块点心放入口中,吃得格外香甜。见她眉宇间仍凝着伤感,他便又拿起一块递到她唇边,“既然东家已在设法救我,咱们或许还能继续留在信天。你啊,就别担心了。来,陪我一块吃,可好?” 她望着他期待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微微张口,就着他的手轻轻咬了一小口。甜软的滋味在舌尖化开,稍稍冲淡了心头苦涩。她终于微微牵起唇角,张口将整块点心都咬入口中。 ——————————————————————————————————————————————— 元雪心与谢无意依偎着,互诉许久的私密话,直至霏涯的声音再度在耳边响起,她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他怀抱。他抓着她的手随她一同起身,目光紧紧胶着在她身上,温声叮嘱:“今日不许再来瞧我了。回去后要好好吃饭、歇息,日常修炼也不可懈怠。你若是因为我而耽误了修行,我可是要生气的。” “知道了。”她忍不住轻笑,“你这口气,倒有几分像云清霄了。只是他训诫起来,比你严厉得多,有时竟连半分情面也不讲。” “谁让他是我舅舅呢?”见她神色终于放松了些,他不由得欣慰了几分,这才缓缓松开手,语气轻松却难掩不舍,“快回去吧,别让人察觉你不在楼里。” “嗯……”她转身走了几步,又停驻,回眸深深望了他一眼,努力压下想要再次拥抱他的冲动,声音微哑却坚定,“你也要好好的……等我,我定来接你回去!” “好,我等你。”他微笑颔首,望着她施展法术,与周身白焰一道消失在眼前。囚室内再度陷入死寂般的昏暗,他牵着的唇角无力垂下,溢出一声寂寞悲凉的低叹。 白色流光飞出京兆狱,霏涯与司暝已候在半空。元雪心现出身形,面色恢复一贯的清冷:“还有何事?” “狱中对话,我们都听见了。”霏涯神色凝重,“没想到,你竟还未打消杀念。我便与你直言罢。那闻彦兮生母卢氏,乃是上仙紫苑在人间认的义女。当年卢氏有孕,曾向紫苑祈求,愿以自身寿命为代价,换其腹中孩儿一生富贵显赫、光耀门楣。因此,那闻氏命格非凡,她若因外力横死,必会牵引更大因果,殃及无辜。” 元雪心微微睁大眸子,鄙夷道:“那卢氏真是愚蠢又可悲!她若得知自己用命换来的,竟是个害人不浅的跋扈恶女,不知会作何感想?” 司暝也忍不住在一旁小声嘟囔:“是啊!这仙家也是,平白应承这种愿作甚?若没这事,那闻彦兮死了便死了,世上还少了个祸害……” “你再胡吣一句,老娘撕烂你的嘴!”霏涯厉声呵斥,吓得司暝立马缩头噤声。她转而又对元雪心郑重道,“闻氏的命轨已因你施咒而略有偏移,所幸很快会回归正轨。将来,自有旁人去取她性命。你既已知晓这其中关窍,此后万不可再动杀念,牵一发而动全身所带来的后果,你承受不起!记住,你脚下这芸芸众生,他们的性命与闻氏同等重要!” 元雪心不禁低头俯瞰脚下的屋舍街道、市井喧嚣,想到这人间烟火险些因一己私欲被卷入灾祸,一股后怕的寒意瞬间窜遍全身,心底竟生出几分庆幸。她默默捏紧手指,抬眸望着霏涯:“……我明白了。但愿那个能惩治她的人,可以早日出现。” 说罢,她化为流光,越过霏涯与司暝,径直飞向远处的醉香楼。 ———————————————————————————————————————————— 醉香楼雅间内,蹇易对荀玉薇郑重作揖:“多谢东家点拨,救我蹇氏满门!今日恩情,蹇易永远铭记在心,他日若有驱策,我必定竭尽全力,万死不辞!” 荀玉薇摇扇笑道:“府尹知晓轻重便好,不必如此言重。但愿您日后行事,能多一分考量,少一分侥幸。” “东家教训的是。我这就返回府衙,命人好生照料大皇子,再去闻府捉拿聂氏,呈报廷尉。”蹇易一想到自己险些被闻笑陵坑害,便忿忿道,“那闻笑陵数次纵女行恶,又谋害大皇子……哼,这回有他受的!” “依我看,您倒不必急着扳倒他。”荀玉薇眸光流转,“您掌握了他的罪证,他亦捏着您的把柄,贸然与他对抗,只会弄个鱼死网破,于您蹇家无益。” 蹇易一怔:“东家所言极是。不知有何指教?” 荀玉薇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只因大皇子毫无根基,将他认回宫里反倒徒增麻烦,那些老臣为保住地位,才一直装聋作哑至今。闻笑陵亦是如此。与其斗得两败俱伤,您倒不如与他合作,共迎大皇子回宫。”她身子微微凑近,“您还要特意告诉圣上和百官,是闻笑陵通过此案发现了大皇子,亦是他主动撤案、谋划迎大皇子回宫。至于您,不过是依律办案、知悉真相后从旁协助罢了。” 蹇易沉吟片刻,眼睛骤亮,激动道:“东家高见!事不宜迟,我这就回府衙!” 荀玉薇与他一道起身,送至酒楼门外,又提点道:“蹇府尹,当年家兄愿意提携您,是认为以您的才能抱负,若用在正途,将来定能为百姓谋添福祉。家族前程固然重要,可若是丢了为官的初心,**将您捧得有多高,未来便能将您摔得有多狠。望您悬崖勒马,莫再戕害百姓了。” 蹇易沉默片刻,对荀玉薇再次施礼:“您的教诲,我记下了。告辞。” 荀玉薇微微叹息,目送他离去:“望您好自为之。” 蹇易的马车刚抵达京兆府,候着的小吏便匆匆上前禀报:“府尹,方才太常亲自过来,要求立即撤案!眼下,他正在里头候着您呢。” 蹇易闻言,冷笑着理了理衣襟:“他耳风倒是灵通,这么快便知我去了醉香楼?呵……” 闻笑陵,这出由你精心谋划的戏,我蹇易必定奉陪到底!看看究竟谁能笑到最后! 第45章 出狱 囚室内,谢无意正靠坐墙角闭目调息,忽闻锁链哗啦作响,牢门被沉重推开。他暗暗一惊,不知又来何事,戒备地睁眼望去。 但见几名狱吏举着火把分立两侧,个个神色惶惑,全无先前的凶悍气焰。为首两名身着锦袍的中年男子更是面无人色,满眼惊惧地望着他。谢无意按捺疑惑,贴着冰冷墙壁缓缓起身,目光锐利地审视这群人。 其中一位面容儒雅却难掩焦灼的男子率先踏入牢房,惊得谢无意下意识绷紧身躯。不料,那人却在几步外停下,对着他便是深深一揖,姿态谦卑至极:“让公子在此受惊,实乃下官之过!下官乃太常闻笑陵,特来恭迎公子出狱!” 谢无意眸光微闪,立即了然:不知东家使了何等手段,竟逼得此人亲自来迎我? 另一华服男子也快步进来,躬身便拜,声音发颤:“公子恕罪!下官乃京兆尹蹇易,先前只是依律例行公事,竟不知天高地厚,冒犯了公子!下官在此向您赔罪,万望公子海涵,宽宥下官无知之过!” “依律?”谢无意冷声反问,“原来京兆府所依之律,便是屈打成招、构陷良善么?” 蹇易吓得两股战战,几乎是弓着身子急声辩解:“公子明鉴!下官只负责总揽决断,这刑讯之事,皆由底下属官经办!定是他们趋炎附势,收受好处,为讨好权贵才对您滥用私刑!下官回头定彻查严办,绝不姑息!” 闻笑陵脸色一沉,不满地斜睨过去:“府尹此话,莫非意有所指?” 蹇易脸上堆起假笑,眼底却冰寒一片:“闻公何故紧张?下官就事论事罢了。若您知晓内情,不妨向公子坦白?” 闻笑陵被噎得一时语塞,狠狠瞪他一眼,眼中威胁之意更甚:“你……” “二位。”谢无意不耐地打断他们,面无表情地伸出被铁链锁住的双手。蹇易会意,赶忙对身后使了个眼色,两名狱吏慌忙上前,手脚麻利地解开镣铐。 闻笑陵面上重新堆起谄笑,侧身让路:“公子,此地污秽不堪,不宜久留。请您移步。” 谢无意淡淡瞥他一眼,迈步向外走去,经过贴着符咒的门框时,脚步微顿:“府尹,往后这符咒不必再贴了。贴得再多,也镇不住这狱中日夜哀嚎的枉死冤魂。” “是是是……公子教训的是!下官即刻命人全部清除!一张不留!”蹇易望着那些符咒,吓得冷汗涔涔,狠狠剜了狱吏们一眼,心底已将这帮蠢货骂了千百遍。 狱吏们吓得缩紧脖子,大气不敢出,心中惊骇万分:这上午还被当妖邪严加看管的犯人,怎的转眼竟劳动太常和府尹亲自来迎?他来头定然大得吓人! 这般想着,几人后怕地摸了摸后颈,只觉项上人头无比沉重,摇摇欲坠。 谢无意在闻、蹇二人的陪同下,迈出阴暗的狱门。强烈的阳光扑面而来,刺得他下意识眯起眼,抬手遮挡。待适应了光亮,他放下手,深深仰望高墙外湛蓝的天空,清新空气钻入肺腑,涤尽积郁的浊气。一瞬间,他竟生出一股恍如隔世般的唏嘘。 此番若无阿雪、东家、鬼族相助,甚至自己并非这皇室血脉,这温暖耀眼的阳光,他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身旁,闻笑陵觑着他脸色,再次恭敬开口:”公子,全怪下官教女无方,才令她任性妄为,与您生了天大的误会。下官家中已备下薄宴,为您压惊洗尘,万望您移步赏光,给下官一个赔罪补救的机会。” 谢无意收回目光,冷漠地斜睨闻笑陵:只因我身份转变,闻彦兮仗着权势对我施行的欺压构陷,便可轻描淡写化作一句“误会”。这闻太常亦是奸猾之辈,不可不防。 想着,他唇角牵起一抹淡漠的弧度:“闻姑娘为何构陷于我,你我心知肚明。这宴席,便不必了。”他无视闻笑陵慌张尴尬的神色,转而望向蹇易,“蹇府尹,既然我已无事,若无其他吩咐,我便自行回酒楼了。” 蹇易赶忙躬身道:“您折煞下官了!下官怎敢对您有所吩咐?这狱中污秽脏了您的贵体,下官已命人备好热水茶点,请您先梳洗更衣,祛祛晦气。随后,下官再备车亲自护送您回去!” 谢无意低头看了看身上散发霉味的肮脏囚服,略一沉吟,点头应允:“也好。有劳府尹。”他回望了一眼牢狱大门,微微蹙眉,“另外,这京兆狱也该彻底洒扫整顿一番了,里头实在臭不可闻。即便是罪犯,亦该享有起码的体面。” “是是是,下官明日……不!立刻!立刻命人去办!”蹇易急忙应承,心中却惊疑不定:他这是在暗示我,要将那些苛待过他的狱吏……灭口? 谢无意丝毫不知自己被曲解,又补充道:“您不必过于急切。这牢狱甚大,边角污垢成年累月堆积,一时也难以清理彻底。还是待管事的拟好详尽章程,厘清权责,您再下令不迟。” 蹇易却暗自咂舌,冷汗又起:原来他不仅要灭口,还欲借我之手清算审讯他的属官及其从属!没想到,这民间皇子表面瞧着随和,内里却是个睚眦必报的狠角色! 于是,他姿态愈发恭敬,甚至添了一丝畏惧:“下官明白!下官定会谨遵公子之意,‘妥善’处理!公子,这边请。” 一旁,被冷落许久的闻笑陵不甘地再次凑近谢无意,几乎贴着他行走,语气急切:“公子,下官……” 谢无意却似未闻,再度对蹇易道:”蹇府尹,稍后不必亲自相送。烦请派人去醉香楼告知东家,让她来接我便可。” “下官遵命。”蹇易应道,得意地瞥了闻笑陵一眼。 闻笑陵脸色铁青,却仍硬着头皮紧跟在侧,试图寻找缝隙插话:“公子,请您听下官……” “蹇府尹,”谢无意仿佛又想起什么,再度对蹇易道,“先前刑房内闹出的‘动静’,还望您私下向那几位受惊的官爷递个话,让他们莫再声张议论。” 蹇易见闻笑陵屡屡吃瘪,心下痛快不已,对谢无意恭敬道:“公子放心,即便下官不吩咐,经此一事,他们也必对您心生敬畏,认定您贵体自有天佑,那些肮脏刑具自然不配近您的身!全是他们行事猖狂,目无法纪,冲撞了贵人,才会受了‘天谴’!” 闻笑陵则气得几乎呕血,好不容易等谢无意不再说话,急忙道:“公子!下官……” “府尹。”谢无意目光仍落在蹇易身上,完全无视他,“关于我的身份,还请暂勿声张。往后您去醉香楼,还如从前般待我,不必特殊关照。我不想惹人注目,平添麻烦。” 蹇易有些惊讶:“您难道还想回去做那迎来送往、伺候他人的跑堂?您贵为金枝玉叶,怎能再操此贱役?” 谢无意却朗声一笑,笑容干净透彻:“什么金枝玉叶?我从来只当自己是一介平民,靠本事吃饭,不懂什么高低贵贱。再者,”他笑容微敛,语气认真了几分,“这世上,本无人天生该被伺候,亦无人天生该伺候人。跑堂于我而言,只是一份正经谋生的活计,东家付我工钱,我理应做好分内事。但她若敢叫我白干活,我照样和她翻脸!” 蹇易彻底愣住,心下更是困惑万分:一个心思缜密、手段狠辣之人,怎会说出这等离经叛道之言?这民间皇子的心思真是诡谲难测,叫人捉摸不透! —————————————————————————————————————————————— 半空中,霏涯与司暝默默俯视下方。司暝低笑道:“小谢虽然长在民间,心眼子可一点不少,三言两语便戏弄得那闻太常狼狈不堪,真是解气!” 霏涯望着青年爽朗的笑容,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复杂情绪,又很快恢复平静:“此间事了,回鬼界复命。” 司暝惊讶地望向她:“前辈,任务这就完成了?” “他已安然无恙,雪女亦承诺会遵守人间规矩,不再任性妄为。既然雪女这边不会再为他惹麻烦,我等便可回去交差了。”霏涯的目光掠过谢无意,投向远方,平淡的语气中透着一丝怅惘,“今后的路,又需他自己走了。” “才来人间不过十二时辰,原以为能待久些,怎又要回去了……”司暝有些不舍,想了想,忍不住提议,“王后既这般在意他,咱们何不索性带他回鬼界?鬼界虽比不得人间辽阔,亦无太阳,但鬼族生活习性与人类几乎无异,或许……” “他与雪女难以分离,雪女厌恶鬼界,他又岂肯独自随我们回去?休要再啰嗦,斥候司任务繁重,你这十二时辰的休沐已是上司的格外开恩,既休整完毕,速速回去履职要紧!”说罢,她不待司暝回应,身影悄然消散。 司暝望了青年最后一眼,怅然叹息,身影也随之渐渐淡去,融入虚空。 ——————————————————————————————————————————— 谢无意梳洗更衣完毕,推门出去时,却见蹇易和闻笑陵立在院内,似乎又在互相攻讦。见他出来,二人赶忙堆笑迎上。 “公子,”蹇易抢先道,“下官已按您吩咐,派人给荀东家递了信。京兆府备了晚膳,您可要用些再回?” 闻笑陵紧接着上前,近乎哀求地望着他:“公子,下官教女无方,罪该万死!恳请您看在下官多年来忠心侍奉圣上的份上,宽宏大量,赐下官一个弥补过错的机会!下官定让小女向您三跪九叩,任您惩戒她!” 谢无意抬头望了望西斜的日头,忽然格外想念醉香楼的饭菜,以及那抹清冷素影。她若得知他重获自由,定会欣喜万分。 真想立刻见到她的笑容。 他嘴角不禁漾开温暖笑意,看向闻笑陵时,那笑意却瞬间冷却:“太常,闻姑娘跋扈失德,有辱闻府门楣。您若真想赔罪,便不该再纵容她仗势欺人。”他顿了顿,眸色微沉,“待京兆狱清理妥当,您再送她进来赎罪吧。” 闻笑陵面色一白,声音发颤:“……下官……明白了……” 他还指望那孽障将来光耀闻家门楣,岂能真将她送入大牢?这该如何是好! 忽地,他想起聂照矜昔日的提议,眼底一片幽深:阿彦,莫怪爹心狠!为今之计,爹只能送你去松云观避祸了! 谢无意转而对蹇易道:“府尹,接我的人想必快到了,我不便再叨扰。请引我去府门等候。” “是。”蹇易压下心中得意,引谢无意往院外走去。行至府衙大门前,蹇易在谢无意身侧陪立片刻,眼珠一转,故作关切道,“真是磨蹭,这使者怎还未到?公子不如先回屋用膳,待人到了,下官再来禀报?” “不必。”谢无意立在门槛外,目光耐心地望向远处街口,“二位若有要紧公务,尽可自便。我独自在此等候即可。” 蹇易连忙道:“公子说笑了,今日下官休沐,哪有旁的公务?”他又瞥向闻笑陵,“闻公若欲回府处理家事,尽可先行离去。” 闻笑陵狠狠剜他一眼:“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下官身为太常,公子安危便是头等大事!万一下官离去后,公子在京兆府地界再有何闪失,届时下官便当真万死难辞其咎了!” 听着二人暗藏机锋的对话,谢无意烦躁地蹙了蹙眉。不过片刻,远处驶来一辆马车,他眼睛一亮,下意识往前迎了几步。待马车在阶下停稳,两名女子先后下车,目光齐齐望来。 幕涟行礼道:“太常,府尹,东家命我等即刻接人回去。” 闻、蹇二人瞬间被幕涟身后那抹素白身影牢牢吸引,惊艳之下竟一时忘了回应。谢无意快步下了阶梯,对着幕涟含笑打了招呼,随即视线便紧紧胶着在元雪心身上,再也移不开分毫。千言万语,皆凝在深深凝望之中。 元雪心也定定望着他,清冷眉眼如同春雪初融,唇角柔和弯起,嗓音微哑:“谢郎,我来接你了。” 第46章 心茧 幕涟拜别蹇易与闻笑陵,与谢无意、元雪心一道上了马车,车夫驱马驶向醉香楼。 车厢内,谢无意与元雪心紧紧靠坐在一起,他们历经一日的惊心动魄与短暂分离,面上皆添了几分倦色。元雪心轻轻将头倚在他肩上,与他十指紧紧交缠,缱绻情意在无声的依偎中静静流淌。 幕涟坐在一旁,瞧着这对小儿女情态,不由打趣:“小谢,上午你被带走后,可把雪心急坏了!我原以为你俩重逢后,定有说不完的体己话,怎的这会儿反倒安静了?莫非是嫌我在这儿,碍着你们了?” “幕涟姐姐说笑了,”谢无意面上微赧,垂眸望向肩头安静依偎的元雪心,眼底浸满了温柔与了然,“有些话,不必说出来,她便能懂。” 元雪心眸中漾开柔软涟漪,与他交握的手更紧了几分。那些担忧、恐惧、誓言,早已在牢狱内倾诉过,此时此刻,她只想静静感受他的体温和存在,于她而言,这便是世间最美妙之事。 幕涟望着他们,眼中难掩羡慕,旋即又染上忧色:“小谢,听闻你在狱中受了刑,还遇着……怪事。那怪事……究竟是……” “我也不甚清楚。”谢无意笑了笑,“许是我运气还不算太坏,恰有路过的仙家不忍见我蒙冤,顺手护佑了一二。” “东家也这般推测,或许真是如此……”幕涟若有所思地点头,“你这回险些吃了大亏,回去后,可得诚心拜谢仙家恩德。日后更须勤加供奉,晨昏祷告,以求仙家长久庇护才是。” 谢无意正欲开口,元雪心却已抬起清冷的眸子:“他从前不拜任何仙家,今后也不会拜。” 幕涟挑眉:“原来你信奉神明啊,这在大昭倒是少见……” 元雪心淡淡道:“他与我一样,亦不拜神明。” 幕涟不可思议地打量他们,仿佛听到了什么惊世骇俗之言:“大昭子民几乎无人不敬神奉仙,只要心诚,便可求得庇护,逢凶化吉。你俩这般……特立独行,若被旁人知晓,仔细惹来非议祸端。” 元雪心微微坐直身子,银眸澄澈地直视幕涟:“幕涟姐姐,大昭律法可曾明令,子民必须信奉神仙,否则便是有罪?” “这……倒不曾明令规定,只是世俗如此,人言可畏啊……” 谢无意默默捏紧元雪心的手,对幕涟软声笑道:“好姐姐,我俩知晓轻重,断不会在外胡言。求您看在往日情分上,替我们保守这‘秘密’,可好?” “我自然不会往外说,只是……”幕涟欲言又止,终是叹道,“罢了,随你们吧。你俩年轻气盛,未经多少世事磨砺,待年岁渐长,经历得多了,便知信奉仙神的好处了。” “姐姐的教诲,我们记下了。”谢无意转头望着元雪心,柔声叮嘱,“阿雪,方才那些话,以后也莫要轻易对人言。京城人多口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元雪心略一沉吟,终是轻轻点头:“……嗯。我听你的。” ———————————————————————————————————————————— 回到醉香楼时,夕阳余晖尚存,楼内却早已灯火通明,跑堂们的吆喝声在密密麻麻的人潮中此起彼伏。谢无意跟在幕涟身后,再度踏入这片熟悉的烟火气中,贪婪地环视周遭一切,只觉往日的寻常景象,此刻竟显得无比珍贵温暖。有几个跑堂瞥见他安然归来,激动得正欲上前,旋即又被繁杂活计唤走,只得远远向他投来欣慰的眼神。 幕涟领着谢无意和元雪心穿过大堂来到后院,谢无意望了一眼远处饭菜香气四溢的大敞厅,腹中馋虫被勾起,默默咽了口唾沫:“幕涟姐姐,这是要带我们去哪儿?” 幕涟回眸笑道:“你今日侥幸脱险,东家特开恩典,准你俩与她一同在小花厅用晚膳。” “多谢东家!”谢无意欢喜地望向元雪心,“阿雪,咱们今日有口福了!” “嗯!”元雪心含笑应着,“你先前受苦了,待会儿定要多吃些补回来。” “你也是!” 一踏入小花厅,冰鉴散出的凉意便瞬间驱散了外间燥热,荀玉薇端坐案前,微笑地望着他们。宽大案几上已摆开十样精致佳肴,旁边还搁着几壶好酒。 谢无意深吸一口那诱人香气,上前对着荀玉薇郑重行礼:“东家,我回来了。” “嗯。回来就好。”荀玉薇微笑颔首,目光仔细扫过他身上,见无大碍,笑意更深了些,“都别站着了,入座吧。” 他们落座后,幕涟娴熟地斟酒。谢无意虽在楼里呆了一年,却是头一遭亲眼见到东家专用的顶级席面。但见盘盘菜肴不仅色香形俱佳,刀工更是无比精细,相较之下,他平日所用的二等伙食简直粗糙难咽。他一时看得眼花缭乱,瞪着眼暗暗吞咽口水。 “去牢里蹲了大半日,把脑子蹲傻了?”荀玉薇拿起银箸,故意板起脸,“口水若敢滴出来,我立即撵你出去啃炊饼!” 谢无意回过神,嘿嘿一笑,端起酒杯认真道:“东家,我先敬您。今日若无您全力周旋搭救,我绝不可能安然脱身。您数次救我性命,此恩此情,我铭记于心,日后定竭力相报!”说罢,他仰头一饮而尽。 元雪心也随之举起酒杯:“东家,我也敬您。多谢您救了谢郎。先前我对您多有质疑冒犯,经此一遭,方见识到您的厉害。您的胸襟胆魄、通透练达、乃至江湖义气,都耀眼得令我折服。今后我会虚心听您教导,学习人情世故,不再为您惹麻烦。” 荀玉薇望着她饮尽杯中酒,笑得不以为意:“谢无意素来油嘴滑舌,雪心,怎的连你也学坏了?”她虽如此说,却爽快举杯一饮而尽,“不过,奉承归奉承,我可不会因一时高兴便给你俩涨工钱。行了,动筷吧,菜凉了便失味了。” “是。”谢无意笑着执箸,眼尖夹起盘中最厚实肥美的一块肉,放入元雪心碗中,“阿雪,你尝尝这个!” 元雪心微微一怔,颊边泛起极淡红晕。她也拿起汤勺,细心盛了碗鸡汤,并特意捞了两块带筋的肉骨,稳稳搁在他面前:“你也多补补。” 幕涟见状,一边为荀玉薇布菜,一边轻咳提醒:“你俩注意些分寸。在这儿,一切以东家为尊。虽是破例允你们同席用饭,但该有的规矩可不能忘。” 谢无意与元雪心齐齐望向荀玉薇,她却只垂眸用餐,淡淡道:“今日特殊,许你们放肆一回。下不为例。” 谢无意立刻笑道:“东家英明!是我得意忘形了,下回定谨记规矩!” 元雪心正欲争辩,却想起方才承诺,只得将那点不甘咽下,微微颔首:“……我也记下了。” “雪心,”荀玉薇抬眸望她,“这称呼,还是不肯改么?” 元雪心指尖微蜷,思忖片刻,依旧坚定道:“您的其他吩咐,我都会仔细聆听,尽力办妥。唯独这个,不能改。况且,我与谢郎签的皆是雇契,为何他无需改口,我却非要改?这不公平。” 荀玉薇眼底掠过一丝犀利,她缓缓放下银箸:“因为谢无意真正要伺候的不是我,而是楼里客人。你问问他,面对客人时,他自称‘我’多,还是‘小的’多?懂得自爱是好事,可也需审时度势。若实在转不过弯,你便只当这称呼是职责所在,自称一声‘小的’,并非难事。” 谢无意见元雪心沉默不语,赶忙搁下碗箸打圆场:“东家,您莫要动气。阿雪自幼性子犟,又长在乡野,对京城里的世俗人情一时难以适应。您看在她干活还算仔细的份上,可否再宽容十天半月?这些日子,我定好好教她,让她改了这习惯!” 荀玉薇一眼瞧穿他那点拖延的心思,似笑非笑地戳破:“你可是盘算着,等过几日见了你生父,立刻带她离开,便省得委屈她改口了?”她望着谢无意略显心虚的笑容,语气淡了下来,“其实,我倒不在乎她如何自称。但你可曾细想过,以她这倔强性子,将来面见你爹,会引发多大冲突?你爹出身上流世家,如今又久居高位,向来高傲惯了,他能容忍这么一个抗拒礼教的女子伴你左右么?” “原来您早猜到了……”谢无意下意识瞥向元雪心,见她半垂着眼帘,银眸里涌动着不安困惑,不禁在桌下紧紧握住她微凉的手,又抬眸坚定地直视荀玉薇,“一心想与爹相见的,是我。