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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交心

作者:辛叶久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饭后,荀玉薇念及谢无意刚出狱,准许他和元雪心今晚不必当值。他们谢过东家,来到后院僻静处,元雪心见四下无人,指尖流光一转,携着谢无意掠上醉香楼屋顶。


    夜色如墨,天幕疏星点点,衬得那一弯弦月清辉泠泠。俯瞰下去,万家灯火如光河蜿蜒流淌,将整座信天城装点得璀璨迷离,繁华如梦。夜风中,谢无意任由元雪心拉着前行,望着她在月下更显清寂的背影,喉结微动。那些到了嘴边的话,终是艰难咽回。


    元雪心在屋脊最高处停驻,衣袂随风轻扬,望向左侧远方:“看那里。”


    谢无意循她视线望去,只见在那片璀璨流光尽头,沉默矗立着一座巍峨皇城。在绚烂灯海的映衬下,那宫苑却显得格外黯淡、孤寂,甚至……压抑。


    “今日我从狱中出来,绕去那儿看了看。”她望着那片沉默巨影,声音淡得几乎化入风中,“我站在宫墙下仰望,那墙好高好大,衬得我如此渺小。白日里,它自是气派非凡,令人不敢直视。可入了夜,它褪去浮华,便瞧着昏沉沉的,若无这万家灯火映衬,它怕是连轮廓都要被夜色吞没了。”


    夜风拂过,带来远处市井的模糊喧嚣。谢无意望着那远方的“家”,又侧首凝视她被月光勾勒出的侧脸,喉间微涩:“阿雪,你讨厌那里,是不是?”


    “嗯。”她依旧注视前方,眸中掠过淡淡沧桑倦意,“那里除了有令我厌烦的尊卑规矩,还会让我想起翠章宫,想起我娘,想起双亲互相残杀……自娘改嫁,这茫茫六界,我便再无归处。所以,以往每次去那地方,我都不免提醒自己,那只是我娘的居所,从来……容不下我。”


    “阿雪……”他轻轻揽住她单薄的肩,将她往自己身边带了带,低沉嗓音浸满了怜惜,“你还有我。我会给你一个家,一个只属于我们的、温暖的家。”


    她转身仰视他,清冷面容在月光下透着易碎的哀伤:“可你的‘家’,会让我闷得透不过气。”见他怔住,她心中那不安迷茫再次翻涌,化作唇边一丝苦涩的笑意,“咱们分明早约好,待你了却心愿,便随我离开,去过自在日子。是不是因今日这场无妄之灾,让你怕了,动摇了?你……是不是想留在那里?”


    他沉默一瞬,唇角努力扬起:“我没有动摇。普天之下,唯有你才是我的归宿。”他故作轻松俏皮,“万一啊,我见过爹后当真迟疑了,你也不必同我多费唇舌,直接打晕带走便是!我绝无怨言!”


    她却将他眼底挣扎瞧得真切,眉间被夜风卷起几分凄凉:“你的温顺,你的迁就,总是让我沉醉依赖,却又……彷徨不安。你分明动摇了,却还想骗我、哄我。”她声音微微发颤,泄露了心底堆积已久的恐慌,“倘若有朝一日,你发现我比不上你的亲爹,发现世间权势富贵远比陪伴我有趣,你后悔了,甚至……怨我强行带走你,叫我……该如何自处?”


    迟疑一瞬,她终是握住他揽着自己肩头的手,轻轻却坚定地放下。她背过身去,眺望脚下万家灯火,只觉遥不可及,银眸中水光微漾:“倘若需用你的终生遗憾,来换取我们的勉强相守,这样的未来,我宁愿不要。”她捏紧手指,指甲刺得掌心生疼,却不及心中万分之一的抽痛,“谢郎,我是个极度自私的妖怪,只想完完全全独占你。我怕极了,怕你一旦有了其他牵挂,我便再也不是你的‘唯一’。你对我的情意会被分走,然后你会发现,我其实并非值得你抛弃所有、托付终身……”


    她越说,声音越低颤,即便再努力强撑,也再无勇气将深埋的恐惧尽数倾吐。身后久久无声,她几乎能想象他蹙眉沉默的模样,心头漫上铺天盖地的悲哀——他是否已在鄙夷她的自私任性?是否会觉得她不可理喻,心生厌烦?


