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盏狼藉后,月色已悄然爬上天幕。谢无意牵着元雪心,一路将韦遐卿与萧恣意夫妇送至醉香楼门前,马车已在阶下等候。
萧恣意回过身,唇角噙着温婉笑意:“皇兄,元姑娘,就送到这里吧。我和郎君这便回宫向父皇复命,他若知晓皇兄最终肯回去,必会宽慰许多,兴许今夜能睡个安稳觉了。”她目光转向元雪心,语气更为柔和恳切,“元姑娘,皇兄心性质朴,重情重义,数次皆愿为你倾尽所有。将来即便入了宫,对你的心意亦绝不会更改。”
“多谢殿下提点。”元雪心回以清浅得体的微笑,“殿下放心,我既已应允,自会尽快妥善处理身边琐事,早日送他回宫。”
“恣意,将军。”谢无意郑重作揖,“今日有劳二位奔波。回宫之事既已定下,还望二位回宫后,多多劝请父皇以圣体为重,好生歇息,不必再为我频频忧心出宫。一切待我回去后,再叙不迟。”
韦遐卿抱拳回礼,笑容爽朗:“殿下嘱咐,臣与公主记下了。夜色已深,不便久留,就此告辞。”
“二位路上小心。”
谢无意与元雪心携手立于阶上,目送马车辘辘驶离,最终融入长街尽头的绚丽灯火中。他侧首看向身旁女子,眼底仍带着一丝不安:“阿雪,你……你当真愿意随我入宫?”
“我讨厌那些繁琐规矩,也不甚喜欢你爹看我的眼神,”她坦言不讳,随即却嫣然一笑,不顾周遭投来的目光,伸出双臂亲昵地勾住他脖颈。灯火落入她清澈的银眸里,漾开万千柔情,“可是,谁让我偏偏栽在你手里了呢?你待我如此赤诚,一次又一次毫不犹豫地选择我,我若再一味退缩畏怯,岂非辜负了你?我也该为你勇敢一次,试着去改变,至少,要配得上你为我付出的所有勇气。”
“阿雪……”他眼底暖流汹涌,忍不住收紧手臂,将她的纤软腰肢紧紧环入怀中,“谢谢你肯为我受这等委屈!我保证,日后在宫中,我定会……”
微凉的指尖轻轻点在他唇上,她微微歪头,眼神狡黠又柔软:“你的心意,何需起誓?我一直都懂。不过,”她话锋一转,银眸流露几分娇蛮,“你也别高兴得太早。我只是答应随你回去小住,但没同意会一直困在那。若哪日我实在待烦了、闷了,届时可不管你怎么想,定要直接将你掳走,天涯海角自在快活去!你可不许怨我!”
“好!都依你!”他笑容灿如星辰,将她搂得更紧,仿佛拥住了世间所有珍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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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幕涟匆匆穿过寂静的酒楼回廊,来到一扇房门前。她紧张地四下张望,确认无人后,才迅速推门闪入,反手将门轻轻合拢,咔哒一声插上门栓。
室内只燃着一盏孤灯,烛影摇曳中,一个两鬓斑白的老者正紧紧凝视她。
“爹!”她动情地低唤一声,快步扑入老者怀中,泪水潸然滚落,“您侍奉御前多年,一直忠心耿耿,怎能落得这般下场……圣上他、他怎能如此无视您的一片苦心……”
“涟儿,休得胡言!”怀恩同样老泪纵横,却强压着悲痛,厉声低斥,“圣上于我有再造之恩,是爹渎职背信,辜负圣恩,还险些害了大殿下!此等罪过,万死难辞!而圣上宽仁,念在往日情分上留我残躯,已是格外开恩,你岂可怨怼?!”
幕涟抽泣着,扶怀恩到榻边坐下,自己跪坐在他脚边,仰起泪痕斑驳的脸:“爹,您出了宫,或许也是好事。往后,我们父女不必再这般偷偷摸摸相见,可以正大光明地在一处了。我明日就去求东家,向她坦白一切!东家素来待我宽厚,定会容我在楼里奉养您安度晚年!”
