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轩内,谢无意起身走至元雪心面前,朝她伸出手,目光温柔而坚定。她唇角微扬,将手轻轻递入他温热掌心。他立即收紧手指,将她微凉指尖完全包裹住,小心扶她起身。
他牵着她回到萧秋明面前,迎向父亲期盼又疑惑的目光,声音清朗:“爹,我此番回京,只为与您相认。皇宫虽好,却非我心之所向。”转头看向身侧女子时,他眼中漾开融融暖意,“我真正的归处,就在这儿。”
元雪心亦凝望着他,素来清冷的银眸此刻软如春水,只倒映着他的身影。
萧秋明目光锐利地瞥向元雪心,惊疑不定:“她?”
“是。”谢无意将她的手握得更紧,“爹,这是元雪心,是您未来的儿媳。”
萧秋明眉头微蹙,细细审视眼前女子。
她一袭素衣如云雾轻拢,身姿飘逸出尘,容貌清丽绝伦,确非凡品。而那双罕见银眸,看似澄澈通透,深处却藏着难以窥测的幽邃,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凛冽寒意。以他多年沙场征战的直觉,此女绝非表面看上去这般简单!
他的目光又落回儿子身上,不禁柔和许多。这孩子眉目舒朗,笑意温润,即便恼了也显不出几分戾气,若真与此等深不可测的女子相伴,日后恐受牵累!
元雪心敏锐感受到萧秋明眼底拒斥,当即心生不悦,却只微微垂下眼帘,指尖在谢无意掌心轻轻一掐。他疑惑转向她,她却赌气似的别开脸。他更是不解,竟忘记旁人在场,亲昵地微微晃了晃她手。不出几下,她便忍不住唇角弯起,面上绽出娇俏笑容,指腹怜惜地轻抚他掌心。他眼底温柔更甚,凝望着她雪白的细颈,不禁缓缓靠近——
暑气这般蒸腾,她周身却自带一股沁凉雪香,若是能将她拥入怀中,该是何等惬意……
“咳!”萧秋明重重咳嗽一声,惊得他们赶忙重新站直,只是相牵的手却握得更紧。他面上笑意淡去,语气仍保持温和,“寒儿,先坐下。告诉爹,你们是如何相识的?又是如何定了终身?”
“是。”谢无意扶着元雪心一同落座,目光始终不离她左右,“我与阿雪一同在桃源村长大,自幼青梅竹马,互生情愫。养父去世后,不久,她也失了双亲,我们便相依为命,后来历经生死磨难,更是再也离不开彼此,今年终于互许终身。她虽还未过门,于我而言,早已是我的妻子。”
元雪心微微垂眸,长睫轻颤,竟真显出几分新妇般的羞怯情态。
萧秋明却是心中一沉:已是妻子?此女心性难测,莫非是知晓寒儿身世后,刻意诱他逾矩,妄图攀附皇家?
一旁,荀玉薇窥见萧秋明神色莫测,斟酌开口:“二哥,先前他大病一场,病因正是雪心。那时他将雪心留在故乡,独自进京谋生,误以为雪心遭遇不测,这才一病不起。后来他带雪心回京,我留雪心在身边,亲眼见她如何细致体贴地待青寒。尤其青寒蒙冤下狱时,她急得险些要与官差动起手来。如今他们能历经磨难终成眷属,实属不易。”
萧秋明暗自冷笑,看向元雪心的目光更添轻视:名节尚且不顾,性命安危于这等女子而言,又算得什么?
元雪心察觉他眼中鄙夷,心中冷意渐生,终是忍不住,抬眸冷声道:“楼里用膳有时限,若无事,我们便先去用饭了。您请自便。”说罢,她便欲拽谢无意起身,惊得他急忙将她拉回座位。
“贪嘴的丫头,就知道吃!”荀玉薇蹙眉呵斥,眼风暗暗瞟向萧秋明,“在我身边这些时日,规矩不见长进,惦记吃食倒是顶上心!”
