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闻府书房灯火通明,烛火不安地跳跃着,在闻笑陵疲惫的脸上明灭晃动。他负手立在窗前,凝望窗外沉沉墨色,紧锁的眉头下又发出一声沉重叹息。
“明公。”聂照矜端着一碗参汤款款迈入,轻轻搁置在案。她走至他身后,温软的手轻轻搭上他胳膊,“大姑娘病了三日,您也熬了三宿,眼瞧着清减许多,得顾惜身子才是。妾身亲手为您熬了参汤,您用些罢。”
“方士、郎中来了一拨又一拨,药灌了,针也扎了,可阿彦这失心之症……”闻笑陵闭目按了按眉心,面色疲倦,“唉!她白日里浑浑噩噩,夜里更是连连哭嚎,瞧着她这模样,我真恨不能替她受过!”
聂照矜捏着帕子轻轻按了按眼角,低垂的脸上,嘴角微微翘起,声音却愈发凄婉:“是啊,这几日大姑娘瞧着真真骇人,闹得阖府上下人心惶惶,连绥儿都吓哭了两回,直往妾身怀里钻!幸得明公福泽深厚,眼下大姑娘瞧着是安稳些了,兴许明日便能大好了?”她抬起盈盈水眸,眼底飞快掠过一丝试探,“明公,府内供奉紫苑上仙多年,她向来有求必应。您连着三日沐浴焚香,奉上重礼拜求,不知上仙可曾垂怜,降下只言片语?”
“唉……”闻笑陵转过身,望着爱妾忧虑关切的面庞,神色凝重,“上仙是给了回应,却道……道……”
聂照矜心下一紧,不由得绞紧手中帕子,身子微微前倾:“上仙回了什么?”
闻笑陵布满血丝的眼里,透出深重的痛楚无力:“上仙回道,阿彦此劫……是……是咎由自取啊!”
“竟……竟会如此?”聂照矜美眸圆睁,踉跄着后退半步,旋即转身用帕子死死捂住口鼻,好容易才压下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笑意,声音颤抖得变了调,“大姑娘自幼失了生母卢夫人,继母宋夫人也去得早,许是心思郁结,日渐偏了心性。这些年来,她对妾身百般刁难便罢了,还苛待下人,昨儿个竟又失手打死一个婢子。唉,仙家震怒,略施薄惩,也是有的。可大姑娘终究是没了娘的可怜人儿,这般对她,未免……未免太过……”
闻笑陵望着爱妾颤抖的背影,心头一软,抚上她微微耸动的肩头:“矜儿,阿彦多年来处处与你为难,她病倒后,你却摒弃前嫌,悉心照料,还为她如此伤心,实属难得。”
“明公这话……说得妾身心都要碎了……”聂照矜顺势转身,柔弱无骨地依进他怀里,抬起泪光盈盈的眸子,声音娇柔婉转,“妾身关心大姑娘,更心疼您啊!您是矜儿的天,却为了大姑娘茶饭不思,矜儿只觉心如刀绞!明公,您不仅是大姑娘的爹,更是绥儿、俊儿、叡儿的爹啊!为了咱们的孩子,您定要珍重身子才是!”
闻笑陵轻轻松开她,怜爱地捏了捏她小巧的下巴:“你虽出身寒微,却最是通情达理。为了你这朵解语花,我定会顾惜自己,这就用些参汤。”
聂照矜立刻扬起明媚笑靥,扶着闻笑陵在案旁落座,自己则屈膝跪坐在他身侧,纤纤玉指捧起瓷碗,眼波流转间媚态横生:“明公,请用。”
闻笑陵笑着接过,舀起一勺参汤送入口中。
聂照矜眼波微转,柔声低语道:“明公,大姑娘一直这般,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妾身有一拙见,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大姑娘邪症缠身,风声怕是已走漏了些。若坐实了,不仅辱没闻府门楣,更恐令圣上对您生出他念。”她观察着闻笑陵骤然凝重的脸色,缓缓道,“妾身听闻,南郊松云观清幽僻静,观主皓灵道长道法精深,尤擅驱邪安魂。不若,寻个为您、为大昭祈福的名头,暂且送大姑娘去观中静养?一来,观内清净,利于大姑娘调养身子;二来,大姑娘远离这纷扰是非,也保全了您的颜面与仕途。待个一年半载,风头过了,您再去接大姑娘回府团圆,岂不两全?”