“不可!万万不可!”怀恩惊慌失措,连连摆手,声音压得更低,“和襄公主若是知晓你我关系,以她的性子,此事迟早会传入圣上耳中!圣上若知道,他信任多年的心腹内侍非但背叛了他,竟还违背宫规,暗中留有血脉,你让圣上颜面何存?龙颜震怒下,你我焉有命在?你要爹死后亦难安生么?!”
“爹!”幕涟几乎泣不成声,抓住父亲的手,“您已将大半生都献给圣上,如今既已离宫,为何还要事事以他为先,顾及他的颜面?无论如何,女儿绝不会再与您分离!您既不愿告知东家,那我明日便去解了契,随您离开京城!从此,我们父女二人寻个安静地方,过自在日子去!”
“糊涂!”怀恩面色骤厉,眼中满是痛心焦虑,“你身为和襄公主的贴身侍女,深受器重,怎能说出这等忘恩负义之言?公主于你有活命之恩,你岂能一走了之,行此不忠不义之事?”
“可是爹……”
“涟儿!”怀恩抓住她手臂,语气沉重无比,“爹已铸下大错,违逆圣心,你万万不能再行差踏错了!听着,从今往后,你须时刻谨记,立身之本,首在忠信!既认了主子,便当竭尽心力,生死相随,万不可有半分悖逆之念!而圣上,”他眼中闪过深深敬畏,“他是大昭之主,你更需心怀尊崇,不可有半分不敬!否则,你便会步爹的后尘,受万人唾弃!记住了吗?!”
幕涟被他眼中严厉所慑,微微垂眸:“女儿……女儿谨记爹的教诲……”
“乖女儿……我的好涟儿……”怀恩心肠一软,无尽酸楚涌上心头,将女儿紧紧搂入怀中,“爹只要瞧见你平安活着,便心满意足,再无他求了。涟儿,往后的路,你要自己稳稳地走,千万别学爹……千万别……”
“女儿……都明白。”幕涟依偎在父亲消瘦的肩头,泪水濡湿了他的衣襟。
父女二人静静相拥,许久,情绪才渐渐平复。怀恩轻轻拍着女儿的背,低声道:“涟儿,你尚在襁褓时,爹常哼一支小曲哄你入睡。今日,爹再给你哼一回,可好?”
幕涟手臂更紧地勾住父亲的脖颈,将脸深深埋入,用力点了点头。苍老沙哑的哼唱声低低响起,带着无法言说的悲凉,在烛影里缓缓飘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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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上午,荀玉薇照常领着侍女们,在库房里盘查各类存货。
“三楼五房预约的客人乃少府亲信,素来喜好风雅,白玉酒具和云纹锦垫务必用上好的,提前备妥不得出错……五楼九房的王掌柜昨日抱怨熏香味道不正,怕是受了潮,他是老主顾,下次再出纰漏,我唯你是问……还有那边那批新到的瓷器,可都仔细检验……”
荀玉薇指尖点着账簿,与金掌柜细细商议着。她抬眸瞥见元雪心坐在算盘前,手指悬在半空不动,眼神盯着虚空发直,不由得蹙起秀眉,扬声喝道:“雪心!”
“……在!”元雪心慌忙看向荀玉薇,指尖一颤,啪嗒一声拨错了一颗算珠。
荀玉薇面露不悦:“你怎么回事?一早上心神恍惚,这都第几回了?怎么,昨日见了天家富贵,心思就浮了,瞧不上我这醉香楼的琐碎活计了?别忘了,雇契可还在我手里攥着呢!再敢这般怠惰,仔细我扣光你月钱!”
“……是,东家,我再不敢了。”元雪心这月已被扣了三成月钱,再不敢辩解,赶忙凝神静气,低头重新拨珠演算。
“真是个不省心的丫头……”荀玉薇不满地嘀咕一句,目光转向身旁最得力的幕涟,正欲开口吩咐,却见她也眼神飘忽,怔怔望着墙角某处,竟似全然没听见方才动静!荀玉薇眉头蹙得更紧,声音陡然拔高数倍,“幕涟!幕涟?!”
