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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世故

作者:辛叶久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茶轩内,冰鉴散着丝丝寒气。元雪心面无表情:“你打算说什么?”


    荀玉薇提起茶壶,慢条斯理斟了两杯新茶,推了一杯到元雪心面前:“谢无意当初离了醉香楼,我以为他不会再回来。不想,他竟心甘情愿再入楼里当跑堂。为何?”


    元雪心瞥了眼茶盏,唇线抿得更紧。


    荀玉薇也不急,端起自己那杯,轻啜一口:“那孩子生得好,会来事,心肠也热乎,说实话,我挺喜欢他。从前他在楼里时,便已小有名气,惹得不少闺秀公子私下找我,欲花重金让我解了他的契,好弄回府里当个玩物。这次他回来,名声更是传遍全京城……”


    元雪心眸光微动,指尖无意识捻住裙褶。


    荀玉薇将她的细微反应尽收眼底,放下茶盏:“而他,并非贪图这虚名风光之人,却偏顶着风口浪尖留下。”她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几分,“我猜,他定是已知晓身世了。他回来,是为寻个契机,与他那高坐庙堂的生父堂堂正正见上一面。是也不是?”


    元雪心沉默片刻,迎上荀玉薇的目光,终是缓缓张口:“……是。”


    荀玉薇脸上露出一丝洞悉笑意:“那么,他自然也摸清了我的底。眼下,我是这京城里,唯一能帮他安排一场‘体面’相见的人。你若此刻贸然带他离开,他是会心甘情愿跟你走?还是会……怨你?”


    茶轩内一片沉寂,衬得窗外蝉鸣格外刺耳。元雪心攥紧裙褶,银眸深处挣扎翻涌:“……京城这般大,总有别的法子。”


    大不了,她直接施法带他入宫!即便,那并非他想要的堂堂正正……


    荀玉薇瞧着她眼里的动摇,淡淡道:“旁的法子,或许能让他见到人,却未必能如眼下这般周全,更能让他得偿所愿。父子人伦,是刻在骨子里的念想。小元,你今日护他之心我懂,但切莫因一时意气,教他白白受了委屈不说,还令他抱憾终生。”


    元雪心不禁垂下眸子,眼前蓦然闪过五年前那个除夕夜——她轻手轻脚溜进谢家,本想吓他一跳,却撞见少年孤零零伏在窗边,肩膀无声耸动。回头时,那双总是盛满阳光的眸子里,还残留着浅浅泪痕……


    那一瞬的心疼,至今未消。此后每每见他笑得明媚清朗,她都不禁猜测,这笑容背后,又独自咽下了多少委屈?


    如今,他正顶着烈日与各色目光,努力堆起笑容,在醉香楼门前迎来送往,只为等一个能与生父互诉衷肠的机会。他向来对她温顺,她若强行带他走,教他与生父仓促相见又草草分离,他面上定会笑着依她,可心底那份深埋的遗憾委屈,怕是要伴他一世。


    荀玉薇望着她低垂的眉眼,语气缓了些许:“小元,京城虽繁华,却亦是龙潭虎穴,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醉香楼能屹立不倒,背靠的是谁,你该明白。念着与圣上的旧情,这段时日,我自会尽力护你们周全,直到父子相见。”


    元雪心缓缓抬眸,银眸恢复沉静:“……为了他,我留下。”随即,她神色一凛,语气陡然转冷,“然而,东家也需明白,往后若再有人肆意诋毁谢郎,任他是谁,我定不轻饶!”


    荀玉薇看着眼前这清冷执拗的女子,唇角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你这丫头,瞧着博学广闻,心思倒浅白得紧,眼里只有你那谢郎,旁的利害得失,竟是半分也瞧不进。这段时日,你且好好跟在我身边,睁大眼睛瞧瞧这京城的弯弯绕绕,学学如何识人眼色、玲珑处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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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影西斜,染红了半边天。谢无意下了工,脚步轻快地直奔后院大敞厅。他眼疾手快占定了两个位置,不安地伸长脖子,频频望向门口。


    白日里闻姑娘那脸色恨不得吃人,楼上定是闹翻了天……阿雪,你可还好?


    片刻,元雪心与郁金并肩进入,低声交谈着什么。她面色沉静,一袭素白在人声鼎沸的烟火气中显得格外清冷。


    “阿雪!”谢无意笑着起身挥手,“这边!”


