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玉薇领着元雪心匆匆行至荀府门前,却倏然收步。元雪心急忙刹住,不解望去:“东家?”
“等人。”荀玉薇说罢,竟好整以暇地执起纨扇轻摇起来,“雪心,你且宽心,我已想到法子救谢无意。不出两日,他或许就能出来了。”
“当真?!”元雪心眸中骤亮,可眉间那抹忧色仍未散尽,反而更添疑虑,“东家莫不是宽慰我?转机在何处?您打算如何救他?”
荀玉薇眼底笑意更深,带着洞悉世情的从容:“前朝时,那京兆尹蹇易不过是一偏远下县的小吏。我兄长微服游历,曾受其招待,赏识其才,返京后便替他谋了个京畿之职。此后多年,蹇易凭借这份机缘与本事,一步步爬到今日之位。此人念旧,只需我递个话,他必不会冤枉谢无意。”
元雪心眉间稍舒,心却依旧悬着:“可闻家势大,又岂肯善罢甘休?咱们又该如何救他出狱?”
“只要闻笑陵肯主动撤状……人来了。”荀玉薇目光转向府外另一头,款步迈下台阶。元雪心循着她视线望去,只见一辆熟悉的马车正疾驰而来,稳稳停在阶下。
“东家!”花零利落跳下车辕,快步上前,目光古怪地掠过元雪心,急急对荀玉薇道,“幕涟姐姐已安排郁金她们暂理楼中事务,特命我前来接应。她已先行赶往京兆府打探消息了。”
“回酒楼。你驾车。”
“是!”
车厢内,荀玉薇瞧着元雪心那双绞得发白的手指,不由莞尔:“不是同你说了已有转机?还紧张什么?”
“东家,求您明示。”元雪心抬眸,眼底困惑更深,“那闻太常对其女宠爱至极,怎会轻易撤状?”
荀玉薇舒适地向后靠去,一脸成竹在胸:“那闻笑陵是个官迷,他其实早已认出谢无意身份,过去只因圣驾未归,不敢妄动。如今他的宝贝女儿闯下这泼天大祸,为保官位前程、满门福贵,他必定比谁都急着撤状灭火。”
元雪心沉吟片刻,缓缓摇头:“我倒觉得,他或许不会撤状。”
“哦?”荀玉薇挑眉,“为何?”
“谢郎在宫中并无根基,唯一倚仗只有圣上。闻太常贪恋权位,认下谢郎于他非但无利,反易成朝中众矢之的。再者,”她指尖收紧,眉宇凝霜,“若坐实谢郎身份,那闻彦兮诬告皇子之举便形同谋逆,必累及阖府。我若是闻太常,只怕会选择沉默,让此案做成铁案,教谢郎‘意外’死在狱中,一了百了……”
荀玉薇面色渐趋严肃,重新打量元雪心的目光中添了几分激赏与惊异:“你所虑,甚是在理。看来此事确比我想的更为棘手……”她蓦地急促扬声,“花零!再快些!速回醉香楼!”
“是!”
————————————————————————————————————————————
闻府后院,聂照矜坐在书斋内刺绣,目光不时扫向身侧。闻绥之伏在黑漆案上,小手捏着笔杆,一边认真勾勒篆字,一边无声默念。
写完,她小心翼翼捧纸呈上,水汪汪的眸子里含着些许忐忑。聂照矜接过,神情严肃地细细检查,少顷,面容浮现柔和之色,伸手轻抚女儿额发:“这几个字,进益不小。很好。”
闻绥之小声祈求:“娘,我能去看看姐姐吗?”
“胡闹!大姑娘病势才稳些,万一又发起癔症,伤着你怎么办?乖乖待着。”聂照矜无视女儿恳求,轻摇纨扇,“绥儿,‘女慕贞洁,男效才良’,后面是何句?”
闻绥之眨了眨眼,脆生生答:“是‘知过必改,得能莫忘’。”
“是了。只是这‘女慕贞洁’,听听便罢,不必当真,”聂照矜望着女儿懵懂纯净的目光,淡淡道,“你需记住,虚名薄利皆是浮云!唯有攥紧权力、财富,才是安身立命、受人敬重的根本!人若只追求‘贞洁’,便如笼中雀鸟,唱得再婉转动听,也不过是他人掌中玩物,生死荣辱半点不由己!”
闻绥之眼中困惑更甚,正欲再问,却见一侍女慌张入内,匆匆福身:“姨娘!婢子……”她欲言又止地瞥向闻绥之。
聂照矜眸光微闪,对女儿温声道:“绥儿,你在此将这几个篆字再摹写二十遍,娘去去便回。若是不乖,娘可要罚你了。”
“是。”
一出书斋院门,聂照矜立刻停下脚步,声音压得极低:“出了何事?”