“送去道观?”闻笑陵眉头再次锁紧,缓缓放下汤碗,“那地方偏僻清苦,阿彦享惯了锦衣玉食,如何受得住?不可!”
“明公!望您珍爱前程啊!”聂照矜忽地伏拜在地,泣声恳切,“大姑娘跋扈之名早已传遍京城,圣上亦曾为此提点过您!前些年那桩人命官司,您费尽周折才压下,却被京兆尹捏住了把柄!如今她又……这节骨眼上,您难道还要再受她连累、赌上阖府前程不成?妾身此计,全是为您、为闻家门楣着想啊!”
闻笑陵捏紧拳头,陷入漫长沉默。
窗外回廊下,翠墨缩在阴影里,吓得死死捂住嘴,冷汗浸透衣衫。
姨娘竟要趁机把姑娘送走!这与要她的命有何分别?!
她再不敢停留,摸索着退后几步,随即转身,朝着枕霞苑拼命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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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霞苑寂静无声,屋内更是一片狼藉。屏风倾倒,案几翻覆,名贵瓷器碎片散落一地。浓烈的安神香弥漫室内,角角落落点满灯烛,亮得几乎找不到一丝阴影。闻彦兮蜷缩在内室角落里,身上只胡乱裹着一件被扯破的里衣。曾经莹润的脸颊深深凹陷,眼下泛着骇人的青黑,蓬乱如草的头发间,隐约可见被她自己抓出的道道血痕。
“别找我……不是我……我没有……”她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地面某处,结着血痂的嘴唇不断蠕动,“是你自己命贱……命不好……下辈子……投个好胎去……”
外间,七岁的闻绥之立在一地扯碎的帷幔中,粉嫩的小脸上挂满泪水,带着哭腔怯生生唤道:“姐姐……”
“姑娘!”门边,贴身侍女束星紧张地探出半个身子,急急低唤,“姑娘快出来罢!仔细大姑娘伤了您!”
闻绥之固执摇头:“姐姐今日比昨日安静些了,她不会伤我的。束星,我该怎么办,才能让姐姐好起来?”
角落里,闻彦兮猛地抱住头,身体抖若筛糠,沉浸在无边恐惧之中。
连续三夜!整整三夜!
只要一合眼,那两个死去的家仆便会顶着惨白浮肿的脸,瞪着流血的眼睛,张牙舞爪扑上来掐她脖子!她吓得尖叫、哭嚎、疯狂挥打四周,片刻不敢合眼!这无休止的恐惧折磨,已将她仅存的理智彻底碾碎!
“姑娘!”翠墨跌跌撞撞冲进来,一见闻绥之,慌忙压下眼底惊惶,福身行礼,“二姑娘,夜深了,您快回去歇着罢,这儿有婢子伺候大姑娘。”
门边的束星也连忙附和:“是啊姑娘,咱们回罢,明日再来瞧大姑娘。”
“那……翠墨,你定要好生照料姐姐。”闻绥之担忧地望了角落里的姐姐一眼,抹着眼泪,一步三回头地被束星拉走。
闻绥之主仆刚走,翠墨立刻冲到门口,探头左右张望,确认廊下无人,才猛地关紧门,连滚带爬扑进内室,声音压得极低:“姑娘!都走了!”
闻彦兮骤然停止颤抖,缓缓放下双手,原本涣散的眸子凝聚一丝阴冷清明,直勾勾盯着翠墨:“探到了?”
翠墨急得语无伦次:“婢子……婢子方才探听到,姨娘……姨娘她撺掇家主,要把您送去南郊松云观!说过个一年半载再接您回来!家主……家主他犹豫了!”
“贱妇!!”闻彦兮怒极,握拳狠狠砸向墙壁,指节顿时红肿流血!她却浑然不觉痛楚,双手狠狠揪扯凌乱的头发,方才聚集清明的瞳孔瞬间又被狂乱的恨意搅得浑浊不堪,“是她!定是她蓄谋已久,给我下药!撺掇爹抛弃我!好让她和那三个小贱种霸占闻家!霸占我爹!休想!只要我闻彦兮还有一口气在,她就休想得逞——!!”
“姑娘!姑娘您冷静!”翠墨望着闻彦兮发间渗出的血迹,吓得瘫软在地,只能伏地哀求,“姑娘!眼下危急,您千万要撑住啊!得想法子!快想法子啊!”