待我了却这桩心愿,无论爹如何看待她、是否认可她,我都会带她离开这里。” 说罢,他再次深深望向元雪心,她亦抬起眸子,目光交汇之际,他冲她展露安抚而坚定的笑容。她心尖微热,那点彷徨随之被驱散大半,唇角不自觉微微弯起,悄悄回握住他的手。 “你娘有时也爱说些洒脱大话,但愿你能与她不同,真能做到才好。”荀玉薇慢条斯理地用了一口汤,“可届时你若见过你爹后,反倒生了留恋,再回头想改变雪心,可就难了。甚至,可能还会伤及你们的情分。” 元雪心察觉握着自己的手僵硬了一瞬,下意识伸手覆上他手背。然而,他眸中方才的坚定却在微微崩塌,她心尖蓦地一刺,再次生出惶惑。 历经此劫,他深藏许久的孺慕之情再难压抑,此刻定是在悄悄幻想生父的音容吧?在她与那迟来的亲情之间,他终究……还是动摇了么? 这般想着,心中涩意蔓延,她忍着痛楚,轻轻将他的手移开。她迎上他错愕的视线,努力挤出看似包容的笑意:“没关系,我都明白。你不必……如此为难。先给我一点时间,容我……好好想一想。” 容她想清楚,究竟要不要为他踏入宫门,要不要向世俗规则妥协,要不要继续留在这令她不安的人间…… 压下翻涌的思绪,她转向荀玉薇,语气恢复清冷:“多谢东家提点。然而,无论将来如何,我依旧不会改变自称。” 荀玉薇紧紧凝视她,似欲将她看个透彻:“然世事难料,今日的选择,来日或许就成了困住你的枷锁。你,真的想仔细了?绝不后悔?” 元雪心捏紧裙褶,坚定颔首:“是。无论未来面临何种境遇,我都绝不会为此选择懊悔半分。” “好,有骨气!”荀玉薇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激赏,“谢无意,你能得此良缘,是你天大的福气!今后可得好好珍惜,莫要辜负了人家姑娘!” 谢无意亦深深望着元雪心,目光灼灼:“阿雪的好,我比谁都清楚。纵是倾尽所有,我也定会护她周全。”他迟疑片刻,又望向荀玉薇,小心问道,“东家,我爹那边……大约何时会有消息?” 荀玉薇抿了一口酒:“眼下宫里尚无任何消息传来,兴许是萧二哥近日政务繁忙,一时脱不开身。再过两日,若仍无动静,我再修书去请。” “谢谢东家!”谢无意感激地又斟满一杯酒,举杯道,“东家,这杯我再敬您!这段时日,我会在楼里更加勤勉做事,任您吩咐,绝无半句怨言!” “客套话便省了。”荀玉薇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语气沉了下来,“谢无意,今日你能顺利出狱,非我一人之功。我在家兄提点下,方想起与京兆尹尚有旧情可叙,由此顺利将你捞出。你只需答应我,日后见到你爹,莫要提及我们荀家半分不是,尤其是我兄长……这便是对我最好的报答。” 谢无意未料到,那曾经囚禁他、深深憎恶他的荀鉴徽,此次竟肯暗中帮他?此人必是权衡利弊后,另有所图…… 他很快了然,面上却不露分毫异色,再次郑重道:“东家放心,我都明白。昔日离开荀府后,我便从未想过再提旧事;今后,无论际遇如何,我都会将那段过往,忘得干干净净。” 荀玉薇望着他清澈坦荡的眼神,不禁微怔,心底暗暗生出一丝愧疚:这孩子非但容貌酷似缇孟,连这重情豁达的性子也如出一辙。看来,先前或许真是我们兄妹错看他了。 第47章 交心 饭后,荀玉薇念及谢无意刚出狱,准许他和元雪心今晚不必当值。他们谢过东家,来到后院僻静处,元雪心见四下无人,指尖流光一转,携着谢无意掠上醉香楼屋顶。 夜色如墨,天幕疏星点点,衬得那一弯弦月清辉泠泠。俯瞰下去,万家灯火如光河蜿蜒流淌,将整座信天城装点得璀璨迷离,繁华如梦。夜风中,谢无意任由元雪心拉着前行,望着她在月下更显清寂的背影,喉结微动。那些到了嘴边的话,终是艰难咽回。 元雪心在屋脊最高处停驻,衣袂随风轻扬,望向左侧远方:“看那里。” 谢无意循她视线望去,只见在那片璀璨流光尽头,沉默矗立着一座巍峨皇城。在绚烂灯海的映衬下,那宫苑却显得格外黯淡、孤寂,甚至……压抑。 “今日我从狱中出来,绕去那儿看了看。”她望着那片沉默巨影,声音淡得几乎化入风中,“我站在宫墙下仰望,那墙好高好大,衬得我如此渺小。白日里,它自是气派非凡,令人不敢直视。可入了夜,它褪去浮华,便瞧着昏沉沉的,若无这万家灯火映衬,它怕是连轮廓都要被夜色吞没了。” 夜风拂过,带来远处市井的模糊喧嚣。谢无意望着那远方的“家”,又侧首凝视她被月光勾勒出的侧脸,喉间微涩:“阿雪,你讨厌那里,是不是?” “嗯。”她依旧注视前方,眸中掠过淡淡沧桑倦意,“那里除了有令我厌烦的尊卑规矩,还会让我想起翠章宫,想起我娘,想起双亲互相残杀……自娘改嫁,这茫茫六界,我便再无归处。所以,以往每次去那地方,我都不免提醒自己,那只是我娘的居所,从来……容不下我。” “阿雪……”他轻轻揽住她单薄的肩,将她往自己身边带了带,低沉嗓音浸满了怜惜,“你还有我。我会给你一个家,一个只属于我们的、温暖的家。” 她转身仰视他,清冷面容在月光下透着易碎的哀伤:“可你的‘家’,会让我闷得透不过气。”见他怔住,她心中那不安迷茫再次翻涌,化作唇边一丝苦涩的笑意,“咱们分明早约好,待你了却心愿,便随我离开,去过自在日子。是不是因今日这场无妄之灾,让你怕了,动摇了?你……是不是想留在那里?” 他沉默一瞬,唇角努力扬起:“我没有动摇。普天之下,唯有你才是我的归宿。”他故作轻松俏皮,“万一啊,我见过爹后当真迟疑了,你也不必同我多费唇舌,直接打晕带走便是!我绝无怨言!” 她却将他眼底挣扎瞧得真切,眉间被夜风卷起几分凄凉:“你的温顺,你的迁就,总是让我沉醉依赖,却又……彷徨不安。你分明动摇了,却还想骗我、哄我。”她声音微微发颤,泄露了心底堆积已久的恐慌,“倘若有朝一日,你发现我比不上你的亲爹,发现世间权势富贵远比陪伴我有趣,你后悔了,甚至……怨我强行带走你,叫我……该如何自处?” 迟疑一瞬,她终是握住他揽着自己肩头的手,轻轻却坚定地放下。她背过身去,眺望脚下万家灯火,只觉遥不可及,银眸中水光微漾:“倘若需用你的终生遗憾,来换取我们的勉强相守,这样的未来,我宁愿不要。”她捏紧手指,指甲刺得掌心生疼,却不及心中万分之一的抽痛,“谢郎,我是个极度自私的妖怪,只想完完全全独占你。我怕极了,怕你一旦有了其他牵挂,我便再也不是你的‘唯一’。你对我的情意会被分走,然后你会发现,我其实并非值得你抛弃所有、托付终身……” 她越说,声音越低颤,即便再努力强撑,也再无勇气将深埋的恐惧尽数倾吐。身后久久无声,她几乎能想象他蹙眉沉默的模样,心头漫上铺天盖地的悲哀——他是否已在鄙夷她的自私任性?是否会觉得她不可理喻,心生厌烦? 她真是愚蠢!明明想将他永远锢在身边,却偏生要亲手推开!可她更做不到与其他生灵分享他的爱。他的心胸注定广阔,而她的爱却狭隘得只能容下一个他。他们之间,或许从动情开始,便注定是一盘死局。 轮回七千余载,到头来,她依然不配拥有爱。或许,那苦寒寂寥的雪域,才是她唯一的归宿。 “咱们……就此别过……”一声悲凉叹息散入风中,她用尽气力迈开沉重的步子,欲向天际离去,下一刻,手腕却被一股大力猛地拽回! “阿雪,别走!”他慌张凝视她决绝的背影,哀求声中浸满无尽恐惧。他将她的手攥得那样紧,仿佛一松手,她便会化作流光消散,“我、我从不知,你对我用情至此,更从未想过伤你分毫!白日在狱中,我确实幻想过,若爹能突然出现,接我出去,予我安稳,我愿为此付出一切!可当我一想到这一切中可能包括失去你,便后悔了。我可以永不认爹,但不能没有你!” 她怔怔回身,泪眼朦胧地望着他:“你……当真愿选我?” “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亦是。我对你的心意,从未变过。”他深深望入她眼底,目光灼灼,“他于我,只是一个缥缈的美梦。唯有你,才是触手可及的真实。” “你……不怕我对你强烈的独占欲?不觉得窒息么?” “我求之不得,只怕你不够在乎我。” 她眼泪滚落得更凶:“你……当真不嫌我自私?不嫌我无理取闹?” “我情愿你只对我自私,只对我无理取闹。”他双手紧紧包裹住她微凉的手,如同守护稀世珍宝,“先前在雪域,我得知你前世后,尽管说了些大度的话,却难免暗自吃味。他与舅舅为你付出所有,即便消失了,也会在你心中永远占据一席之地。可我呢?我又能占得几分重量?我甚至害怕,怕他们占据的位置太大太深,我若不对你更好些,是否有朝一日,连个小小的角落都争不来?” 她彻底怔住,听着这番从未吐露的心声,满心震撼,恍若梦中。 “你怕失去我,我又何尝不怕失去你?或许,我对你的依赖,远比你以为的更深刻。”他将她双手捧至心口,“十三岁时,养父病故,我举目无亲,对未来充满迷茫恐惧,甚至懦弱地想过……一了百了。除夕那晚,我看着家家团圆守岁,着实羡慕又崩溃,便彻底生了……轻生之念……” 他凝视她瞬间苍白的脸,语气愈发温柔:“然而,你却来到我家,替我拭泪,笨拙地哄我莫要难过。你说,你会替代养父一直陪着我,永远不会抛下我。自那夜起,我才惊觉,原来我对你的感情早已超越了青梅竹马之谊。直至几年后你率先表露心迹,我才真正确定了这份爱意。后来的事,你都知晓了。” 顿了顿,他转头望向远方那沉默的皇城,声音有些飘渺:“我与你是一样的。那里虽有我爹,却未必是我的容身之处。我幻想着爹的音容笑貌,渴望他的慈爱,他或许……也如此幻想着我。可他若见过我后,嫌我粗鄙无知,一身洗不掉的乡野气,全然不符合他的预期,从而失望、厌弃我……那这辛苦寻回的‘家’,便又没了。” 回想过往种种,她视线再次模糊,一滴泪悄然滑落。她不禁向前偎近,额头轻轻抵上他温热的胸膛:“我从来不知,你心里藏着这许多苦楚,与我怀着同样的不安……可在村里时,你便时而对我若即若离;互许终身后,你虽百般温顺迁就,我仍时常觉得看不透你而患得患失。每回你说爱我,我却连你的心跳都感知不到,忍不住疑心你待我之情,究竟是男女之爱,还是……相依为命产生的习惯,又或是别的……” 他低头望着她发顶,松开她的手,转而心疼地轻轻环住她:“那现在呢?” 她在他怀中仰起脸,脸颊泪痕未干,眸光却清亮许多:“现在,我才真正确信,你是爱我的。”她的双臂环上他腰,将他搂得更紧,“先前是我糊涂,钻了牛角尖,竟忘了你为我做的一切,忘了你听闻我‘死讯’后的一心求死,忘了你在雪域为我下跪乞命……至于能否清晰感知你的心跳,能否完全洞悉你每一分心思,都不重要了。原谅我,可好?谢郎,我再也不说离开你的话了。” 他唇角漾开温柔笑意,指腹轻柔地拭过她颊边泪痕:“傻姑娘,你可曾想过,我是散仙啊。散仙之躯与人类不同,或许我生来心跳便不如人类明显呢?” 她蓦地愣住,眨了眨犹带水汽的银眸:“原是……这样……”下一刻,窘迫的红晕迅速漫上脸颊,她将脸深深埋入他怀中,小声咕哝,“你、你快忘了方才那些傻话……不对!我想独占你的那些话,一句也不许忘!” “好好好……忘掉不好的,只记着好的……”他低笑出声,将她拥得更紧些,下颌轻蹭她发顶,“可我对你说的这些真心话,你都得一字一句记牢,免得日后我又被你这个小糊涂虫冤枉了,都无处申冤。” “嗯……”她乖顺应着,却又抬起脸,眼底藏着一丝忐忑,“可是,你当真觉得,我比你爹重要?我是说,倘若……倘若他见了你,极为喜爱,定要留你在身边,予你尊荣富贵,你……” 他轻轻松开她些许,拉着她慢慢在屋脊坐下,让她偎在怀中:“想听真话么?”见她毫不犹豫点头,他揽着她的肩,眺望远方皇城,声音平静,“成了孤儿后,我除却这副容貌,几乎一无所有,为此受尽嘲弄羞辱。只因想着你,念着要回到你身边,我才一次次强迫自己撑下来。经历此番牢狱之灾,又听了东家的话,我确实动摇了。那一瞬,我从未如此渴望见到爹,渴望得到他的认可和庇护,渴望从此再也无人敢轻辱于我。爹若真想带我回宫,我想……我会点头应下。” 她静静听着,面上唯有浓浓心疼,不见半分怨怼。 他转回头,深深望入她眼眸:“但是,你方才那番话点醒了我。我仅因容貌生得好,便无端招致权贵羞辱构陷。那皇城里头个个都是人精,权势倾轧只会更残酷百倍。即便得爹一时维护,我毫无根基地陷在那里,恐怕难得善终。更何况,”他唇角泛起一丝苦涩,“爹膝下儿女众多,未必真缺我一个。甚至他对我的这份‘思念’里,有几分是源于对我娘的追忆?有几分是做予天下人看的仁爱姿态?又有几分……是真正给予我本身的无私父爱?” “谢郎……” “人心难测,我无法不怀疑他的真心,更不愿将来要与那么多人去分一份或许本就稀薄的父爱。我想,我若真入了宫,必定再无自在可言。”他收紧了手臂,将她牢牢圈在怀中,“与其长久相处后,父子心生隔阂,乃至离心疏远,不若让一切停留在最美好的幻想里。待见过他,全了念想,我便随你走,去寻我们的世外桃源。守着最爱我的你,念着幻想中最完美慈爱的爹,这般,才是我真正想要的圆满。” 她仰面望他,指尖带着无尽的怜惜爱意,轻轻拂过他脆弱而深情的眉眼,仿佛欲将他深藏的所有恐惧不安都一一抚平。她的眸光缱绻如水,比月华更温柔:“谢郎,我好欢喜……真的。直至此刻,我才觉得终于完全懂得了你。你比我想象的更好,更值得我倾尽所有去珍爱。往后,我定加倍对你好,绝不让你后悔今日抉择。” 他笑了起来,舒展的眉眼间染尽月华清辉:“那你可要负责到底。咱们要相伴万载光阴,你不许半途有了旁的牵挂便嫌我烦,更不能再生弃我而去的念头。” “讨厌!”她瞪着他,故作嗔怪地轻轻戳他额头,顺势气鼓鼓地拽他起身,“我都叫你忘记那些话,你还偏要拿出来打趣我!不行,我定要罚你!罚你今晚多教我一个时辰武功,直至你累得动不了为止!看你还敢不敢笑话我!” 他笑而不语,眼底满是纵容宠溺,任由她拽着自己步下屋脊。那相握的手十指交扣,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为紧密,再无间隙。 第48章 辞工 转眼入了八月,天气越发酷热难耐,连夜风都裹着沉闷暑气。醉香楼灯火通明,却照不亮谢无意眼底日渐沉积的阴霾。 整整十二日了。 第一封信石沉大海,第二封亦杳无音讯。他每日立在酒楼门前迎来送往,每每见到气度不凡的中年男子踏入酒楼,眸中总是不自觉燃起微光,却又在对方漠然的视线中悄然熄灭。他眼底那惯有的明亮神采,便这般一日日黯淡下去,只余下一片强撑的平静。 这日晚间,茶轩内烛火摇曳,荀玉薇斜倚软榻翻阅账本,郁金跪坐榻尾为她揉腿,丹霞在一旁挑剪烛花。元雪心伏案核对单据,指尖灵活地拨弄算盘,幕涟在旁提笔记录。 荀玉薇轻咳一声,花零便悄步上前,将一盏安神茶轻轻搁在她手边小几上。此时,门外忽传来听澜的禀报声:“东家,小谢求见。” 算珠声戛然一顿,元雪心长睫低垂,掩去眸底忧色,随即那算珠声又响起,却比先前更急更密。荀玉薇眼风自她身上扫过,仍落回账本上,慢悠悠又翻过一页。 花零走到门边,隔着门轻声道:“东家正忙,这会儿不得空见人。” 门外静了一瞬,响起谢无意的声音:“好姐姐,劳烦再通传一次,我真有极要紧的事。” 花零面露难色,回身走至荀玉薇面前,柔声劝道:“东家,您看了好一阵子账,仔细眼睛疼。不如歇歇?我听着小谢语气不对,怕是真遇着难处了。” 荀玉薇这才搁下账本,缓缓直起身,揉了揉眉心:“叫他进来。” “是。” 谢无意随花零入内,向荀玉薇恭敬行礼:“东家。” “何事这般着急?”荀玉薇端起安神茶,浅抿一口。 “东家,”他笑容浅淡,眉眼间却笼着掩不住的倦意,“我想做完这个上旬,便辞工离开。” “啪嗒”—— 一声算珠轻响后,室内霎时一静。元雪心默默放下单据,起身走至谢无意身边,与他并肩望向荀玉薇:“这段时日,多谢东家照拂。” 侍女们都望向东家,她端茶的手微微一顿,面上却不动声色,只缓缓将茶盏搁回案上:“你们几个,都先下去做事。幕涟,你在门外候着。” “是。”幕涟利落应声,领着其他侍女轻轻退出,仔细合拢门扉。 室内,荀玉薇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扫过,又盯着谢无意,眉头微蹙:“早同你说过,圣上日理万机!前阵子镇守边关的韦将军与靖恪公主奉诏归京,宫里接风宴饮、商议军政,哪一样不费工夫?你急甚么?再耐心等等!” “第一封信送出时,我尚在狱中。至今已十二日,两封信皆无回音。”谢无意平静抬眼,眸子里透着空茫无力,“他若真有半分在意,即便抽不开身,遣人递句话出来,总非难事?可他没有……他所谓的‘思念’,或许终究只是做给天下人看的戏。我再等下去,不过是自欺欺人,徒增失望罢了。” “绝无可能!你爹定是被极要紧的事绊住了!”荀玉薇稍作沉吟,“韦将军此番奉诏回京述职,莫非边关有变?或是朝中……” “东家,我去意已决。”谢无意淡淡打断她,“他念了我十九载,却连我的生死安危都可置之不理。或许,他早已累了、厌了,只是不愿承认而已。” 荀玉薇神色复杂地凝视他,许久,终是轻叹一声,语气转柔:“……也罢。或许你们父子,确是缘分浅薄。可定好日子了?” “是。两日后,我们便走。” “这么急?至少过了中旬再走。”不待他开口,她便打断道,“就这么定了!上月你为楼里招揽生意有功,流水涨了三成不止,我这几日盘完总账,要赏你一个大红封。十日之内你若敢递辞呈走人,这赏银,可就一文都没了!!” “我不在乎……” 一旁的元雪心却悄悄握紧他的手,压低声音:“东家赏钱素来大方,这笔银钱或许足够咱们离京后,一年用度无忧。既然……既然等不到结果,不如领了赏银再走,也好多些盘缠,路上从容些。” 谢无意侧首看她,将她眼中担忧恳切看得分明,沉默片刻,终是轻轻点头:“……好。便依东家,再留十日。” 荀玉薇暗暗松了口气,目光转向元雪心,眼中添了几分欣赏:“雪心,你倒是越来越懂得权衡利弊了。你心思细,悟性高,若能再磨砺些性子,通晓些世故,未必不能在京城立足。此刻离去,未免可惜。”她瞥了一眼谢无意,“既然日子定了,谢无意,你且先去忙。雪心,你留下,我还有话问你。” “是。”元雪心轻轻松开他的手,目送他略显落寞的背影离去,不由得低低叹息,眉间蹙起浅浅愁绪。 荀玉薇指了指面前坐垫:“过来坐。” “是。”元雪心依言在案前跪坐下来。 “你决心跟他走,是因婚约在身,不得不随;还是你自己心里,也本就不愿留在京城?”荀玉薇紧紧盯着她,“雪心,你需明白,自古机遇尽在天子脚下。你貌美聪慧,心性坚韧,若肯用心经营,何愁不能拼出一片天地?你当真甘愿为了一个‘情’字,便放弃可能的大好前程,随他漂泊江湖,蹉跎岁月?” 元雪心迎上她目光,眸光清亮澄澈,毫无犹疑:“东家,我素来所求不多,这前程于我而言,远不及一个知心郎、一个安稳家来得温暖踏实。京城虽好,我却只觉吵闹。这大半月,我旁观了许多人情算计,感到甚是疲倦烦闷,终难融入。我不喜欢这里,甚至几乎每日都要同谢郎倾诉心中郁结。即便他决定留下,我恐怕也耐不住这窒闷,终会耐心耗尽,独自离去。” 荀玉薇怔了片刻,笑容里透出一丝惋惜:“是啊,似你这般通透纯粹之人,或许能勉强容下京城的‘假’,但京城却注定容不下你的‘真’。”她叹了口气,“那你们可想好,离了京城,去往何处安身?回桃源村么?” 元雪心眸光微暗,眼中掠过一丝深切怅惘:“那里有太多伤心事,回不去了。不仅是桃源村,连同桐花县,乃至整个幸州,我们都不会再去。”她语气稍顿,复又明快起来,“我们打算先四处游历,边走边看。天下之大,总会有山明水秀、民风淳朴之地,待寻到了,我们便在那里安家。” 荀玉薇却轻轻摇头:“世间诸事,总是难得圆满,你既不喜人情往来,又想寻一个避世清静、诸般称心之处,怕是难如登天。若三年五载,甚至十年都寻不到,又当如何?终日漂泊,岂是长久之计?” “无妨的,”元雪心微微一笑,眸中光华纯净而炽热,“此处寻不到,便去下一处,大昭寻不到,便去他国异乡,纵是天涯海角,亦无惧无悔。有他的地方,便是我的归处;而我,也会是他唯一的依靠。无论去哪,我们总会在一起,风霜雨雪,一同面对。” 荀玉薇怔怔望了她片刻,眼底渐渐漫上些许动容:“兴许……你的选择,才是对的。”她摆了摆手,眉间攀上倦色,“你下去吧。私底下,再劝劝他,让他……再信他生父一次。这是吩咐。” “……是。” 元雪心退下后,幕涟轻轻推门进入,无声走到荀玉薇身边。荀玉薇望着窗外沉沉夜色,忽而叹了口气,似在羡慕,又似遗憾:“幕涟,我曾盼望的逍遥世外、与知己生死相随,原以为只是话本里的痴念。不想今日,竟在这两个孩子身上窥见了影子。反观我自己,困守于此,倒像是白活了这许多年。” “东家……”幕涟在案前坐下,眼中满是心疼,“您也向往江湖,却为了至亲性命,舍弃自身自在,将余生困于这片为您带来诸多痛苦的是非之地,这份担当与牺牲,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潇洒勇敢?” 荀玉薇苦笑一下,抬手揉了揉眼角,迅速敛去那片刻恍惚,面上恢复一贯的精明果断:“好了,不说这些了。幕涟,取信纸来。”她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萧二哥念了他十九年,上月还亲自来逼问下落,怎可能突然便置之不理?若这封信送去,宫里还是没半点回音……那便真是我错看了他!” —————————————————————————————————————————————————————————————— 两日后,一场夜雨洗刷了连日酷暑,空气里总算透出几分清凉。皇宫御花园内,萧秋明难得从堆积如山的政务中抽身,与韦将军夫妇闲步赏景,稍得片刻舒缓。 “迩安回京后一直与我商议边防大事,眨眼便是数日,后日你们又要启程了。”萧秋明拍了拍长女萧恣意的手背,面露歉意不舍,“恣儿,这是你婚后初次回京,父皇却未能好生陪你,可怨父皇?” “父皇言重了,国事为重,儿臣岂会有怨?此番回京,儿臣能宿于宫中,每日与父皇、淑媛娘娘共用晚膳,已是心满意足。”萧恣意温婉一笑,眼底却漫上忧色,“只是儿臣听闻,父皇近日深夜咳嗽仍频,传唤太医也比往年勤了些,可是去年亲征时落下的旧伤未愈?” 韦遐卿亦面色凝重,拱手道:“圣上,龙体攸关社稷,万望保重!边防有臣等誓死固守,请您务必以圣体为重!” 萧秋明摆摆手,强笑道:“无妨,我的身子我自己知晓,尚无大碍,尚无大碍!” 韦遐卿还欲再劝,萧恣意却轻轻按住他手臂,她眼圈微红,拿起丝帕按了按眼角:“郎君,罢了。父皇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这宫里除了母后,谁又能真正劝得动他呢……”她转而看向萧秋明,关切道,“父皇,皇兄可有消息了?” 萧秋明神色骤黯,目光投向天际那飘渺白云:“上月,我已命人疾赴幸州探寻,奈何……仍是徒劳。”他重重叹息一声,悔意难掩,“倘若我去年未曾离京亲征,或许早已与寒儿团聚!也不知这些时日,他在外又吃了多少苦头……” 萧恣意面露诧异:“莫非去年皇兄便已入京了?” “正是,”萧秋明懊恼不已,“去年我前脚刚走,你皇兄便到了信天!他阴差阳错入了醉香楼做工,听闻生得酷似你母后,性子又灵巧讨喜,那出轰动京城的《谢郎传》,便是以他为蓝本写成!待我得知消息,他却已独自离去了。” “谢郎……醉香楼……”韦遐卿低声重复着,目光骤然一凝,神色变得严肃急切起来,“圣上!