侍女急道:“姨娘,今早大姑娘命翠墨偷偷去了京兆府递状子!方才京兆尹已带人入府,此刻正在东屋讯问大姑娘呢!”
“状子?告谁?”聂照矜柳眉紧蹙,旋即眼中迸出凶光,银牙暗咬,“这贱人莫非是想借机栽赃我?!”
“婢子不知……”
聂照矜捏着扇柄的指节用力到发白,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你去告知管家好生准备宴席。”
“是。”侍女慌忙退下。
聂照矜目光怨毒地望向枕霞苑方向:“贱人,今日你休想得逞!”
她匆匆赶至枕霞苑,只见数名官差肃立东屋门外,闻笑陵在院中焦灼踱步,频频望向那紧闭的房门。聂照矜理了理云鬓衣襟,快步挪至他身旁,柔声道:“明公,蹇府尹怎突然来访?他也不先递个帖子,妾身仓促备宴,只怕怠慢了贵客……”
“唉!”闻笑陵顿足叹息,“阿彦能惹事得很呐!她病中昏聩,竟向京兆府投了状子,只怕要惹祸上身!今日这宴,怕是吃不安生了。”
聂照矜一惊,随即拉着他往僻静处走了几步,软语低声道:“明公,大姑娘邪症未愈,待蹇府尹问完话,您只需一口咬定她患了癔症,胡言乱语做不得数,那状子自然无效。”
闻笑陵面露迟疑:“你要我当众承认阿彦患了癔症?她若名声有损,将来还如何许配人家?”
聂照矜旋即松开手,后退半步盈盈一拜,语气愈发恳切柔弱:“明公,妾身愚钝,一心只系着您与儿女前程,才出此下策,万望勿怪妾身这片痴心!只是……”她抬眸,眼中水光潋滟,欲泣未泣,“大姑娘无论状告何人,都必会为您再招祸端!您辛苦经营数十载,方登太常之位,前程似锦,若为儿女所累,岂非辜负了半生心血?”
闻笑陵面上挣扎之色更甚,偏过头去:“不妥……终究不妥!阿彦自幼失恃,孤苦伶仃,我岂能再伤她?”
聂照矜窥见他眼底挣扎,眸光一转,忽地扬手狠狠自扇一记耳光!她随即垂头偏过身去,以扇掩面,泣声道:“是妾身失言了……妾身只顾着心疼明公官场不易,却忘了体恤大姑娘病情。全怪妾身见识短浅,竟将阖府前程置于大姑娘安康之上,实在糊涂!妾身再不敢妄言了……”她回眸望来,泪眼挑起媚丝,“求明公,勿怪。”
聂照矜虽年逾三十,然风韵犹存,一身媚骨柔情最是撩动闻笑陵心弦。他心下微软,上前轻轻揽住她微微颤动的肩,温声安抚:“傻矜儿,你一心为我,我疼你还来不及,怎会怪你?你的话也不无道理,只是……”他顿了顿,转头望向东屋,“卢氏临终托我好生照料阿彦,我不能负她……唉,且再等等看。”
“……是。”聂照矜柔顺应声,低垂的眼眸中却掠过一丝阴鸷。
闻彦兮,你若敢污我清白,我定与你不死不休!
不多时,蹇易与几位属官从屋内走出。闻笑陵忙挤出笑容迎上:“有劳蹇府尹与诸位同僚。府中已备下薄宴,还请赏光移步。”
“多谢闻公美意,奈何我等公务缠身,改日再聚罢。”说罢,蹇易意味深长地望向闻笑陵身后的聂照矜,皮笑肉不笑道,“闻公,我等须带聂氏往京兆府走一趟,还望行个方便。”
聂照矜面色骤变,急扯闻笑陵衣袖:“明公!妾身……”
闻笑陵抬手止住她话头,面色凝重地看向蹇易:“蹇府尹,不知小女究竟说了什么?状告何人?”
蹇易冷笑一声:“令爱状告聂氏与那醉香楼跑堂谢无意暗中勾结,行使妖术害她性命。方才屋内问讯,她言之凿凿,咬定诉状所述无一字虚言。按律,京兆府已收押谢无意。现下,我等需请聂氏回去配合查证。”
“谢无意?!”闻笑陵眼前阵阵发黑,后背瞬间沁出冷汗!
他先前百般叮嘱,终究还是没能拦住这孽障!他的官位前程、阖门基业,难道真要毁于阿彦手中?!
不成!绝不可被她拖累!