    她真是愚蠢!明明想将他永远锢在身边,却偏生要亲手推开!可她更做不到与其他生灵分享他的爱。他的心胸注定广阔,而她的爱却狭隘得只能容下一个他。他们之间,或许从动情开始,便注定是一盘死局。


    轮回七千余载,到头来,她依然不配拥有爱。或许,那苦寒寂寥的雪域,才是她唯一的归宿。


    “咱们……就此别过……”一声悲凉叹息散入风中,她用尽气力迈开沉重的步子,欲向天际离去,下一刻,手腕却被一股大力猛地拽回!


    “阿雪,别走!”他慌张凝视她决绝的背影,哀求声中浸满无尽恐惧。他将她的手攥得那样紧,仿佛一松手,她便会化作流光消散,“我、我从不知,你对我用情至此,更从未想过伤你分毫!白日在狱中,我确实幻想过,若爹能突然出现,接我出去,予我安稳,我愿为此付出一切!可当我一想到这一切中可能包括失去你,便后悔了。我可以永不认爹,但不能没有你!”


    她怔怔回身,泪眼朦胧地望着他:“你……当真愿选我?”


    “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亦是。我对你的心意,从未变过。”他深深望入她眼底,目光灼灼,“他于我,只是一个缥缈的美梦。唯有你,才是触手可及的真实。”


    “你……不怕我对你强烈的独占欲?不觉得窒息么?”


    “我求之不得,只怕你不够在乎我。”


    她眼泪滚落得更凶:“你……当真不嫌我自私?不嫌我无理取闹?”


    “我情愿你只对我自私,只对我无理取闹。”他双手紧紧包裹住她微凉的手,如同守护稀世珍宝,“先前在雪域,我得知你前世后,尽管说了些大度的话,却难免暗自吃味。他与舅舅为你付出所有,即便消失了,也会在你心中永远占据一席之地。可我呢?我又能占得几分重量?我甚至害怕,怕他们占据的位置太大太深,我若不对你更好些,是否有朝一日,连个小小的角落都争不来?”


    她彻底怔住,听着这番从未吐露的心声,满心震撼,恍若梦中。


    “你怕失去我,我又何尝不怕失去你?或许,我对你的依赖,远比你以为的更深刻。”他将她双手捧至心口,“十三岁时,养父病故,我举目无亲,对未来充满迷茫恐惧,甚至懦弱地想过……一了百了。除夕那晚,我看着家家团圆守岁,着实羡慕又崩溃,便彻底生了……轻生之念……”


    他凝视她瞬间苍白的脸,语气愈发温柔:“然而,你却来到我家,替我拭泪,笨拙地哄我莫要难过。你说,你会替代养父一直陪着我,永远不会抛下我。自那夜起,我才惊觉,原来我对你的感情早已超越了青梅竹马之谊。直至几年后你率先表露心迹,我才真正确定了这份爱意。后来的事,你都知晓了。”


    顿了顿,他转头望向远方那沉默的皇城,声音有些飘渺:“我与你是一样的。那里虽有我爹,却未必是我的容身之处。我幻想着爹的音容笑貌,渴望他的慈爱,他或许……也如此幻想着我。可他若见过我后,嫌我粗鄙无知,一身洗不掉的乡野气,全然不符合他的预期,从而失望、厌弃我……那这辛苦寻回的‘家’,便又没了。”


    回想过往种种,她视线再次模糊,一滴泪悄然滑落。她不禁向前偎近,额头轻轻抵上他温热的胸膛:“我从来不知,你心里藏着这许多苦楚,与我怀着同样的不安……可在村里时,你便时而对我若即若离;互许终身后,你虽百般温顺迁就,我仍时常觉得看不透你而患得患失。每回你说爱我,我却连你的心跳都感知不到,忍不住疑心你待我之情,究竟是男女之爱,还是……相依为命产生的习惯,又或是别的……”


    他低头望着她发顶,松开她的手,转而心疼地轻轻环住她:“那现在呢?”