    元雪心闻声抬眸,银眸漾开涟漪:“谢郎!”


    见她神色如常,谢无意暗舒口气,对郁金笑了笑:“郁金姐姐。”


    郁金瞥了眼他身边空座:“东家午后吩咐了,雪心升为一等侍女,往后在小间用饭。”


    谢无意眼睛倏地亮了:“太好了!我就知道东家慧眼识珠!阿雪,恭喜啊!”说罢,他欲拉她手,又顾忌郁金在侧,伸到一半的手又讪讪收回,只好咧着嘴憨笑,“你快去用饭罢,多吃些。”


    元雪心唇角笑意加深,凑近他耳边飞快低语一句,便随郁金离去。


    谢无意目送那抹白影转入屏风后,才拿碗盛饭,眸底掠过一丝落寞。旋即,他又振作精神,眼底漾起真挚欢喜,埋头大口吃起来。


    元雪心跟随郁金踏入小间,此处摆着几张矮小漆案,案面光可鉴人,空气里静静流淌着冰鉴散出的丝丝凉意,与外间的燥热喧嚣恍若两个世界。几位掌柜、管事、丫鬟们早已落座,各色目光齐齐投向元雪心。


    “诸位,往后雪心与咱们一道用饭。”郁金一一引荐,“这是掌管前堂的林掌柜、后院的王掌柜,和库房的金掌柜。这是负责杂役的刘管事、采买的白管事、后厨的郑管事,还有专管器物的周管事。这几个是东家近身的,丹霞、花零、听澜。”


    元雪心对着众人福了身,在郁金指引下跪坐下来。侍女们冲她和善点头,三位掌柜只抬眼瞥了瞥,便继续低声交谈楼里事务。唯有那几位管事,依旧带着或审视、或猜忌的目光上下打量她。


    不多时,小厮端上饭菜。碗碟是细瓷的,菜色也比外间精细丰盛,肉块切得更为匀称,还多了几碟开胃小菜和精巧点心。元雪心学着郁金,拿起银箸小口进食。


    刘管事嚼着红烧肉,斜睨元雪心:“雪心真是好本事,才来半日就进了这小间。在东家跟前伺候,规矩可大着呢,手脚麻利是其次,最紧要的是‘本分’和‘眼色’。可别再像白日里那般莽撞,冲撞贵人了。”


    元雪心抬眼,目光平静如水,微微颔首:“谢刘管事提点。我自当尽心尽力,谨守本分。”


    刘管事和林掌柜意味深长对视一眼,纷纷面色微哂。


    “呵呵,雪心是个明白人。”郑管事笑容和煦,“闻家那位确实跋扈了些,你往后行事,还需更圆融些才是。”


    “郑管事说的是。”元雪心再次颔首,“今日是我莽撞,连累东家。往后自当引以为戒。”


    郁金适时开口:“雪心博学心细,今日核账又快又准,东家和幕涟都夸了。她才十九,我们这些老人该多照应提点才是。”说罢,她银箸点了点一碟腌梅子,“小元,尝尝这梅子,开开胃。”


    “是。”元雪心依言夹了颗梅子送入口中,酸甜滋味在舌尖化开,确实清爽。她安静用餐,目光沉静观察着周遭。


    面前这些人,或精明市侩,或谨慎圆滑,或沉稳周全,他们一边细嚼慢咽,一边议论楼里生意,分享市井传闻。她大多时候只是聆听,偶尔在郁金眼神示意下,才谨慎地接一两句话。


    经历白日风波,她从“小元”被提为“雪心”,踏入这象征地位的小间。往后,不知又会有多少风浪等着她?


    饭后人散,元雪心见小间已空,赶忙抽出帕子,将面前半盘银丝卷仔细包好,小心揣入怀中,快步奔向白日立契的屋子。谢无意正坐在门口,身影在夜色中显得有些孤寂。见她来了,他连忙欢喜起身:“阿雪!晚饭好吃吗?吃饱了没?你吃了这么久,幕涟姐姐不会怪你吗?”


    “我晚间无事。”元雪心笑着走近,掏出怀中帕包,献宝似的展开,“喏,小间的银丝卷,比咱们在村里吃过的所有点心都精细!快尝尝!”