谢无意眸光一转,当即柔声哄道:“阿雪,在村里时你宁可自己挨饿,也要省下口粮给我,入了京后,你倒越发贪嘴了。今日爹在,咱们不去下面了,回头我去给你买冰酪蜜梅羹,可好?”他不顾元雪心疑惑的目光,暗暗捏紧她的手,转而望向萧秋明,眼中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爹,不知您今日可得空?我……我想和您一道用顿便饭。”
萧秋明将儿子与荀玉薇的那点维护心思尽收眼底,望着儿子紧张的神情,微微一笑:“自然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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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凉雅间内,小厮们有序上菜。经过谢无意与元雪心面前时,他们大多神色古怪地瞥他俩一眼,随即又飞快垂下眸子,将杯盘碗盏轻轻搁在漆案上,便躬身离去。
谢无意始终尴尬笑对,低头望着案上摆满的珍馐,默默直咽口水。这些菜肴摆盘如画,比小花厅的席面还要精致数倍,一时竟让他不知该从何下箸。
上完餐,侍立门外的婆子轻轻将门合拢。幕涟轻轻拍掌,郁金、听澜、花零、丹霞随之起身,各自来到一张食案前跪坐下来。
谢无意见听澜伸手欲取他案上酒壶,惊得抢先提起,听澜抓了个空,茫然地抬眸望他。几乎同时,元雪心也开口道:“郁金姐姐,不必麻烦,我自己来便好。”
荀玉薇沉声提醒:“雪心,此刻你是客,郁金伺候你是分内之事。”
元雪心微微蹙眉:“我有手有脚,无需他人伺候饮酒。再者,郁金姐姐她们是您的贴身侍女,职责是伺候您,如今派她们来伺候旁人,可算额外的工作?您可会付给她们额外的工钱?”
侍女们皆是一愣,郁金更是望着元雪心,眼中流露出“恨铁不成钢”的无奈。
萧秋明坐于主位,目光淡漠地扫过元雪心,面上却扬起笑意:“十七,这丫头心直口快,倒不像是经你亲手调教过的。”
荀玉薇嗔怪地瞥了元雪心一眼,对萧秋明笑道:“二哥打趣我了。雪心自小在乡野长大,性子率真,不惯京中这些繁琐礼节。且我近来忙碌,多数时候也只是命她跟着幕涟做事。她脑子聪慧,做事极是仔细稳妥,打理账目杂物从未出过纰漏,我很是放心。”
“既然聪慧,早该融会贯通,除非,是心存他想?”萧秋明笑着,眼神却缓缓转厉,沉沉帝王威压无声降下,“元氏,便由你来为大家斟酒布菜,也让我看看你的‘伶俐’。”
“并非不可,”元雪心从容抬眼,直视萧秋明,“若这是东家吩咐的差事,且允我计入工时,另算工钱,我可以伺候您。”
室内霎时一静,侍女们惊得面面相觑,荀玉薇更是面色微沉。
该来的还是来了!
“东家!”谢无意立刻放下酒壶,扬起明朗笑容,“我是跑堂,伺候客人本就是我分内事,我来斟酒!”
“寒儿!”萧秋明厉声一喝,惊得刚站起一半的谢无意身子一僵,愣在原地,“你是何等身份?休要胡闹!坐下!”
谢无意初次直面生父的帝王气势,一时竟被慑住。但很快,他回过神来,走到中间对着萧秋明端正行礼,目光清澈地直视父亲:“爹,我尚未归宗入谱,此刻仍是醉香楼的跑堂。东家付我工钱,我便做好分内之事,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元雪心望着他坚毅的侧影,眸中闪过赞许。
萧秋明微微一怔,眼中严厉稍褪,掠过一丝欣赏,却不免责备:“懂得尽责是好事。可你自出生那刻起,便是天家血脉,即便流落民间,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寒儿,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你应当心中有数!”
“可这血脉身份并非我所求,更不该束缚我,”谢无意忽地想起京兆府内那些前倨后恭的谄媚嘴脸,一时生了烦恶,语气不免有些执拗,“爹,您并非天生皇族,只是后来平定乱世,才成为九五至尊。而东家身为前朝公主,如今将酒楼经营得风生水起,难道她不该做这商贾之事吗?”
“放肆!”萧秋明怒极,随手抄起手边玉盏,狠狠掼在地上!清脆的碎裂声骤然炸响,碎玉四溅!
荀玉薇惊得掩口,急急看向谢无意,连连使眼色。他虽被吓得脸色微白,身子却依旧挺得笔直。
元雪心望着地上碎片,心底竟生出快意:若他们父子就此反目,我便能更心安理得地带他走了!