“蹇府尹,借一步说话。”闻笑陵强压心中惊惧,引蹇易至一旁角落,脸上挤出恰到好处的无奈,“此事实乃误会。小女近日突发急症,神智昏乱,言行无状。那诉状乃她病中的谵妄之语,半个字也信不得!还是撤了诉状罢!今日劳动大驾,府内已略备薄酒,聊表歉意。”
“能亲笔书写诉状,又能清晰回话之人,怎会谵妄胡言?”蹇易目光锐利,似笑非笑,“太常,京兆府一早接到贵府状纸,便即刻立案拿人审讯,您此刻却要撤诉,莫非是觉得京兆府办案如同儿戏?还是说,您眼中竟无大昭律法?”
闻笑陵脊背一僵,唇角勾得有些艰难:“蹇府尹言重了!我身为九卿,岂敢漠视国法?实在是小女病情特殊,昏聩之言岂能作准?还请您通融一二,撤了诉状,免累无辜性命。”说罢,他倾近蹇易,压低声音,”前几日我偶得几颗南海明珠,成色极佳,正欲请您品鉴一番,不知可否赏光?”
蹇易瞧着他强作镇定的模样,心中得意更甚,目光仿佛在欣赏猎物最后的挣扎:“多谢闻公厚爱。只是,一间宅院才可抵一贱仆性命,那红遍京城的谢郎却是身价不凡,区区几颗明珠,怕是分量不够啊。”
“蹇易!”闻笑陵面色一沉,眼底伪装的笑意尽褪,透出几分狠厉,“你莫要贪得无厌!”
蹇易嗤笑:“此案涉及妖术,我自当秉公办理!闻公,不过一妾室而已,舍了便舍了,以您太常之尊,再觅佳丽,又有何难?”
“哼!”闻笑陵甩袖转身,面上虽愠怒,脑中却已飞速权衡。
究竟是撤诉,还是……教圣上苦寻多年的大皇子蒙冤而死?
圣上虽器重二殿下,却迟迟不立储,多半是因这流落民间的大皇子!他若认下谢无意,便会成二皇子一党的眼中钉,太常之位难保不说,恐累及整个闻氏!
更何况,认一个毫无根基的皇子,除了带来虚名和无穷的麻烦,于闻家有何实益?
不!先前已有把柄落入蹇易之手,他绝不能再被这逆女害了!
倒不如舍车保帅……
瞬间,闻笑陵眼中闪过近乎残酷的决绝,他回身望向蹇易,脸上已重新堆起笑容:“蹇府尹,方才是我未说清楚,产生了误会。聂氏素来温柔解意,抵得上三颗南海明珠,教我实在难舍。您看,能否通融通融,只究那跑堂一人之罪?”
蹇易眼睛一亮,故作沉吟:“这……”
闻笑陵咬牙:“……五颗!”
蹇易顿时眉开眼笑,亲热地拍了拍闻笑陵的手臂:“闻公果然豪爽大气!我也瞧着那聂氏娴雅端庄,不似作奸犯科之人。方才问讯,令爱言语间对她似有积怨,怕是因此才刻意攀扯她罢。情有可原,情有可原啊!”
“家门不幸,让您见笑了。”闻笑陵拱手作揖,垂下的眼眸里却淬满阴毒寒光。
朝中谁不知大皇子于圣上何等重要?只要这蠢货下令处死谢无意,他便立刻向圣上揭发此事,再以“爱女突发癔症,胡言乱语”为由请罪!届时圣上震怒,必会清算蹇易!而他,或可因“大义灭亲”、“及时醒悟”搏得一线生机!
他若再趁机向二皇子一党示好,将来或许还能为闻家挣个世袭爵位……
蹇易盯着闻笑陵,一丝异样虽浮上心头,却很快被贪婪压下。他自觉再次拿捏住了对方把柄,便不再深想,迈步走向等候的同僚:“诸位,贵人供词尚有疑点,需回府细细核议。擒拿聂氏之事,暂且延后。”
聂照矜煞白的脸色稍稍回暖,在闻笑陵眼神示意下,赶忙强撑起得体的笑容:“诸位办差辛苦,府内宴席已备,不如用了便饭再回?”
蹇易笑道:“那就叨扰闻公了。”
闻笑陵笑着点头,目光却转向东屋虚掩的门缝,心底一片冰冷:阿彦,莫怪爹心狠。你既造孽在前,此番,便当是为家族偿债吧!
屋内,闻彦兮透过门缝窥听外界动静,面上戾气横生,恨得几乎撕裂帕子!
这回,爹竟再次包庇了那贱人!那聂氏究竟使了什么妖法,能把爹迷得团团转?!
不可原谅……绝不能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