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涟拜别蹇易与闻笑陵,与谢无意、元雪心一道上了马车,车夫驱马驶向醉香楼。
车厢内,谢无意与元雪心紧紧靠坐在一起,他们历经一日的惊心动魄与短暂分离,面上皆添了几分倦色。元雪心轻轻将头倚在他肩上,与他十指紧紧交缠,缱绻情意在无声的依偎中静静流淌。
幕涟坐在一旁,瞧着这对小儿女情态,不由打趣:“小谢,上午你被带走后,可把雪心急坏了!我原以为你俩重逢后,定有说不完的体己话,怎的这会儿反倒安静了?莫非是嫌我在这儿,碍着你们了?”
“幕涟姐姐说笑了,”谢无意面上微赧,垂眸望向肩头安静依偎的元雪心,眼底浸满了温柔与了然,“有些话,不必说出来,她便能懂。”
元雪心眸中漾开柔软涟漪,与他交握的手更紧了几分。那些担忧、恐惧、誓言,早已在牢狱内倾诉过,此时此刻,她只想静静感受他的体温和存在,于她而言,这便是世间最美妙之事。
幕涟望着他们,眼中难掩羡慕,旋即又染上忧色:“小谢,听闻你在狱中受了刑,还遇着……怪事。那怪事……究竟是……”
“我也不甚清楚。”谢无意笑了笑,“许是我运气还不算太坏,恰有路过的仙家不忍见我蒙冤,顺手护佑了一二。”
“东家也这般推测,或许真是如此……”幕涟若有所思地点头,“你这回险些吃了大亏,回去后,可得诚心拜谢仙家恩德。日后更须勤加供奉,晨昏祷告,以求仙家长久庇护才是。”
谢无意正欲开口,元雪心却已抬起清冷的眸子:“他从前不拜任何仙家,今后也不会拜。”
幕涟挑眉:“原来你信奉神明啊,这在大昭倒是少见……”
元雪心淡淡道:“他与我一样,亦不拜神明。”
幕涟不可思议地打量他们,仿佛听到了什么惊世骇俗之言:“大昭子民几乎无人不敬神奉仙,只要心诚,便可求得庇护,逢凶化吉。你俩这般……特立独行,若被旁人知晓,仔细惹来非议祸端。”
元雪心微微坐直身子,银眸澄澈地直视幕涟:“幕涟姐姐,大昭律法可曾明令,子民必须信奉神仙,否则便是有罪?”
“这……倒不曾明令规定,只是世俗如此,人言可畏啊……”
谢无意默默捏紧元雪心的手,对幕涟软声笑道:“好姐姐,我俩知晓轻重,断不会在外胡言。求您看在往日情分上,替我们保守这‘秘密’,可好?”
“我自然不会往外说,只是……”幕涟欲言又止,终是叹道,“罢了,随你们吧。你俩年轻气盛,未经多少世事磨砺,待年岁渐长,经历得多了,便知信奉仙神的好处了。”
“姐姐的教诲,我们记下了。”谢无意转头望着元雪心,柔声叮嘱,“阿雪,方才那些话,以后也莫要轻易对人言。京城人多口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元雪心略一沉吟,终是轻轻点头:“……嗯。我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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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醉香楼时,夕阳余晖尚存,楼内却早已灯火通明,跑堂们的吆喝声在密密麻麻的人潮中此起彼伏。谢无意跟在幕涟身后,再度踏入这片熟悉的烟火气中,贪婪地环视周遭一切,只觉往日的寻常景象,此刻竟显得无比珍贵温暖。有几个跑堂瞥见他安然归来,激动得正欲上前,旋即又被繁杂活计唤走,只得远远向他投来欣慰的眼神。
幕涟领着谢无意和元雪心穿过大堂来到后院,谢无意望了一眼远处饭菜香气四溢的大敞厅,腹中馋虫被勾起,默默咽了口唾沫:“幕涟姐姐,这是要带我们去哪儿?”
幕涟回眸笑道:“你今日侥幸脱险,东家特开恩典,准你俩与她一同在小花厅用晚膳。”
“多谢东家!”谢无意欢喜地望向元雪心,“阿雪,咱们今日有口福了!”
“嗯!”元雪心含笑应着,“你先前受苦了,待会儿定要多吃些补回来。”
“你也是!”
