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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见诡

作者:辛叶久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荀府荷塘水榭内,元雪心抚着急促起伏的胸口,语速飞快:“东家!那闻彦兮不知得了什么怪病,神智昏乱,竟诬告谢郎勾结闻府内眷,行妖邪之术害她!方才,京兆府官差持符印文书,已将他锁拿带走!求东家快想办法救救他!”


    “好个毒妇!得不到便要毁掉?!”荀玉薇拍案而起,凤眸中怒火几乎喷薄而出,“走!立刻回……”


    “薇薇,冷静!”荀鉴徽沉声开口,“此案涉及太常府,京兆尹必会亲自前往问讯闻氏。只要闻太常愿意撤回诉状,谢无意便能无罪释放。”


    荀玉薇眼中希望微燃:“哥哥的意思是……”


    荀鉴徽颔首:“此外,那京兆尹亦是你我‘故人’。此人油滑得紧,你是时候去叙叙‘旧情’了。以防万一,你还需向宫里递去消息……”他垂眸凝视杯中浮沉的茶叶,目光深邃,“但愿借此一事,能了断过往恩怨,为乐儿……换一个平安稳当的未来……”


    荀玉薇面露了然,望着兄长郑重道:“我明白了。哥哥,你好生休养,等我消息!”说罢,她提起裙摆疾步走至门口,又蓦然回身,深深望着荀鉴徽清癯的身影,眼中忧切难掩,“哥哥,你定要保重身子!雪心,我们走!”


    “是!”元雪心立刻紧跟着荀玉薇风风火火离去。


    水榭归于寂静。荀鉴徽再次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眸光沉沉落向窗外荷塘。微风过处,荷叶轻摇,唯余一池静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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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阴暗潮湿的京兆狱深处,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恶臭。黏腻的苔藓爬满冰冷石壁,被昏暗的油灯投下扭曲狰狞的阴影。


    沉重的镣铐磨破了谢无意的手腕脚踝,皮肉渗出殷红血珠。他被推搡着走过阴森长廊,两侧囚室传来的凄厉哀嚎与皮鞭破空声,令他感到万分胆寒。


    “招不招?!贱骨头!”


    “饶命……我招!是我饿疯了偷了半袋米!我画押!这就画押!别打了……啊——!!!”


    听着那撕心裂肺的惨叫,谢无意顿住脚步,转身怒视押解他的两名吏卒:“京兆府便是这般办案?屈打成招,与那盗匪有何异?!”


    “进了这儿,还轮得到你这贱民叫嚣?!”一名吏卒狞笑着狠推他一把,扬起污迹斑斑的水火棍,“再聒噪,爷先给你松松筋骨!”


    谢无意牙关紧咬,咽下怒火,回过身拖着沉重镣铐,一步步走向前方更深的黑暗。


    行至走廊尽头,他被推进一间灯火幽暗的石室,沉重的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落下。室内,中央炭火盆噼啪作响,几件烧红的刑具插在炭火中,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甜恶臭。


    贼曹掾与决曹掾分坐堂上,正慢条斯理啜着温茶,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件寻常琐事。令史独自坐在一侧,掀起眼皮瞥了眼谢无意,目光麻木如视草芥。两个膀大腰圆的狱吏手持粗重棰楚立于堂下,盯着他的眼神好似打量待宰的牲畜。


    “跪下!”左侧狱吏暴喝一声,手中棰楚重重顿地,发出沉闷响声。


    谢无意脊背挺直,目光沉静迎向堂上:“掾君明鉴!拘拿审讯,当遵律法章程。太常千金空口指认小人,请问勾结何人?妖法何凭?证据何在?若无凭据便定谳,恐难服众,更损京兆府法度威严!”


    “好个刁嘴的贱民!”贼曹掾重重撂下茶盏,浑浊眼中凶光毕露,“进了此地,贵女金口便是铁证!你一介下九流跑堂,勾引贵府女眷,行使妖法害人,罪证确凿!还敢狡辩?!”


    话音未落,他眼神骤厉,一名狱吏大步上前,抬脚狠狠踹向谢无意膝窝!


    “唔!”谢无意闷哼一声,膝盖重重砸在冰冷石地,额上瞬间渗出细密冷汗。


    紧接着,贼曹掾猛拍桌案,震得茶碗叮当作响:“说!你是如何勾结闻府女眷,又是如何施妖法害人?!从实招来,可免受皮肉之苦!否则,休怪本官大刑伺候!”


