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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相认

作者:辛叶久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琼章殿外,光禄勋何鞘面色焦灼地来回踱步。一见萧秋明身影,他疾步迎上前,顾不得行全礼:“圣上!臣有要事禀报!”


    “进殿细说。”萧秋明眸光微沉,领他入内,面上仍带着被打扰的不悦,“何事慌张?”


    何鞘自怀中极为郑重地取出一封信,双手奉上:“请圣上过目!”


    侍立一旁的怀恩上前接过,眸光微闪,不动声色转呈御前。


    萧秋明拆信展读,起初神色沉静,旋即瞳孔骤缩,指节捏得泛白,将那纸张攥出深深皱褶!他猛地抬头,眼中惊怒交织:“这……可是真的?!”


    何鞘激动颔首:“圣上,这字迹确系荀东家亲书无疑!”他忽地撩袍跪地,重重叩首,“此信大前夜便送至臣府上,下人不知轻重,未及时呈报。臣今早方见,惊觉事关重大,便即刻入宫禀报!臣险些贻误天家大事,罪该万死!请圣上重罚!”


    一旁,怀恩忽地身子一颤,悄然将头垂得更低。


    萧秋明又将书信反复看了两遍,每个字都似针扎进心口!那眸中惊怒逐渐化为无边的悔恨恐慌,手抖得几乎握不住那薄薄信纸。下一刻,他竟全然失了帝王威仪,踉跄着便要往外冲:“备驾!立刻去醉香楼!”


    “圣上三思!”何鞘急忙拦住,“信中荀东家语带斥责,言及圣上薄情,想来殿下久候无音,心生失望怨怼。此刻若仪仗煊赫而去,恐更生隔阂。不若您先微服前往,以父亲身份坦诚相见,消弭误会,再动之以情,劝殿下回宫,方能全骨肉亲情啊!”


    萧秋明脚步霎时顿住,闭目强压下翻涌的心绪,再睁眼时,已勉强恢复一丝冷静:“爱卿所言甚是……便依你所言!你随我同行,去接我的寒儿回家!”


    “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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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内,萧秋明不安地端坐着,指尖反复摩挲那封已被捏软的信纸,眉间锁着浓烈的焦灼不安。何鞘觑着他紧绷的侧脸,低声宽慰:“主子,您与大公子乃骨肉至亲,受天意眷顾,合该团圆的,您不必过于忧心。”


    萧秋明阖了阖眼,喉头哽咽:“十九载……我未哺他一餐,未教他一字,他本是金枝玉叶,却流落乡野,不知吃了多少苦!如今相见,他若怨我、恨我……不肯认我……我……”


    何鞘见他如此惶惑,语气愈发恳切:“主子明鉴,当年是奸人作恶,非您之过。您十九年来夙夜忧叹,从未放弃找寻!公子仁厚聪慧,只要您推心置腹,陈明多年思念与不得已的苦衷,他必能体恤圣心,感悟天伦。”


    “但愿缇孟在天有灵,佑我父子……”萧秋明低声喃喃,目光投向窗外,眸中凄惶更甚。


    “主子,还有一事,”何鞘严肃道,“信上提及,荀东家此前已往宫中连送两封信,皆石沉大海。以往她的信件皆由内侍直呈御前,此番却接连生了纰漏,臣疑心,宫中恐有人不愿公子回宫。”


    萧秋明神色骤然一凛,目光再次扫过信纸,眸底寒意森然:“待我接回寒儿,定要彻查到底,绝不姑息!”


    良久,马车停驻在醉香楼前。侍卫在外禀报:“主子,到了。”


    萧秋明身形微僵,盯着那车帘,竟生出几分畏缩。何鞘撩开帘子轻唤:“主子,公子就在眼前了。”


    他深吸一口气,将信纸仔细收好,整了整衣袍下车。午后热浪混杂着市井喧嚣扑面而来,他的目光却瞬间穿透人群,牢牢锁定了门首那道忙碌的身影。


    正值午时,日头毒辣。那青年肩搭汗巾,雪白的肌肤被晒得泛红,薄衫后背浸透汗渍。他对往来客人热情招呼,俊美的脸上却漾着明朗笑容,姿态殷勤而不显卑微。有人抛来赏钱,他也能笑着利落接住,那笑容在烈日下,竟散发着灼目的耀眼。


    萧秋明怔怔望着,心口像被狠狠攥住,痛楚与愧疚如潮水般漫上。


    太像了……那眉眼,那鼻唇,尤其是那粲然一笑的神韵,竟与亡妻缇孟如出一辙!若非知晓这是男儿身,他几乎以为是爱妻复活,重临人世!