臣……” “圣上!”恰在此时,内侍怀恩疾步走来,躬身禀报,“光禄勋有要事禀报,正在琼章殿外候着。” 萧秋明眉头一拧,沉吟片刻,对女儿女婿道:“你们且在此赏景,我去去便回。”说罢,他便领着侍从大步离去。 萧恣意凝视父皇匆忙的背影,轻轻叹息:“这繁杂政务,何时是个头啊……”她又望向韦遐卿,好奇道,“郎君,方才你想对父皇说什么?” 韦遐卿略作迟疑,附在她耳边急速低语数句。萧恣意惊愕地睁大眼,下意识抬手抚住心口。韦遐卿神色严肃,低声叮嘱:“公主,此事干系重大,你我暂且不宜声张。待我遣人暗中查访,确认无误后,再禀报圣上不迟!” “也好。”萧恣意压下心中激动,目光仍难掩震惊期盼,“但愿那人,当真是皇兄!” 第49章 相认 琼章殿外,光禄勋何鞘面色焦灼地来回踱步。一见萧秋明身影,他疾步迎上前,顾不得行全礼:“圣上!臣有要事禀报!” “进殿细说。”萧秋明眸光微沉,领他入内,面上仍带着被打扰的不悦,“何事慌张?” 何鞘自怀中极为郑重地取出一封信,双手奉上:“请圣上过目!” 侍立一旁的怀恩上前接过,眸光微闪,不动声色转呈御前。 萧秋明拆信展读,起初神色沉静,旋即瞳孔骤缩,指节捏得泛白,将那纸张攥出深深皱褶!他猛地抬头,眼中惊怒交织:“这……可是真的?!” 何鞘激动颔首:“圣上,这字迹确系荀东家亲书无疑!”他忽地撩袍跪地,重重叩首,“此信大前夜便送至臣府上,下人不知轻重,未及时呈报。臣今早方见,惊觉事关重大,便即刻入宫禀报!臣险些贻误天家大事,罪该万死!请圣上重罚!” 一旁,怀恩忽地身子一颤,悄然将头垂得更低。 萧秋明又将书信反复看了两遍,每个字都似针扎进心口!那眸中惊怒逐渐化为无边的悔恨恐慌,手抖得几乎握不住那薄薄信纸。下一刻,他竟全然失了帝王威仪,踉跄着便要往外冲:“备驾!立刻去醉香楼!” “圣上三思!”何鞘急忙拦住,“信中荀东家语带斥责,言及圣上薄情,想来殿下久候无音,心生失望怨怼。此刻若仪仗煊赫而去,恐更生隔阂。不若您先微服前往,以父亲身份坦诚相见,消弭误会,再动之以情,劝殿下回宫,方能全骨肉亲情啊!” 萧秋明脚步霎时顿住,闭目强压下翻涌的心绪,再睁眼时,已勉强恢复一丝冷静:“爱卿所言甚是……便依你所言!你随我同行,去接我的寒儿回家!” “臣遵旨!” —————————————————————————————————————————————————————— 马车内,萧秋明不安地端坐着,指尖反复摩挲那封已被捏软的信纸,眉间锁着浓烈的焦灼不安。何鞘觑着他紧绷的侧脸,低声宽慰:“主子,您与大公子乃骨肉至亲,受天意眷顾,合该团圆的,您不必过于忧心。” 萧秋明阖了阖眼,喉头哽咽:“十九载……我未哺他一餐,未教他一字,他本是金枝玉叶,却流落乡野,不知吃了多少苦!如今相见,他若怨我、恨我……不肯认我……我……” 何鞘见他如此惶惑,语气愈发恳切:“主子明鉴,当年是奸人作恶,非您之过。您十九年来夙夜忧叹,从未放弃找寻!公子仁厚聪慧,只要您推心置腹,陈明多年思念与不得已的苦衷,他必能体恤圣心,感悟天伦。” “但愿缇孟在天有灵,佑我父子……”萧秋明低声喃喃,目光投向窗外,眸中凄惶更甚。 “主子,还有一事,”何鞘严肃道,“信上提及,荀东家此前已往宫中连送两封信,皆石沉大海。以往她的信件皆由内侍直呈御前,此番却接连生了纰漏,臣疑心,宫中恐有人不愿公子回宫。” 萧秋明神色骤然一凛,目光再次扫过信纸,眸底寒意森然:“待我接回寒儿,定要彻查到底,绝不姑息!” 良久,马车停驻在醉香楼前。侍卫在外禀报:“主子,到了。” 萧秋明身形微僵,盯着那车帘,竟生出几分畏缩。何鞘撩开帘子轻唤:“主子,公子就在眼前了。” 他深吸一口气,将信纸仔细收好,整了整衣袍下车。午后热浪混杂着市井喧嚣扑面而来,他的目光却瞬间穿透人群,牢牢锁定了门首那道忙碌的身影。 正值午时,日头毒辣。那青年肩搭汗巾,雪白的肌肤被晒得泛红,薄衫后背浸透汗渍。他对往来客人热情招呼,俊美的脸上却漾着明朗笑容,姿态殷勤而不显卑微。有人抛来赏钱,他也能笑着利落接住,那笑容在烈日下,竟散发着灼目的耀眼。 萧秋明怔怔望着,心口像被狠狠攥住,痛楚与愧疚如潮水般漫上。 太像了……那眉眼,那鼻唇,尤其是那粲然一笑的神韵,竟与亡妻缇孟如出一辙!若非知晓这是男儿身,他几乎以为是爱妻复活,重临人世! 是他!这定是他苦苦寻觅十九年的骨肉! 何鞘见他眼眶微红,低声道:“主子,日头毒,先进去吧。” “……嗯。”萧秋明艰难应声,怀着十九年的沉重思念,每一步都踏得极稳,却又急切谨慎。 谢无意刚送走一波客人,转身便见一位气度雍容、眉宇间隐带威仪的中年男子朝自己走来。他眸子先是亮起希冀,随即又迅速黯淡下去,暗自苦笑:别再痴心妄想了。他不会是爹。 想着,他扬起笑容热情迎上,微微欠身:“这位爷瞧着面生,是头回来?几位用饭?此刻暑气正盛,您几位快里边请,仔细别晒着了。” 萧秋明凝视这张酷似亡妻、却又带着男子英气的脸,心头百感交集,勉强牵出一丝笑意:“是头回来。小兄弟,你便是那位‘谢郎’?” “皆是老主顾们抬爱,写了些故事,倒教小的沾了光,实在当不起。”谢无意笑着指指天,额角汗珠滚落,“爷快请进,这日头委实毒得很,仔细暑气。” 那一声自然的“小的”,如刀片狠狠扎在萧秋明心上!他的孩儿乃金枝玉叶,本该享尽世间荣华,受万民敬仰,怎能对人卑躬屈膝,自称“小的”?! “你……你也避避暑气。”萧秋明声音微哑,怜爱痛惜地深深望他一眼,这才强忍着痛楚,领着何鞘等人入内。他无视迎上来的跑堂,直趋柜台,“唤荀玉薇来见我。” 正埋头记账的林掌柜闻声抬头,对上那双不怒自威的眸子,惊得手中狼毫“啪嗒”掉落。他慌忙绕出柜台,几乎是躬着身子引路:“贵人这边请,这边请……” —————————————————————————————————————————————— 谢无意在门口直站到换班时分,才得以退到檐下阴影里。他背靠着冰凉墙壁,扯下汗巾胡乱擦汗,长长吁了口气:“这鬼天气,当真要命,真想泡进凉水里……还是阿雪舒服,能在里头……要不,明日求东家换个工?啧,怕是难啊……” 话音未落,跑堂阿庆过来拍拍他肩:“小谢,东家唤你,快去茶轩!” 谢无意眉梢微挑,不敢耽搁,快步穿过大堂上楼。回廊上,他见数名剽悍护卫肃立门前,颇觉眼熟。何鞘见他来了,神色一肃,朝门内恭声禀报:“主子,人到了。” 门内传出一个低沉威严的声音:“让他进来。” “是。”何鞘应声推门,侧身让开,目光复杂地望了谢无意一眼,竟微微躬身,“请。” 谢无意被这突如其来的恭敬弄得一愣,满腹狐疑地迈步踏入,身后的门被轻轻合拢。他抬眸望去,但见元雪心与幕涟在荀玉薇身侧待命,元雪心抬眸看他,眼神沉静如水,却似有千言万语。他暗觉有异,目光戒备地扫向主位——荀玉薇陪坐在侧,而端坐正中的,正是方才楼下那位贵气逼人的男子! 谢无意立时怔在原地:此人莫非亦是荀家亲戚? 那三个多月被囚禁的记忆瞬间袭上脑海,他下意识绷紧身子,几欲转身便走。 荀玉薇见他神色拘谨地僵立门口,语气难得温和:“愣着做什么?过来。” “……是。”谢无意强自镇定地走至案前,努力维持温和笑意,“东家有何吩咐?” 荀玉薇望向身旁男子,男子的目光自他进门起便紧紧锁在他身上,眼神复杂难辨,有沉重、激动、小心翼翼,又充满了无尽的愧疚与渴望。他斟酌开口,似有些谨慎:“孩子……你先坐下说话。” 谢无意不明所以,下意识望向荀玉薇,见她微微颔首,才依言坐下半个身子,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暗自揣测:这两人眉眼间确有几分相似,必是亲戚无疑。只盼这位千万别姓荀。 男子瞥了一眼元雪心,荀玉薇适时开口:“此女乃他同乡旧识,与他情深义重,深得信赖,您但说无妨。”她复又望向谢无意,眼含浅浅欣慰,“谢无意,这位,便是当今圣上。” 圣……上?! 谢无意瞳孔骤缩,目光死死锁在眼前男子身上。 这就是那个……他曾在无数个日夜思念想象、又最终让他失望透顶的……生身父亲? 这……是梦么? 萧秋明凝视儿子震惊失神的模样,眼前恍惚再现亡妻身影,一时酸楚难抑,嗓音浸满了湿意:“孩子……我,我是你爹。十九年了……爹……终于找到你了。” 预想中的狂喜并未降临,谢无意神色复杂地凝视他,似在震惊质疑,又似在控诉委屈。良久,他才干涩开口:“您……终于肯来见我了。” “这是什么话?”萧秋明面上唯余一个父亲的急切与痛心,“你可知,这十九年来,爹没有一日不在寻你?即便你生死未卜,你十五岁那年,爹仍在宫外为你建了府邸,命人日日清扫,严格看护!爹念你,盼你,如今终于……终于将你寻了回来!那府邸,终于能迎回它的主人了!” 谢无意眼眶骤热,指尖狠狠掐入掌心:“十二日前,我蒙冤入狱,东家当日便修书送往宫中。那封信……您可曾看过?” “爹未曾收到!”念及宫中贼子,萧秋明眸光一厉,旋即又被深深愧疚淹没,“定是有奸人从中作梗,拦了你的消息!孩子,你受苦了!放心,爹心中已有数,回宫后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严惩不贷!那些欺辱陷害你的人,爹一个都不会放过!”” “您……当真未曾收到?”谢无意紧紧盯着他,“您不知,我在盼着与您相见?” 萧秋明神情无比郑重:“爹以性命起誓,确未收到!若非今日光禄勋呈上荀东家的信,爹至今仍被蒙在鼓里!得知消息,爹立刻便来见你了!”此时此刻,他不再是睥睨天下的帝王,只是一个渴望得到儿子原谅的父亲,“孩子,你尚在你娘腹中时,她便为你取了名和表字。你真正的名字,叫萧青寒。” 谢无意望着生父眼中几乎溢出的真挚与愧疚,之前积郁多日的怨恨、失望、委屈,皆被这灼热的目光彻底融化!泪水再也抑制不住,迅速濡湿了眼眶。他忽地起身,后退数步,对着萧秋明扑通跪下,伏地深深叩首,那一声盘旋了数年的呼唤终于冲口而出—— “爹!” “哎!好孩子!”萧秋明也瞬间哽咽,迅速别过脸去,用手指急急揩去眼角热泪。 一旁,荀玉薇欣慰地望着父子俩,轻轻松了口气,回眸与幕涟相视一笑。元雪心紧紧凝视谢无意微微发颤的身影,心中酸楚与欣喜剧烈交织,清冷的眸子里也泛起水光。 “爹,”谢无意抬起头,含泪望着萧秋明,“先前我误会您,以为您不要我了,对您又怨又恨……爹,我错了,求您原谅!” “此事岂能怪你?是爹不好,是爹来得太迟!寒儿,身为父亲,我未能尽到责任,让你流落在外,吃尽苦头……爹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你娘!”萧秋明努力稳了稳情绪,热切而怜爱地注视着失而复得的儿子,面上再无半分平日的潇洒疏狂,唯余满目怜爱,“寒儿,一家人合该团圆,你跟爹回宫去,爹会好好补偿你,把这十九年亏欠你的,都一一还给你!寒儿,给爹一个机会,可好?” 望着父亲脸上那近乎祈求的神色,谢无意再度落下泪来,几乎要立刻点头答应! 他日思夜想的生身父亲没有抛弃他,甚至亲自来接他回家了! 家……皇宫? 他眸中汹涌的光芒微微一凝。 他在外头时,因无权无势而遭受权贵倾轧;那深宫高墙内,只怕更复杂凶险,他真能适应吗?等待他的,会不会是更可怕的惊涛骇浪?他还有命享受这失而复得的父爱吗? 他眼中光芒明灭不定,流露出迷茫无措,下意识望向一直静默旁观的元雪心。她静静凝视他,那双银眸清澈剔透,唯有全然的信任与支持—— 无论你去往何方,我都在。 目光交汇片刻,已传递了千言万语。他眸底迟疑褪去,逐渐溢出光彩,唇角终于轻轻扬起弧度。 第50章 交锋 茶轩内,谢无意起身走至元雪心面前,朝她伸出手,目光温柔而坚定。她唇角微扬,将手轻轻递入他温热掌心。他立即收紧手指,将她微凉指尖完全包裹住,小心扶她起身。 他牵着她回到萧秋明面前,迎向父亲期盼又疑惑的目光,声音清朗:“爹,我此番回京,只为与您相认。皇宫虽好,却非我心之所向。”转头看向身侧女子时,他眼中漾开融融暖意,“我真正的归处,就在这儿。” 元雪心亦凝望着他,素来清冷的银眸此刻软如春水,只倒映着他的身影。 萧秋明目光锐利地瞥向元雪心,惊疑不定:“她?” “是。”谢无意将她的手握得更紧,“爹,这是元雪心,是您未来的儿媳。” 萧秋明眉头微蹙,细细审视眼前女子。 她一袭素衣如云雾轻拢,身姿飘逸出尘,容貌清丽绝伦,确非凡品。而那双罕见银眸,看似澄澈通透,深处却藏着难以窥测的幽邃,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凛冽寒意。以他多年沙场征战的直觉,此女绝非表面看上去这般简单! 他的目光又落回儿子身上,不禁柔和许多。这孩子眉目舒朗,笑意温润,即便恼了也显不出几分戾气,若真与此等深不可测的女子相伴,日后恐受牵累! 元雪心敏锐感受到萧秋明眼底拒斥,当即心生不悦,却只微微垂下眼帘,指尖在谢无意掌心轻轻一掐。他疑惑转向她,她却赌气似的别开脸。他更是不解,竟忘记旁人在场,亲昵地微微晃了晃她手。不出几下,她便忍不住唇角弯起,面上绽出娇俏笑容,指腹怜惜地轻抚他掌心。他眼底温柔更甚,凝望着她雪白的细颈,不禁缓缓靠近—— 暑气这般蒸腾,她周身却自带一股沁凉雪香,若是能将她拥入怀中,该是何等惬意…… “咳!”萧秋明重重咳嗽一声,惊得他们赶忙重新站直,只是相牵的手却握得更紧。他面上笑意淡去,语气仍保持温和,“寒儿,先坐下。告诉爹,你们是如何相识的?又是如何定了终身?” “是。”谢无意扶着元雪心一同落座,目光始终不离她左右,“我与阿雪一同在桃源村长大,自幼青梅竹马,互生情愫。养父去世后,不久,她也失了双亲,我们便相依为命,后来历经生死磨难,更是再也离不开彼此,今年终于互许终身。她虽还未过门,于我而言,早已是我的妻子。” 元雪心微微垂眸,长睫轻颤,竟真显出几分新妇般的羞怯情态。 萧秋明却是心中一沉:已是妻子?此女心性难测,莫非是知晓寒儿身世后,刻意诱他逾矩,妄图攀附皇家? 一旁,荀玉薇窥见萧秋明神色莫测,斟酌开口:“二哥,先前他大病一场,病因正是雪心。那时他将雪心留在故乡,独自进京谋生,误以为雪心遭遇不测,这才一病不起。后来他带雪心回京,我留雪心在身边,亲眼见她如何细致体贴地待青寒。尤其青寒蒙冤下狱时,她急得险些要与官差动起手来。如今他们能历经磨难终成眷属,实属不易。” 萧秋明暗自冷笑,看向元雪心的目光更添轻视:名节尚且不顾,性命安危于这等女子而言,又算得什么? 元雪心察觉他眼中鄙夷,心中冷意渐生,终是忍不住,抬眸冷声道:“楼里用膳有时限,若无事,我们便先去用饭了。您请自便。”说罢,她便欲拽谢无意起身,惊得他急忙将她拉回座位。 “贪嘴的丫头,就知道吃!”荀玉薇蹙眉呵斥,眼风暗暗瞟向萧秋明,“在我身边这些时日,规矩不见长进,惦记吃食倒是顶上心!” 谢无意眸光一转,当即柔声哄道:“阿雪,在村里时你宁可自己挨饿,也要省下口粮给我,入了京后,你倒越发贪嘴了。今日爹在,咱们不去下面了,回头我去给你买冰酪蜜梅羹,可好?”他不顾元雪心疑惑的目光,暗暗捏紧她的手,转而望向萧秋明,眼中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爹,不知您今日可得空?我……我想和您一道用顿便饭。” 萧秋明将儿子与荀玉薇的那点维护心思尽收眼底,望着儿子紧张的神情,微微一笑:“自然可以。” —————————————————————————————————————————————— 清凉雅间内,小厮们有序上菜。经过谢无意与元雪心面前时,他们大多神色古怪地瞥他俩一眼,随即又飞快垂下眸子,将杯盘碗盏轻轻搁在漆案上,便躬身离去。 谢无意始终尴尬笑对,低头望着案上摆满的珍馐,默默直咽口水。这些菜肴摆盘如画,比小花厅的席面还要精致数倍,一时竟让他不知该从何下箸。 上完餐,侍立门外的婆子轻轻将门合拢。幕涟轻轻拍掌,郁金、听澜、花零、丹霞随之起身,各自来到一张食案前跪坐下来。 谢无意见听澜伸手欲取他案上酒壶,惊得抢先提起,听澜抓了个空,茫然地抬眸望他。几乎同时,元雪心也开口道:“郁金姐姐,不必麻烦,我自己来便好。” 荀玉薇沉声提醒:“雪心,此刻你是客,郁金伺候你是分内之事。” 元雪心微微蹙眉:“我有手有脚,无需他人伺候饮酒。再者,郁金姐姐她们是您的贴身侍女,职责是伺候您,如今派她们来伺候旁人,可算额外的工作?您可会付给她们额外的工钱?” 侍女们皆是一愣,郁金更是望着元雪心,眼中流露出“恨铁不成钢”的无奈。 萧秋明坐于主位,目光淡漠地扫过元雪心,面上却扬起笑意:“十七,这丫头心直口快,倒不像是经你亲手调教过的。” 荀玉薇嗔怪地瞥了元雪心一眼,对萧秋明笑道:“二哥打趣我了。雪心自小在乡野长大,性子率真,不惯京中这些繁琐礼节。且我近来忙碌,多数时候也只是命她跟着幕涟做事。她脑子聪慧,做事极是仔细稳妥,打理账目杂物从未出过纰漏,我很是放心。” “既然聪慧,早该融会贯通,除非,是心存他想?”萧秋明笑着,眼神却缓缓转厉,沉沉帝王威压无声降下,“元氏,便由你来为大家斟酒布菜,也让我看看你的‘伶俐’。” “并非不可,”元雪心从容抬眼,直视萧秋明,“若这是东家吩咐的差事,且允我计入工时,另算工钱,我可以伺候您。” 室内霎时一静,侍女们惊得面面相觑,荀玉薇更是面色微沉。 该来的还是来了! “东家!”谢无意立刻放下酒壶,扬起明朗笑容,“我是跑堂,伺候客人本就是我分内事,我来斟酒!” “寒儿!”萧秋明厉声一喝,惊得刚站起一半的谢无意身子一僵,愣在原地,“你是何等身份?休要胡闹!坐下!” 谢无意初次直面生父的帝王气势,一时竟被慑住。但很快,他回过神来,走到中间对着萧秋明端正行礼,目光清澈地直视父亲:“爹,我尚未归宗入谱,此刻仍是醉香楼的跑堂。东家付我工钱,我便做好分内之事,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元雪心望着他坚毅的侧影,眸中闪过赞许。 萧秋明微微一怔,眼中严厉稍褪,掠过一丝欣赏,却不免责备:“懂得尽责是好事。可你自出生那刻起,便是天家血脉,即便流落民间,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寒儿,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你应当心中有数!” “可这血脉身份并非我所求,更不该束缚我,”谢无意忽地想起京兆府内那些前倨后恭的谄媚嘴脸,一时生了烦恶,语气不免有些执拗,“爹,您并非天生皇族,只是后来平定乱世,才成为九五至尊。而东家身为前朝公主,如今将酒楼经营得风生水起,难道她不该做这商贾之事吗?” “放肆!”萧秋明怒极,随手抄起手边玉盏,狠狠掼在地上!清脆的碎裂声骤然炸响,碎玉四溅! 荀玉薇惊得掩口,急急看向谢无意,连连使眼色。他虽被吓得脸色微白,身子却依旧挺得笔直。 元雪心望着地上碎片,心底竟生出快意:若他们父子就此反目,我便能更心安理得地带他走了! “你……你……”萧秋明面色狠戾,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字眼。然而,他死死盯着谢无意毫无惧色的面容,那眉间戾气竟渐渐消散,眼神一点点变得柔软、恍惚。他目光黯然了一瞬,旋即竟仰天大笑数声,连声道“好!好!好!”。 谢无意见他怒极反笑,吓得慌忙趋步上前,在他身旁跪坐下来:“爹?您别吓我!爹,我并非有意顶撞您!爹……” “寒儿,”萧秋明收住笑声,伸手重重拍在他肩上,神情充满了欣慰与怀念,“你方才那倔强模样,简直与你娘一模一样!竟连所思所想,也几乎与她如出一辙!你娘虽早早抛下我,却留了这样一个你来慰藉我……上苍待我,终究不薄!” “爹……”谢无意眼底骤然涌上热意,“我虽从未见过娘,可听您这般说,忽然觉得离她好近、好近。我好像……已真正明白她是个怎样的女子了。” 萧秋明叹了口气,揩去眼角湿意,声音慈爱了许多:“方才是爹不好,脾气急了。你别往心里去。回座上去吧。”他又望向荀玉薇,“十七,今日这家宴,不必拘礼,让她们都下去吧。” “是。”荀玉薇心情复杂地应声,侍女们随即默默起身,收拾碎片退了出去。 谢无意执起酒壶,嗓音微湿:“爹,今日让我以儿子的身份,为您斟一杯酒,好好孝敬您一回。” “好,好。”萧秋明含笑点头,“有寒儿在身边,即便是粗茶淡饭,也胜过那宫廷御膳千百倍啊!” 元雪心默默望着父子其乐融融的景象,失落地垂下眸子。玉箸被她紧紧捏住,隐隐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脆响。 ——————————————————————————————————————————— 饭毕,谢无意与荀玉薇一左一右,陪萧秋明往楼下去。元雪心独自跟在后面,望着谢无意与父亲谈笑风生。他全然沉浸在父爱失而复得的喜悦中,却不曾回头看她一眼。 她的步子越走越缓,越走越沉,最终在喧嚣的底楼楼梯口彻底停下,眼睁睁看着他的身影被人潮吞没。 从前,他的目光总是紧紧追随着她;如今他认了爹,眼中便再也装不下她了吗? 屋顶上那些温言软语,月下那份坚定抉择,难道终究只是镜花水月,哄她开心的戏言? 剧烈酸楚涌上喉间,她低低长叹一声,转身默然朝着后院走去。 午后烈日炎炎,却驱不散她心底寒意。她所经之处,草木叶片悄悄覆上一层白霜,又转瞬即化。 她面色空茫地穿过嘈杂院落,寻到一处无人的僻静角落,灼日当空,将墙角逼得只剩一片狭小阴影。她在阴影中抱膝坐下,下巴搁在膝头,身后墙面悄然结出细密冰晶。 方才宴席上父子亲密的画面,他望向生父时的满目敬爱,月下他曾许下的诺言……先前种种在她脑中交织盘旋,反复撕扯,几欲淹没她的意识! “唔……”千头万绪涌上心头,她终是再也忍不住,将脸深深埋入臂弯之中,泪水洇湿了衣袖。 早知如此,当初那个月夜,当他那样坚定地选择她时,她就该毫不犹豫地带他离开! 若那时决绝一些,是否如今便不会这般痛彻心扉了…… 直到再也流不出一滴泪,她依然独自抱膝坐着。日光偏移,那片阴影也扩张了些。望着不远处地上那灼目光斑,她心绪逐渐沉静下来,眸中光彩也愈发黯淡,唯余一片冰冷阴霾。 她坐了多久了?半个时辰?还是一个时辰?此刻,他怕是早已随生父回宫了吧? 真是个没良心的。他们相好一场,他居然不告而别…… 她闭上眼,带着哭腔恨恨啐道:“谢无意,你就是个负心汉!大骗子!” “我又是哪里得罪我们家阿雪了?” 一声略带调侃的熟悉嗓音传入耳中,随即,一个身影大步走到她面前,挡住了那片刺目灼热的阳光。 她眼眶微微睁大,难以置信地、缓缓抬起头。 率先闯入眼帘的,竟是一碗冰冰凉凉、散发着清甜奶香的……冰酪蜜梅羹?! 碗后,是那张刻骨铭心的俊美面庞。他弯着腰,脸上挂着未擦拭的汗珠,笑容明亮得晃眼。 “稍稍没看住你,就又躲起来编排我坏处了?”他笑得温柔狡黠,“快,乖乖给我道个歉,再撒个娇,这碗冰羹就归你了!” 第51章 去留 “我还以为,你肯定顺了你爹的心意,随他回宫去了。” 后院僻静一隅,高墙隔开些许暑气,投下一片阴凉。元雪心抱着膝盖坐在角落,小口小口舀着碗里冰羹,沁凉的甜意稍稍抚平了心口滞涩。 