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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辞工

作者:辛叶久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转眼入了八月,天气越发酷热难耐,连夜风都裹着沉闷暑气。醉香楼灯火通明,却照不亮谢无意眼底日渐沉积的阴霾。


    整整十二日了。


    第一封信石沉大海,第二封亦杳无音讯。他每日立在酒楼门前迎来送往,每每见到气度不凡的中年男子踏入酒楼,眸中总是不自觉燃起微光,却又在对方漠然的视线中悄然熄灭。他眼底那惯有的明亮神采,便这般一日日黯淡下去,只余下一片强撑的平静。


    这日晚间,茶轩内烛火摇曳,荀玉薇斜倚软榻翻阅账本,郁金跪坐榻尾为她揉腿,丹霞在一旁挑剪烛花。元雪心伏案核对单据,指尖灵活地拨弄算盘,幕涟在旁提笔记录。


    荀玉薇轻咳一声,花零便悄步上前,将一盏安神茶轻轻搁在她手边小几上。此时,门外忽传来听澜的禀报声:“东家,小谢求见。”


    算珠声戛然一顿,元雪心长睫低垂,掩去眸底忧色,随即那算珠声又响起,却比先前更急更密。荀玉薇眼风自她身上扫过,仍落回账本上,慢悠悠又翻过一页。


    花零走到门边,隔着门轻声道:“东家正忙,这会儿不得空见人。”


    门外静了一瞬,响起谢无意的声音:“好姐姐,劳烦再通传一次,我真有极要紧的事。”


    花零面露难色,回身走至荀玉薇面前,柔声劝道:“东家,您看了好一阵子账,仔细眼睛疼。不如歇歇?我听着小谢语气不对,怕是真遇着难处了。”


    荀玉薇这才搁下账本,缓缓直起身,揉了揉眉心:“叫他进来。”


    “是。”


    谢无意随花零入内,向荀玉薇恭敬行礼:“东家。”


    “何事这般着急?”荀玉薇端起安神茶,浅抿一口。


    “东家,”他笑容浅淡,眉眼间却笼着掩不住的倦意,“我想做完这个上旬,便辞工离开。”


    “啪嗒”——


    一声算珠轻响后,室内霎时一静。元雪心默默放下单据,起身走至谢无意身边,与他并肩望向荀玉薇:“这段时日,多谢东家照拂。”


    侍女们都望向东家,她端茶的手微微一顿,面上却不动声色,只缓缓将茶盏搁回案上:“你们几个,都先下去做事。幕涟,你在门外候着。”


    “是。”幕涟利落应声,领着其他侍女轻轻退出,仔细合拢门扉。


    室内,荀玉薇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扫过,又盯着谢无意,眉头微蹙:“早同你说过,圣上日理万机!前阵子镇守边关的韦将军与靖恪公主奉诏归京,宫里接风宴饮、商议军政,哪一样不费工夫?你急甚么?再耐心等等!”


    “第一封信送出时,我尚在狱中。至今已十二日,两封信皆无回音。”谢无意平静抬眼,眸子里透着空茫无力,“他若真有半分在意,即便抽不开身,遣人递句话出来,总非难事?可他没有……他所谓的‘思念’,或许终究只是做给天下人看的戏。我再等下去,不过是自欺欺人,徒增失望罢了。”


    “绝无可能!你爹定是被极要紧的事绊住了!”荀玉薇稍作沉吟,“韦将军此番奉诏回京述职,莫非边关有变?或是朝中……”


    “东家,我去意已决。”谢无意淡淡打断她,“他念了我十九载,却连我的生死安危都可置之不理。或许,他早已累了、厌了,只是不愿承认而已。”


    荀玉薇神色复杂地凝视他,许久,终是轻叹一声,语气转柔:“……也罢。或许你们父子,确是缘分浅薄。可定好日子了?”


    “是。两日后,我们便走。”


    “这么急?至少过了中旬再走。”不待他开口,她便打断道,“就这么定了!上月你为楼里招揽生意有功,流水涨了三成不止,我这几日盘完总账,要赏你一个大红封。十日之内你若敢递辞呈走人,这赏银,可就一文都没了!!”