    是他!这定是他苦苦寻觅十九年的骨肉!


    何鞘见他眼眶微红,低声道:“主子,日头毒,先进去吧。”


    “……嗯。”萧秋明艰难应声,怀着十九年的沉重思念,每一步都踏得极稳,却又急切谨慎。


    谢无意刚送走一波客人,转身便见一位气度雍容、眉宇间隐带威仪的中年男子朝自己走来。他眸子先是亮起希冀,随即又迅速黯淡下去,暗自苦笑:别再痴心妄想了。他不会是爹。


    想着,他扬起笑容热情迎上,微微欠身:“这位爷瞧着面生,是头回来?几位用饭?此刻暑气正盛,您几位快里边请,仔细别晒着了。”


    萧秋明凝视这张酷似亡妻、却又带着男子英气的脸,心头百感交集,勉强牵出一丝笑意:“是头回来。小兄弟,你便是那位‘谢郎’?”


    “皆是老主顾们抬爱,写了些故事,倒教小的沾了光,实在当不起。”谢无意笑着指指天,额角汗珠滚落,“爷快请进,这日头委实毒得很,仔细暑气。”


    那一声自然的“小的”,如刀片狠狠扎在萧秋明心上!他的孩儿乃金枝玉叶,本该享尽世间荣华,受万民敬仰,怎能对人卑躬屈膝,自称“小的”?!


    “你……你也避避暑气。”萧秋明声音微哑,怜爱痛惜地深深望他一眼,这才强忍着痛楚,领着何鞘等人入内。他无视迎上来的跑堂,直趋柜台,“唤荀玉薇来见我。”


    正埋头记账的林掌柜闻声抬头,对上那双不怒自威的眸子,惊得手中狼毫“啪嗒”掉落。他慌忙绕出柜台,几乎是躬着身子引路:“贵人这边请,这边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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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无意在门口直站到换班时分,才得以退到檐下阴影里。他背靠着冰凉墙壁,扯下汗巾胡乱擦汗,长长吁了口气:“这鬼天气,当真要命,真想泡进凉水里……还是阿雪舒服,能在里头……要不,明日求东家换个工?啧,怕是难啊……”


    话音未落,跑堂阿庆过来拍拍他肩:“小谢,东家唤你,快去茶轩!”


    谢无意眉梢微挑,不敢耽搁,快步穿过大堂上楼。回廊上,他见数名剽悍护卫肃立门前,颇觉眼熟。何鞘见他来了,神色一肃,朝门内恭声禀报:“主子,人到了。”


    门内传出一个低沉威严的声音:“让他进来。”


    “是。”何鞘应声推门,侧身让开,目光复杂地望了谢无意一眼,竟微微躬身,“请。”


    谢无意被这突如其来的恭敬弄得一愣,满腹狐疑地迈步踏入,身后的门被轻轻合拢。他抬眸望去,但见元雪心与幕涟在荀玉薇身侧待命,元雪心抬眸看他,眼神沉静如水,却似有千言万语。他暗觉有异,目光戒备地扫向主位——荀玉薇陪坐在侧,而端坐正中的,正是方才楼下那位贵气逼人的男子!


    谢无意立时怔在原地:此人莫非亦是荀家亲戚?


    那三个多月被囚禁的记忆瞬间袭上脑海,他下意识绷紧身子,几欲转身便走。


    荀玉薇见他神色拘谨地僵立门口,语气难得温和:“愣着做什么?过来。”


    “……是。”谢无意强自镇定地走至案前,努力维持温和笑意,“东家有何吩咐?”


    荀玉薇望向身旁男子,男子的目光自他进门起便紧紧锁在他身上,眼神复杂难辨,有沉重、激动、小心翼翼,又充满了无尽的愧疚与渴望。他斟酌开口,似有些谨慎:“孩子……你先坐下说话。”


    谢无意不明所以,下意识望向荀玉薇,见她微微颔首,才依言坐下半个身子,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暗自揣测:这两人眉眼间确有几分相似,必是亲戚无疑。只盼这位千万别姓荀。


    男子瞥了一眼元雪心,荀玉薇适时开口:“此女乃他同乡旧识,与他情深义重,深得信赖,您但说无妨。”她复又望向谢无意,眼含浅浅欣慰,“谢无意,这位,便是当今圣上。”


    圣……上?!