谢无意紧挨着她坐下,一边享受着她周身散发的天然凉意,一边支着下巴,看她用胳膊圈着碗、吃得专注满足的模样,忍不住低笑:“我若是真走了,某只雪团子还不得躲起来,一边抹眼泪一边骂我没良心?若是骂到嗓子疼了可怎么好?我可舍不得。” “谁、谁骂你了……”她小声嘟囔,耳尖漫上一点绯色,又送了一勺入口。冰甜滋味在胸腔化开,冲淡先前那点苦涩,“我瞧你同他那样亲近投契,还以为……以为当初屋顶上那些话,都是哄我玩的。” 她想起什么,又抬起眼睫睨他:“还有,你方才为何同东家一唱一和,在你爹面前说我贪嘴?我何时贪嘴了?在桃源村时,我们开着酒肆,几时短过吃食?” “哦?”谢无意眉梢一挑,笑盈盈瞥了眼她臂弯里已下去大半的冰羹,作势就要伸手去拿,“原是我误会了。看来阿雪并不喜这甜滋滋的玩意儿,不如我……” 她忙不迭地将碗往怀里一藏,护得紧紧的:“给了我的便是我的!不许抢!”话一出口,她自己也愣了愣,不由得低下头,小声咕哝,“……我只是喜欢吃好吃的,才不叫贪嘴……” “嗯,我们阿雪一点也不贪嘴,”谢无意眼底笑意更深,伸手温柔地将她鬓边一缕碎发捋到耳后,“我与东家那般说,只是想岔开话,免得爹对你动怒。不知为何,他似乎……对你有些莫名成见。” 她垂眸不语,只是默默又吃了几口,直到碗底将尽,才抬眸望他:“他临走时,还同你说了什么?可有……再逼你回宫?” 他的手顿了顿,缓缓收回,目光投向远处晃眼的地面:“他没逼我,只是……一遍遍地求我。看他那模样,我很不好受。”他叹了口气,“我告诉他,你是我认定的妻,绝不可能与你分开。他又气又无奈,最后只与我定了明日之约,便走了。” 元雪心又想起席间父子间流露的温情,只觉碗里最后一点冰羹,滋味似乎淡了些许:“他是真心疼爱你。今日你不应,明日他还会来求;明日不成,后日依旧会来……谢郎,你心肠那样软,当真……抵得住?” 谢无意沉默片刻,向后靠在墙壁上,仰头望着被屋檐切割的一方湛蓝天空。天光灼目,在他面容上投下几分迷茫:“我……也不知。” 她吃完最后一口,将碗搁在脚边,也靠着墙壁仰起脸,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五千年前,我终于与娘重逢,她却成了我厌恶的神,还有了新的家和丈夫。起初,她也像你爹今日这般,苦苦求我,让我跟她回家。我挣扎许久,终究还是……舍不得那点失而复得的温情,忍着不适,住进了翠章宫。” 他回眸静静凝视她,指尖轻轻覆上她手背。 “我不在乎宫里其他神如何看我,只要她的目光还能如儿时一样,只热切注视我,那就够了。可是……”她顿了顿,叹出一声怅惘,“就在第二年,她生下了新的孩子。从此,她所有的关注和温柔,都倾注在那孩子身上。待我,反倒越来越……客气生分。好像,我真的只是宫里一位‘外客’。那孩子自幼体弱,不知从何时起,宫中有谣言说……说我一身妖气,会冲撞损害他的身子。我娘她……她竟当真……劝我暂时离开翠章宫避一避。” 说罢,她唇角勾出一抹自嘲,耀眼天光刺得她眼角微微发热:“之后不久,神魔战事又起,她和虹沧奉命长驻前线。自那以后,我便只得在他们短暂休战时,方能见到她。千年又千年地过去,即便她依旧在尽力补偿我,可我们之间……终究是隔得越来越远,再也无法回到最初了……” 他不禁收拢手指,将她的手更紧地握住。 “你爹虽爱你至深,可他同样也是其他孩子的父亲。”她转过头,清冽银眸深深望进他眼底,“你说得对,我们其实是一样的。我娘总劝我脱离妖籍入神族,虹沧始终对我怀有戒备轻视。而我那小兄弟,他的存在本身,便让我成了那个家的‘外客’。谢郎,皇宫于你亦然,你除了血脉,与那里格格不入。那些宫人宗亲,私下还不知会如何看待你这‘半路皇子’。你千万不要因一时心软回去,我不愿你再去尝一遍我当年受过的种种滋味。” “我其实一直都知道,”他微微一笑,笑容干净透彻,却染着一丝苦涩,“除了身上流的这点血脉,我与那皇宫并无关系。阿雪,幸好还有你点醒我。等明日见到他,我需得硬起心肠……不,我恐怕还是会犹豫……” 挣扎片刻,他忽地站起身,顺势将她拉起,眼神变得尤其坚定:“不如,我们现在就去找东家递辞呈!那赏银,不要也罢!” “好!”她眼底残存的阴霾霎时驱尽,反手紧紧握住他的手。 他们相视一笑,携手并肩,脚步轻快地踏入阳光之中。 墙角处,那几缕悄然凝结的冰晶,也在灼灼烈日下,无声蒸腾,消散无踪。 —————————————————————————————————————————————————— 琼章殿内,熏香浮沉不定,空气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 萧秋明端坐御案之后,冷眼盯着跪在地上的内侍怀恩,沉声道:“此刻殿内无旁人。你老实交代,是何时知晓了大皇子身份?又受何人指使,胆敢拦截他的消息?” “回圣上,无人指使老奴,”怀恩深深垂着头,面色虽苍白,声音却异常平稳,“老奴在民间有个旧识,许久之前便在醉香楼做事,平日有些往来。上月殿下回京当日,便轰动大半京城,翌日老奴也得知了消息,此后一直暗中留意殿下行踪。老奴深知圣上爱子心切,却惶恐您为了殿下而耽误国事,扰乱朝纲,因此私自截了和襄公主的两封信件。” “耽误国事?扰乱朝纲?”萧秋明面色更沉,帝王雷霆之怒沉沉压下,“怀恩!我待你不薄!你便是这般报答我的?倘若和襄未能及时救下皇儿,致使皇儿遭遇不测,你不怕为此掉脑袋吗?!” 怀恩身子一颤,却伏地重重叩首,言辞决绝:“回圣上,老奴感念圣上恩德,一心忠于您、忠于大昭江山!截信之时,老奴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老奴亦有打算,若公主救不了殿下,老奴便暗中派人去救他出狱,但绝不会引他回宫!至于老奴,横竖都是死罪,反正老奴孤身一人,无牵无挂,早已无所畏惧!” 他直起身,眼含热泪地凝视萧秋明,面容竟是坦然无惧:“老奴若死,也是为了萧氏江山而死,死得情愿,死得其所!” 萧秋明被他深深震撼,眉间震怒敛去大半,神色变得极其复杂:“你……为何如此说?” “圣上,”怀恩望着他,眼底满是敬仰,却又无比痛心,“昔年您年少时,便胸怀天下苍生,与云后娘娘一道建立大昭,解了黎民倒悬之苦!十数年来,您宵衣旰食,兢兢业业,方有今日大昭之富庶安宁。老奴能有幸伺候您左右,深感荣耀万分!可是,您却始终不立东宫,此事关乎国本,群臣心中如何能安心?莫非,您当真要将这大昭基业,交付给一个……一个长于乡野、全然不识政事的皇子不成?” 萧秋明陷入沉默,眸中光影明灭不定。 “老奴虽与云后娘娘只有数面之缘,却也敬仰她,亦怜惜大殿下遭遇。您若只将他视作寻常‘儿子’,盼享天伦,老奴早已快马迎殿下回宫。可是,老奴深知您乃性情中人,对待大殿下定然与其他皇子公主不同!您起初即便不曾想过立他为储,可日久天长,耐不住爱护之心,冲动之下,恐会铸成大错!为此,老奴才斗胆行此悖逆之事!若能以己身性命,冒险换取大昭江山稳固,与您的千秋圣名,老奴死得其所!” “怀恩呐怀恩……”萧秋明眼底既有失望震怒,又有难以言喻的震撼,最终化作一声长叹,“你平日沉静少语,今日这番话,却字字如刀,扎得我心口生疼!我真恨不得……立即杀了你!” 他顿了顿,更深的无奈疲惫攀上眼底,驱散了那份戾气:“可是,你这般‘忠心’,却叫我……如何下得了手啊……” 此时,殿外传来内侍禀报:“圣上,靖恪公主与韦将军求见。” 萧秋明阖上眸子,再睁眼时,眼底已唯余帝王深沉的冷漠:“念你侍奉我多年,没有功劳亦有苦劳。功过相抵。你自去职司,出宫……养老去吧。” 怀恩浑身一震,伏地深深叩首,肩背似乎瞬间佝偻了许多:“多谢圣上不杀之恩。老奴……遵旨。” 怀恩退下后,萧恣意与韦遐卿踏入殿内,恭敬行礼。她见萧秋明眉宇间倦色浓重,担忧道:“父皇,您面色不佳,可是又为何事劳神?”她略有迟疑,柔声试探,“莫非……是与皇兄之事有关?” 萧秋明淡淡应道:“你们都知道了?” “是。”萧恣意谨慎回道,“今早在御花园,听您提及《谢郎传》与醉香楼,郎君便觉蹊跷,本打算先派人暗中探明虚实,再行禀报,不料,父皇已亲自见过皇兄了。只是,皇兄似乎并未随您回宫?不知其中可有曲折?” 萧秋明叹息一声,烦躁地揉了揉眉心:“你皇兄那性子,像极了你母后,一样自在散漫惯了,不喜宫廷束缚。无论父皇如何保证,他始终不肯随我回来。” 韦遐卿稍作思忖,拱手道:“圣上,臣与公主愿前往一试,共劝大殿下回宫。” 萧恣意见父皇目光扫来,也恳切道:“父皇,皇兄如此心性淡泊,定然与母后一样,是极重情义之人。依儿臣浅见,他对您完全是孺慕情深,或许是因儿臣和弟弟妹妹们,才会心生顾虑。儿臣愿亲自前往,以手足之情诚心相邀,或能化解皇兄心结,全您父子团圆。” 萧秋明眼中终于露出一丝希冀:“好!好!若真能劝得他回心转意,父皇定重重有赏!” “儿臣与郎君岂敢贪图赏赐,”萧恣意动容道,“若能劝回皇兄,使您父子团聚,一家圆满,儿臣等日后离京返边,也能安心了。” ———————————————————————————————————————————— 最后一缕橘色斜阳照进醉香楼茶轩,为室内染上一层淡淡倦意。谢无意与元雪心在室内枯坐许久,面色皆是茫然,却又无可奈何。 “咱们已从白天等到现在了,”元雪心小声嘀咕,“眼看外头天光将尽,东家怎的还未忙完?我伺候她这些时日,她可从未像今日这般,忙得不见人影啊……” 谢无意叹了口气:“她分明是不肯解了你我的契,故意拖时辰呢!东家虽待我们好,可狠起心来,心肠也硬得紧。咱们若是私自跑了,便是违反契约,我相信,她绝对会不顾情面告官。京兆尹是她的人,定会命官差在整个大昭搜捕我们……”说罢,他忽然恍然大悟,一脸佩服,“原来,我们无论解不解契,东家都有的是法子逼我们再次见到父皇。啧啧,这手段,不愧是东家!” 元雪心也有些郁闷:“难道,我们未因闻彦兮远遁他乡,最终却要因为东家,而不得不跑去他国?” “你俩越发胆子肥了,都敢在背后编排我了?”一声慵懒声响起,随即,荀玉薇推门而入。 他们一愣,赶忙齐齐望向她。谢无意扬起灿烂笑容,眼睛弯弯:“东家,您对我俩恩重如山,我俩岂会做那等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元雪心亦附和点头:“是啊,是啊!” “东家,”谢无意小心试探,“您……这可算是忙完了?不如,得空先解了我俩的契?今日若能如愿,我与阿雪定永远铭记您的大恩大德……” “住口。”荀玉薇睨眼打断他,“你俩随我过来,见一见贵客。走吧。” 第52章 手足 醉香楼高楼廊下,静立着数名便装侍从,虽作寻常打扮,那笔挺站姿却透出军旅锐气。荀玉薇领着谢无意与元雪心来到门前,一名侍从躬身将门推开。谢无意与元雪心交换了一个眼神,随着荀玉薇并肩踏入室内。 室内暖光流淌,案前端坐的一对男女闻声起身。男子一身玄青劲装,身姿挺拔魁梧,眉眼间似未出鞘的利刃,静默中自有沙场淬炼出的凛然之气;少女身着金线绣花锦裙,外罩一层卵色薄纱,容色温婉端庄,一双眼眸抬望时,却沉静通透,隐见山河气象。 见他们进来,两人迎上前,腰间玉玦清脆微响。那少女目光越过荀玉薇,灼灼落在后面的青年脸上,声音微颤:“皇兄!” 谢无意蓦地怔住。 荀玉薇平侧身让开:“这位是靖恪公主与驸马韦将军。你们一家人好好说说话,我便不打扰了。”说罢,她对公主微一颔首,利落地转身离去。 “多谢姑姑。”萧恣意目送荀玉薇出门,待门合拢,方重新望向仍在惊愕中的谢无意,唇角绽开温煦笑意,“皇兄,请坐下叙话。” “嗯……好。”谢无意回过神来,略显局促地应了声,拉着元雪心一同入座。案上茶香清雅,他却无心品尝。 萧恣意目光浅浅掠过安静垂眸的元雪心,最终定格在谢无意脸上,微笑道:“皇兄,我是恣意,字怀舒。这位是我的郎君,韦遐卿,字迩安,如今在北疆领兵。” 那劲装男子随之拱手,声音沉稳干脆:“殿下,久仰。” “不敢当,”谢无意连忙摆手,面上更显几分不自在,“我早听闻韦将军镇守边关,威名赫赫,是国之柱石。我不过一介平民,实在当不起将军如此。” “皇兄此言差矣,论起家常,郎君是你的妹夫,敬你一声是应当的。”萧恣意眸光微转,再次看向元雪心,“皇兄,这位姑娘是?” 谢无意立刻接口,笑容变得自然许多:“她正是我的未婚妻,元雪心。” 萧恣意和善道:“元姑娘,这些年多谢你在宫外悉心照料皇兄,辛苦你了。” 元雪心微微颔首,唇角噙着浅淡笑意:“公主言重了。” 萧恣意含笑点头,复又看向谢无意,眼底感慨万千:“听父皇说,皇兄生得与母后几乎一模一样。今日亲眼见了,我才知父皇所言不虚!方才那一瞬间,我几乎以为是宫中珍藏的母后画像活了过来……” 元雪心微微偏头,露出一丝疑惑:“公主,请恕我冒昧,云皇后不是只生了谢郎一个孩子吗?” “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萧恣意笑容未变,耐心解释,“上至天家,下至民间,妾室所出的子女,皆要尊称嫡母为母亲。我乃淑媛娘娘所生,蒙父皇慈恩,自幼便记在已故的云皇后名下,以嫡出之名被父皇亲自抚养长大。因此,我与皇兄在名分上,自是嫡亲的同母兄妹。” 话虽如此,她眼底却极快闪过一丝黯淡。 元雪心静静看着她,将这转瞬即逝的情绪捉入眼底,心中暗忖:不认生身母亲,竟反认另一位女子为母?人间为何定下这般不近人情的规矩? 见谢无意只是沉默地望着自己,眸光深邃似在思索,萧恣意继续柔声道:“父皇为我们四姐妹取名‘意言卿若’,字字皆寄托对母后的追忆情思。皇兄自幼不在宫中,父皇便将对母后的思念,对你的爱意,都倾注在我身上,一心欲将我培养为母后那般风华无双的女子。我深受这独一无二的帝宠,却自知资质愚钝,远不及母后万分之一,常感不安,深恐辜负了父皇的殷切期望。” 她眸光轻颤,似有水光掠过,很快又明亮起来,灼灼望着谢无意:“如今皇兄总算回来了,我也终于能将这份原本独属于你的父爱,完完整整交还与你。” 说罢,她暗暗观察谢无意的反应,却见他深深凝望自己,那双宛若春水般温柔的眸子里,竟淌露出纯粹的怜惜。他轻声开口:“公主……恣意,这些年,你可是过得很辛苦?” 闻言,一旁的韦遐卿微微挑眉,不由侧目看向妻子。 萧恣意怔住,脸上的完美笑容出现了一丝裂隙。她下意识维持着端庄仪态,声音却微微僵硬:“皇兄这话是从何说起?能被父皇亲自抚养,承欢膝下,是我几世修来的福分,荣耀感怀还来不及,怎会辛苦呢?” “你非但无法在自己生母身边长大,还要被迫活成另一个人的影子,”谢无意声音很轻,却如温润玉石投入她心湖,荡开层层涟漪,“你是恣意,是怀舒,是独一无二的你自己,不是我娘。爹却非要将他心中理想强加于你,委实霸道。你身负公主之责,生来言行本就受着拘束,却连做自己都无法全然选择,又何谈真正的‘恣意’?” 韦遐卿脸色微变,赶忙严肃出声:“殿下!此言恐有不敬之嫌,今后万万不可再说出口!” 萧恣意愕然望着这位初次见面的兄长,眼底颤出一丝久藏的苦闷,以及那终被理解的欢喜。许久,她眸中疏离渐渐沉淀,流露出真切而柔软的光芒:“父皇每每提及母后,总会用尽世间最美好的词句去描绘她。父皇还说,皇兄你从容貌到心性,都与母后惊奇得相似。今日听了皇兄这番话,我才终于有些明白,为何母后会值得父皇如此念念不忘,铭记一生了。” “恣意,你莫要难过,”谢无意柔声安慰,“父皇虽有些偏心,可他毕竟也是你的生父,定然也深爱着你。你在我娘的阴影中长大,却并未完全变成另一个她,可见父皇还是爱着作为‘恣意’的你。而我,算是间接亏欠于你,因此,更不愿取走这份父爱。今后,你依然会是父皇最宠爱的孩子。有你替我在父皇膝前尽孝心,我很安心。” 萧恣意大惊失色:“皇兄,你这是何意?大昭皆知我最受父皇宠爱,可这份爱,却不及父皇对你的万分之一!你是他所有子女中,最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的那个!他这般深爱你,你还有何顾虑不肯回宫?” 谢无意淡淡一笑:“父皇子女众多,少我一个,其实也不妨事。我听闻仪王也对父皇恭敬有加,有你们两位弟弟妹妹侍奉父皇左右,相信他会慢慢放下我的。” “皇兄!”萧恣意重重喟叹,“你身为人子,怎能说出如此言语?有一事你不知,父皇去年御驾亲征,不慎受了伤……” “他受伤了?”谢无意霎时面色剧变,“伤在了哪?伤得重不重?” “殿下,请安心。”韦遐卿道,“圣上当时被冷箭射中胸口偏侧,所幸箭头入肉不深,未伤及根本。经随军太医精心诊治,已无大碍。” 萧恣意却眼眶微红,泪水盈睫:“父皇自登基后,几乎夜以继日地处理朝政,从未好好休息过。亲征回来后,他劳碌依旧,竟似落了病根。从今年开始,父皇咳嗽愈发频繁,深夜尤甚,召见太医的次数也比往年多上许多。可他总是强撑着,甚至命令太医不许泄露半分真实状况。”她用帕子轻轻按了按眼角,眸子哀戚地望向谢无意,“普天之下,能劝父皇爱惜圣体的,恐怕唯有皇兄了!” 说罢,她忽地起身,快步绕过漆案,竟对着谢无意跪下,叩地伏拜:“皇兄!父皇年岁渐长,鬓边已生白发,身子骨已不如当年健壮了!我们为人子女,眼看生父如此受苦,怎能安心?妹妹恳求皇兄,暂且放下心中顾虑,回宫陪伴父皇些时日,也好略尽孝道,以慰天伦!” “恣意……”谢无意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神色复杂地望着她,“你……你先起来……” “殿下,请三思!”韦遐卿也起身来到妻子身边,单膝跪地,“公主所言,句句属实,字字泣血!圣上体谅您不易,愿忍痛予您自由;您为人子,又岂能忍心弃他于病痛孤独之中,令他陷入终身憾恨?” “我……” “皇兄,”萧恣意抬起泪眸,眼风不留痕迹地瞟过元雪心,深深凝望兄长,“我们夫妇深知你与元姑娘情深义重,不愿受宫廷束缚。兄长的爱,也只在元姑娘身上。我此番言语,绝非强求,仅作为一个妹妹,恳请兄长分些爱心垂怜,圆了妹妹这片渴望全家团圆的孝心!若是待个三年五载,你与元姑娘确实不喜宫中生活,我们夫妇自当力谏父皇,许二位离去,并备足金银,保你们一世逍遥!” 元雪心指尖微蜷,转头看着谢无意挣扎的侧脸,心中竟生出嫉妒:为何这样美好的亲情,不能降临在我身上?若换做是我,只怕早已毫不犹豫地选择回家了!谢郎啊谢郎,你此刻沉默,可是因怜惜我,在苦苦思索如何说服我? 萧秋明对他爱得深沉不移,妹妹亦对他敬仰至此,她即便绞尽脑汁,却再也寻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阻拦他回家团圆了。他的爱,终究无法独属于她! 想着,她眼帘低垂,长睫掩去眸中苦涩。她几乎能预见到,待他开口之际,便是她这场短暂美梦的破灭之时! 时间在寂静中缓缓流逝,每一瞬都无比煎熬。元雪心眸子垂得愈低,等得近乎心灰意冷。 身旁,青年终于深吸一口气,开口唤道:“恣意。” 瞬间,她几乎想要夺门而出!她不知该去往何处,只想远远逃离这里,远远逃离他! 然而下一刻,熟悉的温热裹住她微凉的手。她眼眶微微睁大,难以置信地盯着握着自己的手,缓缓抬眸望向他。 他望着萧恣意,掌心却握得更紧:“能与爹、与你相认,我甚感欣慰,再无他求。然而,我早已将余身托付阿雪,天涯海角,永不分离。”他侧过头,目光温柔落在元雪心脸上,笑容透彻却掩不住那割舍亲缘的痛楚,“阿雪和爹,都是我心之所系。可是,爹身边有许多人陪,而阿雪,她只有我。阿雪的爱,只能容下一个我;我这一生,亦只能陪着一个她。” “谢郎……”元雪心眼前瞬间一片模糊,心中涌起无尽的爱意与懊悔! 都这般境地了,他依然还是坚定选择她!与他的赤诚、坚定相比,她方才的嫉妒、退缩,显得何等自私渺小! 能得他如此全心全意爱着,她也该勇敢一回,跨出那一步…… 她另一只手覆上他紧握的手,泪水滚下眼眶:“有你这句话,我……什么都不怕了。” 他微微怔住,眼底溢出一丝惊喜:“阿雪……” 她柔情一笑,拭了拭眼泪,起身走到韦家夫妇身前跪坐下来:”二位,请先起身。公主尤其不宜久跪。” 韦遐卿抬起身,小心扶起妻子。萧恣意紧紧凝视元雪心,微微屏住呼吸。 元雪心也随之站起,眼露歉意:“抱歉,我们还不能立即随二位回去。然……”她垂眸片刻,似在积攒勇气,再次抬起眸子时,眼底已是一片清亮决然,“请容我们几日时间仔细思虑,安排诸事,可好?我向公主保证,他最终会回去的。” “多……谢!”萧恣意如释重负,身子一软,竟轻轻往后倒去,被韦遐卿稳稳接入怀中。 “恣意!”谢无意慌忙起身,“你没事吧?怎的忽然晕了?” “我没事。”萧恣意在郎君怀里缓了缓,站稳身形,“我只是听到好消息,太过欢喜了……元姑娘?” 元雪心仔细审视她面色,忽而不由分说抓过她手腕,指尖搭在其上细察片刻。少顷,她眉眼弯起,漾开笑意:“恭喜二位,公主有喜了!” 夫妇俩一同怔住,随即惊讶地齐齐望向萧恣意尚且平坦的小腹。韦遐卿素来从容冷静的脸上,竟难得显露几分局促与惊喜。 “阿雪精通医术,她的诊断定然无误!恭喜妹妹!恭喜将军!”谢无意笑道,“今日我们兄妹相认,恣意又怀有身孕,实乃双喜临门!不如,我们一家一起共进晚膳,好好庆贺一番,如何?” 夫妇俩望着彼此,相视一笑,韦遐卿将妻子搂得更紧。萧恣意轻轻抚着小腹,笑盈盈点头:“既然皇兄盛情相邀,那我们便却之不恭了。” 第53章 隐秘 杯盏狼藉后,月色已悄然爬上天幕。谢无意牵着元雪心,一路将韦遐卿与萧恣意夫妇送至醉香楼门前,马车已在阶下等候。 萧恣意回过身,唇角噙着温婉笑意:“皇兄,元姑娘,就送到这里吧。我和郎君这便回宫向父皇复命,他若知晓皇兄最终肯回去,必会宽慰许多,兴许今夜能睡个安稳觉了。”她目光转向元雪心,语气更为柔和恳切,“元姑娘,皇兄心性质朴,重情重义,数次皆愿为你倾尽所有。将来即便入了宫,对你的心意亦绝不会更改。” “多谢殿下提点。”元雪心回以清浅得体的微笑,“殿下放心,我既已应允,自会尽快妥善处理身边琐事,早日送他回宫。” “恣意,将军。”谢无意郑重作揖,“今日有劳二位奔波。回宫之事既已定下,还望二位回宫后,多多劝请父皇以圣体为重,好生歇息,不必再为我频频忧心出宫。一切待我回去后,再叙不迟。” 韦遐卿抱拳回礼,笑容爽朗:“殿下嘱咐,臣与公主记下了。夜色已深,不便久留,就此告辞。” “二位路上小心。” 谢无意与元雪心携手立于阶上,目送马车辘辘驶离,最终融入长街尽头的绚丽灯火中。他侧首看向身旁女子,眼底仍带着一丝不安:“阿雪,你……你当真愿意随我入宫?” “我讨厌那些繁琐规矩,也不甚喜欢你爹看我的眼神,”她坦言不讳,随即却嫣然一笑,不顾周遭投来的目光,伸出双臂亲昵地勾住他脖颈。灯火落入她清澈的银眸里,漾开万千柔情,“可是,谁让我偏偏栽在你手里了呢?你待我如此赤诚,一次又一次毫不犹豫地选择我,我若再一味退缩畏怯,岂非辜负了你?我也该为你勇敢一次,试着去改变,至少,要配得上你为我付出的所有勇气。” “阿雪……”他眼底暖流汹涌,忍不住收紧手臂,将她的纤软腰肢紧紧环入怀中,“谢谢你肯为我受这等委屈!我保证,日后在宫中,我定会……” 微凉的指尖轻轻点在他唇上,她微微歪头,眼神狡黠又柔软:“你的心意,何需起誓?我一直都懂。