    谢无意疼得脸色发白,却依旧挺直脊背,清朗声沉了几分:“掾君明鉴!小人乃醉香楼跑堂,每日迎来送往,谨守本分,从未踏足闻府,更不识其内眷!妖法害人,纯属无稽之谈!太常千金状告小人,可有半分实证?若无凭据便欲屈打成招,与强盗何异?大昭律法威严何在?!”


    “反了天了!太常千金何等尊贵,岂会自污身份诬陷你这蝼蚁?!”贼曹掾勃然大怒,“不动刑,谅你不招!来人!先杖二十,给他醒醒神!”


    “得令!”右侧狱吏狞笑着上前,粗暴按住谢无意肩膀,将他狠狠压伏在地。另一名狱吏则抄起碗口粗的硬木刑杖,铆足力气,狠狠砸向谢无意后背!


    谢无意下意识全身绷紧,死死闭眼——


    “啪——!!!”


    一声沉闷巨响震得他身躯一颤!然而,预想中筋骨欲裂的剧痛却未降临。


    那刑杖在触及他身体的刹那,竟像打在一堵无形的铜墙铁壁上,随即,一股沛然巨力顺着杖身反震而来,竟令狱吏虎口崩裂!他惨叫一声,那沉重凶器脱手飞出,“哐当”砸落在地,诡异地弯折成弧形!


    众人惊得倒抽冷气,谢无意疑惑睁眼,但见狱吏正捂着手臂凄惨呼号,地上刑杖扭曲变形,顿时愣住。


    是谁在暗中护他?阿雪吗?!


    念头一起,恐慌瞬间涌上胸膛,急得他几乎要嘶喊出声!


    阿雪,你千万要注意分寸!别叫他们发现了你!


    “废物!”贼曹掾只当狱吏失手,气得破口大骂,“换人!给我笞打二十!狠狠地打!”


    另一个狱吏往掌心啐了口唾沫,用力搓了搓,抄起一根皮鞭,运足蛮力,呼啸着抽向谢无意脊背!


    “啪嚓——!”


    这回,那坚韧鞭梢竟在离谢无意身子寸许处诡异崩断!紧接着,断裂的鞭子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直直甩向堂上!


    “啊!”贼曹掾捂着脸高声惨嚎,脸上赫然浮现一道血痕!


    刑房里一片死寂,三位堂上官惊愕地瞪圆了眼,大气不敢喘。狱卒盯着手中半截鞭柄,更是骇得面无人色!


    谢无意缓缓直起上半身,神色反倒沉静许多:出手如此克制,此刻护着我的定不是阿雪!


    然而,究竟是谁在帮他?是何目的?


    “妖……妖法!果然是妖法!”贼曹掾尖叫得声音都变了调,指着谢无意的手指抖如筛糠,“快!上夹棍!用烙铁!本官不信治不了这妖人!”


    两狱吏强忍恐惧,一人从炭火盆里抽出烧得滋滋作响的烙铁,狞笑着逼近;另一人取来一副夹棍,便要套向谢无意手指!


    盯着刑具慢慢逼近,谢无意瞳孔微缩,露出几分恐慌,身子不由得往后缩了缩。


    就在烙铁即将按上胸膛的刹那,那狱吏脚下忽地一滑,整个人向一旁扑倒!通红烙铁脱手飞出,直射令史面门!


    “我的娘——!”令史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扑向一旁。烙铁擦着官帽掠过,“嗤啦”一声烫焦几缕头发,最后“哐当”一声砸在案上,四溅火星瞬间点燃了摊开的爰书!令史吓得慌忙跳起来,拼命用脚踩火!


    与此同时,另一手持夹棍的狱吏忽觉后颈仿佛被吹了一口寒气,激得他浑身汗毛倒竖,手一哆嗦,那夹棍不知怎的竟反倒夹住了他手指!


    “嗷——!!”凄厉惨嚎响彻刑房,狱吏抱着手在地面疯狂打滚。


    再看令史,火焰虽被踩灭,爰书却也化为灰烬。他瘫坐在地,官帽歪斜,狼狈望向两位同样目瞪口呆的曹掾。


    决曹掾望着刑房内的混乱景象,惊疑的目光再度落向毫发无损的谢无意,后背吓得直冒冷汗!


    邪门!太邪门了!这小子绝对有古怪!这刑讯没法继续了!


    “妖……妖孽!定是妖孽作祟!”贼曹掾色厉内荏地指着谢无意,“今日……今日暂且收押!待本官禀明上官,请高人做法,再来审你这妖人!押下去!关进重囚监牢,严加看管!”


    两狱吏忍着疼痛惊惧,颤抖着给谢无意换上更粗重的铁链,拿起刑杖远远指着他,如驱瘟神般将他押进一间冰冷囚室,飞快给铁栅栏门“咔嚓”落锁!