“东……东家!”幕涟像是被惊醒般,脸上闪过一丝慌乱,“您、您有何吩咐?”
荀玉薇锐利审视着她,责备道:“你怎么也魂不守舍的?昨日没睡安稳?还是身子不适?”
幕涟连忙摇头,强挤出一抹笑容:“没、没有的事。东家恕罪,婢子方才一时走神,下回定注意。”
“嗯,都给我精神着点!一个个像什么样子!”荀玉薇眼神古怪地在她脸上停留片刻,终是压下疑问,继续与金掌柜交代事宜。
待一应事项处理完毕,已临近晌午。荀玉薇领着侍女们走出库房,一边揉着发酸的手腕,一边头也不回地吩咐:“雪心,去叫谢无意到小花厅用饭。你也一起来。”
“是!多谢东家!”元雪心欢喜应声,转身便快步汇入喧闹的人潮中去。
“东家,”幕涟忽然开口,眼神依旧飘忽不定,“婢子好像昨日不慎受了些凉,腹中有些不适,需得去方便一下。一会儿再去花厅伺候您。”
荀玉薇脚步一顿,回头深深看了她一眼,却摆了摆手:“快去快回。若实在不适,便回去歇着,不必强撑。”
“谢东家体恤。”幕涟低声道,随即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匆匆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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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雪心拉着谢无意兴冲冲踏入小花厅时,却见荀玉薇独自坐在摆满菜肴的食案后,正自斟自饮。
“东家。”谢无意好奇地四下张望,“幕涟姐姐呢?她不来一起吃吗?”
“我怎知道?”荀玉薇眉宇间似有一丝烦乱,“别傻站着了,坐吧。”
“哎!”谢无意笑眼弯弯,拉着元雪心入座。他目光扫过案上各色珍馐,一边暗自琢磨着先朝哪道菜下箸,一边嘴上仍不忘打趣,“东家,您今日怎如此大方?真叫我好不习惯!莫非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混小子,少贫嘴!”荀玉薇睨他一眼,“东家我以前难道还短了你吃喝,亏待你了不成?是宫中一早递了消息,说你爹今日兴许还会再来,虽未定准时辰,但我可不敢怠慢。万一他冷不丁来了,瞧见他的宝贝儿子在我这儿啃炊饼就咸菜,还不得当场拆了我这醉香楼?”
“哪能啊东家!”谢无意笑得愈发灿烂,“您一向待我最是亲厚!放心,待会儿见了我爹,我定把您夸得天花乱坠,让他好好赏您……”
“东家!东家!救命啊——!”
一声极致凄厉恐慌的尖叫忽地从厅外传来,撕破了室内的惬意!随即,幕涟跌跌撞撞冲入室内,发髻散乱,满脸泪痕,浑身都在剧烈颤抖!
她几乎是扑倒在地,声音破碎不堪:“东家!救命!求求您快救命啊东家!”
荀玉薇大惊失色,霍然起身,带翻了手边酒盏。元雪心立刻离席上前欲扶,谢无意迅速抓过案上巾帕递去,急声问道:“幕涟姐姐!怎么了?谁要伤你?”
幕涟推开元雪心伸来的手,朝着荀玉薇“哐哐”磕头:“东家!求求您!求求您救救婢子的爹!他不见了!找不到了!求求您发发慈悲,救救他吧!”
“你爹?!”荀玉薇再难保持镇定,快步走到幕涟面前,压低声音喝道,“不许磕了!抬头回话!这到底怎么回事?你何时有的爹?你不是自幼父母双亡吗?!”
幕涟抬起沾满泪水的脸庞,哽咽得几乎喘不上气:“东家……婢子罪该万死!婢子骗了您!婢子……一直有爹,只是不敢告诉您!他昨日便住进楼里,婢子今早忙碌,没顾得上去看他。方才、方才我去他房中,他已经不见了!”她死死攥住荀玉薇的裙摆,眼里尽是恐惧,“爹他……他犯了大错,被主家撵了出来……婢子怕他、怕他想不开去寻短见!东家!求求您帮帮婢子,找找爹吧!求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