不过,”她话锋一转,银眸流露几分娇蛮,“你也别高兴得太早。我只是答应随你回去小住,但没同意会一直困在那。若哪日我实在待烦了、闷了,届时可不管你怎么想,定要直接将你掳走,天涯海角自在快活去!你可不许怨我!” “好!都依你!”他笑容灿如星辰,将她搂得更紧,仿佛拥住了世间所有珍宝。 ——————————————————————————————————————————————————————————— 深夜,幕涟匆匆穿过寂静的酒楼回廊,来到一扇房门前。她紧张地四下张望,确认无人后,才迅速推门闪入,反手将门轻轻合拢,咔哒一声插上门栓。 室内只燃着一盏孤灯,烛影摇曳中,一个两鬓斑白的老者正紧紧凝视她。 “爹!”她动情地低唤一声,快步扑入老者怀中,泪水潸然滚落,“您侍奉御前多年,一直忠心耿耿,怎能落得这般下场……圣上他、他怎能如此无视您的一片苦心……” “涟儿,休得胡言!”怀恩同样老泪纵横,却强压着悲痛,厉声低斥,“圣上于我有再造之恩,是爹渎职背信,辜负圣恩,还险些害了大殿下!此等罪过,万死难辞!而圣上宽仁,念在往日情分上留我残躯,已是格外开恩,你岂可怨怼?!” 幕涟抽泣着,扶怀恩到榻边坐下,自己跪坐在他脚边,仰起泪痕斑驳的脸:“爹,您出了宫,或许也是好事。往后,我们父女不必再这般偷偷摸摸相见,可以正大光明地在一处了。我明日就去求东家,向她坦白一切!东家素来待我宽厚,定会容我在楼里奉养您安度晚年!” “不可!万万不可!”怀恩惊慌失措,连连摆手,声音压得更低,“和襄公主若是知晓你我关系,以她的性子,此事迟早会传入圣上耳中!圣上若知道,他信任多年的心腹内侍非但背叛了他,竟还违背宫规,暗中留有血脉,你让圣上颜面何存?龙颜震怒下,你我焉有命在?你要爹死后亦难安生么?!” “爹!”幕涟几乎泣不成声,抓住父亲的手,“您已将大半生都献给圣上,如今既已离宫,为何还要事事以他为先,顾及他的颜面?无论如何,女儿绝不会再与您分离!您既不愿告知东家,那我明日便去解了契,随您离开京城!从此,我们父女二人寻个安静地方,过自在日子去!” “糊涂!”怀恩面色骤厉,眼中满是痛心焦虑,“你身为和襄公主的贴身侍女,深受器重,怎能说出这等忘恩负义之言?公主于你有活命之恩,你岂能一走了之,行此不忠不义之事?” “可是爹……” “涟儿!”怀恩抓住她手臂,语气沉重无比,“爹已铸下大错,违逆圣心,你万万不能再行差踏错了!听着,从今往后,你须时刻谨记,立身之本,首在忠信!既认了主子,便当竭尽心力,生死相随,万不可有半分悖逆之念!而圣上,”他眼中闪过深深敬畏,“他是大昭之主,你更需心怀尊崇,不可有半分不敬!否则,你便会步爹的后尘,受万人唾弃!记住了吗?!” 幕涟被他眼中严厉所慑,微微垂眸:“女儿……女儿谨记爹的教诲……” “乖女儿……我的好涟儿……”怀恩心肠一软,无尽酸楚涌上心头,将女儿紧紧搂入怀中,“爹只要瞧见你平安活着,便心满意足,再无他求了。涟儿,往后的路,你要自己稳稳地走,千万别学爹……千万别……” “女儿……都明白。”幕涟依偎在父亲消瘦的肩头,泪水濡湿了他的衣襟。 父女二人静静相拥,许久,情绪才渐渐平复。怀恩轻轻拍着女儿的背,低声道:“涟儿,你尚在襁褓时,爹常哼一支小曲哄你入睡。今日,爹再给你哼一回,可好?” 幕涟手臂更紧地勾住父亲的脖颈,将脸深深埋入,用力点了点头。苍老沙哑的哼唱声低低响起,带着无法言说的悲凉,在烛影里缓缓飘荡。 —————————————————————————————————————————— 翌日上午,荀玉薇照常领着侍女们,在库房里盘查各类存货。 “三楼五房预约的客人乃少府亲信,素来喜好风雅,白玉酒具和云纹锦垫务必用上好的,提前备妥不得出错……五楼九房的王掌柜昨日抱怨熏香味道不正,怕是受了潮,他是老主顾,下次再出纰漏,我唯你是问……还有那边那批新到的瓷器,可都仔细检验……” 荀玉薇指尖点着账簿,与金掌柜细细商议着。她抬眸瞥见元雪心坐在算盘前,手指悬在半空不动,眼神盯着虚空发直,不由得蹙起秀眉,扬声喝道:“雪心!” “……在!”元雪心慌忙看向荀玉薇,指尖一颤,啪嗒一声拨错了一颗算珠。 荀玉薇面露不悦:“你怎么回事?一早上心神恍惚,这都第几回了?怎么,昨日见了天家富贵,心思就浮了,瞧不上我这醉香楼的琐碎活计了?别忘了,雇契可还在我手里攥着呢!再敢这般怠惰,仔细我扣光你月钱!” “……是,东家,我再不敢了。”元雪心这月已被扣了三成月钱,再不敢辩解,赶忙凝神静气,低头重新拨珠演算。 “真是个不省心的丫头……”荀玉薇不满地嘀咕一句,目光转向身旁最得力的幕涟,正欲开口吩咐,却见她也眼神飘忽,怔怔望着墙角某处,竟似全然没听见方才动静!荀玉薇眉头蹙得更紧,声音陡然拔高数倍,“幕涟!幕涟?!” “东……东家!”幕涟像是被惊醒般,脸上闪过一丝慌乱,“您、您有何吩咐?” 荀玉薇锐利审视着她,责备道:“你怎么也魂不守舍的?昨日没睡安稳?还是身子不适?” 幕涟连忙摇头,强挤出一抹笑容:“没、没有的事。东家恕罪,婢子方才一时走神,下回定注意。” “嗯,都给我精神着点!一个个像什么样子!”荀玉薇眼神古怪地在她脸上停留片刻,终是压下疑问,继续与金掌柜交代事宜。 待一应事项处理完毕,已临近晌午。荀玉薇领着侍女们走出库房,一边揉着发酸的手腕,一边头也不回地吩咐:“雪心,去叫谢无意到小花厅用饭。你也一起来。” “是!多谢东家!”元雪心欢喜应声,转身便快步汇入喧闹的人潮中去。 “东家,”幕涟忽然开口,眼神依旧飘忽不定,“婢子好像昨日不慎受了些凉,腹中有些不适,需得去方便一下。一会儿再去花厅伺候您。” 荀玉薇脚步一顿,回头深深看了她一眼,却摆了摆手:“快去快回。若实在不适,便回去歇着,不必强撑。” “谢东家体恤。”幕涟低声道,随即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匆匆走去。 ————————————————————————————————————————————————————————— 元雪心拉着谢无意兴冲冲踏入小花厅时,却见荀玉薇独自坐在摆满菜肴的食案后,正自斟自饮。 “东家。”谢无意好奇地四下张望,“幕涟姐姐呢?她不来一起吃吗?” “我怎知道?”荀玉薇眉宇间似有一丝烦乱,“别傻站着了,坐吧。” “哎!”谢无意笑眼弯弯,拉着元雪心入座。他目光扫过案上各色珍馐,一边暗自琢磨着先朝哪道菜下箸,一边嘴上仍不忘打趣,“东家,您今日怎如此大方?真叫我好不习惯!莫非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混小子,少贫嘴!”荀玉薇睨他一眼,“东家我以前难道还短了你吃喝,亏待你了不成?是宫中一早递了消息,说你爹今日兴许还会再来,虽未定准时辰,但我可不敢怠慢。万一他冷不丁来了,瞧见他的宝贝儿子在我这儿啃炊饼就咸菜,还不得当场拆了我这醉香楼?” “哪能啊东家!”谢无意笑得愈发灿烂,“您一向待我最是亲厚!放心,待会儿见了我爹,我定把您夸得天花乱坠,让他好好赏您……” “东家!东家!救命啊——!” 一声极致凄厉恐慌的尖叫忽地从厅外传来,撕破了室内的惬意!随即,幕涟跌跌撞撞冲入室内,发髻散乱,满脸泪痕,浑身都在剧烈颤抖! 她几乎是扑倒在地,声音破碎不堪:“东家!救命!求求您快救命啊东家!” 荀玉薇大惊失色,霍然起身,带翻了手边酒盏。元雪心立刻离席上前欲扶,谢无意迅速抓过案上巾帕递去,急声问道:“幕涟姐姐!怎么了?谁要伤你?” 幕涟推开元雪心伸来的手,朝着荀玉薇“哐哐”磕头:“东家!求求您!求求您救救婢子的爹!他不见了!找不到了!求求您发发慈悲,救救他吧!” “你爹?!”荀玉薇再难保持镇定,快步走到幕涟面前,压低声音喝道,“不许磕了!抬头回话!这到底怎么回事?你何时有的爹?你不是自幼父母双亡吗?!” 幕涟抬起沾满泪水的脸庞,哽咽得几乎喘不上气:“东家……婢子罪该万死!婢子骗了您!婢子……一直有爹,只是不敢告诉您!他昨日便住进楼里,婢子今早忙碌,没顾得上去看他。方才、方才我去他房中,他已经不见了!”她死死攥住荀玉薇的裙摆,眼里尽是恐惧,“爹他……他犯了大错,被主家撵了出来……婢子怕他、怕他想不开去寻短见!东家!求求您帮帮婢子,找找爹吧!求您了!!” 第54章 幕涟 小花厅内,荀玉薇震惊地望着幕涟惨白的脸,眼底浮现深切不忍。她单膝点地,抬手用袖角轻轻拭去幕涟脸上的泪痕,声音沉了下来:“你爹究竟是谁?为何非要走到寻死这一步?事到如今,你若再瞒我半分,我便真不管了!” 谢无意见幕涟哭得几乎晕厥,连忙倒了一盏蜜酒,小心递到她唇边。她勉强咽下几口,气息稍顺,才颤声道:“东家……婢子的爹,您……您也认识的。”她略一迟疑,眼中挣扎愈烈,最终还是咬牙交代出,“他……他便是内侍总管……怀恩。” “怀恩?!”荀玉薇大惊失色,“他一个宦官,怎么……怎么会有后人?” “他……他……”幕涟嘴唇哆嗦着,昨夜父亲那严厉决绝的警告仿佛又在耳边炸响—— “你要爹死后都不得安生么?!” 她浑身一颤,将到了嘴边的话又艰难咽回,死死垂下头去。 荀玉薇见她这般情状,怒火再次窜起:“都这时候了,你还不肯说?你到底想不想救你爹了?!说啊!” “东家,”一旁,元雪心怜悯地望着几近崩溃的幕涟,轻声开口,“幕涟姐姐平日最是稳重,今日却如此失态,必定有天大苦衷难以启齿。眼下最紧要的,是尽快寻到怀恩下落。幕涟姐姐,你可有生父画像?或者他是否佩有显眼之物?兴许,谢郎今日见过他,能记得他往哪个方向去了。” 幕涟绝望摇头,泪珠滚得更急:“没有……婢子这辈子,与爹相见次数屈指可数,如何能有画像?他为了保全婢子,甚至不肯留下任何信物……”她忽地想起什么,慌忙从怀中掏出一封被捏得皱巴巴的信,“这、这封绝笔信,是爹留下的……” “我有办法。”元雪心目光沉静,“我曾学过一门追踪秘术,可通过亲笔手书,感知其主人大致的方位气息。幕涟姐姐,你若信我,请将信予我一试。” 一丝微弱亮光划破眼底的混沌水雾,幕涟挣扎片刻,终是将信如同交付性命般递出:“雪心……若你真能找到我爹……我此生做牛做马……” 元雪心轻轻摇头,郑重接过信:“你平日善待我,此番,权当是我报答姐姐的照拂之情。东家,”她转向荀玉薇,“请您先好好安抚幕涟姐姐,我需要一处安静角落施术。” “……好。”荀玉薇望着元雪心走入屏风后,眼中惊疑不定,又默默压下种种疑问,将幕涟揽入怀中,低声安抚,“别怕,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 谢无意跪坐在旁,看着悲痛欲绝的幕涟,恻然道:“幕涟姐姐,怀恩……他究竟犯了何错?为何会被我爹……逐出宫去?” 幕涟泪眼朦胧地望着谢无意和荀玉薇,眼中满是愧疚与悔恨:“这些年,爹一直暗中与婢子保持联系。小谢,你回京、乃至后来蒙冤下狱……都是我告诉他的。那两封送往宫中的信……也、也是爹他……暗中截下的。圣上察觉真相后,龙颜震怒,这才将爹逐出皇宫……”她说到此处,更是泣不成声,“想来,这定是上苍在惩罚婢子……当初婢子若是能拼命阻止爹,爹就不会犯下这滔天大错,就不会被撵出宫,就不会……就不会生死不明……” 荀玉薇深深叹了口气,更紧地搂了搂怀中颤抖的身躯。 片刻之后,面对墙角的元雪心缓缓睁开眼,眉眼间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沉重,那信纸上萦绕的微光也随之消散。她迟疑一瞬,才走出屏风,对着幕涟轻声开口:“我……感知到他大概的方位了。” ———————————————————————————————————————————————————— 花零一挥马鞭,驱车朝着城门方向疾驰而去。 车厢内,荀玉薇紧紧盯着幕涟犹带泪痕的脸颊,半是斥责半是心疼道:“幕涟,事到如今,你还要瞒我吗?你爹是怀恩,那你娘又是谁?你究竟是如何出生的?” “东家……”幕涟抬起泪眼,目光扫过眼前三张关切焦急的脸庞,挣扎许久,才终于哑声开口,“其实,婢子有姓。婢子真正的名字,叫做夏幕涟。” “夏……夏?”荀玉薇脸色骤变,倒吸一口凉气,“莫非……是前朝时,曾与萧、裴、谢三家齐名的……范州夏氏?” “是。”幕涟重重点头,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谢无意忙问:“东家,这范州夏氏又是怎么一回事?” 荀玉薇眼神悠远,喃喃道:“夏氏乃前朝开国功臣,世代深受朝廷器重。可惜愍帝在位后期,昏聩无度,宠信奸佞,残害忠良……”她望着幕涟,神色无比凝重,“当时的夏太尉德高望重,向愍帝力谏数次,反遭构陷弹劾,一怒之下,便联合几大世家欲行兵谏,清君侧,拥立较为贤明的贺王为帝。” 说罢,她长长叹了口气,语气低沉下来:“然而,计划却被谢氏告发!愍帝大怒,下令将贺王、夏太尉等主谋车裂于市,更下旨……血洗夏氏一族,男丁尽戮,女眷与幼童则没入宫中或官衙为奴。其他参与密谋的家族虽也遭受打压,但侥幸逃过了灭族之祸,从此与皇室积怨更深,萧氏与裴氏更是下定决心谋反。而始终忠于皇族的谢氏,最终也落得个和前朝一同覆灭的结局……” “唉……”谢无意叹息一声,看着幕涟的目光充满了深深怜悯,“幕涟姐姐,那……你又是如何……” “爹出身夏氏旁支,八岁沦为宫奴,”幕涟哽咽着,断断续续道,“他被改了名字,进入皇家林苑,在一名姓王的管事监手下做杂役……他十五岁时,认识了娘……娘也是罪臣之女,在冷宫为奴,依照律法,罪婢终身不得出宫。他们同病相怜,彼此取暖,很快渐生情愫……深宫实在寂寞苦闷,在爹而立之年,他们终于迈出了那一步……两年后,娘怀了孕。” 抽泣数声后,她泪流满面,继续道:“宫女私通是死罪!被宫长发现后,爹娘跪地苦苦哀求,磕头磕得额头都是血。那宫长心软了,与王监私下商议后,决定一起瞒下此事。娘在宫长的掩护下,暗中生下婢子,将婢子藏匿在冷宫附近的一处废苑里,每日爹娘轮流偷偷进来照顾婢子……” 言及此,她突然痛哭失声,几乎喘不上气:“婢子……婢子两个月大时……娘因得罪宠妃,被……被活活杖毙……爹悲痛欲绝,冲动跑去痛斥宠妃……结果被处以……宫刑,罚去守皇陵……” 最后几字吐露,几乎耗尽了她毕生力气。车厢内陷入一片沉寂,唯余幕涟压抑的哭声在断续回响。 荀玉薇将她紧紧揽入怀中,一遍遍抚着她颤抖不止的后背,自己的眼眶也迅速泛红。在旁聆听的元雪心别过眼去,指尖悄然拭去眼角湿意。 “宫长与王监生怕婢子也活不成,便暗中召集底下所有可信的宫人,将秘密告知他们。没想到……没想到他们竟一致决定……共同抚养婢子,轮流偷偷给婢子送吃的穿的,教婢子说话走路……就这样,婢子在宫里偷偷长到五岁……”幕涟抬起泪眼,望向荀玉薇,“那时,东家您还是个小公主,偶然跑到冷宫附近玩耍,才撞见了躲藏的婢子。婢子吓得要命,深怕会连累爹和那些好心人,不管您怎么问,都只能拼命摇头……东家您仁善,见婢子可怜,竟直接将婢子带回宫殿,让婢子做了您的贴身侍女……谢谢东家……给了婢子一个能见光的身份,和一条活路……” 话语至此,她已泣不成声,将脸深深埋入荀玉薇的衣襟中,似要将这四十余载的悲苦隐忍,尽数宣泄出来。 “傻丫头……”荀玉薇不断轻抚她后背,难过得喉咙发紧,”你跟了我几十载,我竟一直不知,你藏着这般悲苦身世。幕涟,若是今日未发生此事,你还想瞒我一世不成?你就这般不信任我么?” “幕涟姐姐,别太难过了。”谢无意宽慰道,“过去已无法改变,但咱们很快便会寻到怀恩,你们父女定能团聚的!” “是啊,”荀玉薇擦了擦眼眶,“幕涟,待寻到你爹,咱们把他接回醉香楼。从此,你就在楼里好好侍奉他,给他养老送终。我保证,只要我在一日,绝不会再让人欺负你们父女半分,你们再也不会分离。” “多……多谢东家……”幕涟泪流满面地望向谢无意,眼中满是愧怍,“小谢,我代我爹……向你赔罪……” 谢无意微微一笑:“都过去了。待接他回去后,我会寻机会向爹求情,求他网开一面,既往不咎。” “多……谢……” 一旁,元雪心默默垂下眸子,长睫掩住眸底苦涩:“东家,让我来接替花零姐姐驾车吧。我知道怀恩的具体位置,可以更快找到他。” 荀玉薇见元雪心神色有异,心中那股不安再次涌动,但没多问,只是点了点头:“……也好。” ———————————————————————————————————————————— 约莫半个时辰后,马车在京郊一处密林外缓缓停下。林间幽深诡秘,参天古木枝叶繁茂,几乎遮蔽了天光,投下大片浓荫,静得只剩下风声鸟鸣在呜咽。 元雪心率先跳下马车,面色凝重地望向前方密林深处,喉头滚动了一下,才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我们……到了。他就在里面。” “爹!”幕涟早已心急如焚,几乎是滚下马车,目光在地面、灌木丛中疯狂搜寻,“雪心!爹在哪?他在哪个方向?你说话呀!爹!爹你在哪儿——!” 荀玉薇、花零和谢无意也随之下车。林间的阴凉气息扑面而来,携起一股莫名寒意。荀玉薇环视四周,只见古木参天,藤蔓缠绕,是个罕有人至的僻静之地。 她见元雪心只是凝望前方不语,一股强烈不安攫住心头,不由紧张催促:“雪心,你怎么不指路?这林子据闻有野兽出没,你确定是在这儿?到底在哪个方位?” 元雪心缓缓转回头,神色复杂地望了荀玉薇一眼,银眸充满了欲言又止的悲悯。她唇瓣翕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只是黯然避开了目光。 谢无意见她如此反应,一股寒意倏地攀上脊背—— 莫非……莫非! 他不敢再细想,惊恐顺着元雪心方才凝视的方向,望向林子更深处。目光穿过阴暗交错的层层树影,最终,极其缓慢地上移—— 数丈开外,静默矗立着一棵虬结老树。一根横伸出的粗壮枝桠下,一个单薄人影正随着林间微风,极其缓慢地,微微晃动着。 他面容苍青白,两缕灰白发丝凌乱垂在脸颊旁,双眼静静闭合,已然陷入永久长眠。唯有那紧紧皱着的眉头,深深刻印着他一生都无法化开的凄苦与绝望。 幕涟察觉到谢无意僵直的目光,顺着他的视线,一点点望去。她的目光先是扫过树干,然后……定格在了那悬挂着的模糊人影上。 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 下一刻,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骤然划破林间死寂—— “爹!!!!!!” 第55章 死谏 “父皇,您今日气色极好,瞧着竟似年轻了几岁。” 马车行驶在京城街道上,何鞘亲自驾车,朝着醉香楼方向而去。车厢内,萧恣意一身雅致便服,将一盏温茶递到萧秋明手中,语气带着几分娇憨:“一会儿见着皇兄,他若怪女儿没能劝住您留在宫里,您可得替女儿说说情呀。” 萧秋明含笑接过,眼底是难得的舒缓:“恣儿,既在宫外,你我便是寻常父女,唤‘爹’便好。”他抿了口茶,目光关切地落在女儿依旧平坦的小腹上,“倒是你,既有了身子,就该好生静养,何必非要跟来。有迩安与何鞘在身边,你还不放心爹么?” 萧恣意回眸与身旁的韦遐卿相视一笑,转而对爹柔声道:“女儿昨日才与兄长相认,明日便要随郎君离京返边,心中实在不舍。眼下,我只盼着能多和您、和兄长待上一时片刻,多说说话,便是极好的。” 萧秋明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背,欣慰之余,一缕怅惘悄然浮上眉梢:“恣儿,若是寒儿能似你这般体贴懂事,爹这颗心,便能全然放下了。”他轻叹一声,“那孩子,若真想通要回来,昨日便该随你回宫。他一日漂泊在外,爹这心里,便一日像悬着块石头,难以安稳呐。” “爹,”萧恣意眸光微转,轻声探问,“您是在顾虑……元姑娘?” 萧秋明眼底掠过一抹阴鸷,语气沉了几分:“那元氏来历不明,深浅难测,观其言行,绝非寻常乡野女子!寒儿秉性纯良,毫无心机,竟被她拿捏得如此之死,连血脉亲情都要割舍,哼,此女绝不简单!” “爹,您或许多虑了。”萧恣意温言劝解,“女儿昨日瞧着,元姑娘性子虽清冷了些,待兄长却是一片赤诚。兄长犹豫归家,许是心中尚有彷徨,对宫廷规矩有所畏惧,未必与元姑娘相干。” “恣儿,你年纪尚轻,易被表象所惑。”萧秋明摇头,忧色更重,“此女眉宇间隐有锐气,那沉稳气度,绝非乡野所能养成。寒儿对她近乎言听计从,将来若真纳其入府,恐成祸端!若她心存妄念,借寒儿之势搅乱朝纲,又该如何是好?” “元姑娘……当真会如此么……” 一旁,韦遐卿沉吟片刻,适时开口:“岳父明鉴,那元氏确非常人,她眸色奇异,行止间气度清冷不凡,绝非蓬门荜户所能养成。然大殿下对其用情至深,若强行阻拦或探查,恐伤父子情分。”他顿了顿,续道,“依小婿愚见,不若暂且顺势允她入宫,明面上给予妥善安置,以示恩宠。暗地里则对其严加看管,禁止随意接近殿下,同时遣得力人手详查底细。待掌握确凿实证,再行处置,方能既全父子之情,又永绝后患。” “依你之见,”萧秋明眸光暗藏锋芒,“该将她暂置于何处最为妥当?” 韦遐卿微微垂眸,略一思忖,恭谨答道:“殿下看重元氏,定不愿她受委屈,安置之地不能过于偏远苛刻,以免殿下心生抵触。然元氏身份未明,亦不可置于紧要之处……眼下,或许将其暂且安置在某位德高望重的娘娘宫中,名为学习宫规,实为看管约束,最为稳妥。这位娘娘须得位份稳固,且深得您的信任,方能既全了殿下颜面,又便于掌控元氏,观察其言行。” “嗯,迩安所思,甚为周详……”萧秋明赞许点头,目光投向窗外街景,眼底寒意森然,“待查清此女底细,若真包藏祸心……” 车厢内气息骤冷,萧恣意望着父亲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厉色,默默垂下了眼帘。 ———————————————————————————————————————————————————————————— 下了马车,萧秋明一行人踏入醉香楼。何鞘率先走向柜台,不料林掌柜见了他,面色骤变,竟绕过他,径直小跑到萧秋明面前,躬身道:“贵客临门,东家早有吩咐,若您驾到,请您随小的移步后院。” 萧秋明心下生疑,面上却不露分毫,只耐着性子,随林掌柜穿过几重院落,行至一处僻静的独门小院外。刚踏进院门,一阵哀哀悲泣声便随风传出,清晰钻入众人耳中—— “爹……您睁眼看看涟儿啊……您怎忍心就这么走了……留下女儿一人可怎么活……” 何鞘立刻侧身挡在萧秋明等人身前:“主子,里头情形不对,恐有晦气冲撞,还请留步。”他随即转向林掌柜,厉声呵斥,“大胆!竟敢将主子引至这等不祥之地!究竟是何居心?” 林掌柜吓得两股战战,连连作揖告罪:“贵人们明鉴!小的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啊!实在是东家严令,小的、小的只是奉命行事!”他慌忙朝院内扬声哭喊,“东家!东家您快出来吧!小的实在担待不起了……” “嚷嚷什么!还嫌不够乱吗?!”一声略带沙哑烦躁的呵斥从屋内传出,旋即门帘一掀,荀玉薇快步走出。她眼圈泛红,见到萧秋明等人,勉强定了定神,草草行了一礼,随即扭头对着林掌柜啐了一口,“没用的东西!