    谢无意转过身,望着那两个先前还凶神恶煞的狱吏此刻仓皇逃窜的背影,唇角扬起轻蔑冷笑。他回身望着空荡荡的囚室,忍着腕上疼痛,郑重作揖:“多谢恩公暗中相助,令我免遭皮肉之苦!敢问恩公尊号是何?为何助我?”


    昏暗囚室一片寂静,唯有铁链轻响。


    谢无意静候片刻,再度开口:“恩公,你还在么?”见仍未回应,他目光锐利望向面前墙壁,眼露了然浅笑,“恩公若再不现身,我可要过去寻你了。”


    说罢,那面墙壁竟真的传来一声低低讶异:“……你竟看得见我?”


    “我诓你的。”谢无意眼中闪过狡黠,“没成想,恩公真在此处。”


    “……”


    “既出手相助,何不现身一见?我也好当面谢过。”


    一声无奈叹息响起:“非是我不愿,实是不能。规矩森严,我若贸然现身,那老鬼……咳,前辈定会将我骂得狗血淋头。”他又慌慌张张补充,“小谢,日后若是旁人问起,你切莫泄露我与你说过话!否则,我有大难!”


    谢无意微微瞪大眼,有些迟疑:“……李大哥?”


    “……”墙内再度陷入沉默,随即响起清晰掌嘴声,“叫你多嘴!叫你多嘴!”


    先前,元雪心已将李家之事告诉谢无意。谢无意思绪飞转,很快有了猜测:“阿雪已答应我会去找东家求助,以她的性子,断不会求你们护我!莫非……”他有些激动,“李大哥!莫非你一直在暗中看着我?”


    “咳,倒也不全是……”对方支吾起来,“小谢,有些事,委实不能……”


    谢无意眸光微凝:“你只需告诉我真相,我定守口如瓶!否则,待我出狱,我定将此事遍告天下道观仙家,让仙家皆知有一鬼族……”


    “停停停!你这小子,还是这般狡猾难缠!”对方无奈妥协,“罢了!我只能告诉你几件事。至于旁的,无可奉告。”


    “好。”谢无意盘腿坐下,目光直直望着墙壁。


    墙壁阴影处,一团更深的黑暗缓缓凝聚,声音自其中传出:“我名唤司暝,于鬼界王宫斥候司任职。三日前,一勾魂使——也就是人类口中的鬼差,在人间照例巡视有无孤魂时,撞见雪女对闻氏下咒,遂禀报鬼王。今日,王见你受雪女连累下狱,特命我暗中护你,免受刑狱之苦。”


    谢无意身子微微绷紧:“阿雪是为了我才对闻彦兮下咒,她并非存心害人!你们莫要为难她!”


    “放心,我等已向她传达警告,只要她不再滥用法术,我们不会对她如何。”司暝顿了顿,“然而,你终究算是间接被她害了,竟无半分怨怼?”


    谢无意神色稍松:“她一心为我,我感激尚来不及,何来怨怼?”他望向影子,“司暝,你们当年为何会阴差阳错收养阿雪?养育她的十三载里,对她究竟有几分真情?”


    司暝声音低沉下来:“我只能告诉你,那十三载里,我们曾真切爱着她。她不是什么妖怪,只是‘小雪’。两位前辈虽对她顾忌颇深,可回归鬼界后,亦常默默挂念……”他语气骤然急促,“前辈来了!小谢,我先离开片刻!”


    “李大……司暝!”谢无意连唤数声,囚室内却已空空荡荡,再无回应。


    他怔了片刻,颓然垂首,目光落在脚踝上那冰冷沉重的锁链上,唇边逸出一声悠长沉重的叹息。


    他十三岁沦为孤儿,家被一把大火毁个干净,到了京城后又因身世遭人囚禁苛待数月,如今更是无端惹了权贵,受到构陷下了大狱!他分明什么也没做,只想见一见生父……为何这世道,待他如此不公?!


    他捏紧手指,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几乎沁出血丝,却抵不过多年积攒的痛苦半分。许久,那紧握的拳头又缓缓松开,好似无奈认命。他扬起头,目光穿透囚室无边昏暗,眼底凝聚起一丝不屈的亮色。


    “阿雪还在外面想办法救我……我不能垮下……就当是为了阿雪……为了阿雪……”他一遍遍念着她的名字,仿佛这是他唯一的精神支柱。然而,遭遇先前种种,他只觉疲惫如同山岳般沉沉压下,累得缓缓倒在冰冷地面,蜷缩起了身躯。压抑了许久的的哽咽声终是破碎响起,转而淹没在无边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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