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香楼三楼雅间,淡雅熏香在室内袅袅浮动。荀玉薇推门而入,目光触及窗边那道挺拔的墨色身影,垂首敛衽:“圣上。”
男子闻言转身,虽过不惑之年,岁月却只在他眼角刻下几道浅痕,无损那份冷峻威严。他唇边浮起一丝淡笑,迫人的气场随之缓和:“十七,私下里,还叫我二哥便是。”
荀玉薇顿了顿,低低唤道:“二哥。”
萧秋明随意坐下,姿态闲适却自有一股迫人威仪:“坐。”
“是。”荀玉薇合上门扉,依言落座,提起茶壶为他斟茶,眼睫低垂,“两年未见,二哥怎得闲来我这小酒楼?莫不是怕我经营不善,亏了您的本钱?”
萧秋明朗声一笑,眉宇间透出几分旧时疏狂:“你啊,还是这般伶牙俐齿。宫里那些人,说话字斟句酌,战战兢兢,无趣得紧。”他笑意微收,目光陡然锐利,“去年平远王作乱,我亲征平叛,继而北地又起雪灾,不等我喘口气,数州妖祸频传,信天城更生惊天大案……桩桩件件,缠得我分身乏术。好容易诸事稍定,我才惊觉,竟疏忽了两桩要紧事。”
荀玉薇斟茶的手微微顿住,茶水险些溢出杯沿。
“荀鉴徽,”萧秋明盯着她,一字一顿,“回京了?”
她极力稳住发颤的手,将茶壶轻轻放回,垂眸盯着杯中茶叶:“是。哥哥在外漂泊多年,三年前蒙您开恩赦免后,思虑再三,终究还是想落叶归根……”她抬眸,目光恳切,“二哥放心,他此番回来,只为安心养病,绝无他念。”
“哦?”萧秋明眉峰微挑,眼神骤然深了几分,“当真?”
荀玉薇坦然迎上那审视的目光,声音竭力平稳:“不敢欺瞒二哥。其实,哥哥身染重病,药石罔效,恐唯有宫中太医或可……苟延性命。他自知时日无多,早已看开,只求最后能在这生养之地,走得……体面些。”
室内陷入沉寂,萧秋明指尖在黑漆朱绘案面反复摩挲,良久,那迫人锋芒才渐渐敛去,他轻叹一声:“罢了。既如此,只要他安分,我允他在京城善终。”
心头那悬了许久的巨石终于落地,荀玉薇慌忙低头,一滴热泪滚落衣襟:“谢……谢二哥成全!”
“还有一事。”萧秋明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啜了一口,目光扫过她低垂的发顶,戏谑道,“听闻,你红鸾星动了?”
荀玉薇猛地抬头,一掌拍在案上,震得杯盏叮当作响:“定是崔金金办事不利!老娘花了那么多银子打点,竟还是传到二哥这儿了!看我回头不掀了她的流月坊!”
见她全然失了平日的八面玲珑,倒显出几分旧日性情,萧秋明愉悦地低笑起来,眼中促狭更浓:“这倒怨不得崔东家。满京城茶楼酒肆都在传唱《谢郎传》,戏文都排出几十折了,连宫里娘娘们亦看得起劲,你那两个姐姐更是深信不疑。”他身体微微前倾,“十七,说来听听,那位传遍京城的‘谢郎’,究竟是何方神圣?”
荀玉薇心头一凛,面上怒容稍敛,手指抚上杯壁:“二哥以为呢?”
萧秋明脸上残余笑意倏然褪尽,眼神幽深:“我以为,他父亲出身将门,曾是你我旧识,”他搁下茶盏,声音沉下去,“姓谢,名涣之。是与不是?”
荀玉薇沉默不语,捏紧茶盏的指节泛出青白。
萧秋明周身最后一丝温和彻底消散,眉宇间阴云密布,帝王威压沉沉碾下:“十七,说实话!那个在你醉香楼门前迎客的‘谢郎’,可是我的儿子青寒?!”