白当这么多年掌柜,一点场面都经不住!还不快滚回前面去招呼客人,别在这儿添乱!” “是是是,小的这就去,这就去……”林掌柜连连应声,几乎是连滚爬爬地逃离了这是非之地。 韦遐卿将萧恣意护在身后,目光锐利地看向荀玉薇:“荀东家,这是何意?” “唉……”荀玉薇疲惫地按了按太阳穴,目光迎上萧秋明,侧身让开通路,“二哥,里头……有一个人,您得见他最后一面。” 何鞘欲再拦,萧秋明已抬手制止,面上看不出喜怒:“无妨。我倒要看看,里头究竟是何人,劳动你荀玉薇如此大费周章,非要将我引来此处。恣儿,你身子不便,与迩安在外等候。” 说罢,他跟随荀玉薇迈入屋内。屋内光线略暗,谢无意与元雪心立在床边,面色悲戚,幕涟伏在床沿,哭得撕心裂肺。见萧秋明进来,谢无意眼底先是一亮,很快又黯淡下去。元雪心也瞥了他一眼,那双剔透的银眸里,竟攀上几分隐隐怒意。 萧秋明心下疑惑更甚,目光投向床榻上那静静躺着的人。当看清那苍白熟悉的面容时,他瞳孔一缩,彻底怔住—— “怀恩?!” 身旁,荀玉薇垂眸道:“昨日怀恩出宫,来了我这里。今早……他便自缢于京郊林中。”她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一封信,“这是他留下的绝笔信……请您过目。” 何鞘接过信,粗略一扫,确认并无异常后,才转呈给萧秋明。萧秋明展开信,纸上多处字迹被泪渍晕染开来:“罪奴怀恩,临死叩首……圣上待奴,恩同再造,信赖有加,奴虽万死难报其一二……然,罪奴终是辜负圣恩,罪孽深重……社稷之重,重于私情……今以残命相抵,唯愿圣上保重龙体……” 看完这字字泣血的书信,萧秋明闭了闭眼,复又睁开,望向床榻上已然僵冷的怀恩,长长叹了口气:“好一个‘社稷之重,重于私情’……怀恩,我深知你心,你却如此欺瞒于我。我既已放你出宫,你何苦要自寻短见?你既知罪孽深重,当初行事时,又为何不曾想想后果?” 他话音未落,一个清冷的声音骤然响起:“若非您亲手将他逼至绝境,他又何至于此!” 此言一出,满室皆惊!连伏榻痛哭的幕涟也止住哭声,愕然望向出声的元雪心。 “阿雪!”谢无意慌忙抓住她手腕,低声急斥,“不可胡言!快向爹请罪!” 何鞘也瞬间面色铁青,厉声斥道:“大胆民女!竟敢对圣上出言不逊!你有几颗脑袋……” “你们不必多言。”萧秋明盯着这个毫无惧色与他对视的女子,面色阴沉如水,“元氏,我倒要听听,你如何为这背主之奴诡辩?” 元雪心扯开谢无意的手,迎着萧秋明上前两步,依礼微微屈膝,随即挺直脊背,眸光冷意流转:“所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昔日,他拼死逃出皇陵,是您给了他生机。您赐他‘怀恩’之名,也将‘忠君’二字,如同枷锁般套住了他一生。他视您为天,为信仰!可当他发现,他一心效忠的圣上,或许会因私情而做出危害社稷之事时,您让他如何抉择?” 她回望怀恩尸身,银眸柔和了几分:“他习惯畏惧您、臣服您,无法对您直言强谏,更不能坐视不理,违背自己的信仰。最终,他只能用您昔日赐予的性命,向您做最后一次谏言,以死来完成您赋予的‘忠诚’之责。”她目光重新锐利地射向萧秋明,银眸深处怨恨翻涌,“圣上,今日您能因怀恩的‘忠诚’超出掌控而震怒,来日,谢郎若不愿、或不能达到您对‘皇子’的期望,您是否也会用这‘江山社稷’的重担,将他同样逼至绝境?” “放肆!”萧秋明勃然怒斥,帝王威压如山倾泻,眼神锐利如刀,直刺元雪心,“好个牙尖嘴利的村姑!竟敢以乡野之见妄度君臣纲常,简直荒谬!怀恩欺君罔上,我只将他逐出宫廷,已是仁至义尽!他畏罪自戕,辜负圣恩,与我何干?!” 他推开欲劝阻的何鞘,上前一步,气势逼人:“忠臣之道,在于辅佐君父,匡正得失,而非自以为是、行僭越背主之事!怀恩将一己之私凌驾于君臣纲常之上,此等行径,与乱臣贼子何异?若朝野上下,人人皆效仿他以死‘劝谏’,天子威严何在?纲常伦理何存?这万里江山,礼法秩序,顷刻间便要陷入大乱!” 他死死盯着元雪心,目光厌恶更深:“而你,竟敢将此逆举美化为忠义,以此离间天家父子,其心可诛!我看你分明是个包藏祸心的妖女……” “爹!”谢无意急急再次挡在元雪心身前,对着萧秋明深深一揖,“阿雪只是心直口快,目睹怀恩惨死,一时激愤悲伤,才会言语失当!她绝非有意顶撞您,更绝无离间你我父子之心啊!求爹息怒!看在儿子面上,饶她这一次!” 荀玉薇亦恼怒地瞪了元雪心一眼:“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圣上面前岂能容你如此胡言乱语,妄议朝政!还不快滚出去!” 元雪心紧抿着唇,冷冷睨了萧秋明一眼,下颌微扬,转身便走,衣袂带起一阵微凉寒风。 谢无意焦虑地望着她的背影,又不知所措地看了看盛怒的父亲,略一迟疑,还是匆匆行了一礼,疾步追了出去。 “二哥!”荀玉薇见萧秋明眉头紧锁,似欲再斥,赶忙冲至他面前,阻隔了他的视线,“您消消气,保重龙体要紧!雪心乡下来的,确实愚钝,不懂规矩,但心眼是好的。她今日头一回目睹这生离死别的惨状,受了太大刺激,这才口不择言。她不过是可怜怀恩丧命,哪里懂得什么君臣大义、朝堂深浅?您贵为一国之君,胸怀四海,何必与一小女子计较?” 萧秋明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凌厉的目光扫过荀玉薇,又落回床榻上怀恩冰冷的尸身,终是重重哼了一声,面色依旧阴沉可怖。 荀玉薇见状,又望向满脸泪痕的幕涟:“二哥,眼下还有一事,需向您禀报。”她走到幕涟身边,将她小心扶起,郑重看向萧秋明,“二哥,怀恩在受宫刑之前,曾有一个女儿,便是幕涟。” “甚么?”萧秋明满是愕然的眼中,飞快掠过一丝淡淡宽慰,“怀恩……竟有后人?” “此事千真万确,我也是今日才知晓内情。”荀玉薇怜惜地用帕子擦了擦幕涟脸上的泪痕,叹道,“说起来,也是造化弄人。先前,您还几度玩笑,说他们容貌相似,欲安排他们认个干亲。谁料,他们竟是血脉相连的亲生父女。” 顿了顿,她更加恳切地望向萧秋明:“还望二哥念在怀恩侍奉多年的情分上,允准幕涟以女儿身份,为她苦命的爹操办后事,送他最后一程。” 第56章 身份 小院内,日头悄然偏西,为屋内蒙上几分沉郁。萧秋明立在榻前,望着怀恩的尸身默然良久,阳光透过窗棂,在他面庞上投下明暗光影,却照不进眼底悲凉。 他终是叹了口气,嗓音略有些疲倦:”想不到,他竟藏着这般沉重过往。当年收留他后,他沉默寡言,处处谨小慎微,却在得知萧家欲暗中起事时,不顾风险积极奔走……我那时只当他是识时务,如今细细想来,才惊觉他隐藏的痛苦仇恨……”顿了顿,他看向荀玉薇身旁的幕涟,“幕涟,这些年,你们父女为何要一直隐瞒真相?” 幕涟眼眶红肿,唇色苍白,颤声道:“回圣上,爹曾说,天子近侍若被知晓暗中留有血脉,只会玷污圣上清名,令天下人非议圣上驭下不严。他还说……圣上少年艰辛,创立大昭不易,登基后更是日夜操劳国事,几乎未有一日松懈,方有如今海内初定的局面。可朝堂内外依旧暗流涌动,爹的秘密若被有心人利用,借此攻讦圣上,动摇国本……这、这是他死也不愿见的。” 荀玉薇心疼地揽了揽幕涟的肩膀,眼带恳切地望着萧秋明:“怀恩一心效忠您,宁愿将这秘密带入坟墓,也不愿让二哥有丝毫为难。这份忠心,天地可鉴。二哥,请您看在这一点上,莫要再追究他的不是,让他……安心去罢。” 萧秋明不忍再看那具冰冷躯壳,缓缓转身,望向窗外一方天空:“夏幕涟,接旨。” 幕涟依言拜下:“民女听旨。” “朕之内侍怀恩,服侍宫闱数十载,心性纯良,恪尽职守,未尝有失大节。念其身后无人奉祀,朕特准民女夏幕涟,以义女之名,为怀恩风光治丧,服孝守灵,以全人伦孝道。” 幕涟扑通跪地,哽咽叩首:“民女……叩谢圣上隆恩!” 荀玉薇也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多谢二哥成全。这般安排,怀恩也能安息了。” “十七,”萧秋明淡淡道,“怀恩身后诸事,皆由醉香楼代为操办,务必周全体面。所耗银钱,由内帑报销。幕涟,怀恩名下宅邸、田产地契、以及其他财物积蓄,今后便归你所有。望你……替你爹,好好活下去。” 说罢,他便朝屋外走去,背影被斜阳拉得有些孤寂。 幕涟朝着他离去的方向,再次重重叩首:“民女,谢圣上厚赐。” 荀玉薇回头深深看了一眼榻上故人,对幕涟柔声道:“幕涟,今日你哪儿也别去了,好好陪着你爹罢。” 她拍了拍幕涟的肩,也转身出了屋子,轻轻掩上门扉。 —————————————————————————————————————————————————————————— 院内,树下几个身影见萧秋明出来,纷纷迎上前行礼。元雪心立在谢无意身侧,默默将身子转向一旁,只留给他一个清冷侧影。 萧秋明目光粗略扫过她,回落在女儿微红的眼眶上,叹了口气:“恣儿,你都……知道了?” “是,兄长全都告诉女儿了……”萧恣意微微捏紧手中丝帕,小心翼翼地望着父亲,“没想到,怀恩竟背负着这样的过去……爹……女儿可否进去,瞧他最后一眼?就当是……送送他……” “不可,这于礼不合。”萧秋明微微板起脸,“你乃金枝玉叶,如今又怀有身孕,不宜踏入此等不祥之地,仔细沾染晦气。” 萧恣意纤长的睫毛颤了颤,顺从地垂下眸子:“是……女儿知错了……” 元雪心余光瞥见萧恣意眼底那强忍的难过,心头那股无名火又窜起几分,忍不住冷声开口:“公主未出阁时,怀恩曾悉心照料她多年,虽无血缘,却胜似亲人。如今人已去了,何必拘泥于虚礼,连最后一面都不许她见?” “阿雪!”谢无意赶忙拽紧她手腕,不安地望向面色瞬间沉下的父亲,“爹,她绝无冒犯……” “寒儿,不必再为她辩解。”谁料,萧秋明并未立刻动怒,只是眼神无比厌弃地扫过元雪心,如同看一件污秽之物。他目光落在儿子身上,语气冷淡至极,“随爹过来,爹有话需单独与你说。” 说罢,他拂袖径直朝院外走去。何鞘紧随其后,经过元雪心身边时,目光复杂地瞥了她一眼。 谢无意望着父亲决绝的背影,迟疑一瞬,缓缓松开元雪心,低声道:“……等我。”说完,他便步履沉重地跟了上去。 荀玉薇气得狠狠剜了元雪心一眼,压低声音训斥:“混账丫头!就你长了舌头是不是?一点没眼力见!好好伺候公主和将军,再敢胡言乱语,仔细你的皮!” 骂完,她连忙提起裙摆,急匆匆追出月洞门。 萧恣意目送父亲离开,转而望向元雪心,那双惯来温婉的眸子里,此刻却覆上一层薄冰:“元姑娘,方才多谢你的‘好意’。只是,”她语气微停,下颌微微抬起,“你竟敢将怀恩比作我的亲人,如此混淆尊卑,实乃有辱天家体统!将来你若入了宫,宫中规矩森严,还望你沉稳自持,莫要再这般口无遮拦。” “混淆尊卑?”元雪心微微睁大银眸,不可思议地打量她,“公主,分明是你自己提及,幼时养在圣上身边,圣上政务繁忙,因此你几乎是由怀恩一手照料长大,与他相伴多年。于你而言,怀恩竟连‘亲人’二字都配不上么?你怎能如此凉薄,只论尊卑,不论真心?” 韦遐卿眉头微蹙,上前半步护住妻子:“元氏,休得放肆!怀恩不过一介内侍宦官,侍奉皇女乃其本分,怎敢与天家论亲?你混淆尊卑,已是僭越!若非有大殿下护着你,依大昭律法,你方才之言,已可论处大不敬之罪!” 元雪心盯着二人,眼神渐渐冷了下去,银眸深处掠过一抹讥诮:“怀恩……你这一生,当真可怜、可叹。”她转身欲回屋内,行至门口时,步子微顿,背对着他们,淡淡道,“公主,此刻圣上不在,你若想进来看一眼,我不会多言。” 萧恣意望着那扇门,抓着帕子的手紧了紧,一只脚不自觉往前挪了半分。韦遐卿瞧着她眉宇间的挣扎,眼底流露不忍,却不得不低声提醒:“公主,小心有诈。元氏言行悖逆,未必安了好心。若让圣上知晓你违逆他的意思,只怕会惹来圣怒。” 萧恣意微微一怔,那迈出的半步迟疑地缩回裙下。她半敛下眸子,声音低得几近呢喃:“是啊,她或许……是在诱我犯错,好抓住我把柄……我不能行差踏错,连累了淑媛娘娘……”低叹一声,她缓缓背过身去,“郎君,这里……闷得慌,我们去前面吧。” “好。”韦遐卿怜惜地应道,体贴地虚扶住她,与她一道默默出了院子。 ————————————————————————————————————————————————————————— 萧秋明与谢无意在雅间内谈了近一个时辰,直至日头西沉,才携着众人登车离去。 醉香楼阶下,谢无意望着那车架远去,素来明朗舒展的眉宇间,竟难得笼上几分沉重。身旁,元雪心默默望着他抿紧的唇角,几番欲言又止,终是没有吐出半个字。 接下来数日,醉香楼破例闭门谢客,挂起白幡,专心操办丧仪。除了专门伺候住客的,楼里上至掌柜管事,下至丫头小厮,皆身着素服,为丧事忙前忙后。其中几位住客探出些许风声,便传入坊间,立刻引来诸多猜测议论—— “嚯!都说荀东家身份尊贵,没想到连她身边那个幕涟,竟也是怀恩总管的义女!这背景可真不简单!” “啧啧,幕涟一下子不仅承了义女的名分,听说还继承了总管的全部家当!真是羡煞人呐!她现在有宅子有田产,下半辈子躺着都吃穿不愁,你们说,她以后还会甘心留在醉香楼吗?” “我瞧见那谢郎近日都少见人影,总跟些气度不凡的贵人在一处,神神秘秘的,他会不会也有什么大来历?” “他?一个乡下来的穷小子,能有什么大来历?定是靠着荀东家攀上高枝了!不过这小子确实有本事,自打进了这京城,仗着一副好样貌和一张巧嘴,引得多少公子千金对他青睐有加?连太常家的千金都曾为他闹出好大风波……” 这些流言蜚语很快飞入醉香楼,谢无意听闻后,只是一笑置之,依旧专心协助荀玉薇打理丧事。只是,就在这些流言传得最盛的翌日,京里竟有不少人在这三伏天莫名觉得周身发冷,在家病了数日才见好转,这又成了百姓茶余饭后的一桩怪谈。 出殡当日,大街素幡招展,送葬队伍绵延甚长。幕涟哭得几度晕厥,被人搀扶回楼。荀玉薇安排好后续事宜,便闭门专心照料她。楼内上下在郁金等几位一等侍女的安排下,开始拆卸灵堂,清扫前堂后院。 元雪心依着花零的吩咐,在账房清算白事开销。丹霞推门进来,捶着酸胀的胳膊坐下,口中不住抱怨:“昨日听闻我那兄弟连续病了几日,便告假去瞧了瞧,结果又撞见讨债的在堵门!那没心肝的伥鬼,见了我不思悔改,竟还有脸跟我伸手要钱?老娘就是把钱扔水里听响,也绝不给他填这无底洞!活该他三伏天的犯邪病受罪!呸!” “你呀,若真狠得下心,便早该跟他断绝来往了,也不会屡屡替他还债。”花零笑着摇头打趣,起身为她端来一盏茶,“你本也出身大户人家,可惜爹娘去得早,留下的万贯家财,竟生生被你那兄弟挥霍干净,连累你在此为婢几十载,连门像样的亲事都说不上。要我说,你趁早心硬些,由他自生自灭去,也过几天松快日子。” 丹霞接过茶盏,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勉强浇灭心头几缕气焰:“他再混账,也是我唯一的兄长,爹娘去得早,是他把我拉扯大。我再骂他怨他,也不能真看着他被人逼死。上半辈子他养我,下半辈子该换我报答他。何况当时世道乱,我们兄妹能保住性命,已属万幸。钱财没了还能再挣,人没了,可就真的什么都没了。唉,只盼他哪天能改了……” 花零在她身旁坐下,为她捏肩:“说来也怪,这正值八月,日头这么毒,怎的京里还有不少人嚷着发冷?听闻连白管事家那个一向壮实的远方侄儿,至今还裹着棉被流鼻涕哩!”她笑了几声,目光落向一直闷头记账的元雪心,“雪心,这账目眼看也快理干净了,剩下的不急在这一时,先歇会儿罢。” 笔尖微顿,元雪心抬头笑了笑:“我反正也无旁的事,想先把手上这点尾巴料理清楚再歇息。二位姐姐自便,不用理会我。” 丹霞微微凑近她,打趣道:“雪心,你刚来楼里那会儿,只要手头没事,准和小谢腻在一块。自打他认了亲,你俩反倒疏远了些,这几日操办白事,更是各忙各的,碰着也不说话。怎么,拌嘴了?” 花零也压低声音:“雪心,听姐姐们一句劝,该收收性子了。小谢虽是皇子,可他性子亲和,又尚未正式归宗入谱,因此大家暂时还如从前般待他。可将来他一旦回了宫,便须彻底讲究个尊卑分明,届时连东家也得恭恭敬敬称一声‘殿下’。你若想长久留在他身边,有些礼数,你不得不守。” 元雪心不禁搁下笔,抬眸望向她们:“二位姐姐,我自然懂得礼数的重要。可是,有些规矩实在不近人情,我不愿昧着良心去遵从。至于我和谢郎……”她微微低了低眼帘,“我们并未有何不快,只是眼下有些事,关乎将来,需容我们暂时分开,各自……仔细冷静地想清楚……” “你这丫头,年纪不大,心思却深,总爱说些神神秘秘的话,”丹霞顿了顿,眼神有些闪烁,“雪心,咱们相处也一月有余了,姐姐们自问待你不错。有些疑问,我们几个私下里议论过,一直憋在心里……” “二位但问无妨。” 花零与丹霞交换了一个眼神,最终还是由花零斟酌开口:“雪心,你老实说,你当真和小谢一样,都是十九岁年纪?你当真,只是个在乡下长大的孤女?” 第57章 风波 账房内静得落针可闻,元雪心微微歪头,银眸漾起困惑:“姐姐们何出此言?我不甚明白。” “你虽唤我们一声姐姐,可我们也是年近四十的人了,称不上多聪明,但常年跟在东家身边,看人的眼光总还是有几分的,”花零顿了顿,目光在她脸上细细逡巡,“不瞒你说,你来的头一天,我们就觉得不对劲。你生得是年轻,可这通身的气度,看人的眼神,都过于沉稳了,全然不似个十九岁的小姑娘。我们私下还猜,你或许比小谢年长几岁,只是驻颜有术。没想到,你俩竟是正正经经的同龄……” 丹霞接过话,语气更加迟疑:“而且这一月下来,我们眼瞧着你行事说话,越来越和外表年纪相悖,这遇事的通透沉稳,有时甚至让人觉得……深不可测。就好像……”她斟酌道,“说来怕你笑话,我们几个,连同幕涟姐姐,都觉得你仿佛比刚来京城时,又……年长了许多岁似的。可你模样分明没变,这实在叫人想不通。” 话虽如此,她们又哪里知晓,眼前这看似年轻的女子,内在早已看尽六千余载的岁月沧桑。元雪心自打入京,接连经历诸多事件,心境波动剧烈,从而修为恢复迅猛,连带被封存的前尘记忆也复苏了更多。 只是,她们虽待她亲厚,她心怀感激,可那秘密却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然而,看着她们满脸真诚,她又实在不忍欺瞒,甚至心中隐约闪过一丝希冀—— 倘若……倘若除了谢郎,这人间还有旁人愿意接纳她这异类呢? 下一刻,她脑海中飞快闪过一张惊恐扭曲的脸,耳边似乎隐隐听到尖锐嘶喊—— “你居然是个妖怪!救命啊!妖怪来杀人了——!!” 不行!!! 元雪心指尖用力掐入掌心,硬生生压下心头那点酸涩。 累累前世,无数人类在知晓她身份后,皆惊恐万状,甚至驱逐追杀她!眼前二人虽口中说得好听,可到底是在神仙规训下长大的,对“妖”这一字,除了根深蒂固的恐惧憎恶,怎可能生出旁的心思? 她缓缓松开手指,正想着该如何含糊过去,思绪却被外头大堂骤然传来的叫嚣声狠狠打断—— “当真反了天了!叫荀玉薇给本公子滚出来!” ——————————————————————————————————————————————————————————————— 酒楼大堂内,一身着华贵云锦、腰佩美玉的少年公子,正趾高气扬地对着不断躬身的林掌柜怒斥。他面容尚带稚气,眉眼间却满是骄横,身后几名护卫个个壮实,面露凶光,显然是仗势欺人的老手。 “蠢东西!你也敢拦着本公子的道?”少年抬脚狠狠踹向林掌柜,脸上却笑得张狂,还顺势啐了一口,“醉香楼的丧事既已办完,就该开门迎客!本公子今日赏脸过来,是你们的福气!再敢推三阻四,我看你们是不想在京城混了!” 周围的丫头小厮们远远缩在角落,个个面无人色,大气不敢出。楼上也有几位住店客人倚在扶栏上探头张望,却在和护卫们凶狠的目光对上后,吓得慌忙缩回房内,紧紧闭上房门。 林掌柜心里虽恨不得立时来道天雷劈了这厮,却只能强忍疼痛,挣扎着爬起来继续赔笑作揖:“宋公子息怒,息怒啊……实在是东家有令,今日需彻底清扫祛晦,以便明日吉时开张迎客,绝非有意怠慢……” “啪!”一记清脆耳光响起,少年随即怒骂:“说的甚么混账话!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本公子是谁!就凭你这贱民……” “你倒是说说,你是打哪来的?” 一个带着冷意的清越女声骤然响起,众人不禁循声望去,那宋公子也抬起眼,目光瞬间黏在了不远处那道素白身影上。 她墨发如瀑,银眸生辉,顾盼间流光隐现。那面庞清艳绝伦,通身自有一段风流气度,连熟识她的伙计们见了,也不禁再次为之惊艳。她冷冷盯着少年,眉眼间不怒自威,更添几分令人不敢亵渎的庄严。 少年眼睛一亮,脸上怒容瞬间被垂涎取代。他摇着折扇,踱步贴上前来:“小生宋观琼,字凌飞,乃当朝卫尉之子。今日在街上偶见姐姐仙姿,惊为天人,这才特来寻访!敢问姐姐是哪家府上千金?若是方便……” 元雪心只觉此人油腻烦厌,目光扫过面色微白的林掌柜,又想起刚被埋葬的怀恩,一时怒意横生,想也不想便抬手随意一推! 下一刻,宋观琼整个身子竟如轻飘飘的物件,往一旁直跌出去!他身后的护卫们吓得魂飞魄散,争先恐后扑上去当肉垫,一通手忙脚乱下,才勉强没让自家公子直接摔在地上!只听得“哗啦啦”一阵乱响,一张无辜的酒案连带上面的杯盏被这群壮汉砸得四分五裂,碎片与酒水溅了一地。 满堂先是一静。 随即,四周响起一片倒抽冷气! 皇城脚下谁人不知,这卫尉府的大公子,乃是京中有名的纨绔!他素日仗着家世显赫,在信天横行无忌,凡是被他盯上的猎物,都没有好下场! 元雪心身旁的花零、丹霞吓得双腿发软,惊恐对视。花零谨慎后退几步,随即转身撒腿往后院冲去,丹霞则一把将元雪心拽到身后,对宋观琼行了大礼:“宋公子恕罪!您没伤着吧?这丫头是东家一远房侄女,初来京城不识您金面,您千万莫与她计较!您也知道东家那脾气,素来最是护短,这事若闹大了,东家回头嚷得满城风雨,您面上也不好看啊!” 醉香楼众人素日便对元雪心的来历有所议论,这下终于得知“谜底”,个个面上露出几分意味深长来。 原来竟真是东家亲戚,难怪如此受照顾!只是这“亲戚”,怕不仅是“远房”这么简单…… 场上,宋观琼狼狈地被护卫们搀扶起身,理了理凌乱的衣袍,刚想对丹霞发作,目光却撞上元雪心那双冰冷含煞的银眸,嚣张气焰顿时被吓回去大半!他定了定神,壮着胆子骂道:“告、告诉你们!少拿荀玉薇压我!我宋氏在前朝便是世家大族,更为圣上创建大昭立下汗马功劳,家父因此官拜九卿,执掌宫禁!她荀玉薇不过一前朝余孽,仗着和圣上一点私交才撑起这破酒楼,她再能吹耳边风,难道还能吹得动我宋氏千百年的基业不成?!” 他嘴上虽凶,脚却不自觉地后退半步。元雪心看在眼里,眸中寒意更盛,上前一步与丹霞并肩,吓得宋观琼又后退一大步,几乎缩到护卫身后:“便是勋贵之后,也该讲个王法规矩!你无故踹伤掌柜,砸毁酒楼器物,公然侮辱东家,这桩桩件件,该如何赔偿?!” “笑话!”宋观琼扯过一名护卫挡在身前,只露颗脑袋,目光扫视四周,梗着脖子叫嚣,“你们一个个的,谁敢让本公子赔?!你!你!还有你!敢吗?!啊?!” 凡被他凶恶目光扫到的人,无不骇然低头,仿佛与他对视一眼都会顷刻毙命。丹霞触及他凶恶的视线,也是胸口一紧,死死低下头去,指尖嵌得掌心生疼。 