    “我不在乎……”


    一旁的元雪心却悄悄握紧他的手,压低声音:“东家赏钱素来大方,这笔银钱或许足够咱们离京后,一年用度无忧。既然……既然等不到结果,不如领了赏银再走,也好多些盘缠,路上从容些。”


    谢无意侧首看她,将她眼中担忧恳切看得分明,沉默片刻,终是轻轻点头:“……好。便依东家,再留十日。”


    荀玉薇暗暗松了口气,目光转向元雪心,眼中添了几分欣赏:“雪心,你倒是越来越懂得权衡利弊了。你心思细,悟性高,若能再磨砺些性子,通晓些世故,未必不能在京城立足。此刻离去,未免可惜。”她瞥了一眼谢无意,“既然日子定了,谢无意,你且先去忙。雪心,你留下,我还有话问你。”


    “是。”元雪心轻轻松开他的手,目送他略显落寞的背影离去,不由得低低叹息,眉间蹙起浅浅愁绪。


    荀玉薇指了指面前坐垫:“过来坐。”


    “是。”元雪心依言在案前跪坐下来。


    “你决心跟他走,是因婚约在身,不得不随;还是你自己心里,也本就不愿留在京城?”荀玉薇紧紧盯着她,“雪心,你需明白,自古机遇尽在天子脚下。你貌美聪慧,心性坚韧,若肯用心经营,何愁不能拼出一片天地?你当真甘愿为了一个‘情’字,便放弃可能的大好前程,随他漂泊江湖,蹉跎岁月?”


    元雪心迎上她目光,眸光清亮澄澈,毫无犹疑:“东家,我素来所求不多,这前程于我而言,远不及一个知心郎、一个安稳家来得温暖踏实。京城虽好,我却只觉吵闹。这大半月,我旁观了许多人情算计,感到甚是疲倦烦闷,终难融入。我不喜欢这里,甚至几乎每日都要同谢郎倾诉心中郁结。即便他决定留下,我恐怕也耐不住这窒闷,终会耐心耗尽,独自离去。”


    荀玉薇怔了片刻,笑容里透出一丝惋惜:“是啊,似你这般通透纯粹之人,或许能勉强容下京城的‘假’,但京城却注定容不下你的‘真’。”她叹了口气,“那你们可想好,离了京城,去往何处安身?回桃源村么?”


    元雪心眸光微暗,眼中掠过一丝深切怅惘:“那里有太多伤心事,回不去了。不仅是桃源村,连同桐花县,乃至整个幸州,我们都不会再去。”她语气稍顿,复又明快起来,“我们打算先四处游历,边走边看。天下之大,总会有山明水秀、民风淳朴之地,待寻到了,我们便在那里安家。”


    荀玉薇却轻轻摇头:“世间诸事,总是难得圆满,你既不喜人情往来,又想寻一个避世清静、诸般称心之处,怕是难如登天。若三年五载,甚至十年都寻不到,又当如何?终日漂泊,岂是长久之计?”


    “无妨的,”元雪心微微一笑,眸中光华纯净而炽热,“此处寻不到,便去下一处,大昭寻不到,便去他国异乡,纵是天涯海角,亦无惧无悔。有他的地方,便是我的归处;而我,也会是他唯一的依靠。无论去哪,我们总会在一起,风霜雨雪,一同面对。”


    荀玉薇怔怔望了她片刻,眼底渐渐漫上些许动容:“兴许……你的选择,才是对的。”她摆了摆手,眉间攀上倦色,“你下去吧。私底下,再劝劝他,让他……再信他生父一次。这是吩咐。”


    “……是。”


    元雪心退下后,幕涟轻轻推门进入,无声走到荀玉薇身边。荀玉薇望着窗外沉沉夜色,忽而叹了口气,似在羡慕,又似遗憾:“幕涟,我曾盼望的逍遥世外、与知己生死相随,原以为只是话本里的痴念。不想今日,竟在这两个孩子身上窥见了影子。反观我自己,困守于此,倒像是白活了这许多年。”


    “东家……”幕涟在案前坐下,眼中满是心疼,“您也向往江湖,却为了至亲性命,舍弃自身自在,将余生困于这片为您带来诸多痛苦的是非之地,这份担当与牺牲,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潇洒勇敢?”