荀玉薇呼吸微窒,盯着案几上那微漾水痕,轻轻颔首:“……是。去年四月,他寻到此处谋生。那时,七郎已去多年。他眉眼与缇孟别无二致,我留他在门前迎客,盼着或有故旧能认出。他待人接物极有章法,生得又好,客人们都喜欢他。”她顿了顿,声音更低,“后来他大病一场,病愈后整个人都消沉了,年节刚过便辞工走了。客人们念着他,才有那些书生编排的戏文……”
“那时我不在京,纵有老臣认出,亦无人敢擅动!”萧秋明霍然起身,死死盯着荀玉薇,咬牙挤出声音,“他去哪了?!”
荀玉薇指甲几乎刺破掌心皮肉,她顶着头顶那慑人的压迫感,低声道:“幸州,桐花县,桃源村。”
萧秋明再不多言,只冷冷拂袖,大步流星推门而去。
门扉“哐当”合拢,荀玉薇独自僵坐着,肩头颓然垮塌,阖上满目愧疚:“二哥,对不住。我得保住我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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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渐浓,京城华灯初上。暖黄灯火下,谢无意停在一间气派旅店前,望着门内透出的锦绣光晕,侧首望向元雪心:“阿雪,此处瞧着太过贵气,不若寻个干净小店……”
元雪心回望他,将他眸中不安瞧得分明,唇角微微弯起一丝娇蛮:“明日便要入那醉香楼,今日这银子,横竖是要花的!”
话音未落,她已不容分说拽着他往里走。跑堂堆着笑迎上,未及开口奉承,元雪心已清声道:“劳烦,要一间上等客房。”
“不……”谢无意方要纠正,胳膊便被挽得更紧,疼得他轻嘶一声。
跑堂眼珠一转,笑容更盛:“上等客房一间!两位贵客请随我来!”
房门合拢后,谢无意环顾房内精致的雕花床榻、软垫圈椅,眉头又拧了起来:“阿雪,你我虽有婚约,到底礼未成,不能同睡一屋。你歇着,我这就去另开一间。”说罢,他便欲转身出门。
元雪心轻轻扯住他衣袖,颊边悄然染上薄红。她微微歪头,眼尾挑起一丝狡黠:“方才还嫌贵,这会子倒大方了?莫不是……”她故意拖长了调子,“怕夜里把持不住?”
“嗯……不是!没有!我……”谢无意瞬间慌了神,耳根烫得厉害,眼神飘忽不敢看她,“白日在街上牵着你,已是逾矩,同睡一处是万万不能。不若,你睡床,我打地铺。若不肯,我即刻去另开一间。”
元雪心眼底掠过一丝小小遗憾,撇了撇嘴,终究还是松了手:“……好罢,依你便是。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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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烛火已熄,清冷月光透过窗纱,在地面铺展成霜。元雪心静静躺在床榻上,侧耳细听,待床下传来谢无意均匀清浅的呼吸声,唇角才悄悄弯起。
她赤着足,悄无声息溜下床榻,足尖点着微凉地板,挪到他地铺旁,正欲挨着他躺下——
“回去。”谢无意闭着眼,低声道。
元雪心动作一僵,索性在他身后屈膝坐下,赌气道:“我偏要同你一处睡。”
谢无意这才慢悠悠转过身,侧躺着支起头看她。月光勾勒着他年轻秀美的面容,眼底虽浮着纵容笑意,语气却故意沉下来:“再不听话,我可要将婚期再延后一年了。”
元雪心银眸微微睁大,随即身形一晃,飞快缩回床上,只留一个倔强背影给他:“……睡了!谁稀罕!”
谢无意望着她气鼓鼓的背影,无声地弯了唇角。
她虽年长他许多,在他眼中,却仍是那个需要他哄着护着、偶尔使点小性子等着他哄的“雪团子”。一句戏言,她便当了真。
唇角笑意未散,他脑中却骤然响起云清霄低沉的告诫:“……将来万莫对她开玩笑。若有半分误会,吃苦头的,定然是你。”
谢无意慌忙将方才对话在脑中细细筛过几遍,确认那“推迟一年”的话尚不过分,不至于真让她忧心难眠,这才悄悄松了口气。
罢了罢了,日后还是谨言慎行些好。若真将这好不容易寻回来的宝贝“雪团子”气走了,他怕是哭都找不着地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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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繁华京城骤然轰动——
“听说了吗?谢郎回醉香楼了!”