一踏入小花厅,冰鉴散出的凉意便瞬间驱散了外间燥热,荀玉薇端坐案前,微笑地望着他们。宽大案几上已摆开十样精致佳肴,旁边还搁着几壶好酒。
谢无意深吸一口那诱人香气,上前对着荀玉薇郑重行礼:“东家,我回来了。”
“嗯。回来就好。”荀玉薇微笑颔首,目光仔细扫过他身上,见无大碍,笑意更深了些,“都别站着了,入座吧。”
他们落座后,幕涟娴熟地斟酒。谢无意虽在楼里呆了一年,却是头一遭亲眼见到东家专用的顶级席面。但见盘盘菜肴不仅色香形俱佳,刀工更是无比精细,相较之下,他平日所用的二等伙食简直粗糙难咽。他一时看得眼花缭乱,瞪着眼暗暗吞咽口水。
“去牢里蹲了大半日,把脑子蹲傻了?”荀玉薇拿起银箸,故意板起脸,“口水若敢滴出来,我立即撵你出去啃炊饼!”
谢无意回过神,嘿嘿一笑,端起酒杯认真道:“东家,我先敬您。今日若无您全力周旋搭救,我绝不可能安然脱身。您数次救我性命,此恩此情,我铭记于心,日后定竭力相报!”说罢,他仰头一饮而尽。
元雪心也随之举起酒杯:“东家,我也敬您。多谢您救了谢郎。先前我对您多有质疑冒犯,经此一遭,方见识到您的厉害。您的胸襟胆魄、通透练达、乃至江湖义气,都耀眼得令我折服。今后我会虚心听您教导,学习人情世故,不再为您惹麻烦。”
荀玉薇望着她饮尽杯中酒,笑得不以为意:“谢无意素来油嘴滑舌,雪心,怎的连你也学坏了?”她虽如此说,却爽快举杯一饮而尽,“不过,奉承归奉承,我可不会因一时高兴便给你俩涨工钱。行了,动筷吧,菜凉了便失味了。”
“是。”谢无意笑着执箸,眼尖夹起盘中最厚实肥美的一块肉,放入元雪心碗中,“阿雪,你尝尝这个!”
元雪心微微一怔,颊边泛起极淡红晕。她也拿起汤勺,细心盛了碗鸡汤,并特意捞了两块带筋的肉骨,稳稳搁在他面前:“你也多补补。”
幕涟见状,一边为荀玉薇布菜,一边轻咳提醒:“你俩注意些分寸。在这儿,一切以东家为尊。虽是破例允你们同席用饭,但该有的规矩可不能忘。”
谢无意与元雪心齐齐望向荀玉薇,她却只垂眸用餐,淡淡道:“今日特殊,许你们放肆一回。下不为例。”
谢无意立刻笑道:“东家英明!是我得意忘形了,下回定谨记规矩!”
元雪心正欲争辩,却想起方才承诺,只得将那点不甘咽下,微微颔首:“……我也记下了。”
“雪心,”荀玉薇抬眸望她,“这称呼,还是不肯改么?”
元雪心指尖微蜷,思忖片刻,依旧坚定道:“您的其他吩咐,我都会仔细聆听,尽力办妥。唯独这个,不能改。况且,我与谢郎签的皆是雇契,为何他无需改口,我却非要改?这不公平。”
荀玉薇眼底掠过一丝犀利,她缓缓放下银箸:“因为谢无意真正要伺候的不是我,而是楼里客人。你问问他,面对客人时,他自称‘我’多,还是‘小的’多?懂得自爱是好事,可也需审时度势。若实在转不过弯,你便只当这称呼是职责所在,自称一声‘小的’,并非难事。”
谢无意见元雪心沉默不语,赶忙搁下碗箸打圆场:“东家,您莫要动气。阿雪自幼性子犟,又长在乡野,对京城里的世俗人情一时难以适应。您看在她干活还算仔细的份上,可否再宽容十天半月?这些日子,我定好好教她,让她改了这习惯!”