    谢无意瞳孔骤缩,目光死死锁在眼前男子身上。


    这就是那个……他曾在无数个日夜思念想象、又最终让他失望透顶的……生身父亲?


    这……是梦么?


    萧秋明凝视儿子震惊失神的模样,眼前恍惚再现亡妻身影,一时酸楚难抑,嗓音浸满了湿意:“孩子……我,我是你爹。十九年了……爹……终于找到你了。”


    预想中的狂喜并未降临,谢无意神色复杂地凝视他,似在震惊质疑,又似在控诉委屈。良久,他才干涩开口:“您……终于肯来见我了。”


    “这是什么话?”萧秋明面上唯余一个父亲的急切与痛心,“你可知,这十九年来,爹没有一日不在寻你?即便你生死未卜,你十五岁那年,爹仍在宫外为你建了府邸,命人日日清扫,严格看护!爹念你,盼你,如今终于……终于将你寻了回来!那府邸,终于能迎回它的主人了!”


    谢无意眼眶骤热,指尖狠狠掐入掌心:“十二日前,我蒙冤入狱,东家当日便修书送往宫中。那封信……您可曾看过?”


    “爹未曾收到!”念及宫中贼子,萧秋明眸光一厉,旋即又被深深愧疚淹没,“定是有奸人从中作梗,拦了你的消息!孩子,你受苦了!放心,爹心中已有数,回宫后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严惩不贷!那些欺辱陷害你的人,爹一个都不会放过!””


    “您……当真未曾收到?”谢无意紧紧盯着他,“您不知,我在盼着与您相见?”


    萧秋明神情无比郑重:“爹以性命起誓,确未收到!若非今日光禄勋呈上荀东家的信,爹至今仍被蒙在鼓里!得知消息,爹立刻便来见你了!”此时此刻,他不再是睥睨天下的帝王,只是一个渴望得到儿子原谅的父亲,“孩子,你尚在你娘腹中时,她便为你取了名和表字。你真正的名字,叫萧青寒。”


    谢无意望着生父眼中几乎溢出的真挚与愧疚,之前积郁多日的怨恨、失望、委屈,皆被这灼热的目光彻底融化!泪水再也抑制不住,迅速濡湿了眼眶。他忽地起身,后退数步,对着萧秋明扑通跪下,伏地深深叩首,那一声盘旋了数年的呼唤终于冲口而出——


    “爹!”


    “哎!好孩子!”萧秋明也瞬间哽咽,迅速别过脸去,用手指急急揩去眼角热泪。


    一旁,荀玉薇欣慰地望着父子俩,轻轻松了口气,回眸与幕涟相视一笑。元雪心紧紧凝视谢无意微微发颤的身影,心中酸楚与欣喜剧烈交织,清冷的眸子里也泛起水光。


    “爹,”谢无意抬起头,含泪望着萧秋明,“先前我误会您,以为您不要我了,对您又怨又恨……爹,我错了,求您原谅!”


    “此事岂能怪你?是爹不好,是爹来得太迟!寒儿,身为父亲,我未能尽到责任,让你流落在外,吃尽苦头……爹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你娘!”萧秋明努力稳了稳情绪,热切而怜爱地注视着失而复得的儿子,面上再无半分平日的潇洒疏狂,唯余满目怜爱,“寒儿,一家人合该团圆,你跟爹回宫去,爹会好好补偿你,把这十九年亏欠你的,都一一还给你!寒儿,给爹一个机会,可好?”


    望着父亲脸上那近乎祈求的神色,谢无意再度落下泪来,几乎要立刻点头答应!


    他日思夜想的生身父亲没有抛弃他,甚至亲自来接他回家了!


    家……皇宫?


    他眸中汹涌的光芒微微一凝。


    他在外头时,因无权无势而遭受权贵倾轧;那深宫高墙内,只怕更复杂凶险,他真能适应吗?等待他的,会不会是更可怕的惊涛骇浪?他还有命享受这失而复得的父爱吗?


    他眼中光芒明灭不定,流露出迷茫无措,下意识望向一直静默旁观的元雪心。她静静凝视他,那双银眸清澈剔透,唯有全然的信任与支持——


    无论你去往何方,我都在。


    目光交汇片刻,已传递了千言万语。他眸底迟疑褪去,逐渐溢出光彩,唇角终于轻轻扬起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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