“哪个谢郎?莫不是……去年那个?”
“正是!除了他,还有哪个‘谢郎’能惹得大半个京城惦记?”
“苍天!他还活着?不是说他……”
大昭开国未满廿载,谢无意是首个名动京城的普通人。他既无显赫家世,又无惊世才名,亦非伶非角,甚至许多人不知他真名为何。他唯有一副天赐的好皮囊,和那令人如沐春风的笑靥。他常立在醉香楼朱门边,对往来宾客道几句暖心寒暄,便能将那份独有的温柔,直送到人心里去。
原本,这份风光只囿于醉香楼熟客之间。自他半年前神秘离去,思念他的客人以他为原型写下话本,竟使“谢郎”之名传遍京城,成了宫闱市井皆知的传奇。如今“谢郎”奇迹般归来,引得万人空巷,无数人争相涌向醉香楼,只为一睹这传说人物的真容。
五层高楼之上,荀玉薇凭栏而立,指尖冰凉。身旁林掌柜算盘珠子拨得噼啪作响,脸上笑开了花,嘴里不住念叨着“摇钱树回来了”,她却挤不出一丝笑意。
这小子不是去荀府当家奴了?怎会在此现身?
他这一露面,闹出这般动静,宫里那位怕是不日便至!若父子相认,这小子心存怨怼,将当家仆一事抖落出来,本就与哥哥不睦的萧秋明,还不知要如何对付荀家……
楼下人潮汹涌,密密匝匝将中心那对璧人围住。谢无意将元雪心牢牢护在臂弯里,应对着众人七嘴八舌的询问,面上笑意始终爽朗如初。众人见他风采更胜从前,皆感欢喜不已。
“谢郎!怀里这位娇娘,不与我等引见引见?”有人高声笑问,引来一片起哄。
谢无意将元雪心往怀里更紧地揽了揽,眼底笑意更深:“此乃我未婚妻元氏,亦是我故乡那位心上人!”
“咦?不是听闻她遭了意外?”
“当年她离家寻我,恰逢乡间遭了猛兽之害,村里人误以为她遭了不测。幸得上苍垂怜,终令我二人重逢。”他声音清朗,目光扫过周围一张张关切的脸,“在京中时,多蒙诸位照拂厚爱。我带她回来,亦是想与故人分享这份圆满,好教大家安心。”
“原来如此!好!好!谢郎终得良缘,我等也跟着欢喜!”
“谢郎不忘旧情,是个有心人!”
“谢郎,此番回来,可还走?不若留下,大伙儿见着你便高兴!”
元雪心安静依偎在他身侧,目光紧紧凝着他神采飞扬的侧脸,一丝隐秘不安悄然缠上心头。
她从未想过,他在此地竟有如此盛名。见识过京华无数闺秀的他,为何执意要娶一个世人眼中唯恐避之不及的“异类”?
况且,京城如此繁华,纵使不做皇子,以他的这份人望,何愁没有大好前程?他却口口声声要带她远走他乡,寻一处僻静地方生活……是否,是她误了他?
纷乱思绪间,一个带着怒意的女声陡然拔高,穿透层层喧哗,清晰砸向人群中心:“谢无意!我叫你,你没听见么?!”
喧闹骤然一静,人群如潮水般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通路。谢无意背脊一僵,回过头去,只见醉香楼高高台阶上,荀玉薇面色含霜,正冷冷俯视他。
他脸上瞬间绽开灿烂笑容,松开元雪心,快步上前,深深一揖:“东家!多日不见,您这通身气派,越发光彩照人了!”
荀玉薇目光凌厉扫过他身后的元雪心,在那银眸上停留一瞬,复又落回谢无意那张笑得灿烂无比的脸上,冷冷吐出几字:“跟我上来。”说罢,她转身便走。
“哎!就来!”谢无意应得爽快响亮,连忙回身牵紧元雪心的手,快步跟了上去。
身后,早有准备的跑堂们纷纷跳出,高声吆喝着客人归座,醉香楼再度恢复寻常喧闹。