宋观琼被护卫们牢牢护在中间,底气又足了些:“知道怕了就好!本公子肯来这破地方,是给你们脸面!”他盯着元雪心,眼中贪婪更甚,“本公子阅美无数,独爱姐姐这般野性难驯的女子!好姐姐,劝你识相些,乖乖从了我,自有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若再不识抬举,哼,我随便一个喷嚏,就能叫这醉香楼……” 元雪心目光陡然一厉,宛若冰刃出鞘,直刺宋观琼!恍惚间,桃源村那些绝望记忆,伴着相似的狞笑再度扎入心头—— 曾几何时,她便是被同样几个人害得险些惨死! 如今她已恢复妖力,岂能再容这等败类活着! 宋观琼被她周身骤起的森然杀气慑住,一股寒气从脚底窜起,在这盛夏时节,竟激灵灵打了个冷颤,一时再难吐出半个字! 元雪心一步步向他逼近,银眸深处幽光凝聚,那几个紧护着宋观琼的护卫,竟不约而同抱着双臂瑟瑟发抖! 冷!好冷!! 这大夏天的,怎会如此寒冷?!! 然而,周围众人却毫无所觉,只看这群恶霸突然做出这般诡异情状,个个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宋观琼只觉呼吸困难,浑然不知脚下正悄然生出坚冰。他忽然觉得,眼前这绝色女子再不是可供他狎玩的美人,而是前来索命的罗刹!他双腿抖如筛糠,喉中艰难挤出破碎声:“别……别过来!你……你会妖术不成……” 元雪心眉眼一戾,眸中幽光即将盛放—— “阿雪!!!” 一声熟悉而焦灼的呼唤,令她霎时顿住步子!随即,银眸中幽光褪去,宋观琼脚上寒冰也顷刻消散。下一刻,谢无意从后门惊惶奔入,一把将元雪心紧紧拥入怀中,力道大得几欲将她揉进骨血:“阿雪,抱歉,我来晚了……” 她眼底迸射出光彩,双手环上他后背,如同结束一场漫长噩梦,安然而疲倦地阖上眸子:“你来了。” “嗯,我来了……”谢无意感受着她轻微的颤抖,心疼地轻拍她后背,低声喃喃,“这回,我终于在你身边了。” 劫后余生的宋观琼大口大口喘着气,双腿一软,直接就要栽倒,被护卫们眼疾手快扶住。只是那绸□□处,竟湿了一片。 听到护卫低呼,谢无意微微偏头,眼角余光狠狠剐向宋观琼! 他的阿雪,性情最是温和隐忍,能将她逼至动用妖力,这杂碎方才定是对她做了极尽龌龊之事!他联想到桃源村吴士德的暴行,盯着宋观琼的眼神更是冷得骇人! 宋观琼被这目光刺得身子一抖,强撑着尖叫起来:“姓谢的!你……你瞪什么瞪?一个乡下来的泥腿子,也敢用这种眼神看本公子?信不信我让家父再把你抓进诏狱,教你生不如死!” 谢无意却恍若未闻,只是小心揽着元雪心,走到发愣的丹霞面前:“好姐姐,麻烦你先带阿雪去后面歇息,好好照顾一下她。” 元雪心半倚在他怀里,抬头望他。不等她张口,他便朝她露出安抚的笑:“从前因我之过,累你遭了大罪,如今我既然赶来了,你便尽管安心歇着去,待我回头向你报捷便是。” 她摇摇头:“你来了便好,过去种种,再无所谓了。只是那宋氏太过可恨,我不亲手刃他,实在怨气难消……” “阿雪,”谢无意不顾丹霞面色陡变,望着元雪心柔声道,“听话,这里是京城,从前咱们乡下的‘老法子’,可万万用不得了,免得被‘旧相识’瞧出端倪,徒惹麻烦。” “谢无意!”宋观琼在他们身后叫得气急败坏,“你们这些刁民,竟敢无视本公子?!别太放肆了!本公子一句话,就能叫京兆尹把你们全都……” “全都什么?!” 一个隐含怒气的声音自旁响起。荀玉薇领着花零、听澜、郁金踏入大堂,凤眸锐利刺向宋观琼:“宋公子莫非是想说,你一无官身,二无功绩,便能驱使京兆尹为你宋家私事奔波?还是说,令尊宋卫尉平日便惯于以权谋私,结交京兆尹,命他罔顾王法,纵你在外行凶?” 宋观琼先是一噎,随即强辩:“荀玉薇!你区区一个前朝余孽,休得放肆!你荀家早已败落,还敢……” 话音未落,一粒石子似流光激射而出,精准击中宋观琼发冠上那颗明珠!待“啪”地一声脆响,那珠子竟当场化为齑粉,自他发间飘落! 第58章 抉择 大堂内鸦雀无声,众人皆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击惊呆。宋观琼更是愣在原地,眼珠僵直上翻,喉结连滚了几下,却发不出半点声响。 谢无意下意识低头看向怀里的元雪心。她却仰起脸狡黠一笑,随即歪着头,竖起一根食指,轻轻晃了晃—— 就这一回。下不为例。 他眼中闪过一丝无奈,伸手包裹住她的手指,轻轻捏了捏,又将她护到身后,对宋观琼冷声道:“宋公子,大昭素来信奉仙家。你在此跋扈逞凶,方才定是庇护醉香楼的仙家看不过眼,才出手略施小惩。你若再不知收敛,惹得仙家真正动怒,降下更重的责罚,届时后悔也晚了!” 荀玉薇顺势慢悠悠道:“宋公子,我荀氏确已没落,比不得你宋氏世代簪缨,人杰辈出。不过,圣上也曾私下与我闲谈,偶然提及令尊,说他为人虽算勤勉,可惜资质稍欠,且驭下……过于‘宽和’,比起族中其他才俊,略显平庸,恐非担任九卿重任的最佳人选。”她凤眸微眯,盯着宋观琼骤然失色的脸,缓缓道,“你今日毁物伤人,更妄图以家势压人,驱使京兆尹替你欺压良善。这些若传入圣上耳中,你猜,圣上会作何感想?你就不怕,你这番‘孝心’,会彻底误了令尊的仕途前程?” 闻言,宋观琼不禁眼露慌张,刚刚提起的嚣张气焰瞬间矮了大半。 荀玉薇气定神闲地摇着扇子,扬声吩咐:“花零,拟单子。林掌柜的诊费、药费、将养身子的费用,以及方才被砸毁的酒案器具、惊扰客人的折损,仔仔细细列清楚,一样不许漏!”花零立刻领命去柜台后铺纸研墨,荀玉薇则踱步至宋观琼面前,嘴角扬起一抹冰冷笑意,“宋公子既然执意要‘赏脸’来我醉香楼犯浑,我荀玉薇也不能不识趣,总得备份‘厚礼’回敬才是。看在宋卫尉面上,算你五百两银子,分文不许少。” “五百两?!”宋观琼又惊又怒,几乎要从护卫们筑起的人墙中跳起来,“荀玉薇!你、你胆敢敲诈我……” “七百两。”荀玉薇眸光骤寒,“再嚷半句,令尊的官位还能不能保住,可就难说了。” “你……”宋观琼气得面色青白,憋了半晌,才从牙缝里艰难挤出字来,“我、我今日未带足银钱……回头、回头还你……” “好。”荀玉薇眉梢微挑,似笑非笑,“花零,将单子改作欠款契书,欠款的事由、金额、归还期限,都给我一式两份写清楚!待我与宋公子按上手印,即刻送交京兆府备案!” “是,东家!” 荀玉薇望着面如死灰的宋观琼,笑道:“宋公子,听清楚了,明日午时前,你若交不出这七百两银子,那京兆狱便是你将来的好去处!”不等他反应,她已优雅转身,往一旁走去,“来人,送客!” 周围小厮们迟疑起来,见宋观琼身边那几个护卫个个生得精壮威猛,更不敢挪动步子。 “宋公子。”谢无意松开元雪心的手,走到那群护卫面前,面若寒霜,“请。” 宋观琼再难忍耐这奇耻大辱,当即竖起眉毛骂道:“贱民!你竟敢如此驱赶本公子!我……我……”他边说着,边偷眼觑向荀玉薇,想到父亲前程,那点可怜的底气瞬间漏了个干净,声音也低了下去,“我不会放过你的!你们……你们都给我等着瞧!” 哪知,谢无意却冷笑一声,微微倾身靠近他:“宋公子,今日是东家仁厚,念你年少不予深究。可是,你却偏惹了最不该惹的人,”他压低声音,原本温润的眉眼间竟掠过一丝邪气,“回去后,记得沐浴焚香,诚心祈求仙家,保佑你将来遭报应时,能……少受些罪。” 宋观琼立即瞪圆了眼,如同见鬼般死死盯着谢无意。 这谢郎在京中素以和善著称,任客人如何戏谑啐骂,他都总能回以微笑,何曾露出如此诡异神态? 他飞快瞥了眼那白衣女子,心头惊骇更甚—— 这谢郎今日如此反常,那白衣女子更是凶悍,力气大得不像凡人!今日这醉香楼,从上到下,都透着股说不出的邪门! 此处不能再呆了! 宋观琼面色大变,再也顾不得什么颜面家世,待在契书上胡乱按了手印,便慌不择路地冲出门去,连头都不敢回一下。那群护卫也赶忙收起凶相,灰溜溜地跟了出去。 望着他们狼狈的背影,荀玉薇肩膀微松,随即笑得前仰后合。紧绷的气氛骤然松弛,其余的小厮丫头们搁下了心,接连爆发哄笑。林掌柜更是觉得扬眉吐气,拿来大扫帚在门口用力扫了几下,又朝宋观琼逃走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痛快骂道:“没王法的伥鬼东西!再敢来闹事试试!真当咱们醉香楼是没人撑腰的不成!” “好了好了,热闹看完了,都散开干活去!前堂赶紧收拾利索,别误了明日开门迎客!”荀玉薇收了笑,望向谢无意和元雪心,“你俩,跟我过来一趟。” 元雪心看向谢无意,他走过来握住她的手,眼底似藏着话,却避开她探究的目光,转而看向荀玉薇:“东家,我想先和阿雪单独说几句话,可好?” 荀玉薇见他眼底一片复杂难言,没再多问,转身径自往楼梯上去:“我在茶轩等你们。别耽搁太久。” ——————————————————————————————————————— 谢无意拉着元雪心行至后院僻静处,站定了却不张口,目光只沉沉盯着虚空某处。 元雪心望着他眼底深处,不自觉放缓呼吸:“你……说吧。” 他怔了怔,眸光微闪:“那日,爹与我谈了许多。他说,无论我最终如何决定,明日都会亲自来接我。”他转向她,握着她的手收紧了几分,“怀恩死后,我才知道,皇宫远比我想象得更复杂,更……残忍。我不想回去了。可是,我又舍不下爹,舍不下他看我的眼神……” 她静静听着,任由他将自己的手捏得生疼,面上瞧不出半点波动。唯有银眸深处,映照着他全部的痛苦与彷徨。 他凝视着她的眸子,缓缓道:“可今日,宋观琼却来大闹酒楼,还那般欺负你,我看着他,就想到吴士德!忽然间,我好怕……今后咱们会在人间长久生活,若再遇到吴氏、宋氏那等恶贼,以你的性子,定会忍不下那口气,直接杀上去!届时,鬼族必定又会来寻你麻烦……阿雪,我好怕你因此受苦,也怕护不住你。我想保护你。我……” 他顿了顿,目光逐渐坚定,眉宇间却仍残留着一丝恐惧:“我还是想回宫。或许,唯有成为皇子,拥有权力地位,我才可能真正护你周全,让你不必再因我而隐忍退让。我知道你厌恶皇宫,厌恶我爹,但是……” “嘘。”她伸出手指,轻轻点住他的唇,脸上不见失望,倒似卸下千斤重担,终于松了口气,“这几日,你心事重重,我也过得很忐忑。我确实厌恶你爹和那皇宫,可也不愿逼迫你从了我的心意,你若因我而断绝亲情,我还有何颜面再站在你身边?如今你亲口说出决定,那么,我也无需再纠结不安了。” 他微微睁大眼,紧紧盯着她,手捏得更紧:“那么你……” 见他不敢再问下去,她眼底流露出心疼,故作娇嗔地蹙眉:“你再捏下去,我骨头可真得断了。” 他赶忙松了力道,将她的手小心翼翼捧在掌心,低头对着泛红处轻轻呵气,却始终垂着眼,不敢看她。 见状,她唇角微弯,轻轻偎入他怀中:“还记得么?在雪域时,你冒着可能被我抛弃的风险,将云清霄的秘密告诉我,还陪我送了他最后一程。那时我便知道,我再也离不开你了。”她仰起脸,唇边笑意带着一丝哀伤,“这段日子,我记忆恢复更多,却依然想不起前世郎君的容貌。或许我再也……不可能记起他了。所以,我不想再失去你,更怕你受到伤害。那宫里人心叵测,我自然要跟你进去,守在你身边,好好护着你。” 他眼底瞬间亮起光彩:“你、你当真愿意?你不怪我?不觉得委屈?” 她摇摇头,银眸清澈:“我不是愿意随你回宫,只是想继续留在你身边。”说着,她手臂柔柔勾上他脖颈,面露些许娇态,“但是,先前约定依然作数!有朝一日,我若在那呆得实在不爽,便立即掳你离开,你不许怨我!” “好……好!太好了!都依你!都依你!”他喜不自胜,紧紧抱住她,笑得好似一个孩子,千言万语涌到唇边,凝成一声声灼热的呢喃,“阿雪,阿雪,阿雪,阿雪,阿雪,阿雪,阿雪……” 她感受着耳畔阵阵袭来的痒意,脸颊羞红地低笑出声,却又不敢放大声音引来旁人,只好将手臂更紧地环住他脖颈,身子与他紧密相贴,仿佛要融为一体。 温存良久,他们才慢慢松开彼此。元雪心一手牵着他,一手捧着桃红的脸颊,神情无比满足:“东家该等急了。我们再不过去,怕是要挨好一顿骂。” “好,咱们这就过去。” ———————————————————————————————————————————— 他们踏入茶轩,荀玉薇果然面色不耐地坐在案前,张口便斥:“你俩死哪去了?磨磨蹭蹭的,叫我好等!可是几日没被管教,便胆子肥了,索性抛了规矩?” 谢无意松开元雪心,对着荀玉薇规规矩矩做了个揖,脸上却堆起讨好笑意:“好东家,您就是借我俩十个胆子也不敢呀!实在是您方才在楼下智退恶霸,好不威风!我俩上楼时,恰好撞见几位住客围在一处,纷纷夸赞您英勇聪慧!我俩一时听得入神,这才来迟,您千万恕罪呐!” “少给我嬉皮笑脸!”荀玉薇想起方才经历,不觉微微扬起唇角,旋即又板起脸,“行了,坐下说话!” “谢东家赐座!”谢无意笑吟吟拉着元雪心坐下,“不知您有何吩咐?” 荀玉薇神色稍正,望着谢无意:“圣上明日还会来醉香楼,你心中……打算可定了?” “是。我与阿雪已商议妥当。”谢无意神情也正经起来,“东家,我们决定辞工,明日随爹回去。” 荀玉薇面上并无意外,只深深看着他:“可仔细想清楚了?宫内生活虽富贵体面,却不比外头自在。你一旦成了萧家子弟,若再想反悔,便是不成了。” “我们确实想好了。”谢无意回眸望着元雪心,目光中尽是化不开的缱绻与承诺,“前路或许艰险,但我必竭尽所能护她周全,不让她受半分委屈。” 元雪心被他目光灼得面颊微热,想起方才的温存,不禁别开眼去,手却从案下悄悄探过,勾住他的小指。他眸光涌起暖流,盯着她绯色的耳垂,只觉唇瓣一阵发干,不禁缓缓倾身…… “咳!” 一声重咳响起,他俩赶忙正襟危坐,勾着的手指却未松开。 荀玉薇微微蹙眉:“宫内不同外面,处处都长着眼睛,可容不得你二人这般‘放肆’!谢无意,你真的想清楚了?” “我想过了,只需在宫中忍耐数月,待将来封王开府,我便能带阿雪出宫居住,届时,我俩依然还能如现在这般自在度日。”他顿了顿,又笑眯眯道,“东家,明日我们便要入宫了,短期内恐怕难再回来。您看,待会子解了契后,不知可否……顺便将这月工钱一并结与我们?” 荀玉薇挑眉,戏谑道:“哟!都要当皇子殿下了,还惦记这点三瓜两枣呐?” 他倒是笑得理直气壮:“我俩好歹也是依着雇契给您干过活,该得多少,便拿多少。再说了,您可是整个京城最厉害的大东家,出了名的讲信用,自然不会赖我们这点血汗钱!” 荀玉薇有些哭笑不得,只好摆了摆手:“也罢也罢,我都被你架这么高了,也就不多为难了。放心,该是你们的,一文也不会少。”望着眼前两张年轻的面庞,她不禁轻轻叹息,“只盼你们将来入了宫,真能一切顺遂,得偿所愿。” 第59章 回宫 荀玉薇与谢无意、元雪心解了契,结清工钱,又为他俩安排了两间上好客房。醉香楼上下得知他们竟要辞工离去,无不愕然,那些平日与谢无意交好的小厮丫头们纷纷围上来,缠着他问了许久的话。 望着一张张难过不舍的面孔,他也觉得很是伤感。在楼内呆了九月有余,他早已将此处视作半个家,如今却要离了这些“亲人”,再见不知又是何时? 另一边,郁金、听澜、丹霞、花零也围着元雪心,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体己话。这个劝她“宫中规矩大,万事需仔细”,那个叮嘱她“得了机会,定要捎个信儿来,或是求个恩典回来看看”。元雪心微笑着一一应下,心中却泛起一丝苦涩的庆幸:幸好我未坦白身份,否则此刻,她们便不是这般不舍,而是要惊恐得拿着棍棒叫我滚了…… 入了夜,元雪心仍留在谢无意房中说话。他们已换回自己的衣衫,望着案旁收拾好的包袱,想起一月前刚入京城时的光景,皆有些恍惚。 谢无意小心取出一个锦缎包裹的长物,轻轻解开系带,露出一张琴。他将琴抱在怀里,指尖细细抚过琴身:“舅舅将它托付于我,我带它来了京城后,竟再未碰过,平日里忙于生计,也未曾想起它半分。舅舅若知晓我冷落了它,不知会如何怨我?” 元雪心望着那琴,眼前仿佛又浮现那抹寂寞疏离的身影,不禁轻轻叹息:“这琴,原是我那前世郎君的旧物。郎君死后,琴随了云清霄,如今,你又成了它的主子。细细算来,它若是个活物,高低也几百岁了,定有说不完的故事……可惜,它终究只是一段木头……” 叹着,她便伸手去碰。然而,指尖甫一触及琴弦,她便蓦地顿住,银眸里当即闪过一丝诧异! “怎么了?” “这琴……有些古怪。”她神色凝重起来,从他臂弯间小心将琴接过,稳稳置于案上,手指缓缓抚摸琴身,“奇怪……当真是奇怪……” 他在她身侧坐下,见她眉间微蹙,不由得更加好奇:“你发现什么了?莫非,这琴当真活了不成?” “是,也不是……”她微微歪头,面上困惑更甚,“这琴内藏着的,并非生灵之气,倒有几分像是……一缕残魂。” 他怔住:“残魂?” “这世上有魂魄的,除了我这异数,便只有人类与散仙了。不知何故,原主魂魄碎裂,宿在琴内的这缕已几乎与琴融为一体。”说着,她轻轻拨动一根琴弦,一声低沉嗡鸣在房内荡开,生出淡淡苍凉意味,“难怪……从前听云清霄弹奏此琴,无论曲调如何,我都觉得琴声自带一股幽咽,好似谁在说话。当时,我只道他琴艺精妙,不想,竟还有这层缘故……” 谢无意盯着琴若有所思,眼底流光攒动,忽地低喃:“阿雪,世间法术万千,既然此琴暗藏残魂,可有什么法子,能令它真正‘活’过来?” 元雪心惊愕地回望他:“你怎生出这般念头?我只知鬼神仙妖可附身人类,献出修为替人续命,却不曾听闻残魂能附身草木而活!这草木本是‘死物’,若要成灵,须耗费千万年吸收日月精华、天地灵气,经历无数机缘,方能逐渐‘活’过来。且不说世间是否存在这等逆天之法,即便有,此琴若强行‘活’了,便是扰乱秩序,保不准还会生成一个邪灵!” 他却执拗地望着她,眼底烛光兴奋跳跃,染开几分罕见的狂热:“可你也说过,你的存在于六界便是‘异数’。上苍既容得下你,兴许也愿容纳另一个‘异数’呢?更何况,世间无奇不有,说不定在六界某处,早有类似生命默默存在,只是我们不知罢了?” 她初次听他道出这般逆天之言,惊得一时语塞:“这……” 他抓住她手腕,半是恳求道:“阿雪,你修习众多法术,再仔细想想,可有法子助它成灵?若实在顾虑,你只消告诉我法门,待我将来修成,由我来施法!所有因果报应,我一力承担!” 她盯着他近乎偏执的陌生模样,浑身不免泛起寒意,还有一丝……莫名的熟悉。 而这熟悉感,又是从何而来?难道是在哪段被她忽略的记忆里,曾真有一个声音对她说过相似的话? 可是,为何她偏偏半点印象也无? 见她错愕不语,他眼底灼热渐渐冷了下去。待彻底恢复冷静,他怔了怔,局促地松开她手腕,狼狈别过眼去:“你、你忘了我方才那些浑话罢……我只是好奇这残魂的来历,才犯了魔怔……你别多想就是。” 元雪心微微垂眸,掩去眼底惊疑,目光重新落在琴上:“逆天而行,是万万不能的。寻常残魂若宿于死物中,难以长久,很快便会消亡。此魂却能与琴融为一体,苟延残喘至今,着实蹊跷得很!”她顿了顿,迟疑道,“谢郎,我越想越觉着这琴暗藏凶险,不如暂且寻个稳妥处封存着,待我日后恢复全部修为,兴许能破解它的秘密。若真无危险,你再将它带在身边,可好?” 他却摇了摇头:“阿雪,你即便不信这琴,难道还不信舅舅么?他是你那位郎君的化身,对你我皆有大恩,岂会故意留个祸害给我?或许,这是舅舅特意留下的哑谜也说不准?” 说罢,他忽然想起初次触碰此琴时,那股潜入身体的奇异悸动。可望着她担忧的眸子,他却不忍说出口,只是扬起明快笑容,扶着她起身,哄道:“反正,你就别再多虑了。时候不早了,早些回房歇息吧。” “可是……”她不放心地又瞥了那琴一眼,转念想起云清霄的好,心下虽疑虑未消,但还是勉强妥协,“也好,许是我多虑了。你且留着它便是。不过,你也得谨慎些,若是察觉有异,定要……” “知道了知道了,我的好阿雪,”他笑着打断,半推着送她出门,“还没成亲就这般唠叨,以后啊,我耳朵怕是要磨出茧子喽!” 她面色霎时通红:“你、你又在说浑话……不理你了!”说着,她赶忙半掩着脸,逃也似地冲回自己房间。 他含笑望着她关上房门,这才合上门。转过身时,他已敛去笑意,望向案上静卧的古琴,陷入长久沉默。 ———————————————————————————————————————————————————— 翌日,晨曦微露,醉香楼准时开张迎客。不多时,朱门前便恢复了往日热闹,各色客人在跑堂们的吆喝下熙熙攘攘进出。那谢郎立在门前,冲着来往客人微笑招呼。人们经过他身边时,目光无不特意往他身上多停留片刻—— 他今日褪去跑堂衣衫,换了一身晴山色锦袍,身后背着一个青布包裹的长物。他本就生得秀美,这身装扮为他更添几分风雅,好似谪仙。 而他身边的白衣女子,容貌更是清丽出尘,周身萦绕着与生俱来的清冷神秘。若非那双银眸偶尔流转,人们几乎要以为这是一尊出自大家之手的精美玉像。一些眼尖的熟客很快认出,这正是荀东家身边那位极少露面的贴身侍女! 更不寻常的是,素日极少在正门迎客的荀大东家,今日竟一番盛装打扮,领着林掌柜与一众未当值的管事、侍女、小厮候在门口。她还在阶下圈出一大块空地,命小厮仔细把守,车马若想停靠于此,皆被客气劝离。 好生奇怪,今日不知是哪位了不得的大人物要莅临醉香楼? 听着客人们的窃窃私语,荀玉薇也不理睬,始终专注望着长街另一头。 直至艳阳高照,一队人马终于自长街尽头缓缓而来。前方开道的数十名骑兵皆身披玄甲,腰佩长刀,连□□马鞍亦精美齐整,阵势绝非寻常权贵所能有。 队伍中央,稳稳簇拥着一架黑檀漆金车驾,由四匹精壮良驹牵着前行。车架周围跟着若干侍从,个个衣饰华美,以金线将点点珠玉缝缀于锦缎上,瞧着竟比一般富贵人家的穿戴更为奢华夺目。 街道两侧,人群瞪着这仪仗议论纷纷。在各色目光中,光禄勋何鞘身着官服,骑马引着车队行至醉香楼前,待队伍停稳后,从马上从容落地。 荀玉薇领着众人快步迎至车前,躬身行礼:“民女荀氏,率醉香楼上下,叩见圣上。” 话音未落,周遭已是一片哗然! 甚么?!竟是圣上御驾亲临?! 下一刻,整条街所有人皆不约而同欠身行礼,口中连连高呼“参见圣上”! 何鞘走到车架旁,肃然立定。侍者撩开车帘,扶着一身玄袍的萧秋明下车。萧秋明目光扫过迎候的众人,缓缓落在谢无意与元雪心身上。见儿子终于褪去那身跑堂行头,他眼睛骤然一亮,好似如释重负! “诸位平身。”萧秋明说罢,径直大步走到谢无意面前,双手将之扶起,眼角竟有泪光闪烁,“寒儿,一切……可都准备好了?” 谢无意深深凝视父亲,努力稳住颤声,郑重回应:“回父皇,儿臣……已准备妥当。” 儿臣?! 人群再次发出更大的骚动!无数道目光甚至忘了礼数,愕然投向谢无意! 谢郎……是皇子?! 萧秋明欣慰颔首,又瞥了一眼旁边的元雪心,眼中温情瞬间冷却下来。 察觉到他不善的眼神,元雪心亦抬眸直视他,微微扬起下颚:“民女元雪心,参见圣上。” “嗯。”萧秋明淡淡应了一声,复又望向儿子,眼底重新泛起温热,微笑着伸出手,“寒儿,来,父皇接你回家。” 望着父亲宽厚微潮的手掌,谢无意鼻尖一酸,按捺着万千激动,缓缓抬手搭上他掌心,随即被用力握紧。萧秋明积压了十九年的心事终于一朝得解,舒怀大笑数声,拉着儿子便往车架走去。元雪心微垂眼帘,默默跟随在后。 紧接着,何鞘领着一众内侍、军士齐刷刷躬身行礼,并高声喊道: “臣等,恭迎大殿下回宫!” “大殿下?!” 瞬间,整条街都大为震撼,那无数道目光里,顷刻多了更多复杂之色! 