    谢无意笑着刚拿起一只,远处便有人唤他上工。他见元雪心面露遗憾,飞快将那只塞进嘴里,又双手牢牢捧过帕子,含糊笑道:“真香!我带去分给其他人尝尝,告诉他们,这是阿雪特意从小间省下来给我们的!”


    “去罢。”元雪心含笑目送青年的背影融入夜色,唇边笑意慢慢敛去,银眸深处悄然掠过一丝冷冽寒光,“接下来,该去给那位闻姑娘,送份‘薄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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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幕褪去白日喧嚣,醉香楼后院归于寂静,只余虫鸣唧唧。昏黄灯笼下,谢无意与元雪心坐在石阶上,依偎着仰望天上明月。


    “今日,那太常千金说话好生难听,竟那样羞辱你……”元雪心靠在他怀里,声音闷闷的,“我一时没忍住,回敬了她几句,反被东家扣光了这月工钱。”


    谢无意轻轻抚摸她手臂:“东家虽脾气急,爱扣工钱,可行赏时也大方得紧。她扣你工钱,多半是为你着想,你……”


    “我懂。”元雪心在他怀里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眸底月色清浅,“我决定了,既然选择在人间生活,便放下妖怪身份,好好认认这些规矩教条,真正做个人类‘元雪心’。”


    谢无意收紧臂弯,怀中身躯柔软清凉,驱散了夏夜闷热:“阿雪,我知你一心护我,心里欢喜得很。可那闻家,真惹不得!听楼里帮厨说,他家曾有个远亲去伺候那闻姑娘,不出两年,人忽然就没了,深更半夜被悄悄抬出去,连个正经说法都没有。你我既为‘人’,还是避着些好。”


    “她不过二八年纪,竟这般狠毒?”元雪心抬起头,银眸在月光下闪过一丝厉色。


    “许是传言,但宁可信其有。”谢无意捧起她脸,认真注视她,“答应我,以后千万收着些性子,别再为了我去冲撞那些权贵了。”


    “嗯……”元雪心重新埋首在他怀里,手臂环上他肩膀,“谢郎,今日我才觉出,这人情世故,远比我想的诡谲太多。先前那数千年,倒像是白活了。你十三岁成了孤儿,每回进城做工,定是受了许多委屈。可回村后,你却从不与我说,那‘李大’也替你瞒着,我还傻乎乎以为你在城里过得风光自在……这些年,你受苦了。”


    他温柔地笑了笑,垂眸深深嗅着她发间雪香:“有你这句心疼,便没什么苦不苦的。对了,我将养父教我的功夫传给你吧?日后若遇险,你不动用法术,亦能自保。”


    “好。”元雪心从他怀里坐直,唇角弯起清亮笑靥,“白日里你我都忙,不若,现在便开始教我罢。”


    “也好。”谢无意笑着拉她起身,走到院中空地,“那闻姑娘今日吃了大亏,以她性子,日后定会再来寻衅,你千万当心,避着她些……”


    元雪心却神色淡淡:“放心,她很长一段日子,怕是都没心思出门了。”


    谢无意挑眉:“莫非你……”


    元雪心狡黠地眨了眨眼:“我给她送了个‘小礼物’。接下来一个月,她夜夜都会梦见自己做过的所有亏心事。倘若她手上真沾了人命,那么……”她眸子一冷,“自有她好受的!”


    谢无意却是愕然,声音透出几分焦虑:“这会不会太冒险了?若闻家请了方士,发现妖气……”


    “放心罢,”元雪心揽住他腰身,下巴轻抵他胸膛,“我如今已恢复五千载修为,那些区区百十年道行的方士,根本瞧不出半分端倪。”


    “那便好。”谢无意这才舒了口气,将她紧紧抱入怀中,后怕地轻轻抚摸她的头发,“阿雪,那骄纵贵女固然可恶,但真不值得你为她冒险。答应我,以后行事,定要万分小心。你平安无事,比什么都重要。”


    “嗯……”元雪心在他怀里蹭了蹭,含糊又乖顺地应了一声,手臂将他搂得更紧。


    今夜月色如水,温柔笼罩着沉睡的京城。而城东闻府深闺之内,却陡然爆出一声饱含恐惧的凄厉嚎哭,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顷刻间,闻府上下灯火通明,乱作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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