“法子……法子……”闻彦兮低低念叨,涣散的目光缓缓移向跪在地上的翠墨。明亮的烛光下,翠墨惊恐的脸庞开始扭曲变形,恍惚间竟化成了另一副模样——那张秀美风流、总是春风满面的脸!
瞬间,所有的恐惧、屈辱、怨恨,皆在这一刻倾泻而出!
是了!定是如此!
谢无意!都是谢无意!
自打他突然重回醉香楼,她便遭受了此生最大的羞辱!紧接着便是这永无止境的噩梦折磨!而现在,姨娘便跳出来要送走她!他们……他们是一伙的!
没错!这卑贱跑堂定是会妖术,才会生得那般迷惑人,才有本事搅得满城风雨!定是他!是他用了什么下作的邪术害她!就是为了毁掉她!夺走她的一切!
“哈哈……哈哈哈哈……”闻彦兮忽然仰面发出一串破碎而诡异的笑声,吓得翠墨完全傻眼。笑声戛然而止,闻彦兮撑起虚软的身体,踉踉跄跄扑向书案,赤脚踏过满地碎瓷,留下斑斑血迹也浑然不觉。她一把拂开书案上残存的物件,抓起一张未被污损的信纸,拿起笔便要写!
没墨?!
下一刻,她竟毫不犹豫抓起脚边一片碎瓷,对着自己掌心狠狠划下!
“呃啊!”她闷哼一声,鲜红的血珠瞬间染红掌心,淌落在信笺上。剧痛令她稍稍恢复神智,眼中血丝却红得更加骇人!
“姑娘!”翠墨失声尖叫,却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闻彦兮置若罔闻,将那支毛笔狠狠按进自己汩汩冒血的掌心里,饱蘸了腥红液体,在纸面疯狂划动!
“……醉香楼卑贱跑堂谢无意,包藏祸心,勾结太常府贱妾聂氏,行妖邪厌胜之术,谋害太常嫡女闻彦兮,致其神智昏乱,性命垂危……罪证确凿,天理难容!伏乞京兆尹明察秋毫,火速擒拿妖人谢无意及同党聂氏,明正典刑,以正视听!闻彦兮泣血叩告!!!”
最后一笔重重顿下,几乎将纸笺划破!闻彦兮扔了笔,抬起布满血丝的眸子,冷冷盯向已呆滞的翠墨:“明日!拿着我的名帖去京兆府,状告那下贱跑堂谢无意与聂氏私通,行妖术害我性命!我要他碎尸万段,不得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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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上午,醉香楼一如往常般喧闹。大堂深处账房内,花零和听澜捧着几匹新到的锦缎,供幕涟查验。身侧,元雪心手持账册,垂眸禀报。
“……伽楠香二两,蔷薇水一两半,瑞麟香三两,团花织金绡十匹,皆已验收入库。只是,”元雪心银眸微抬,“东家单子上要的旃檀,采买嬷嬷却购了栈香。两者效用有别,价差足有三成。我已请白管事去核查缘由。”
幕涟指尖抚过缎面纹理,眼中掠过一丝赞许:“不错。”她顿了顿,语气带了几分深意,“不过,有时也不必太过较真。那采买嬷嬷是白管事远亲,你当面点破,教白管事脸上挂不住,反倒平添枝节。”
元雪心微微蹙眉:“可错便是错了。若因人情便放任,账目不清,损耗的是东家的银钱。长此以往,规矩何在?”
“这便是处世之道了。白管事管着采买多年,手底下盘根错节,轻易动不得。”幕涟指尖轻轻一点,花零和听澜立即将手中料子放下,展开新的一匹。幕涟的目光在缎面上细细打量,声音依旧平淡,“雪心,水至清则无鱼。有时佯作不知,并非纵容,而是为了更长远的安稳。”
元雪心困惑地微微歪头,正欲细细思索幕涟话中深意——
“不好了!”一声惊恐尖叫打断她思绪!丹霞脸色惨白,跌跌撞撞推开门,扶着门框指向外间,“不好了!外头来了好些官差,说谢郎勾结闻家女眷,行妖术谋害闻家嫡女!要拿他回去问罪!”
幕涟脸色骤变:“什么?!”
话音未落,她忽觉身侧一道急风掠过!只听“啪嗒”一声闷响,账册掉落在地,那抹素白身影已冲出门外!
“雪心!”幕涟惊呼一声,提起裙摆急急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