    荀玉薇苦笑一下,抬手揉了揉眼角,迅速敛去那片刻恍惚,面上恢复一贯的精明果断:“好了,不说这些了。幕涟,取信纸来。”她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萧二哥念了他十九年,上月还亲自来逼问下落,怎可能突然便置之不理?若这封信送去,宫里还是没半点回音……那便真是我错看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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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日后,一场夜雨洗刷了连日酷暑,空气里总算透出几分清凉。皇宫御花园内,萧秋明难得从堆积如山的政务中抽身,与韦将军夫妇闲步赏景,稍得片刻舒缓。


    “迩安回京后一直与我商议边防大事,眨眼便是数日,后日你们又要启程了。”萧秋明拍了拍长女萧恣意的手背,面露歉意不舍,“恣儿,这是你婚后初次回京,父皇却未能好生陪你,可怨父皇?”


    “父皇言重了,国事为重,儿臣岂会有怨?此番回京,儿臣能宿于宫中,每日与父皇、淑媛娘娘共用晚膳,已是心满意足。”萧恣意温婉一笑,眼底却漫上忧色,“只是儿臣听闻,父皇近日深夜咳嗽仍频,传唤太医也比往年勤了些,可是去年亲征时落下的旧伤未愈?”


    韦遐卿亦面色凝重,拱手道:“圣上,龙体攸关社稷,万望保重!边防有臣等誓死固守,请您务必以圣体为重!”


    萧秋明摆摆手,强笑道:“无妨,我的身子我自己知晓,尚无大碍,尚无大碍!”


    韦遐卿还欲再劝,萧恣意却轻轻按住他手臂,她眼圈微红,拿起丝帕按了按眼角:“郎君,罢了。父皇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这宫里除了母后,谁又能真正劝得动他呢……”她转而看向萧秋明,关切道,“父皇,皇兄可有消息了?”


    萧秋明神色骤黯,目光投向天际那飘渺白云:“上月,我已命人疾赴幸州探寻,奈何……仍是徒劳。”他重重叹息一声,悔意难掩,“倘若我去年未曾离京亲征,或许早已与寒儿团聚!也不知这些时日,他在外又吃了多少苦头……”


    萧恣意面露诧异:“莫非去年皇兄便已入京了?”


    “正是,”萧秋明懊恼不已,“去年我前脚刚走,你皇兄便到了信天!他阴差阳错入了醉香楼做工,听闻生得酷似你母后,性子又灵巧讨喜,那出轰动京城的《谢郎传》,便是以他为蓝本写成!待我得知消息,他却已独自离去了。”


    “谢郎……醉香楼……”韦遐卿低声重复着,目光骤然一凝,神色变得严肃急切起来,“圣上!臣……”


    “圣上!”恰在此时,内侍怀恩疾步走来,躬身禀报,“光禄勋有要事禀报,正在琼章殿外候着。”


    萧秋明眉头一拧,沉吟片刻,对女儿女婿道:“你们且在此赏景,我去去便回。”说罢,他便领着侍从大步离去。


    萧恣意凝视父皇匆忙的背影,轻轻叹息:“这繁杂政务,何时是个头啊……”她又望向韦遐卿,好奇道,“郎君,方才你想对父皇说什么?”


    韦遐卿略作迟疑,附在她耳边急速低语数句。萧恣意惊愕地睁大眼,下意识抬手抚住心口。韦遐卿神色严肃,低声叮嘱:“公主,此事干系重大,你我暂且不宜声张。待我遣人暗中查访,确认无误后,再禀报圣上不迟!”


    “也好。”萧恣意压下心中激动,目光仍难掩震惊期盼,“但愿那人,当真是皇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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