荀玉薇一眼瞧穿他那点拖延的心思,似笑非笑地戳破:“你可是盘算着,等过几日见了你生父,立刻带她离开,便省得委屈她改口了?”她望着谢无意略显心虚的笑容,语气淡了下来,“其实,我倒不在乎她如何自称。但你可曾细想过,以她这倔强性子,将来面见你爹,会引发多大冲突?你爹出身上流世家,如今又久居高位,向来高傲惯了,他能容忍这么一个抗拒礼教的女子伴你左右么?”
“原来您早猜到了……”谢无意下意识瞥向元雪心,见她半垂着眼帘,银眸里涌动着不安困惑,不禁在桌下紧紧握住她微凉的手,又抬眸坚定地直视荀玉薇,“一心想与爹相见的,是我。待我了却这桩心愿,无论爹如何看待她、是否认可她,我都会带她离开这里。”
说罢,他再次深深望向元雪心,她亦抬起眸子,目光交汇之际,他冲她展露安抚而坚定的笑容。她心尖微热,那点彷徨随之被驱散大半,唇角不自觉微微弯起,悄悄回握住他的手。
“你娘有时也爱说些洒脱大话,但愿你能与她不同,真能做到才好。”荀玉薇慢条斯理地用了一口汤,“可届时你若见过你爹后,反倒生了留恋,再回头想改变雪心,可就难了。甚至,可能还会伤及你们的情分。”
元雪心察觉握着自己的手僵硬了一瞬,下意识伸手覆上他手背。然而,他眸中方才的坚定却在微微崩塌,她心尖蓦地一刺,再次生出惶惑。
历经此劫,他深藏许久的孺慕之情再难压抑,此刻定是在悄悄幻想生父的音容吧?在她与那迟来的亲情之间,他终究……还是动摇了么?
这般想着,心中涩意蔓延,她忍着痛楚,轻轻将他的手移开。她迎上他错愕的视线,努力挤出看似包容的笑意:“没关系,我都明白。你不必……如此为难。先给我一点时间,容我……好好想一想。”
容她想清楚,究竟要不要为他踏入宫门,要不要向世俗规则妥协,要不要继续留在这令她不安的人间……
压下翻涌的思绪,她转向荀玉薇,语气恢复清冷:“多谢东家提点。然而,无论将来如何,我依旧不会改变自称。”
荀玉薇紧紧凝视她,似欲将她看个透彻:“然世事难料,今日的选择,来日或许就成了困住你的枷锁。你,真的想仔细了?绝不后悔?”
元雪心捏紧裙褶,坚定颔首:“是。无论未来面临何种境遇,我都绝不会为此选择懊悔半分。”
“好,有骨气!”荀玉薇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激赏,“谢无意,你能得此良缘,是你天大的福气!今后可得好好珍惜,莫要辜负了人家姑娘!”
谢无意亦深深望着元雪心,目光灼灼:“阿雪的好,我比谁都清楚。纵是倾尽所有,我也定会护她周全。”他迟疑片刻,又望向荀玉薇,小心问道,“东家,我爹那边……大约何时会有消息?”
荀玉薇抿了一口酒:“眼下宫里尚无任何消息传来,兴许是萧二哥近日政务繁忙,一时脱不开身。再过两日,若仍无动静,我再修书去请。”
“谢谢东家!”谢无意感激地又斟满一杯酒,举杯道,“东家,这杯我再敬您!这段时日,我会在楼里更加勤勉做事,任您吩咐,绝无半句怨言!”
“客套话便省了。”荀玉薇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语气沉了下来,“谢无意,今日你能顺利出狱,非我一人之功。我在家兄提点下,方想起与京兆尹尚有旧情可叙,由此顺利将你捞出。你只需答应我,日后见到你爹,莫要提及我们荀家半分不是,尤其是我兄长……这便是对我最好的报答。”
谢无意未料到,那曾经囚禁他、深深憎恶他的荀鉴徽,此次竟肯暗中帮他?此人必是权衡利弊后,另有所图……
他很快了然,面上却不露分毫异色,再次郑重道:“东家放心,我都明白。昔日离开荀府后,我便从未想过再提旧事;今后,无论际遇如何,我都会将那段过往,忘得干干净净。”
荀玉薇望着他清澈坦荡的眼神,不禁微怔,心底暗暗生出一丝愧疚:这孩子非但容貌酷似缇孟,连这重情豁达的性子也如出一辙。看来,先前或许真是我们兄妹错看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