这个曾含笑揖客、名扬京城、被无数人或倾慕或诋毁过的“谢郎”,竟是圣上苦寻十九载的大皇子——萧青寒?! 人群中,一些曾有幸见过云后的老者怔怔望着谢无意,脑海中,那被岁月模糊的印象逐渐变得清晰,与眼前这个年轻人的身影缓缓重叠—— 像!太像了!他与云后娘娘,几乎生得一模一样! 没错!他定是云后娘娘所出的那位大殿下!! 此时,荀玉薇忍着哽咽,扬声高喊:“醉香楼上下,恭送圣上、大殿下回宫——!” 众人还在愣神之际,林掌柜亦跟着全力高呼:“恭送圣上、大殿下回宫——!” 人们终于从震惊中回神,纷纷欢喜地对着车架行礼,爆发的阵阵高呼响彻云霄: “恭送圣上、大殿下回宫!” 迈上车架,谢无意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醉香楼的匾额,荀玉薇含泪带笑的眼神,林掌柜、幕涟、郁金、花零等熟悉的面孔……往昔点点滴滴闪过眼前,他不禁眼眶酸涩,轻叹一声,转身没入帘内。 在震耳欲聋的欢送声中,何鞘翻身上马,调转车队,朝着皇城方向而去。直至车队消失在长街尽头,那热烈的声浪依旧在京城上空久久回荡。 而在醉香楼附近的巷口,前来还债的宋观琼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切,面色惨白如纸!他双腿一软向后倒去,被护卫们手忙脚乱地架住。 “真真了不得了……”他嘴唇哆嗦着,眼底只剩一片绝望恐惧,“这回,当真是惹了不该惹的人!我那些蠢事若传入圣上耳中……完了,全完了!爹的官位……我的性命……都完了!!” 念叨着,他涣散的目光又重新聚起,挣扎着推开护卫们,疯了般撒腿往家狂奔—— “娘!出大事了!!娘……救命啊!!!!!!!” 第60章 宫规 皇宫雄踞于信天城中央,琉璃碧瓦在烈日下流淌着灼目的光,将那巍峨宫门衬得愈发威严迫人。 元雪心随谢无意下了马车,仰头眯了眯眼,端详片刻,心下暗评:这人间宫殿的格局气象,确有几分意思。日后若重建冰殿,或可借鉴一二。 谢无意同样望着那高耸的宫墙,只觉一股无形压力当头罩下,归家的喜悦被冲散大半。他下意识握紧元雪心的手,掌心竟比她的更为冰凉。 不知,他能在这金丝牢笼里捱过几年? 沉重宫门在轧轧声中缓缓洞开,御林军列队而出,其后是抬步辇的内侍。萧秋明对谢无意笑道:“寒儿,随父皇入宫。” “是,父皇。”谢无意应着,见父亲上了步辇,便拉着元雪心往另一架走去。 萧秋明瞥见这一幕,眉头骤然蹙紧,视线在元雪心身上冷冷停留片刻,终是将到了嘴边的斥责强咽了回去,只低低哼了一声。侍立在侧的何鞘看在眼里,无声地叹了口气。 谢无意学着父亲的样子,有些笨拙地坐上步辇,身子被悬空抬起时,背脊不禁微微一僵。从前在桐花县,他没少为了生计给人当轿夫,总以为坐在上头定然舒坦。如今亲身一试,他才知这滋味着实难受,连细微的颠簸都让他好不自在。 身旁,元雪心凑近他,不解低语:“这宫里规矩真怪,放着好用的牲口不使,偏要耗着人力抬来抬去。” 谢无意无奈一笑,同样低声回应:“或许,这便是天家威仪罢。日后,我们尽量自己走。” “嗯。” 穿过宫门,眼前豁然开朗。笔直的御道延伸向前,两侧殿宇有序层叠,飞檐如凤凰展翅,在晴空下显得气势恢弘。元雪心饶有兴致地打量这群宫殿,默默比对记忆中的建筑图样,越看越觉手痒,真想立即变出纸笔,将这些精巧的结构一一画下。 “这趟倒没白来……”她笑着侧首,却见谢无意怔怔望着前方,面色在阳光下显得有些苍白。她忙关切道,“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我……我好像见过这景象。”他茫然环视四周,眼底漫起慌乱,“我出生后便被养父带至乡下,更是头一回入宫,却觉着眼前这一切熟悉得很,仿佛在梦中见过……" 她掌心轻轻覆上他手背,温和的凉意抚平了些许不安:“或许是因为这里本就是你的家,你受血脉牵引,故而觉得熟悉。”阳光照进她银眸中,漾起柔波,“别怕,有我在呢。我虽不耐烦那些虚礼,但宫中的行事规矩,近来也记起不少。说到底,不过是人多规矩多,你我互相照应着,总能应付过去。我会护着你,定不叫你受委屈。” “嗯。”他回眸笑了笑,反手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步辇在懿华宫前落下,萧秋明引着他们踏入庭院。院落轩敞雅致,肃然侍立着数十名宫人,为首的太监年纪颇长,腰间悬着一块玉牌。见主子驾临,太监领着众人齐齐躬身行礼:“恭迎圣上、大殿下回宫。” 谢无意一时手足无措,想说什么,舌头却像打了结,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萧秋明极轻提点:“说‘免礼’。” 他忙清了清嗓子,努力让声音平稳:“免……免礼。” “谢殿下。”众人一齐应声,依旧垂眸敛目,姿态恭谨。 萧秋明对谢无意温言道:“寒儿,这懿华宫乃是父皇平日起居的宫苑,你安心住下。为首的是怀恩亲手带大的徒弟——祥安,如今已是内侍总管。身后这几位年长的宫女,是司掌起居、饮食、文书等事的宫长。”他顿了顿,眼里浮现愧疚,“父皇尚有些政务需处理,你先在此处好好歇息,有何需求,尽管吩咐宫人。父皇晚些再来瞧你。” 说罢,他慈爱地拍了拍谢无意的肩,目光再次扫过元雪心,未作停留,便领着何鞘、祥安离去。 “儿臣恭送父皇。”谢无意目送父亲离去,这才松了口气,回头仔细打量这雕梁画栋的宫殿庭院,忍不住脱口惊叹,“我的天……光这院子就能装下小半个桃源村了!这宫里的院子,竟都这般阔气么?” 闻言,侍立的一些年轻内侍嘴角微微抽动。一名三十余岁、面容端肃的宫女上前,对他深深一福,声音虽悦耳,却毫无波澜:“殿下,婢子名为华黎,司掌懿华宫起居。现在日头正盛,请殿下随婢子移步殿内避暑。” “好。”他下意识牵着元雪心,跟随华黎而去。身后,众内侍惊愕地瞪着这一幕,眼神交换间,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 东殿内,鎏金鹤鸟衔灯而立,帷帐上悬着的珠玉与玄黑地面的金纹交相辉映,衬得满室流光溢彩。谢无意瞪着殿内极尽奢华的陈设,再次原地发怔—— 也不知这些个香炉屏风、玉器古玩,能换多少间醉香楼? 几个年轻宫女偷偷抬眼,见他这般大惊小怪,唇角忍不住再次微微牵动,又慌忙用力抿住。元雪心银眸微眯,一丝不悦掠过眼底。 华黎在他身旁开口:“殿下,可否将行囊交给婢子保管?” “哦,好……”他解下包袱递去,又摸了摸身后长物,不放心地郑重叮嘱,“华黎姐姐,此琴于我十分重要,劳烦你务必为我妥善保管。我先多谢了。” 华黎垂眸道:“殿下折煞婢子了。宫中尊卑有序,殿下如此称呼,实令婢子惶恐。”说罢,她双手稳稳接过琴,后退数步,“殿下放心,婢子定当妥善保管。” 谢无意脸上掠过一丝窘迫,讪讪地低低“嗯”了一声,不敢再多言。 元雪心见状,对华黎微微一笑:“那就多谢华黎姑姑费心了。此物对大殿下意义非凡,还请务必小心对待。” 他恍然大悟,也跟着改口:“多、多谢姑姑。” “婢子遵命。”华黎飞快瞥了元雪心一眼,转身将琴交予身旁宫女,低声交代几句,方回身道,“殿下一路车马劳顿,请容婢子引您与这位姑娘前去沐浴更衣,去去风尘。” 他们穿过数道曲折回廊,行至一座独立轩馆。馆外草木葳蕤,别有一番生机,而宫人们皆侍立廊下,无暇观赏景致。见主子来了,两名宫女拉开木门,一股凉爽水汽扑面而来,驱散了夏日燥热。只见室内宽敞明亮,一方巨大的白玉浴池嵌在地面正中,潋滟水光映着穹顶祥纹,折射出碎玉般的光辉。 谢无意瞪圆了眼:“就在这池子里沐浴?” 当真是开了眼,这池子竟比乡间的小河沟大了百倍不止! 一旁,华黎垂眸应道:“回殿下,正是。不知殿下平日沐浴,偏好何种香料?” “我……”谢无意语塞,又看向元雪心。 元雪心会意开口:“圣上平日惯用何香,殿下便用何香。一切依圣上喜好便是。” “是。”华黎偏头使了个眼色,便有宫女退去准备。她又转向谢无意,“请殿下更衣。” 话音一落,两名宫女便上前来,伸手欲解他衣带。元雪心眸光一凛,迅速将他扯到身后,脱口喝道:“住手!不许碰他!” 宫女们的手僵在半空,愕然抬头,旋即惊慌地深深垂下眼去。 华黎神色不变,依旧恭谨道:“姑娘息怒。依照宫规,殿下沐浴需由婢子们近前伺候更衣、添撒香料、濯发敷体……” “不必了!”元雪心不耐打断,将谢无意护得更严实,“若定要人服侍,请唤太监来!宫女一概不许近他的身!” 谢无意见她寸步不让的模样,唇角不禁漾开笑意,忙附和道:“对,华黎姑姑,以后我沐浴更衣,皆由太监伺候即可。” 华黎不禁再次抬眼,目光在元雪心脸上停顿一瞬,随即垂眸应道:“婢子遵命。” 她转身对下属吩咐几句,很快,一队太监捧着一应沐浴用具出现,排队进入浴殿,井然有序地布置起来。待一切准备妥当,众人便退至门外静候。 华黎这才转向元雪心:“姑娘,殿下需沐浴了,请随婢子移步西偏殿暂歇。” 元雪心望了望那香气氤氲的浴池,又不放心地凑近谢无意耳边,低声叮嘱:“记着,我不在时,你更需仔细。无论如何,绝不许其他女子碰你,知道么?” 他低头瞧着她眼中担忧,安抚地笑了笑,也低声道:“好,我都记下了。你放心去歇着罢。” —————————————————————————————————————————————————————— 华黎引着元雪心步入一处庭院,阳光透过浓密枝叶,洒下满地碎金,四下静得只闻蝉鸣聒噪。 元雪心回眸扫过身后垂眸屏息的宫女们,又转身望着华黎始终微垂的后颈,忽地问道:“华黎姑姑,这宫里只有一处浴殿么?” 华黎身形未动,平稳回道:“回姑娘,宫内唯懿华宫有专用浴殿。圣上降下隆恩,特许大殿下使用。” “每回沐浴,都需要用那么多香料?我瞧着竟比酿酒还复杂。” “是。” “那香气甚是馥郁,里头似有木樨、檀香、茉莉……不知还有哪些?” “姑娘明鉴。此乃御用的‘九和凝霄香’,除您所言三种,还有西域甘松、南海豆蔻、终南石斛等,共计八十一味奇珍,依古方调配而成。依照宫规,此香只供一次之用,浴后即弃,以保香气纯粹。” 元雪心眉梢微挑:“如此耗费,岂非金山银山也得空了?不觉得可惜么?” “宫规森严,婢子只知依规行事,不敢妄议。”华黎依旧恭谨回复。 元雪心脚步微顿,看着华黎那仿佛永远也不会抬起的眼帘,心中升起一股不快:“华黎姑姑,你能不能看着我说话?” 华黎身形僵了一瞬,声音依旧平稳:“姑娘恕罪。宫中规矩,内侍直视主子是为不敬。请您莫要为难婢子。” 元雪心眸光微沉,不再多言,转头看向路边被修剪齐整的枝丫。她忽然想起翠章宫那些自在随性的下神,两相对比,更觉眼前这片繁华之下,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闷。 ———————————————————————————————————————————————————————————————————— 行至西偏殿前,华黎驻足道:“姑娘,此处便是您的居所。大殿下宿于东殿。殿内已备下茶点,若有吩咐,唤殿外宫人即可。待殿下沐浴完毕,婢子自会来通传。” “有劳了。”元雪心淡淡应了一句,“我要休息,你们都散了吧。” “遵命。婢子告退。”说罢,华黎领着众人无声退下。 元雪心步入宫殿,反手关上殿门,这才轻轻吁出一口气。 殿内熏香幽淡,颇为静谧。她踱步往里走,指尖拂过冰纨纱帐,又屈指叩击青瓷瓶身数下,仔细研究室内的陈设布局。此处构造在她眼中本无新奇,可这人间工匠对空间光影的精细琢磨,倒令她颇为心动。思索间,一个融合了此间巧思的新冰殿雏形,便在脑海中勾勒成型。 此时,腹中传来细微的饥饿感,她走至案边坐下,但见琉璃高足盘中,几样点心玲珑剔透,甚是可爱。她拈起一块放入口中,清甜软糯的滋味瞬间在舌尖化开,不由得满意点头:“这点心倒是不俗,比醉香楼老师傅的手艺更精细。可惜……”她遗憾地摇摇头,“厨艺这方面,我实在不通,否则真想学了这手艺。” 不知不觉,一整盘点心竟见了底,随之,倦意便悄然袭来。她打了个呵欠,单手支颐,倚着案几缓缓合上眼帘。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被轻轻推开一线,一道身着扶光色宫装的倩影悄然迈入。她目光在殿内流转一番,很快便定格在那倚案小憩的女子身上。她唇角微勾,轻手轻脚来到案边坐下,托着香腮细细端详元雪心,眼底笑意渐盛。 第61章 试探 察觉殿内脚步轻响,一缕兰桂香气随之飘近,元雪心长睫微颤,缓缓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位身着华美宫装的女子,云鬓上珠翠环绕,妆容精致得难以分辨具体年岁,唯有颈间纹路隐约透出时光刮过的痕迹。她眉眼间自带一股飒爽英气,瞧着便是个爽利人儿。此刻,她托着腮,笑吟吟地望着元雪心,姿态亲昵得仿佛她们相识已久。 “你是?”元雪心眸光清冷,疑惑打量。 女子嫣然一笑:“我是圣上册封的赵淑妃,暂代皇后打理后宫事务。”赵隽影专注地端详她,眼底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惊艳,“早听闻大殿下身边伴着一绝色佳人,今日亲眼得见,方知姑娘竟有倾世之姿!倒显得我等皆是俗物了。” 元雪心想到宫中女子多半心思深沉,便坐直了身子,淡淡回应:“娘娘谬赞。” 赵隽影也不介意她的冷淡,眼光瞥见案上那只空了的琉璃盘,笑意更深:“姑娘很喜欢这点心?” “尚可。” “姑娘喜欢便好。”赵隽影笑道,“圣上政务繁忙,特命我来照料姑娘与大殿下。日后姑娘有何需求,尽管同我说便是。” “多谢娘娘费心。”元雪心依旧神色淡淡。 赵隽影见她这般疏离,也不着恼,优雅起身:“浴殿诸物已备妥当,姑娘随我去沐浴更衣罢。” 元雪心随之起身:“有劳娘娘引路,只是沐浴这等小事,不敢烦劳您亲自相伴。” “无妨。”赵隽影走近几步,身上淡淡的脂粉香气扑鼻而来。她压低声音,眼中浮现俏皮,“圣上素来小气,我们这些妃嫔啊,可都没福享用那御用浴池,也不知泡着是何滋味。今日正好借姑娘的光,容我开开眼界,如何?” 元雪心见她放低姿态,犹豫片刻,终是唇角微弯:“娘娘盛情,我却之不恭。请。” —————————————————————————————————————————————————————————— 行至浴殿门外,元雪心问侍立门口的华黎:“华黎姑姑,谢郎……大殿下在何处?” 华黎垂眸回道:“回姑娘,殿下沐浴完毕,道是有些乏,回东殿歇下了。” 赵隽影闻言便笑:“这池水引的是活泉,最是解暑怡神,姑娘快随我进去好生松快松快。” 说罢,她挽住元雪心的手臂便往里去。元雪心本欲挣脱,可转念想到此人身份,不愿因这点小事横生枝节,以致连累情郎,便按下性子,由她去了。 宫女们为她们脱去衣物,赵隽影挥手屏退众人,只留贴身宫女在门口候着。她握住元雪心的手,一股异样冰凉传入掌心,目光微闪,不动声色地牵着元雪心下了浴池。池水清凉得恰到好处,室内亦通风极佳,泡着确实十分舒服。 “水里特意添了薄荷与艾草,在夏日浸泡最是醒神。”赵隽影靠近元雪心,指尖拂过她光润如缎的湿发,由衷赞叹,“姑娘这头青丝浓密乌亮,真真令人羡慕!想我年少时,发质也算上乘,却远不及姑娘万一。” 元雪心闭着眼,感受着对方轻柔的按捏,身子微微放松:“娘娘何必自谦。您如今身居高位,受圣心眷顾,往后定会福泽绵长。” 赵隽影手指微顿,声音低了几分:“这‘福泽’……倒不如没有。” 元雪心不禁睁眼回头看她。水珠顺着赵隽影英气的眉骨滑落,映得她眼底那抹哀伤愈发清晰。元雪心心下隐约明了几分,默默转回头,未再多言。 赵隽影深吸一口气,继续为她梳理长发:“对了,听闻姑娘与大殿下是青梅竹马?还定了婚约?” “嗯。” “恭喜贺喜!只是,姑娘随殿下千里迢迢入京,家中双亲岂不挂念?” “他们早已过世。我一直与大殿下相依为命。” “听闻殿下是在一个叫桃源村的地方长大的?这名字听着便像个世外仙境。你们住在那里,想必过得很快活吧?” 元雪心眸光微黯,声音轻了些许:“从前是。后来……便不是了。” “哦?可是生了什么变故,才让你二人离开幸州,来到京城?” “是他先来的京城,我留在村里等他。后来村里生了变故,我便离村寻他,很快与他重逢。我们订了婚约后,他告诉我身世,说要回来寻亲,我便随他来了。” “殿下年纪轻轻,便要背井离乡,独自入京谋生……唉,皇后娘娘若泉下有知,不知该有多心疼。”赵隽影轻叹一声,“姑娘,桐花县的日子很清苦么?” “尚可。他原本只是以为京城机会更多,才想来博个前程。” “那时,殿下的养父已经去世了?” “嗯。他遵照遗嘱,将谢叔叔火化,骨灰就葬在村后的山上。” 赵隽影愕然:“他为何这么做?” 元雪心望着窗外舒卷的流云,声音飘忽而平静:“谢叔叔说,他一生最快活的时光,只在少年时。那时家未散,友未绝,心上人亦在眼前。后来,故土难归,亲朋零落,他也漂泊异乡,活得相当狼狈……那山是桐花县最高的山,他愿死后能挣脱皮囊束缚,日日立于山巅,遥望京城,便当是……回家了。” “若为化得身千亿,散上峰头望故乡……”赵隽影喃喃念道,眼中泛起湿润,“他既如此思念故土,为何又固执至此?若当年肯将大殿下送回来,圣上仁厚念旧,未必不能许他个落叶归根……” 元雪心没有接话,只是转过身,取过皂荚揉出泡沫,轻轻涂抹在赵隽影发间。沉默片刻,她忽地轻声开口:“娘娘,我有个不情之请。” “姑娘但说无妨。” “能否与我说说……皇后娘娘的事?” “好,”赵隽影闭上眼,任由元雪心揉按她的头皮,声音有些飘渺,“我初次见到皇后娘娘,是在我家中。那时,她正为圣上纳妾,看中了我。她待我极好,几乎亲如姐妹,不,她待所有妾室都很好。那时,圣上的心思多在军务上,是皇后一直悉心照拂我们。我们私下或有争斗,但对皇后,却无人敢不敬,也……无人能不敬。” 元雪心银眸中闪过一丝困惑:“她竟主动为圣上纳妾?” “是啊。”赵隽影眼角溢出湿意,分不清是水是泪,“她嫁给圣上才一年,便主动替他纳了五位妾室。纳我之时,她成亲尚不足一月,便亲自带着聘礼登我赵家大门。后来,在每次纳新人的喜宴上,总是圣上板着脸,皇后却笑得像她自己娶了新妇一般。” 元雪心陷入沉默。那位早逝的皇后莫非在初嫁时,便已预见了自己的结局,才如此慷慨么? 赵隽影的声音被水汽晕染得有些模糊:“我曾经怨过爹,觉得他轻贱我,竟让我为人妾室!若非皇后……呵,后来想想,乱世浮沉,那或许已是爹能为我谋到的最好出路。只可惜……”她惨淡一笑,“可惜皇后不是男儿身。若我的郎君是她,我爹在九泉之下,或许真能瞑目了。” 元雪心的手指停了一瞬,有些不可思议:“皇后娘娘竟有如此魅力?她究竟是位怎样的女子?” 赵隽影微微勾起唇角:“她啊……真是奇得很!”言语间,她眼中光彩重现,仿佛回到了旧日时光,“于圣上而言,她不仅是妻子,更是能与他并肩策马的谋士与战友。她爱护百姓,在乱世中不知救了多少伤兵妇孺,这份仁心引得百姓竞相追随。战事后期,往往只需报出她的名号,百姓便会主动来投。而当朝九卿中,亦有大半曾受过她的恩惠提携。因此,即便她出身寒微,身后并无母族支撑,这后位至今也无人能撼动分毫。昔日曾有臣子提议另立新后,险些被那些受过她恩泽的老臣轰出朝堂。” 元雪心静静听着,心中那点对谢无意回宫后的担忧,悄然散去了几分。 赵隽影侧首望向她:“我虽还未得见大殿下,但听闻他容貌酷肖皇后。朝中那些老臣,谁人不识皇后凤仪?只要见了大殿下,念及旧情,他们自会倾力护他周全。” 元雪心垂眸凝视水面,低喃道:“若真如此……便好。” ————————————————————————— 待沐浴完毕,浑身得了清爽,日头也已升高。赵隽影吩咐宫女将午膳传至西殿,又命华黎去请大殿下,随后与元雪心一同往回走。 华黎领命来到东殿,轻轻拨开珠帘走向内间。谢无意卧在榻上睡得正沉,神情虽算安宁,眉宇间却笼着一层似有若无的忧惧。 她弯下腰,细细端详青年熟睡的侧颜,眼底流露出些许怜爱。这眉眼口鼻,真像是皇后娘娘从画像里走了下来。不知娘娘睡着时,可会露出这般神情? 叹了口气,她立在榻边柔声唤道:“殿下,该起身用午膳了。” 连唤数声,青年才缓缓睁开眼,茫然地望着眼前朦胧的身影,含糊低喃:“紫苑……” 华黎怔住,不动声色地扫了眼殿外。 待看清眼前人,梦也散了,谢无意缓缓坐起身,掌心揉了揉额角:“华黎姑姑,有何事?” 华黎敛目道:“大殿下,淑妃娘娘命婢子过来禀报,午膳已备好,请您移步西殿。” “好,睡了这一会儿,倒真有些饿了。”他摸着小腹起身下榻,一边整理衣袖,一边略带迟疑地问,“华黎姑姑,这位淑妃娘娘……嗯……她……” 见他支吾着,似在斟酌措辞,华黎便答道:“回殿下,圣上登基后,便命淑妃娘娘执掌凤印,统理后宫事宜。娘娘深得圣上宠信,是极得体周全的人,此番亦是奉圣上之命,特来照料殿下。” 谢无意点了点头,又问:“不知淑妃娘娘所出的是哪位皇子公主?” “淑妃娘娘并无子嗣。” 他眉梢微挑:“可是娘娘身子有不便?” “娘娘体质特殊,难以遇喜。” 谢无意若有所思,轻轻“哦”了一声:“看来,父皇待淑妃娘娘,确是非同一般。” ————————————————————————————————— 入了西殿,宫女们正在有序布置食案,赵隽影与元雪心开怀谈笑,元雪心多是客套应和。见他来了,她们的目光便一齐聚来。 赵隽影忽地身子一僵,仿佛被定住似得,眼底瞬间水光闪烁,失神低唤:“皇……后……” 谢无意朝她端正行了一礼:“淑妃娘娘,多谢您费心照料。” 赵隽影却似未闻,竟从食案后霍然起身,怔怔走向他,颤抖着伸出手去:“皇后……姐姐!”她泪已盈眶,哽咽得几难成声,“姐姐,我想你……想得好苦……” 一旁忙碌的宫女们纷纷停下,惊愕地望着失态的淑妃。元雪心快步冲上去,不着痕迹地挡在谢无意身前,对赵隽影微微福身:“娘娘,您认错了,这是大殿下。” 赵隽影身子一顿,迷离的眼神骤然清晰了些,但仍带着一丝恍惚,迟疑地打量青年。片刻,眼底悲伤渐渐压了下去,她用帕子点了点眼角,偏过头讪笑一下:“瞧我,真是失态了,叫殿下和姑娘见笑……” 宫女们见赵隽影目光扫来,赶忙埋头继续手上的活计。 谢无意与元雪心对视一眼,他面露疑惑,轻声问道:“娘娘,我与娘……母后,当真这般相似?” “何止相似……”赵隽影抬眸望他,眸光浸满了怀念,“殿下方才进来时,我真以为是皇后娘娘复活了。都说儿子相貌随娘,可像到这般程度的,实属罕见。不过,细细看去,差别也还是有的。” 谢无意忙问:“什么差别?” 赵隽影神秘一笑:“先坐下再说。”他们分别入了座,她望着谢无意,眼含欣慰道,“殿下虽与皇后娘娘生得酷似,但眉眼间更显温雅柔和,想来是个喜静的。娘娘却是个闲不住的,身上似有用不完的精力,即便安静坐着,那双眼也灵动得很,仿佛下一刻就要去寻些有趣的事来做。” 谢无意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脸,唇角微微扬了扬。 他好像,离那位素未谋面的母亲,更近了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