    她在他怀中仰起脸,脸颊泪痕未干,眸光却清亮许多:“现在,我才真正确信,你是爱我的。”她的双臂环上他腰,将他搂得更紧,“先前是我糊涂,钻了牛角尖,竟忘了你为我做的一切,忘了你听闻我‘死讯’后的一心求死,忘了你在雪域为我下跪乞命……至于能否清晰感知你的心跳,能否完全洞悉你每一分心思,都不重要了。原谅我,可好?谢郎,我再也不说离开你的话了。”


    他唇角漾开温柔笑意,指腹轻柔地拭过她颊边泪痕:“傻姑娘,你可曾想过,我是散仙啊。散仙之躯与人类不同,或许我生来心跳便不如人类明显呢?”


    她蓦地愣住,眨了眨犹带水汽的银眸:“原是……这样……”下一刻,窘迫的红晕迅速漫上脸颊,她将脸深深埋入他怀中,小声咕哝,“你、你快忘了方才那些傻话……不对!我想独占你的那些话,一句也不许忘!”


    “好好好……忘掉不好的,只记着好的……”他低笑出声,将她拥得更紧些,下颌轻蹭她发顶,“可我对你说的这些真心话,你都得一字一句记牢,免得日后我又被你这个小糊涂虫冤枉了,都无处申冤。”


    “嗯……”她乖顺应着,却又抬起脸,眼底藏着一丝忐忑,“可是,你当真觉得,我比你爹重要?我是说,倘若……倘若他见了你,极为喜爱,定要留你在身边,予你尊荣富贵,你……”


    他轻轻松开她些许,拉着她慢慢在屋脊坐下,让她偎在怀中:“想听真话么?”见她毫不犹豫点头,他揽着她的肩,眺望远方皇城,声音平静,“成了孤儿后,我除却这副容貌,几乎一无所有,为此受尽嘲弄羞辱。只因想着你,念着要回到你身边,我才一次次强迫自己撑下来。经历此番牢狱之灾,又听了东家的话,我确实动摇了。那一瞬,我从未如此渴望见到爹,渴望得到他的认可和庇护,渴望从此再也无人敢轻辱于我。爹若真想带我回宫,我想……我会点头应下。”


    她静静听着,面上唯有浓浓心疼,不见半分怨怼。


    他转回头,深深望入她眼眸:“但是,你方才那番话点醒了我。我仅因容貌生得好,便无端招致权贵羞辱构陷。那皇城里头个个都是人精,权势倾轧只会更残酷百倍。即便得爹一时维护,我毫无根基地陷在那里,恐怕难得善终。更何况,”他唇角泛起一丝苦涩,“爹膝下儿女众多,未必真缺我一个。甚至他对我的这份‘思念’里,有几分是源于对我娘的追忆?有几分是做予天下人看的仁爱姿态?又有几分……是真正给予我本身的无私父爱?”


    “谢郎……”


    “人心难测,我无法不怀疑他的真心,更不愿将来要与那么多人去分一份或许本就稀薄的父爱。我想,我若真入了宫,必定再无自在可言。”他收紧了手臂,将她牢牢圈在怀中,“与其长久相处后,父子心生隔阂,乃至离心疏远,不若让一切停留在最美好的幻想里。待见过他,全了念想,我便随你走,去寻我们的世外桃源。守着最爱我的你,念着幻想中最完美慈爱的爹,这般,才是我真正想要的圆满。”


    她仰面望他,指尖带着无尽的怜惜爱意,轻轻拂过他脆弱而深情的眉眼,仿佛欲将他深藏的所有恐惧不安都一一抚平。她的眸光缱绻如水,比月华更温柔:“谢郎,我好欢喜……真的。直至此刻,我才觉得终于完全懂得了你。你比我想象的更好,更值得我倾尽所有去珍爱。往后,我定加倍对你好,绝不让你后悔今日抉择。”


    他笑了起来,舒展的眉眼间染尽月华清辉:“那你可要负责到底。咱们要相伴万载光阴,你不许半途有了旁的牵挂便嫌我烦,更不能再生弃我而去的念头。”


    “讨厌!”她瞪着他,故作嗔怪地轻轻戳他额头,顺势气鼓鼓地拽他起身,“我都叫你忘记那些话,你还偏要拿出来打趣我!不行,我定要罚你!罚你今晚多教我一个时辰武功,直至你累得动不了为止!看你还敢不敢笑话我!”


    他笑而不语,眼底满是纵容宠溺,任由她拽着自己步下屋脊。那相握的手十指交扣,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为紧密,再无间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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