“你……你……”萧秋明面色狠戾,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字眼。然而,他死死盯着谢无意毫无惧色的面容,那眉间戾气竟渐渐消散,眼神一点点变得柔软、恍惚。他目光黯然了一瞬,旋即竟仰天大笑数声,连声道“好!好!好!”。
谢无意见他怒极反笑,吓得慌忙趋步上前,在他身旁跪坐下来:“爹?您别吓我!爹,我并非有意顶撞您!爹……”
“寒儿,”萧秋明收住笑声,伸手重重拍在他肩上,神情充满了欣慰与怀念,“你方才那倔强模样,简直与你娘一模一样!竟连所思所想,也几乎与她如出一辙!你娘虽早早抛下我,却留了这样一个你来慰藉我……上苍待我,终究不薄!”
“爹……”谢无意眼底骤然涌上热意,“我虽从未见过娘,可听您这般说,忽然觉得离她好近、好近。我好像……已真正明白她是个怎样的女子了。”
萧秋明叹了口气,揩去眼角湿意,声音慈爱了许多:“方才是爹不好,脾气急了。你别往心里去。回座上去吧。”他又望向荀玉薇,“十七,今日这家宴,不必拘礼,让她们都下去吧。”
“是。”荀玉薇心情复杂地应声,侍女们随即默默起身,收拾碎片退了出去。
谢无意执起酒壶,嗓音微湿:“爹,今日让我以儿子的身份,为您斟一杯酒,好好孝敬您一回。”
“好,好。”萧秋明含笑点头,“有寒儿在身边,即便是粗茶淡饭,也胜过那宫廷御膳千百倍啊!”
元雪心默默望着父子其乐融融的景象,失落地垂下眸子。玉箸被她紧紧捏住,隐隐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脆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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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毕,谢无意与荀玉薇一左一右,陪萧秋明往楼下去。元雪心独自跟在后面,望着谢无意与父亲谈笑风生。他全然沉浸在父爱失而复得的喜悦中,却不曾回头看她一眼。
她的步子越走越缓,越走越沉,最终在喧嚣的底楼楼梯口彻底停下,眼睁睁看着他的身影被人潮吞没。
从前,他的目光总是紧紧追随着她;如今他认了爹,眼中便再也装不下她了吗?
屋顶上那些温言软语,月下那份坚定抉择,难道终究只是镜花水月,哄她开心的戏言?
剧烈酸楚涌上喉间,她低低长叹一声,转身默然朝着后院走去。
午后烈日炎炎,却驱不散她心底寒意。她所经之处,草木叶片悄悄覆上一层白霜,又转瞬即化。
她面色空茫地穿过嘈杂院落,寻到一处无人的僻静角落,灼日当空,将墙角逼得只剩一片狭小阴影。她在阴影中抱膝坐下,下巴搁在膝头,身后墙面悄然结出细密冰晶。
方才宴席上父子亲密的画面,他望向生父时的满目敬爱,月下他曾许下的诺言……先前种种在她脑中交织盘旋,反复撕扯,几欲淹没她的意识!
“唔……”千头万绪涌上心头,她终是再也忍不住,将脸深深埋入臂弯之中,泪水洇湿了衣袖。
早知如此,当初那个月夜,当他那样坚定地选择她时,她就该毫不犹豫地带他离开!
若那时决绝一些,是否如今便不会这般痛彻心扉了……
直到再也流不出一滴泪,她依然独自抱膝坐着。日光偏移,那片阴影也扩张了些。望着不远处地上那灼目光斑,她心绪逐渐沉静下来,眸中光彩也愈发黯淡,唯余一片冰冷阴霾。
她坐了多久了?半个时辰?还是一个时辰?此刻,他怕是早已随生父回宫了吧?
真是个没良心的。他们相好一场,他居然不告而别……
她闭上眼,带着哭腔恨恨啐道:“谢无意,你就是个负心汉!大骗子!”
“我又是哪里得罪我们家阿雪了?”
一声略带调侃的熟悉嗓音传入耳中,随即,一个身影大步走到她面前,挡住了那片刺目灼热的阳光。
她眼眶微微睁大,难以置信地、缓缓抬起头。
率先闯入眼帘的,竟是一碗冰冰凉凉、散发着清甜奶香的……冰酪蜜梅羹?!
碗后,是那张刻骨铭心的俊美面庞。他弯着腰,脸上挂着未擦拭的汗珠,笑容明亮得晃眼。
“稍稍没看住你,就又躲起来编排我坏处了?”他笑得温柔狡黠,“快,乖乖给我道个歉,再撒个娇,这碗冰羹就归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